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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红芍不乐意了,叼着馒头,双手比了一个大大的圈,含混道:“不,大哥最厉害,大哥有……那么……那么……”她努力地抻着胳膊把圈比大,“那么厉害!”

    李清浅笑出了声,摸了一下她的头:“再说,馒头就要掉下来了。”

    红芍咬着呜呜两声,笑嘻嘻地重新捧着白馍咬,两只脚开心地晃荡着,脚上一双鹅黄绣鞋很是干净漂亮,那是李清浅用他那点儿可怜的贝币给她买的。她穿的小心翼翼,那么多年了,只是旧了,却鲜有脏的时候。

    李清浅和红芍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做着自己想做的善事,一起修习剑法。

    幻境中,红芍骑在树上狂摇果子,李清浅站在树下又是头疼,又是宠溺地看着她,可如此风平浪静的日子却并不是长久的。墨熄已知这俩人的结局,所以再回头去看,只觉得那些灿然笑容都像一场镜花水月。

    这个女孩会离开李清浅,然后李清浅会成名,会死亡,最后化为怨戾剑灵。

    而这一切,到底是因为发生了什么?

    随着幻境的不断变化,谜层逐渐如风沙渐去,露出沙泥下苍白赤露的真相。

    转折的开始是在春末的某一天,红芍病了。

    那时他们刚好路过燎国附近的一个村镇,燎国所处的地域魔气很重,春夏更迭时节,村内魔瘴最是浓深。红芍不慎染了邪瘴,重病卧床不起,人也迅速地消瘦憔悴下去。

    李清浅四处求医,可医治这种瘴气郁病的药剂极为昂贵,连寻常人家都无法负担,更何况是李清浅这样的寒士?他一次次地被拒之门外,药修们冲他没好气地呼呼喝喝:“想治病先拿钱啊,每天得这种病的人得有多少,要是全都像你这样想行个方便,草药哪里够用?”

    墨熄知道那些药修态度虽差,可言语却非虚。

    这种瘴疫的疗药确实十分紧缺,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紧缩办法。比如在重华,就只有贵族才能购买,当年顾茫正是为了一个村镇的穷苦百姓,才冒充慕容怜的名字,去御药馆买的药。

    燎国稍微宽一些,不看血统,但是看钱。

    李清浅没钱。

    他坐在红芍病榻边,红芍已经像一朵枯落打霜的花,没什么力气像往常一样跳嚷了,只眯着红肿的眼睛看着他,嘴唇微微翕动着。

    李清浅低声问:“你想说什么?”

    红芍又动了动嘴。

    李清浅于是附耳过去。过了一会儿,他听清了她的话。她笑着说——

    “嘿嘿,现在我吃得少,可以给大哥省点钱啦……”

    李清浅那天等她睡着后,走出小茅屋,蹲在台阶上发了会儿呆,忽然就再忍不住,佝偻蜷缩着哭了出来。他不敢哭得太大声,一来男子汉大丈夫不像话,二来他也怕吵醒好不容易入睡的红芍。

    他想,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他并没有红芍说的那么厉害,他并没有成为当年那个青衣修士,他连身边陪伴着的一个小小的丫头都护不住,那么多年,除却抱负空谈,竟仍是一无所有。

    墨熄看得心中不忍,却也知事实如此,不可改变。

    幻境的场景还在不断地变幻着。年轻的李清浅茫然无助地走在燎国热闹非凡的集市上,他已当尽了身上最后一点能当的东西,给红芍换了七帖药,拖延着时日。

    如今屋中只剩最后一帖了,今日过后,又当如何?

    “来来!都看仔细了!要求硬得很!别想着蒙混过关!”

    闹市一角,忽传来锣鼓喧天。从前红芍最爱看这种热闹,每到一处,总拖着他凑过去张望。大抵是心神恍惚,习惯地就那么走过去,仿佛红芍还叽叽喳喳地拽着他的衣袖跳上跳下,着急嚷着看不到啊,都挡住啦。

    李清浅发了一会儿怔,回过神来,正打算走,却听得人群里的嚷声。

    “真给这么多钱啊!?”

    “国师也太豪迈了吧,天啊,真让人羡慕。”

    “钱”这个字,从前对李清浅而言不过是耳旁风,如今听到,却像被针尖刺着似的,猛地回头,眼睛发亮地去看。

    高台上,一个燎国高阶修士正来回走动着,敲着锣鼓引人注意。在他身后,有一张足有三人高的绢帛画像,像上的是个俏丽美艳的女人,眼尾一颗泪痣。如此瞧上去,竟与红芍有七分相似。

    李清浅微惊,这时就听得那个燎国修士重复嚷道:“国师夜观天象,凡类此面目的女子,今年有旺国之相!附和条件者,皆可送入宫中!”

    锵锵又敲两下,接着嚷。

    “若有选中,女孩儿为王宫圣女,家中赏金贝币一千枚。”

    “此事听凭自愿,有意者请往后验视姿容!”

    李清浅直兀兀地在台下发了一会儿愣,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忙到后头那些负责验视的燎国修士那边,嗓音发着抖,问:“只要是这样的姑娘,国师都收吗?”

    “长得足够像,就收!”

    “收来做什么?”

    “你聋啊!”那修士没好气地,“收来做圣女啊,跟着国师学占星问卜祭祀之道,可有好福气了!说的那么清楚,听不懂人话啊你?”

    李清浅的掌心中全都是汗,他喉结滚动,睁大眼睛,又是痛苦又是攥着希望似的,也不管对方态度多差,追问:“那、那要是姑娘得了魔瘴,你们……你们也愿意……”

    “不是说了足够像就收吗?!魔瘴症算什么?几帖药下去不就又生龙活虎了?!你这是什么狗屁问题!有像的就带过来看啊!不够像就滚!圣女要求严着呢!”修士咒骂道,“穷酸货,啰里啰嗦一堆废话!”

    李清浅呆愣愣的。

    是啊……

    他这是什么问题?魔瘴症从来就不是医治不好的疾病,就像这个修士说的,其实所需的,也仅仅只是几帖清灵药而已。

    可是对于国师而言轻描淡写的这几贴药,却是他挖心剖肺也换不回来的。

    说得没错。

    他是一个连喜欢的姑娘的性命都救不了的废物。

    一个穷酸货。

    红芍从一开始,就不该跟着他的。

    是他让她受苦了。

    李清浅慢慢走回他们蜷身的茅庐,一路上像是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街市边,有摊主正卖力地招徕着:“珠翠玉搔头,花钿金璎珞,胭脂水粉样样有,客倌瞧一瞧看一看嘞——”

    他在摊子边停落,想靠近细瞧,却因囊中羞涩而不敢上前。

    小贩瞄到他,笑道:“这位小哥,给心上人买些什么吗?”

    心上人这三个字就像针尖猛地扎痛了魂灵。

    李清浅恍神间,被小贩热情地拽过去:“您看,顶好的翡翠金簪,碎叶城来的料,通透得不得了……”

    “我……我没那么多钱……”

    “没那么多钱?”小贩愣了一下,瘪了瘪嘴,还是笑道,“没关系没关系,那看看便宜的,这胭脂,膏体细腻芬芳,是我太奶的祖传手艺,价格嘛也很公道,只消二十白贝币。”

    李清浅的钱袋里只有三枚白贝币。

    小贩看他窘迫的样子,停下了叨叨,来回打量他一番,瞧见了他衣服上的补丁,脸上的笑容就慢慢退去了。

    但还是懒洋洋地从摊子上挑出了一朵旧陋的小绢花,做工和绢布都非常低劣,随意丢在李清浅面前:“那要不这个吧,五个白贝币。”说罢掀起肿眼泡看看他,“讨姑娘家欢心,总不至于连那么点儿钱都不愿意掏吧。”

    李清浅羞窘难当,低头默默要走。

    小贩惊了,心道自己废了半天唇舌,这人居然连五枚白贝币都不掏?顿时大怒,不顾周围人的眼光,朝李清浅瘦削的背影扯着嗓子喊道:“你娘的,搞没搞错?分文不花你也想泡女人啊,你配嘛?!没钱就少出来晃荡!碍着老子我做生意!呸!”

    李清浅只觉得面如火烧,迎着那一束束诧异的目光,低头疾走。

    走到城外,总算没谁再瞧着他了,可他的头颅却像已被折断,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到城郊送别的长亭里,颓然坐下,面目在掌心里深埋。

    这么一坐,就坐了好几个时辰,等他回去小破茅庐的时候,已是日暮黄昏。

    红芍侧身躺在病榻上,脸朝着门的方向。她睡得不踏实,脸颊烧的红彤彤的,一听到李清浅回来的声音,就蓦地睁开眸子,猫儿一般的眼睛圆溜溜看着他,努力大声道:“大哥……”

    第39章

    祭山之女

    李清浅进了屋,

    他身上微凉,

    手里拿着一朵沿路边采来的绯红芍花。

    红芍看到花,

    眼睛一下子亮了,笑道:“哇,

    好漂亮!给我的吗?”

    李清浅点了点头,没敢看她。

    红芍高兴极了,就算病痛也没有把她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改变掉。她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接过那朵花,闻闻嗅嗅,

    咧嘴笑了:“可惜我头发好乱,

    不然簪头上!”

    “……我替你梳吧。”

    以前她总是缠着让他给她梳个发辫,因此也没有多想,坐着让李清浅替她将长发放下,而后梳成惯有的垂髻,

    一朵娇艳灿烂的芍花轻轻簪至墨玉乌发间。

    红芍摸着花瓣,笑着咳嗽两声,

    嚷道:“大哥你给我拿镜子,

    我想看看好不好看。”

    李清浅道:“……你下床来,

    去桌边看吧。”

    他说着,

    把她唯一的一双绣鞋拿过来,摆在榻前。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看过她的眼睛。

    红芍这会儿才终于有些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不对劲了,

    她慢慢转了脸,

    回头看向李清浅。

    成日里铛铛作响的小锣鼓,

    却在此刻把声音放得那么低,犹如胆怯的幼猫。

    她询问地看着他:

    “……大哥?”

    “……”

    “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指捏于拳,掌心透汗,李清浅最后还是把国师在选圣女的事情与她说了。

    他说的时候,头埋得很低,他大概是原以为这样就可以不看见红芍脸上的神情,可以不让自己愈发自责难过。

    他确实是没有瞧见红芍的脸,可是他却看见几滴泪水滴落,簌簌地,洇在破陋的床被上。

    “我……我……”小锣鼓的嗓音轻得像猫儿,“我不想走……”

    “……红芍……”

    红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不要走!我不要!我生下来就被卖来卖去,大哥现在连你也不要我了吗?你也要丢下我!把我转第四手!”

    “猫猫狗狗你给它换四个主人,它都受不住啊。”红芍抱着膝盖哀哀地哭嗥着,“我是个人啊……我虽然笨,虽然傻……但我也有感情啊,我也会难受,会舍不得你啊……我不要走!我不要去!你让我病死吧,我就想天天和大哥在一起!”

    无论李清浅怎么说,她就是不听。

    李清浅又怎么可能真的眼睁睁瞧着她病死?眼见劝不住她,李清浅把心一横,霍然起身,转身说道:“你去国师那里,你的病可以治好,我也可以拿到一千金贝币。你能保命,我能得财,对我们俩都好。求你帮忙吧。”

    红芍怔住了,含着泪珠,呆呆看着他。

    李清浅拂袖道:“走吧。”

    红芍发着愣,但仍说:“你……不会的……”

    “有什么不会的?!”李清浅倏忽回过头来,眼眶红红的,咬牙道,“算我求求你了,三年来我照顾你,照顾得也够累了,卖了你我好歹还有一口好饭吃,你非跟着我做什么?你一直这样跟着我,最后我们会怎么样?”

    红芍大睁着眼睛,瘦削的脸颊上血色一点点褪去。

    最后我们能怎么样?

    是能拜堂成亲,还是能成为剑侠,仗剑红尘?

    一个人许给另一个人,一生都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再漫长再艰难不过的事情,不是一簇热情,两颗真心就够的。

    要钱帛,要信赖,要出路,也要希望。

    而他们什么都缺。

    三年,尚可浪迹天涯,红尘作伴,但他有什么理由让她陪着自己寒碜一辈子?那个小贩说的没错,他连一朵最丑最破的绢花都不能为她买下。他们的感情就像此刻红颜发间的那一朵芍药一样,初摘时娇艳不可方物,仿佛明日一切都无限美好。

    可是它会死的。

    他们在一起,不会有永恒的绢花。只有一夕红芍灿烂,瞬息零落成泥。

    这世上的很多眷侣,最后都会败给金钱、败给地位、败给康健,甚至是,败给情爱本身。

    李清浅不知道自己是败给了什么,说浅了,是败给了清贫,说高了,他是爱她的,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坐视她就这样枯萎在自己身边,那应当又是败给了情爱。

    可是无论怎样,他都已经是个一败涂地的人。

    除了将她送走,他再没有别的选择。

    “一个穷鬼的带着一个穷女人,最后变成一个穷老头拖着一个穷老太?你以为我想过这样的日子吗?!你有没有替我想过啊!”

    红芍愣愣看着他,她认识他以来,她的大哥第一次朝她发这样的火。

    她仰着头,鬓边芍花春睡,衬泪痕两斑驳。

    她心道,我是想的啊。

    我从来都不敢贪心,富贵不敢肖想。我能想到的这辈子最好的结局,就是两个穷老叫花,一起走在黄昏光影里,老太婆吵吵嚷嚷声如锣鼓,老头子在旁边好脾气地笑着——除却满头华发和一身皱纹沧桑,他们还和年轻时一模一样。

    原来这结局也终是她想得太美,贪得太多,其实并不能得到。

    她不过就是个卖身葬义父的小奴,三年前李清浅完成了她的心愿,便算是买了她。今日他要将她卖掉,她又有什么可说的?

    红芍不是女孩,红芍只是一个因为生来命贱,注定一生漂泊零落的小东西,小玩意儿而已。

    她做过别家的童养媳,做过大户人家的丫鬟,当过农户买来的养女儿,她以为自己可以喊李清浅一辈子大哥,就此尘埃落定。

    但原来不过是一阵卷地风起,她便又无所凭依。

    她最后还是去了国师那里。

    暮色晚钟,云光余晖,红芍跟着侍官,一步步走向高台,走去长阶遥不可及的最顶端,去拜见她的第五任主人。

    檐角风铃细碎清响,高台转角处,她侧身,往城楼下看了一眼。

    李清浅正接过沉甸甸装满了钱帛的袋子,向侍官谢过,慢腾地行远。她远眺着他的背影,她想,你转身啊……能不能与我好好道个别。

    能不能至少向我招个手,让我甘心与这场绵延了三年的好梦离别。

    但她随即又想,罢了,还是罢了。

    她喉咙里哽着那么多的苦涩与依恋,只怕他张看她一眼便会决堤。她怕自己又会像初见时那样急急慌慌不管不顾,哭着喊着莽撞地纠缠,偏要强求他带她一起。

    起风了,吹得她鬓边芍花芳菲愈盛,衣袂飘飞。她眼中一片水汽模糊,却不由地慢慢笑了起来。

    一千金贝币,可以买好多好多馒头了。

    大哥以后便再也不会饿着了吧?

    其实不回头也好,不带她也好。三年前她只想好好活着,所以可以那样无所估计地朝着他的背影喊嚷。

    但现在,她怕了。

    她怕她的喊嚷换不来他的驻足,那样她会痛得再也走不动哪怕一步路。

    她还要往前的。

    要往前的……

    她趁着泪水还没夺眶而出,仓皇把视线收了回来,低头穿过丝帛铜铃轻摇的飞廊,继续往上走去。

    足下绣鞋,发间芍药。

    俩人贫寒如此,三年也就只能留下那么一点念想。

    天潢贵胄的高台上,帘栊下,透出模糊的丝竹管弦之声,有歌伎在续续弹唱:“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暮色的金辉照耀在瓦檐上,渡地楼台一片辉煌。红芍便带着这一点残存的念想。

    一步一步,越行越远。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栏干不自由。”

    血色残阳吞没了她的倩影,周遭场景如末日余晖般沉了下去……

    一场久离别。

    自此之后,李清浅便是孑然一身,再也没有收留任何人陪伴在他身边。他那一千贝币,几乎尽散寒士之中,自己未花些许。多年过去,他在院中芍药荼蘼时,终参透了属于自己的断水剑法——其声如哀,或又如锣。风鸣电啸,断水破空。

    一切果往便如长夜烟花,自墨熄眼前熄灭瞬止。

    等这种极速的走马灯停歇时,已到了寂寂荒山,累累白骨--那是世人所熟知的女哭山一战。

    其实墨熄在看到红芍走向城楼,成为燎国被选中的圣女时,心里就隐隐有些不安。墨熄不像李清浅那么单纯,他太熟悉燎国这些疯子,尤其是那位显少露面的国师,更是疯过野狗。什么“传授占星之道,为国运祷祝”,其他人会信,墨熄却并不那么认为。

    燎国吃人喝血,丧心病狂,想来红芍此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再一想女哭山的传闻,说是燎国抓了几百个女孩,将她们扮作新娘,来祭山神。两件事情相互一关联,墨熄就大抵有了个猜想……

    而事实是,他对于燎国行事的猜想,往往都是对的。

    女哭山上,厉鬼甚多,李清浅一并伏之。但是他心肠好,得了这些姑娘的亡魂后,并不愿意让人伤害她们,而是决心将自己的断水剑谱交由弟弟保管修炼,自己则带着那数百魂魄,远去海岛,想要将她们慢慢超度。

    超度厉鬼,自然得一个个来,让她们一一地解去戾气,魂归转世。

    李清浅每渡一人,就看着魂灵往生,自瀚海西去。

    那些死去女哭山的姑娘尽是斑驳红衣,她们有戾气的时候没有意识,而戾气散后,又失去了身前记忆,每一天,他都看着一个亡魂从灯里幽幽怨怨地飘出来,又茫茫然然地走了。

    就这样,一日复一日。

    李清浅渡的魂越来越多,但心里的惶然却越来越深--因为他发现这些姑娘,长得都太像一个人。

    像那个追着他跑的,被他遗落在城楼上的人。

    女鬼们未解怨恨前,口中会无意识地重复一句临死时想着的话。李清浅听了很多,有的是喊痛,有的是在唤着爹娘,有的则是喃喃地说,不要埋我……不要骗我……我不想死……

    不要埋我。

    不要骗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这些话也好,女鬼们相似的容貌也罢,都让李清浅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这些姑娘是燎国从哪里寻来的?她们为何都会有如此相近的容貌?

    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不敢信,他不敢想。

    魂灯里的冤鬼逐日减少,墨熄看得出李清浅每放出一个,手都是颤抖的。而当他看到女鬼的容貌并非是他遗弃的红芍时,他的颤抖才会停下。

    偷生般,松一口气。

    直到他渡到最后一个鬼。

    那个清晨,李清浅照旧提着魂灯,墨熄看得出他的步履比往日轻松不少,女哭山的鬼还剩最后一个了,李清浅觉得或许是自己从前想得太多。

    他的红芍应当还在国师宫殿里占星问道,好好地当着她的圣女,绝不会是他胡思乱想的那样……

    最后一魂,犹如一缕孤烟,孱弱地从灯里飘出,飘然化形。

    女鬼身材娇小,一身凤冠霞帔,却是,却是……李清浅如遭雷殁,浑身的骨血冷透——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红芍?!!!”

    那薄薄的倒影,像一场终于降临的噩梦。

    红芍的冤魂茫然悬在他面前,容貌还是他梦中见过无数次的容貌,甚至她的鬓边仍有芍花虚影,脚底仍是鹅黄绣鞋……可她却不会大笑,不会蹦跳,不会像个小锣鼓一样和他嚷嚷闹闹。她只是像所有伏诛的厉鬼一样,心智和记忆都已泯然,只剩一缕魂魄,飘飘荡荡,孑然无依地浮在他面前。

    哪怕是再单纯愚钝的人,此时也应当知道,国师是骗他们的了。那些被献上的女人,最终并没有成为圣女,而是成了祭山之物,乱葬枯骨。

    权贵者的骗局,骗尽了那些走投无路的性命。

    红芍浮于空中,喃喃着她临死前最后执念的一句话,她眼神空荡荡地,她说:“你回头啊……大哥……我想和你好好告别……”

    你回头啊,我不奢望和你一起变老了,我不奢望你重新把手伸给我,带我远行仗剑。

    我就想,我想一直以来都是我追着你,一直以来都是我看着你的背影,分别的时候能不能换你目送我走上城楼,能不能换你好好地看我一眼。

    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啊,大哥。

    我这一生都没有和你说一句再见。

    从墨熄这个角度,他并不能瞧见李清浅当时的面目如何,死寂中,也没有任何的声响。

    良久之后,像是洪流终于溃了堤坝,李清浅喉咙里忽然爆出近乎是野兽哀鸣的哭嗥,嘶哑不成调,字字不成声,泣血泣泪,回荡在梦境中,每一声痛哭都像是从喉管中合着鲜血挖出。

    他说,不该送你走……我不该送你走……

    不送你走,我医不好你,但却能好好陪着你,痛苦的是我。但我那么自私,那么软弱,我把你推给了别人,自己逃之夭夭,把痛苦都留给了你。

    他跪在红芍的亡魂前,一如初见时红芍跪在泥尘里,哆嗦着,颤抖着,哀哀地恸哭着。

    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和你说一声再见,没有用一颗真心,与你惜别。

    那一整日,从晓天初破,到绯霞漫天。

    是一人一魂最后的相伴相依。

    天终于暗了,放出魂灯的冤鬼不能再留,她或是落入永劫,或是被他超度。于是李清浅只能鼓足气力,哑着嗓子,流着泪,一遍一遍地念着往生咒。

    他送她走,他渡她走。

    瀚海浮生,梵语低喃,这一次,由他看着她离去。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一遍又一遍。

    “伽弥腻伽伽那……”

    红芍在往生咒的呢喃里,无意识地重复着:“大哥……你回头啊……你再看看我……”

    “我想和你……好好道个别……”

    “大哥……”

    蓦地。

    黑气逸散了。

    天边云霞正稠艳,万丈金光入海潮。李清浅嘴唇颤抖,念最后一个字,慢慢抬起头来。

    红芍魂灵得解了,她的眼神变得空灵茫然。

    她不再说话,似乎困惑于自己为什么会在这茫茫尘世间。继而她转头看向大海尽头的最后一抹暮色,毫无留恋地,转身飘然而去。

    我想和你,好好道个别。

    李清浅终是泣不成声,他看着她的背影,他追着她的背影,沙哑地喊她名字……涉到海里……海水没过膝,没过腰……浪潮打来,他踉跄跪下,却没有低头。

    他看着她消失在天地金煌里。

    当年城楼一别,我不曾回首,这一次,换我看着你……换我送你走……

    我们这一辈子都无法好好地道别了。但我送你,我渡你归去,我送你远行。

    红芍。红芍。

    这样的话,你能不能原谅我,原谅我曾经的贫穷与软弱。

    你有没有原谅我,你能不能原谅我……

    天地空濛,残阳泣血。

    暮色深了,最后一点光被海水吞没,黑暗降临孤岛,长夜在他的恸哭中滚滚涌来。

    墨熄没有动,他没有过去看李清浅的模样。

    那种支离破碎的脸,他戎马倥偬半生,早已见过了无数次,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画面。

    不久后,李清苏就去了燎国。他要去找那个国师问个明白——什么圣女,圣女是拿来填山祭神的吗?

    那是祭品!祭品!!

    他的断水剑已修至巅峰,一腔仇恨,满腹怨戾,燎国王城的暗卫并非是他的对手。他在屋脊梁椽上疾走飞掠。最终在国师殿前轻盈落下,三招之内便杀了守在偏门的两名守卫。紧接着一脚踹开了殿门——

    第40章

    国师

    殿门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灿灿金光。但见国师殿内,

    雕梁画栋皆缀有细碎金粉,

    缃布帷幕低垂,

    地上铺着苫席,软靠坐垫尽是金丝绣作,

    堂皇富丽。

    这片金色浮光中,有一个男人宽袍广袖,背对着他坐在窗边,正在低头抚琴。

    那古琴以人皮为面,发丝为弦,

    琴体上布着九只人眼,

    琴弦拨动,那些眼珠子便随着他的手势而滴溜溜地转着。

    听到踹门的动静,男人不疾不徐地弹完最后三俩弦音,压住了颤抖的琴弦,

    平静道:

    “夜深静谧,客人有何贵干?”

    李清浅嗓音里仇恨深种,

    他提着滴血的剑,

    咬碎四个字来:“我来寻仇!”

    “呵……”国师轻若烟霭地笑了,

    “九州天地间,

    无论是活人,还是怨鬼,想找我寻仇的都不少。不过有能耐单枪匹马闯入王宫,

    来到我殿里的。”

    他慢条斯理地回过头来,

    淡道,

    “还真没几个。”

    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殿内灯烛流照。

    燎国的国师居然也戴着一张黄金假面,假面后的黑眼睛暗流涌动。

    他轻笑一声:“仙君是来寻什么仇?”

    李清浅恨恨道:“血仇!”

    “哦?”国师饶有兴趣地起身,问道,“是我杀的哪一位?”

    李清浅知道跟他报红芍的名字也无用,于是咬牙道:“祭山之女……你自己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这个……骗子!”

    国师静默须臾,嗤地笑了:“原来仙君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李清浅愤怒地几乎在发抖,他双目赤红:“你说寻那些容貌相似的女子是为了收作圣女,教习占星天道,可事实却是将她们活埋凤羽山,祭祀山神!是也不是?!”

    国师却道:“不是。”

    “……!”

    李清浅素来是个讲道理的人,一听他竟矢口否认,亟欲喷薄的恨意便生生遏住,睁大眼睛,胸口起伏地瞪着他。

    国师叹息:“仙君会有如此推断,实是一知半解,冤枉我了。”

    “我……我……”李清苏看样子似是想问“我哪里冤枉你了”,可他心绪太激动,而国师此言又太过出乎他的意料,竟让他一时不知如何下问。

    国师道:“我收那些女子是没错,可你说我将她们活埋祭祀山神,却是错得离了谱。小仙君,我且问你,凤羽山能有什么山神?”

    “……”

    “五大邪山的山神都未必能得到百名室女活祭,凤羽山排的上第几?”

    “可、可是……”

    “它毫无灵性,最多也不过就是个风水死局,你听信坊间传闻,便一口咬定是我要为了活祭山神,所以无缘无故将那几百名姑娘推入合埋土坑,让她们殒命于此。”国师顿了顿,说道,“我哪有这么无聊。”

    李清浅显是不愿相信国师此言的,可是对方说的有理有据,并无任何强词夺理的地方,于是他的神情显得格外茫然。

    这种茫然令他显得非常疲惫,也极度可怜,好像上天连复仇的火都要从他的躯体里抽去,让他只剩一个冰冷空荡的骨架子。

    国师那双眼波深流的眸子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低头,看着他嗫嚅,看着他目光涣散,意志匮乏。

    半晌后,国师抬起修长的手指,覆上假面,忽然轻轻地笑出声来。

    李清浅蓦地抬头,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个举止古怪的男人。

    在他茫然的眼神中,国师却像个逗弄雀鸟的玩客,笑得愈发厉害了,一阵阵笑声几乎像寒水上漫,逼得李清浅浑身寒毛倒竖:“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噗,我笑你有趣,你实在是太有趣了——断水剑李宗师,久仰你伏魔大名,原来如今这世道上的宗师,就是你这般天真烂漫的样子?”

    李清浅愕然:“你早知道是我……”

    “外头铮铮剑鸣,我若辨不出来,岂不是聋?”

    李清浅愕然道:“所以你刚刚,都是在骗人?!”

    国师坐回琴凳上,一手搁着琴身,一手覆在膝头,眼神幽亮,笑容甜蜜:“嗯?我骗你做什么?我刚刚与你讲的话,那都是真的。”

    “我不曾拿那百名女人祭山,不过她们确实是我埋的。不为国运祭祀,只为……”他顿了顿,笑出声来,“只为寻个乐子。”

    李清浅愕然:“你——!”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这些女人么。”国师随手拨弄着琴弦,发出断续无意义的碎声,而后低眸浅笑:“其实她们旁的皆不能怨,只怨像了一个贱人。”

    他叹了口气:“那个贱人教我好恨啊。”黑眸熠熠,“我不开心。”

    “你这个……你这个疯子……”

    “没错啊,我是个疯子。”国师嘻嘻笑道,“但是,如果我跟你说,我其实也是个痴情人,你会信吗?”

    “你——”

    “你就不好奇那些女人像谁么。”

    李清浅不答,国师也无所谓,就这样悠悠地管自己说了下去,“她们啊,都像是我养过的一个圣女……一个贱婢。我待她宽厚,她却不好好孝敬我,反而吃里扒外,干了一件忤逆我心意的大事,而后逃之夭夭。”

    “我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却不得寻。直到多年之后我才听说,在重华,有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成了亲。那便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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