第20章
“请君上成全。”君上一时颇为无言,僵坐半晌,往椅背上一靠,拍了拍手:“相爱相杀,二位好情趣啊。”
“……”
浅褐瞳眸幽幽流转,君上又道:“可孤就怕你下不了手。”
“那等真的下不了手时,再交由君上裁决吧。”
君上盯着墨熄的脸看了一会儿,似乎想要从对方眼底掘出些什么,但最后一无所得。于是他陡地叹了一声,“羲和君,你这又是何苦?就那么一个年少时的兄弟,生也要看着,死也要盯着,你啊……你啊……”
墨熄道:“我这辈子也就只有这一个兄弟。爱恨都尽了,也就没有执念了。我就只有这一个请求,还望君上成全。”
君上转着珠串,闭着眼睛思索片刻,忽然咧嘴一笑:“孤看不行。”
“……”
“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孤没那么容易被你忽悠着点头。”
他睁开眸子,把手串一搁:“此事还是以后再议吧。”
墨熄却像对此回答早有预料,毫不意外地说:“也好。”
“……?”君上微愠,“你不接着求吗?你再求,孤再拒,再求,再拒,然后孤就可以雷霆大怒,这样我们的朝堂才会生动活--”
墨熄对他的恶趣味不依不从,行了一礼:“看来君上已经全然恢复,夜深不留,告辞了。”
君上嘴角抽抽:“……行啊。你滚吧。你一点儿都不好玩。”
墨熄直到回到府上时,正值寂夜,府邸的人大多都睡了。墨熄穿堂走过,脸色并不太好。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与君上八字不合,只有俩人单独相处,最后往往都会闹到各自心里添堵,不甚愉快。
他心中烦躁,阴沉着脸一脚踹开自己的卧房房门,正准备洗洗先睡下,却在抬眼的一刻僵住——
“李微!”
一声怒吼响彻了整个羲和府,花叶瑟瑟池鱼沉水。
“过来!!”
李微一边担心着自己狗头不保,一边屁颠屁颠地飞快跑过来招呼道:“哎呀,主上回来啦,属下方才在马厩喂马呢,来得迟了,主上宽厚大量,勿怪勿怪。”
墨熄沉郁郁地回过头,一双刀子般的目光冷然刮过李微全身,最后落回对方脸上。
他侧过身子,让李微看清他屋里的状况。
“解释。”墨熄面色郁沉,寒声道,“我不过就是去了趟帝宫,这是怎么回事?”
李微探头一看,哇,好家伙。
整个屋子……该怎么说?
要知道墨熄这人有严重的强迫症和轻微的洁癖,他住的地方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莫说是东西乱放了,就连床褥叠起来的棱角都含糊不得。
可此时,桌椅倒伏,床幔狼藉,枕头掉在地上,花瓶丢在床上。总而言之一句话,就像有个小贼溜进来然后在这屋子里打过滚跳过舞发过疯一样。
李微颤巍巍地扭头,见墨熄的脸色青白,不由脖后一凉,嗫嚅道:“我,我这就去查明情况。”
墨熄咬着后槽牙道:“快滚。”
李微麻溜地滚了,不出一盏茶功夫,又圆润地滚了回来。
彼时墨熄正站在屋里盯着自己的床榻出神,见他来了,回头生硬道:“怎么说?”
“鬼才啊。”李微擦着额头跑出来的细汗,不住喃喃,“真是活见了鬼啊。”
他说着,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攒动,几番欲开口,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最后赶在墨熄又要爆发之前一拍大腿:“讲什么都是虚的!主上,您和我一道儿去瞧瞧吧,真是鬼才啊!”
墨熄耐不住他这一咏三叹的夸张调子,于是跟着他来到了后院的柴房。
如果那还能称作是柴房的话。
墨熄:“……”
李微还在感叹:“真是鬼才啊!”
只见原本挺正常的小屋外头一夕间垒了十余块太湖石,有几块墨熄瞧着颇为眼熟,好像是鱼塘边搬来的。这些石头上方还倒扣着从羲和府各处搜罗来的大小合适的桌椅板凳,四脚朝天,更使得入口像一只浑身竖着尖针的刺猬。
也就是短短那么点儿时间,某人硬生生把羲和府柴房打造成了一个难以攻陷的野兽巢穴。
用脚趾都能想到这番杰作是谁干的!
李微眼尖,指着悬在入口处的一床厚被奇道:“咦?这不是羲和君您床上的……”
是,当然是他床上的。
是他每天起床后都会叠的特别整齐的雪绡被子!
此刻倒成了黑风寨山大王遮着寨口的暖帘儿了!!!
李微怕他气病过去,忙道:“哎呀,主上,这是好事啊。”
墨熄眼前阵阵发晕,咬牙道:“好什么好?”
“您想啊,之前顾茫都是寻摸着米缸、地窖藏身。这说明什么?说明他随时准备开溜,不准备听主上您的差遣,主上您也使唤不动他。”
“那现在?”
“现在。”李微清清喉咙正色道,“顾茫花了这么大工夫,照自己的喜好在羲和府安置了一个卧房。”
墨熄扶着突突直跳的侧额打断他:“……你是什么时候瞎的?”
“啊,对,不算卧房。”李微看了两眼那些堡垒一样的太湖石,斟酌一会儿想了个更合适的措辞,“窝。他给自己搭了个窝。”
“动物搭窝,飞禽筑巢,那跟人安家都是一个道理——要在一个地方久住嘛。”李微如是分析道,“这表面顾茫已经被英明伟大的主上驯服了,从此就有了寄人篱下的自觉,主上说东,他不敢往西,主上说停,打断他的腿儿他也不敢继续溜达。”
正口若悬河地溜须拍马着,忽听得身后传来簌簌动静。
两人回头,恰好看见顾茫又扛着一大摞不知哪里搞来的褥子进到院中,脚边还跟着一只蔫毛大黑狗,瞧上去就是之前在落梅别苑时和他相依为命的那只狗。那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落梅别苑溜了出,来了个千里寻主,又回到了顾茫身边。
三人一狗冷不防撞了个照面,偷褥子的顾茫愣在原地。
墨熄也站在原地。
“……”
几许沉默,顾茫哗地把褥子一展,遮在自己头上,然后沉静地问:“你还看得见我吗?”
墨熄:“……你说呢?”
褥子里的人不安地动了动,忽然哒哒哒转身就跑,黑狗也跟在他旁边跑得欢快,边跑边吠。
眼见着一人一狗就要消失在拐角处,墨熄又是怒又是无语,开口喝道:“你给我回来!”
不听。
顾茫哒哒哒哒跑得更快了。
墨熄冷眼看着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李微,咬牙道:“……叫他往东绝不向西,叫他停下绝不溜达?”
李微心虚地:“嘿嘿,那个……诶,毕竟顾茫是昔日的神坛猛兽嘛,就算脑子坏了,野性也还是有点儿的,但是主上您看,他已经很愿意和您说话了不是?”
墨熄对此的回应是怒道:“是你个头!还不快滚回去把我的房间给收拾了?!”
李微忙道:“是!”说着就上前去扯顾茫挂在太湖石上的被褥。
墨熄止住他:“你干什么?”
“拿去洗了呀。”
墨熄气噎于胸,咬牙道:“顾茫拿来当暖帘用的被子,你觉得我还会要吗?去库房重新拿一床新的!”
李微旋即应了声,颠颠地跑远。
墨熄立在原地,看了看李微的背影,又看了看顾茫和狗消失的地方,最后转头瞪着顾茫留下的“狗窝”,他抬手去揉着自己突突抽疼的后颈,觉得自己这辈子的戾气都要在这几天发泄殆尽了。
妈的,还不如回去戍边呢,照这样烦下去他大概能成佛!
然而羲和君墨帅大概还是太年轻了,他这人爱干脆不爱啰嗦,喜怒爱憎都写在脸上,而朝野不比军中,在这里铁血丹心都像潮水一样散去,而逆流而上的,是勾心弄权,是尔虞我诈。回帝都之后的“烦”,显然才刚刚开始。
这不,没几天,一轮新的破事又来了。
有几位平素里胆小如鼠的老贵族,寻思着羲和君公务繁忙,不可能成天看着顾茫这狗贼,万一这狗贼又被诸如李清浅之流利用,或者心怀异数,那实在是太过危险了。所以那几位老贵族联名上书,请奏君上,还是希望把人关押回阴牢。
墨熄冷然道:“他在阴牢里,李清浅不是一样有办法让他越狱而出?”
“那是因为守备不严,若是再加警戒,必能——”
“必能什么啊?”君上打断道,“孤已经答允了羲和君的事,轻易便废,那孤成了什么人了。”
但那几位老头吹胡子瞪眼不依不饶,又是一番哭天抢地的哭诉,君上嫌烦,暴躁道:“行行行,烦死啦!那要不折个中。羲和君,改天你领着顾茫,去打个奴籍烙印,以免罪臣逃脱。也算给他们宽宽心。”
听到奴籍烙印,墨熄心里咯噔一声,抬眼看向王座上的那个男人。
君上略挑起眉:“怎么?羲和君是有什么话想说么?”
“……没有。”
墨熄沉声应了,闭了闭眼睛。
所谓打奴籍烙印,就是上锁奴环。
按照重华的规矩,无论是给奴隶上环,还是去环,都要经过君上的允准,并且由炼器师操作。所以当年慕容怜给顾茫私自上环,其实是违制的。后来顾茫立了大功,老君上降旨除去他的奴籍,脖子上的锁奴环自然也一并除落,慕容怜为此还挨了老君上好一顿臭骂。
那一天,是墨熄陪着顾茫去炼器师那里摘的颈链。
他由衷地替他师哥感到高兴,他想他师哥那么好,这一辈子都应该是自由的。
那时候的墨熄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以顾茫新主的身份,要重新把象征着“凌辱”与“占领”的锁奴环锁回他顾师哥的颈间。
第47章
主人
第二天正值朝休,
墨熄带着顾茫去入奴籍。
在大部分国家,
奴隶都是卑贱的,不能修真,不能读书,
又被称之为“贱民”。
重华国虽与它们没有本质差别,
但至少态度略为和缓。
自先君承继大统以来,重华废止了“贱民”这种刻薄说法,
并允许资质尚可的奴隶破格进入修真学宫,
修结灵核。先君甚至还敕封了奴隶出身的人为将军,允许他们组建军队,
报效邦国。
这些事情曾经在重华国引起过轩然大波,老贵族纷纷死谏,
说此举有前车之鉴在前,狼子野心不可测,如若君上给了奴隶权力,
他们就会渴望更多。
言下之意就是,
如果放任奴隶修行立业,时日一久,难保他们不会觊觎尊位,暴起覆政——谁又想被踩在脚下?
但老君上不听,
他觉得九州烽烟四起,国与国之间的战事日趋激烈,
但凡有能之人都可启用,
不然内政是稳了,
外忧却无从避免。
顾茫和他的王八军,便是在这种情形下兴起的。
然而一朝君主一朝臣,新君继位后,觉得“内政”比“外忧”更加重要,所以他拿顾茫开刀,削权贬黜,以安老士族之心。
这才有了今天这个局面。
“我们到了。”马车在修真学宫旁的一家小铺子外停下,墨熄上前去叩响了虚掩着的门扉。
这是一家入口逼仄,年久失修的老店,店外只疏懒地丢了块木板,板子上写着——“慈心冶炼铺”五个大字,冶炼的冶字已经掉了旁边的两点红漆。
顾茫问:“这是哪里?”
墨熄没有答话,只是推开那扇摇摇晃晃的老木门,领着顾茫进了里面。
铺子采光不佳,外头的阳光长期无法直射进来,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木头腐烂味道。偏生掌柜的为了省钱,还不肯点灯,只靠冶炼炉的火光映照着。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坐在冶炼炉前,慢慢地往炉内鼓气,一吹之下,红星乱紫烟,槽沟内流出橘红色的刺目铁水,像是地底流出的熔岩。
墨熄道:“宋老伯。”
老冶炼师正全神贯注地醉心创造,加上他还有些耳背,就压根没听到身后的动静。
墨熄又提高声音唤了一遍:“老伯。”
老人这才反应过来,他悠悠回头,火光映在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令他瞧上去活像一只曝晒过度的橘子,又瘪又黄。
他看了看墨熄,愣了一下,又看了看顾茫,继而露出些恍然的神色,连忙站起来颤巍巍地行礼,嘴里念叨着:“哦,哦……是顾帅啊……”
顾茫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处,看老头向他作揖,于是也照葫芦画瓢地跟老头作揖。
墨熄沉默一会儿道,“他早就不是顾帅了。”
老糊涂的宋老伯迷茫道:“是吗?那他现在是什么?”
“阶下囚。”
宋老伯很是吃惊,盯着顾茫看了好一会儿。
“阶下囚……阶下囚……”
他慢慢地踱过来,皱巴巴的手拉住顾茫的手,发了会儿愣后,忽然又笑逐颜开,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胡话,“哎呀,小顾啊,你交了好运,你看看,老伯没骗你吧?世上还是好人多,从今以后啊,你就不再是望舒府的奴隶啦。”
他说着,欢喜地拍了拍顾茫的手背:“来,老伯给你把脖子上的锁奴环给化掉。”
听到老头子糊里糊涂的这几句话,墨熄眼里有极深的痛楚一闪而过。
他闭上眼睛,喉结微微攒动,正欲说些什么,忽听得楼上一阵闷响,木梯子踩得咯吱有声。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羲和君,你怎么来了?”
墨熄转过头,瞧见一个穿着素淡白袍,拄着木拐的男人艰难地扶梯上下来。
是江夜雪。
江夜雪是这家冶炼铺的主人,而宋老头从前是岳府的一个冶炼师父,也算是江夜雪的启蒙恩师。江夜雪被逐出岳家后,唯一愿意陪伴着他的,也就只有这一个岳府旧人。
墨熄道:“我带他过来入奴籍。”
江夜雪微怔:“谁?”
墨熄侧了侧高大挺拔的身子,露出后面东瞻西望的顾茫。
江夜雪喃喃道:“……是顾帅啊……”
旁边的宋老头不甘寂寞,伸出那只枯树枝般的手拍拍徒弟的背,乐呵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夜雪,你看看,咱们小顾有出息了,他是重华第一个摘了奴籍的人吧?真不容易。”
“……”江夜雪叹道,“师父,您说的那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
宋老头疑惑道:“我又记错了?”
“是。那时候我还能跑能走呢。”江夜雪垂了睫毛,对老人笑道,“师父,您累啦,快去歇着吧。”
江夜雪安抚好了老人,重新回到两人面前:“抱歉了,羲和君,师父这些年说话总是颠三倒四的,还望你莫要怪罪。”
墨熄道:“无妨。”
顾茫眨了眨眼睛,也跟着学道:“无妨。”
墨熄看了他一眼,他今天望着顾茫的眼神并不凶,只是有些古怪,似乎笼罩在什么往日的阴影里。
江夜雪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低低地叹了口气,说道:“要入奴籍的话,还请二位跟我楼上去。”
墨熄问:“但你的腿脚……”
“撑着拐杖。”江夜雪笑道,“没事的,我能走。”
他们上了楼,冶炼铺的二楼敞亮很多,架上悬挂着各种各样由灵力凝结而成的武器兵甲。
这个世道,修士们用的兵刃大多都是由灵体铸就的,他们会去各个冶炼铺子挑选合意的武器,让冶炼师把铸造好的神兵利器与他们自身的灵核相融合,要使用的时候只需心念咒诀,武器就会应召而出。
这些兵刃虽然不如神武厉害,但铸造原理差不多,威力也都十分惊人。
而且为了打造出悍厉的兵刃,冶炼师们会外出采猎各种灵体——火凤凰的喙、青蛟的爪、吞天白象的牙齿……越是凶煞的灵兽,就越饱含强大的灵力,炼出来的武器声势就愈发骇然。
有的冶炼师甚至会使用怨灵入器,制造出来的兵刃可以召唤冤魂助战,最典型的就是望舒君家里祖传的水鬼符,里头据说是熔铸了九千个溺死的恶鬼,怨戾冲天。还有剑灵李清浅,也是这个道理。
但江夜雪的冶炼铺不一样,老头子老眼昏花糊涂得要死不说。他自己呢,又是个心软的不得了的善人,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让他去斗凤屠龙,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用来炼器的灵力,都来自些花草。”
他回过头,看到墨熄正在看他的窗台,不免有些窘迫。他晾晒在窗台上的都是些软绵绵的灵体,一看就派不上什么用场。
“修真学宫的小孩子们……会来我这里买一些武器,不容易伤到人。”
墨熄道:“也没什么不好。”
江夜雪笑了笑。
他的炼器之术虽然来自于岳家,但行事之道却和岳家迥然不同。岳钧天炼器一味追求霸道,慕容楚衣也无所谓残忍与否,所以幼年时,江夜雪就没少因为理念不同,而和父亲起冲突争执。
人的心念除非经遭无法承受的剧痛,不然是很难改变的。
其实就算没有他亡妻那件事,墨熄觉得江夜雪最后也一定会和岳家分道扬镳。
江夜雪从积压着一堆炼器材料的货架上取下只铁盒,拂去上头的灰尘,来到二人面前。
墨熄曾经陪过顾茫摘下锁奴环,所以对这个铁盒再熟悉不过。江夜雪因此有些迟疑看了他一眼,说道:“羲和君,我要施法了,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墨熄脸上却很平静,他看着那黑魆魆的盒子,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不用。”
“好罢,那我就开始了。”
他把盒子放在地上,然后对顾茫说:“顾……”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称呼他才好,只得叹了口气,“你请坐下。”
“把眼睛闭上。”
“把手放在盒子上。”
前两条顾茫都淡然地照做了,但是最后一条他却不肯了。他重新睁开眼,盯着那盒子看了一会儿,喃喃道:“……我不喜欢这个东西。”
说完抬头看向墨熄:“我走了。”
“坐下。”
“走了。”
墨熄说:“你如果还想留在羲和府,就一定要按他说的做。”
顾茫没辙,只得撇了撇嘴,看上去有些委屈,又有些警觉,但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把手搭在了盒子上。
墨熄对江夜雪道:“施法。”
江夜雪点了点头。像慕容怜当年那样的操作其实是错的,锁奴环本身的法力就很大,如果只是随意扣戴,有可能会引起佩戴者灵流暴走,或者意外死亡。
但是这个道理,当时那群少年,其实谁也不懂。
炼器师江夜雪垂落眼帘,默念咒诀。很快地,铁盒的孔洞中淌出一道暗黑色的灵流,那灵流像蛇一样顺着顾茫的手臂往上攀爬,从小臂,到肩膀,到锁骨……环绕在他的脖颈处,最后凝成一道黑色玄铁铁环,烟霭的余韵一绕,又化作了一只吊在铁环上的小牌。
“好了。”
顾茫睁开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第一遍摸完没说话。但很快他又摸了第二遍,这遍他倒是说话了,他转头,若有所思地喃喃:“……项链……”
墨熄长腿窄腰地倚在窗边,听他这么说,怔了一下:“什么?”
顾茫惊讶道:“你送了我一根项链吗?”
“……”
墨熄没答话,江夜雪却有些于心不忍,跟他点了点头。
顾茫得了确认,蓝眼睛里流淌过细碎的光芒,他反复摸了摸自己的奴籍颈环,那张瞧上去和过去一样温柔善良的脸上露出些谨慎的高兴。
然后他居然转头,对墨熄说了句:“谢谢。”
窗外有湿润的风吹进来,吹着墨熄鬓边的零碎散发,他抱臂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地看着顾茫的侧影。
如今的顾茫就像昔日顾帅的碎片,他想从他身上看到旧友的影子,最终却只落得一个眼眶都被这碎片扎痛扎红的后果。
他几乎是在无人注意的时候,狼狈不堪地闭上眼睛,喉头攒动——
多少年前,也是慈心冶炼铺的二楼,也是在这屋子里,年轻的顾茫同样也是摸着一道奴籍颈环,脸上笑得很灿烂。
那道颈环,当时是由宋老伯摘落的。
“结束了,顾师兄,以后你不再是慕容怜的人。”当时墨熄望着顾茫的脸,郑重其事地说,“你自由了。”
那一次,是颈环落下。顾茫在笑。
韶光荏苒,时过境迁。
这一次,是颈环扣上,而顾茫还在笑,一切好像都没怎么变。
可墨熄却觉得喉咙里涩如鲠着一颗苦榄,怎么吞咽也咽不下去。
这苦意竟好像要缠着他一辈子。
“你等等。”江夜雪在跟顾茫说话,“还没有结束。我还需要在这个……项链上面落几个字。”
“什么字?”
“你的名字,照身号。”他翻着重华国奴籍的记案,查着顾茫是这个国度的第几位落了锁奴环的奴隶,“有了,七百九。”
顾茫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就那么听他说着,似懂非懂的样子。
江夜雪用灵力给他刻录了上去,刻完了这一面,又翻到背面去。他再一次抬起了头,但这一回而不是看向顾茫,而是看向逆光立在窗边,神情难以辨清的墨熄。
“羲和君,你看这一面……”
墨熄道:“不用刻了。”
“但这恐怕不合规矩,就算不是个人名,也该是家族姓氏,或者是宅邸府衙的名称。”
“都不用。”墨熄顿了顿,把脸转开。
江夜雪叹息道:“可是……”
“另一面还要刻吗?”顾茫忽然问,“要刻什么?”
“要的。”江夜雪对他说,“要刻你主上的名字。”
顾茫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就在墨熄不耐烦准备过来跟他说走吧的时候,他突然道:“我知道刻谁。”
他转头看着墨熄:“刻你。”
墨熄:“……胡说什么。”
“你是主上,好多人都这么叫你。”
墨熄闭了闭眼睛,蹙紧眉峰:“你太啰嗦了,赶紧起来跟我走。”
“不可以刻你的名字?”
墨熄严厉道:“不可以。”
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只是略微想了一下顾茫脖颈上勒着刻有自己名字的颈环,就觉得一阵躁动的血热。他烦躁地摇了下头,像要甩开一只扰他清净的蚊虫,继而一把揪起顾茫的后领,把他提起来,对江夜雪道:
“清旭长老,告辞。”
江夜雪道:“我送送你。”
“你腿脚不便,不必了。”
江夜雪笑道:“也没什么,早就习惯了。而且我正巧也要去西街买一点松油,你等我,我拿些钱……”
墨熄道:“那你的轮椅呢?我去帮你推来。”
“总是坐着也不好,有木拐就行了。”江夜雪捋了些碎币到乾坤囊里,“走吧。”
三人到了西街斜口的杂货铺子,江夜雪请掌柜给他打上两壶松油,正等着老板装壶回来,店门帘栊一开一合,有个少年走进铺子,口中大声嚷嚷:“掌柜掌柜!上次我家定的东西都到了没有?”
而后是另一个清冷威仪的嗓音:“岳辰晴,你别蹦蹦跳跳的不像话。”
他们回头,见挟风裹雪进来的人正是岳辰晴,而后一步入内的则是一身白袍的慕容楚衣。
两拨人猛一照面,彼此都有些意外,怔住了。
尤其是慕容楚衣,他凌厉的凤目一下子便落在了江夜雪身上,继而微微眯起。
慕容楚衣:“……”
江夜雪:“……”
一时间气氛相当诡异。
要知道慕容楚衣的姐姐乃是岳钧天的正室,而江夜雪的娘亲则是岳钧天的小妾,如今两个女人都已经故去,可他们二位晚辈却未将种种往事淡忘。
江夜雪低声道:“楚衣……”
慕容楚衣一言不发,忽然拂袖转身就走。
岳辰晴忙劝道:“四舅……”
但慕容楚衣已经掀帘出去了,寒若冰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薄怒:“岳辰晴,我每次与你出来,都遇不上什么好事。”
岳辰晴情急之下,竟浑然无视江夜雪在场,急着跺脚嚷道:“四舅!我又不知道他在……你别走,你等等我啊……”
慕容楚衣却道:“别跟着我!”
他说别跟,岳辰晴哪里敢不听,只得懊丧杵在原地,与其他人面面相觑,一时气氛陷入了沉默。
江夜雪叹了口气,最终决定先打破这层窒闷:“……辰晴,楚衣他……待你仍一直是这般态度么?”
第48章
重要的人
他不说倒还好,
一说,岳辰晴一下子又怒又急,仿佛心里的痛处被狠狠戳中,气嚷道:“才不是!我四舅对我特别好!他什么态度我都崇敬他!轮不到你来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夜雪见他脸红脖子粗,
有些不知所措,
“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啊!要不是遇到你,四舅他才不会走!他今天本来答应教我挑灵石的!都是你!害得他跑啦!!”岳辰晴对江夜雪明显很抵触,嚷完之后便把脸转了开去,双手抱胸,
再也不愿瞧这个人。
江夜雪无疑是被他的态度刺伤了,
笑得有些勉强,但还是尽力试图缓和两人的关系:“你已经开始学挑灵石品质了么?”
“哼!”
“这个很难,
确实需要细心引导,如果你愿意,
我也可以……”
岳辰晴叭叭嘴,
说道:“你不可以,
我才不要你教,
你跟我四舅根本没得比!”
江夜雪便不吭声了,
垂了眼睫,
半晌道:“你说的也是,
我确实和楚衣不能共论……”
“……哼!”
江夜雪低声道:“对不起。”
岳辰晴毕竟心地不坏,一时恼怒之下口不择言,
一通吧啦吧啦发泄过后,
倒也稍微冷静了下来。听江夜雪嗓音湿润黯然,
岳辰晴大约觉得自己话说的有些重,便偷偷瞄了江夜雪一眼,但内心很反感,于是又把目光迅速转开了。
正是这不尴不尬的时候,掌柜提着两壶松油打内堂而出,岳家是这家杂货堂的大客,他来不及跟江夜雪交货,先冲岳辰晴咧嘴谄笑:“哟,岳小公子呀,贵客贵客,来来来,您先坐,贵府定的东西早就到啦,您等着,我这着人就给您去拿——”
岳辰晴正好找了个台阶下,不用再理会江夜雪,于是走到柜台边,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清清喉咙道:“我们还要再加这几样,都是我爹爹和我四舅一贯要的,你也一块儿给送到我家去吧。”
“好嘞,好勒。”掌柜爱极了这种临时还要加货的客人,立刻接过纸,笑眯眯地扫了几眼,笑容忽然有些滞缓。
岳辰晴两手趴在柜台边,找了个舒服姿势靠着,问道:“怎么了?又缺货吗?”
“这个……”
“你们最近怎么总是缺货。”岳辰晴有些不高兴,“每次东西都不能一次拿全,四舅就觉得我没用,上回他就不高兴,今天要是再缺,那他……”
想想都寒毛倒竖。岳辰晴打了个寒战道:
“我还是换一家吧。”
掌柜立马急了,忙说:“啊,不是!小公子误会了,只是有几样货需要核对一番而已。您坐着,这里要的东西都能给您备齐。”说着又转头道,“阿杜,你过来一下。”
杂货铺子的伙计颠颠地跑来了,掌柜拉着他到暗处一番耳语,再出来时脸上已带着热络和蔼的灿笑。
“岳小公子,后院先请吧,瞧瞧货色有无不满意的,我好尽快给您装车送去府上。”
这样正好可以不跟江夜雪待在一起,岳辰晴二话不说就随着掌柜去了后院,暖帘一落,他的身影不见了。
这是别人的家务事,墨熄不便置喙。江夜雪垂着睫毛,瘦弱的身子在角落里不起眼的站着,他努力显得很宁静从容,只不过脸上的窘迫与黯淡,却是再怎么劳心也遮盖不住的。
掌柜随着岳辰晴去了,伙计阿杜从内堂出来,拎了两壶油,递给江夜雪:“清旭长老,真是对不住啊,让您久等了。两壶桐油,您拿好。”
江夜雪怔了一下:“什么?”
“两壶桐油,您的油,您拿好。”
江夜雪道:“可是我要的是松油……”
阿杜脸上的“一惊”,简直可谓拙劣至极,他大概也是不擅说谎的人,话说到一半,脸就有些红了:“是、是吗?方才掌柜说的明明是桐油,难道是我听错了?”
江夜雪一时不明所以,说道:“那劳你再去换一次吧。”
阿杜面露难色:“啊……您要松油啊?今儿松油已经全都售罄了,要不您改日再……”
“他这个腿脚,你要让他跑几次?”蓦地一个沉冷的嗓音打断他的话,墨熄从后面走过来,面色不虞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