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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国师用最漫不经心的语调,诉说着心中的滔天怨戾,“啧啧,感人啊。人们都说,此女以绮年玉貌之身,嫁与那般刻薄冷情的男人,是疯了想不开。她明明有倾城之姿,芙蓉颜色,却偏偏痴缠于一个不解风情的冰块儿木头,实实是辜负佳人。”

    发丝淬炼的琴弦在他手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鸣响。

    国师咧嘴笑道:“我也是那么认为的。”他指了指自己的颅侧:“我觉得她嫁给那个人,是这里有病。”

    “你看,她那么淘气,好端端的国师圣女不做,偏偏要给人家做糟糠妻,哎呀,惹得我好生气。”国师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都是笑嘻嘻的,像在聊什么无关痛痒的琐事,“可是我能怎样呢?我那么高高在上,地位超然,我总不能去抢亲吧?于是……”

    他的嘴唇又兽类般龇裂开了,两排牙齿森森然,“我就想了个绝妙的主意。来排遣自己的不开心。”

    他看着面如白纸的李清浅,笑着,轻描淡写地说:“我也成亲。”

    “她不是红颜绝世,举世难得,会勾引人吗?我偏要娶几千几百个与她相貌神似的姑娘,那贱人自抬身价,我便要把她踩到尘泥里去,什么倾国倾城……哈哈哈哈,还不是想找几个,就能找几个!娶了她,又有什么了不起!”

    “……!”

    这回别说是李清浅了,就连墨熄都觉得这人定是有什么疾病,才会疯癫至此。

    “你看我,几百个圣女召之即来,各个与她容貌神似。她算什么东西?”国师说得兴奋,眼中精光迸射,“我想娶,就能给她们戴上金冠披上凤衣。让她们一个个在我座前跪下——”

    李清浅原本一直面如金纸不曾答话,此时听他这样说,陡地厉声道:“红芍不会给你下跪!”

    没想到国师瞥了他一眼,居然也不否认,笑了两声,说道:“是有人不跪。”

    “……”

    他舔着自己皓白尖利的犬牙,眯起眼睛,甜腻而森然地:“但是,所有胆敢反抗的,心不甘情不愿的,那些贱人……”他冷笑两声,“只要杀了,就都乖顺了。”

    “你!你简直——!”李清浅又气又悲,浑身都在发抖,他从不骂人,此时恨极了,却也不知该吐出什么话来,于是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微微哆嗦着,“你……”

    国师只是笑,眼中闪动着餍足与残暴:“她们不是要有傲骨,不可摧折吗?好说,那我就把她们统统埋入凤羽山,风水逆局炼作冤魂!!”

    “别说了……”

    “这世上多的是不尽人意的事情,也不可能人人如我所愿。我虽全不了自己心意,却能让世人清楚,何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你简直是疯了……你疯了!!”

    李清浅忍无可忍,铮得一声长剑掣出,碧光流照,直取国师首级!

    墨熄阅敌无数,此时已看出这一招实为李清浅毕生之能,端的是恸天彻地,卷雪破石,世间能与之匹敌的剑士绝不超过三位。

    可谁知那国师身姿不动,岿然高坐,只是指尖略作弹拨,那把人皮古琴铮铮作响,断水剑光在弹指间黯然失色,须臾后,四散爆溅,竟归虚无!

    “怎么——”李清浅惊呆了,就连墨熄都万不能想到这惊天一剑,竟会被如此轻易破解——那国师斥散了剑光,起身,抬起两指,身影快若鬼魅。

    等李清浅回神,手中长剑竟已被国师夺去,夹在二指之间。

    稍一用劲,蓦碎千片!!

    “你……”李清浅蓦地往后退了一步,骇然摇头,“你怎会……”

    国师笑道:“我怎会轻而易举,破你剑招?”

    “……”

    黄金面罩下的那双眸子闪着幽幽光泽,那国师随手将剑柄弃掷,慢慢向李清苏走去,忽地猛一击,抬手撑在李清苏身后的梁柱上,啖肉的猎豹般挨近,几乎是眼睛直对着眼睛。

    “断水剑嘛。”国师嗓音低沉,甜腻道,“我又有什么不会的。”

    李清浅面上最后一点血色就此殆尽,他退无可退,砰地靠在沉厚的楠木殿柱前,瞳孔急剧收缩,盯着黄金覆面后的那双眼。

    他忽地惊疑。

    ——这……这是记忆中的眼睛吗?

    将他和弟弟从硝烟战火中救出来的,仿佛下着江南烟雨的那双杏眼?

    他不敢确定,也不能确定,他觉得冷,每一滴血每一寸肌骨都在封冻……他的断水剑就是由当年那个青衣修士留下的剑谱衍生的,除了那个人,世上还能有谁轻而易举就破了他的剑诀?

    可眼前这个疯狂变态,扭曲阴暗的国师,怎么会是当初救他的那个男人?

    怎、怎么会?!他们唯一相似的地方也只有这张黄金覆面……

    世上喜用面具覆住脸庞,不教人窥见真容的修士大有人在,眼前这个疯子又怎会是他曾经的恩公?!

    怎会是?!!

    他已经没有红芍了,失去了他的未来。

    如今天地残酷,便要连他的过去,都要一并诛灭吗?!

    李清浅颤然道:“不……不会……你不是……”

    国师的眼神就像一把刀,沿着他的眉心下划,一点一点,撕破皮肉,剥开骨血,轻而易举地便窥透了他战栗的内心。

    “呵呵,这断水剑虽不完美,但我在少年时,倒也是真心实意地喜爱过。”国师轻笑道,“你听听,五年一剑春秋变,十年一剑逆沧桑……单这两句剑诀,便知是怎么样的年少轻狂。”

    李清浅缓缓摇头,忽地疯魔道:“不!你绝不是他!你绝不可能是他!!”

    国师不答,只垂了睫眸,露齿凉笑:“李清浅。你既修了这本剑谱,好歹便也算是我的半个徒弟。好徒儿,为师知道你恨我,但是为师在这世上还没玩够呢,轻易不能死。只能送你先上路。”

    李清浅面色煞白。

    国师低笑道:“唉,本来我是打算拿女哭山的冤鬼们炼剑的,都被你这个小淘气给毁了。刚好你自投罗网,可以拿来给我玩。你放心,你死了之后,师父一定把你炼成一柄神兵利器。你要乖乖的,不要哭闹。”

    李清浅倒是不畏死,他畏的是眼前这个人……难道真的是当年救他的,他一直在追逐的青衣剑客?!

    “断水剑是你的……是你传我的……吗……当年那个人……是你……吗……”他的声音都破碎了。

    国师没有直接回答,却只是笑:“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把它传给别人。不过……算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言罢,直起身子,眼底寒光一闪:“来来来,我让你感受一下,真正的断水剑究竟是什么样子!师。父。教。你!”

    墨熄:“!!”

    话音方落,忽地眼前一道碧色辉光闪过,迅若飞鸿影下,戾如雷破九天,刹那间热血飙溅!

    眼前光影在剧烈晃动着,墨熄看到李清浅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而那个国师将李清浅的胸腔用剑刃撕开,竟徒手将那还在跳动颤抖的心肝肠肺都扯出来,黄金覆面上溅了淋漓鲜血,那个国师一直在癫狂地笑着,笑声盘旋不散……

    一片猩红中,国师舔了舔溅在唇角的血,轻笑道:“李清浅,你喜欢的姑娘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像她。你呢,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学这本剑法。”

    他盯着李清浅的尸首,淡淡地:“是你们不懂事,死了也不能怨我。”

    最后一幕,是那国师起身,用血淋淋的手捏住李清浅的脖子,将他拖拽着,走出金灿灿的国师殿,走向星垂万户的长夜。

    金砖上是一行鲜热的血迹,李清浅的尸身被国师拖着逐渐远去,当他们消失在殿门转角,国师恣意沙哑的笑声便蓦地擂响,又是痛快,又是癫狂地喟叹道——

    “五年一剑春秋变,十载一剑逆沧桑。此剑凌绝可断水……”

    顿了顿,一声痛快至极又仿佛痛苦至极的大喝,击破长夜:“平生难断……向君心!”

    狂歌如漩涡在幻梦中盘流,一切归于寂灭。墨熄猛地坠入了一片黑暗深渊里。

    ……

    再睁开眼的时候,首先映入眸中的是夜空如洗,星斗繁灿。几笔疏枝探向高天,枝梢的枯叶微打着卷。

    回忆已经结束了,他回到了慕容楚衣的院子里。

    墨熄躺在地上,耳边“此剑凌绝可断水,平生难断向君心”的余音未散,幻境中的一幕幕仍在眼前。从庐前舞剑,到最后国师殿内的血迹斑驳。

    他望着夜空,喉结攒动,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良久后他心中忽然冒生出一种想法——

    他想,若是当初,红芍无病呢?

    若是她承蒙天顾,身体康健,他们会不会一直相伴,世上少一剑魔,而多一双眷侣,小锣鼓变成老太婆,也一直热热闹闹地在李清浅周围喧闹。

    会有这种可能吗?

    墨熄并不确定。年轻的时候,他对情爱一事知之甚少,那时候他以为,只要尽力而为,有情人便能成眷属。

    后来他发现不是的。

    原来在这世上,还有一种叫做天命的东西。

    情深缘浅时,天命就会化作贫困、宿仇、疾病……等等一切你想也想不到,猜也猜不得的重锤,擂在交扣的手上。

    有的人痛了,就收手了。

    而那些痛而不甘心,痛而不放弃的人,最后大概就像李清浅那样,被砸得血肉模糊,筋骨毕露,被砸碎了骨骼,裂去了筋血。

    倔到最后,仍是断了。

    还自讨一个面目全非的结局。

    他起身,其他几人的药性还未散,仍在沉睡。他目光一节一节淌过去,最后落到了顾茫那边——顾茫也仍昏迷着。

    墨熄心闷得厉害。他不由地想到他和顾茫之间其实也是一样的,阶级鸿沟,家国之恨覆压而下。顾茫受不住痛,所以离开了他。

    他到底还是被割舍的那一个。

    但又或许,其实他们之间的情意连李清浅和红芍都比不过。或许从一开始,他们便不是十指交扣,而是他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地握着顾茫的手指,强求顾茫,不肯让顾茫离去。

    那些年顾茫说过的“爱你”,竟不知有几分真心。

    墨熄阖了眼睫,扶着突突直跳的额角,让自己从幻境的余韵和心痛中缓慢抽身。

    而这时候,其余几人也开始动弹,陆续从幻梦里醒来。

    岳辰晴不杳人世疾苦,也未曾经历情爱的无奈,因此他虽觉得李清浅可怜,却也没什么感触,只是被最后一幕恶心到了,一爬起身就趴在地上连连干呕:“呕——呕——”

    “那个燎国的国师……他是个变态吧!!”岳辰晴呕了好几声,大喘了口气,虚弱道,“他好端端的,掏人肚肠干什么,他是野狼投的胎吗?!”

    那两位慕容倒是还算镇定,慕容楚衣没什么表情,阖着眼眸凝心养神,而慕容怜则恹恹地把头靠在假山石上,说道:“剑灵嘛,你也知道的,死的越惨,威力越大。从前不还有些炼器师,喜欢把人浑身裹满黏胶,连皮剥下来,再涂满糖水,丢到蜂堆里……”

    岳辰晴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又捂着胃开始:“呕——”

    慕容怜大概是嫌岳辰晴吐得恶心,便也就不说了。他扶着假山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冷笑道:“不过现在我算是知道啦,原来李清浅的断水剑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从燎国国师给他的剑谱里参透的。”

    慕容楚衣却说:“并非一道。”

    “怎么不是一道了?”

    “断水剑是李清浅重悟之后的新招式,剑道在于‘仁剑断水,义剑斩愁,清贫也济世,万苦仍不辞’,而燎国那个人,他的剑道核心却是‘此剑凌绝可断水,平生难断向君心。’,一个执剑为义,一个执剑为情,全然不是一路。”

    慕容怜怔了一下,而后不服地嗤道:“痴仙痴仙,说你痴,你还真是个疯子。”

    岳辰晴倒真是护舅心切,呕吐的恶心劲儿还没过去呢,一听望舒君居然这样说慕容楚衣,不由气恼道:“不许你骂我四舅!”

    慕容怜斜眼睨道:“他有什么不能骂的?整个重华上下除了君上,还有我慕容怜骂不得的人?”

    “慕容大哥你你你,你不讲道理!我要告诉君上去!”

    慕容怜没好气道:“小宝贝,你怎么不告诉你妈去啊?”

    岳辰晴脸色一白,气得浑身发抖,刚想接着说些什么,忽见得白衣一闪,“啪”地一声脆响,慕容楚衣居然抬手结结实实扇了慕容怜一个巴掌!

    这下所有人都惊住了,慕容怜更是被掴得半天回不过神来,捂着脸颊又怒又惊:“你……你居然敢……”

    慕容楚衣广袖飘飞,帛带款然,剑眉之下目光若刺刀冷冽:“我有什么不敢。”

    慕容怜都快炸了,桃花眼怒红:“你这个贱种!本王是--”

    慕容楚衣反手又是一个耳光,“你算什么东西。”

    慕容怜长那么大还从没被哪个平辈这样羞辱过,简直气得眼冒金星,拿着烟袋的手都在颤抖:“你……你好大胆子……我要禀奏君上,你,以下犯上……”

    慕容楚衣微微眯起凤目,水色薄唇一启一合,把慕容怜方才那句话清冷冷地奉还:“告诉君上做什么。怎么不去告诉你母亲。”

    此一言,慕容怜的脸瞬间暴红!脖颈侧血管突突,立刻就要冲上去和慕容楚衣拼命!

    慕容楚衣侧身避开,广袖一拂,森然道:“让他滚。”

    岳辰晴没想到他四舅居然还会命他做事情,蓦地睁大眼睛,几乎是茫然又错愕地点了点头:“哦……哦,好……”

    谁知慕容楚衣道:“没和你说话。”

    “啊?”

    只听得木机甲咔咔作响,原本围在顾茫身边的竹武士忽然转动四肢,全朝着慕容怜的方向迈去。

    慕容楚衣负手而立,站在这群木机甲之后,冷冷看着慕容怜,说道:“送客。”

    望舒君地位尊高,到哪里不是被人捧着供着?可此时慕容楚衣却派了一群木头人来轰他走,而且看着架势,要是慕容怜不走,它们就打算一齐将他放倒了抬起来走。慕容怜气得浑身发颤,指着慕容楚衣怒道:“你、敢!”

    慕容楚衣白袍如雪,怫然道:“丢出去。”

    竹武士们“阿哒阿哒”地叫嚷着,照着命令,一窝蜂地挤着的慕容怜丢了出去。

    丢完了慕容怜,慕容楚衣便一脸淡漠地回来,坐在了院落石桌边,仿佛无事发生一样对墨熄道:“羲和君,坐。”

    墨熄:“……”

    痴仙果然是个疯子……

    岳辰晴却像是早已习惯了他小舅的性格,在旁边恳切地:“四舅,我也能坐吗?”

    慕容楚衣看也不看他一眼:“你站着。”

    岳辰晴垂头丧气地:“……哦……”

    慕容楚衣抬了下手指,廊庑下立刻来了两只竹武士,手中端着茶壶盘盏,搁在桌上。

    两盏茶斟上,慕容楚衣淡淡道:“说正事了。如今李清浅的过去已经明晰,对于那个落跑的剑魔,羲和君怎么看。”

    墨熄又看了顾茫几眼,才将目光转开,说道:“他应当在重华不会走。还会去找国师所说的那个绝代风华的美人。”

    岳辰晴插嘴道:“可是啊,那个剑灵好奇怪。刚刚咱们在回忆中看到的李宗师是个那么好脾气的人,怎么现在却……”

    墨熄道:“李清浅是剑魔,而非剑灵。他惨死被炼入红芍剑中,初时意念尚能存留,但是红芍长期配在那个国师身边,想来占了不少怨灵鲜血。如此情况下,他的心智举止就会与他的主人日趋相似。”

    岳辰晴一惊:“所以我们遇到的李清浅,脾气性子已经更接近那个国师了?”

    慕容楚衣道:“嗯。”

    岳辰晴想了想:“这样啊……那红芍剑后来应当被那国师赠与旁人了吧?如果它仍旧属于国师,想来也不至于会落到慕容怜手里。”

    墨熄摇了摇头道:“红芍剑属于谁,如今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接下来会去找谁。”

    慕容楚衣道:“不错。李清浅化形之后,一举一动皆刻意模仿那名国师。想来是执念太深,已至疯魔,不可用常人举止揣度。但是,他的执念不算难猜,他就是要找到国师口中的那个‘绝代佳人’。”

    慕容楚衣此言,墨熄也是认同的。

    想来李清浅捉了那些姑娘,并不急于马上将她们杀害,而是会设法让她们告诉自己,相似的女子都在哪里。然后依照她们吐露的消息,再一个个抓来凌辱致死。恐怕李清浅是觉得,若非因为此女嫁人,让那国师心生怨怼,红芍便不会丧命。

    李清浅已经疯魔了。

    墨熄思及此处,转问道:“岳辰晴,大约十年前,在重华最好看的姑娘,你可知道是谁?”

    第41章

    绝代芳华

    岳辰晴笑道:“羲和君这可问对人了!重华每年都会有那好事之人编排名榜,

    各式各样的榜单都有,

    我特别爱看!你要说十年前最好看的姑娘嘛,那肯定是苏玉柔呀。”

    墨熄对女人一贯不了解,对于那些藏于闺中而芳名在外的绝代佳人也一样毫无兴趣,因此苏玉柔这个名字,他只是隐约有些耳熟,

    却并不能想起是何许人物。

    “你见过她的模样么?是否与红芍姑娘有几分相似?”

    岳辰晴连连摇头:“苏姑娘终日面纱遮脸。很少有人瞧见过她的相貌,我是晚辈,自然没见过她的真容。”

    他说到这里,

    还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墨熄问:“那她后来是不是像幻境中国师所说,嫁给了一个脾气阴冷的男子?”

    “哎?是哦。”岳辰晴略一思索,

    惊奇道,“她丈夫还真是这个脾性。难道那个国师说的就是她?!”

    “……”

    墨熄和慕容楚衣互相看了一眼。

    连岳辰晴都能轻易想起来的女人……要打听起来显然并不困难,

    想来李清浅也早已从别人嘴里问到了这个女人。但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动手去捉她?

    墨熄问:“她嫁了谁?”

    “……”岳辰晴拍着额头道,“不会吧……我都说到这份上了,

    我以为你们已经知道她是谁的夫人了呀!四舅,

    羲和君,你们,你们从来都不看《重华美人脂粉录》的吗?”

    墨熄:“……”

    岳辰晴无奈道:“那《重华富豪风云录》呢?”

    墨熄不耐道:“到底嫁了谁?”

    “姜药师姜拂黎啊!”岳辰晴简直无语,“重华第一富商的妻子,

    你们俩都不知道吗???”

    墨熄眸色微沉,心道,

    难怪。

    重华最难进的两个地方,

    慕容楚衣的器室,

    姜药师的丹房。

    墨熄对“苏姑娘”并不了解,但对“姜夫人”还是略有耳闻的。听说那位夫人身子骨极弱,常年都在姜府的丹房内闭关调养,外头发生的风风雨雨,她一概不知。

    李清浅之前尚且谨慎,不敢对姜家下手,但现在他剑身已损,只剩暴戾魔息,想来定会去姜宅闯上一闯。

    思及如此,墨熄立刻起身,看了廊下睡在竹武士堆里的顾茫一眼,说道:“我去趟姜宅。慕容,他就麻烦你照……”

    话未说完,忽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鸣,三人齐齐抬头,但见重华东市烈焰火起,浓烟烈焰直接霄汉。

    岳辰晴惊道:“这、这是怎么了?!”

    墨熄道:“去看看。”

    岳辰晴忙点头,跟着墨熄出去,可回头却见慕容楚衣没动,依旧坐在石桌边,并且唤了一个竹武士过来,正在吩咐它什么。岳辰晴犹豫道:“四舅,你不走吗?”

    慕容楚衣扫了一眼顾茫,淡淡道:“没听到羲和君要我照看要犯?脱不开身。”

    岳辰晴想想也是,于是不再坚持,一出岳府,墨熄和岳辰晴竟就遇上了大批仓皇逃窜的百姓,妇孺老弱都有,禁军修士在两边指引着。

    “去平安署!全部带去平安署!”

    东边的火势越烧越旺,已然映透大片穹庐,禁军们御风踏剑,在夜幕中像一道道飒踏流星,来回从火海里抢出居民百姓。

    所隔距离虽远,却还是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哭喊之声,还有修士们的喝吼:“拿住他!”

    “调增援!把那个魔头拿下!”

    “那个魔头”不必说,定然就是剑魔李清浅了。

    岳辰晴惊道:“这个李清浅怎么不去姜府,反而在其他地方大开杀戒?”

    墨熄心道,恐怕李清浅不是不去姜府,而是去过了姜府,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他说:“先去东市。”

    他们赶到重华东市,发现状况竟比预料的还要惨,整片街市都被魔火点燃,猩红色的烈焰像是接天蔽日的芍花,滚滚浓烟上窜天日。火海中,时不时有三俩修士御剑破风而出,怀里抱着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的庶民。

    “这火越烧越大啦,快抓紧灭火啊!”

    “再这样下去,避火结界怕是要撑不住了……”

    众人一片混乱,驻在帝都的军队都已赶来应援,北境军的许多士卒也在,这些原本隶属王八军的人一瞅见墨熄,便喜道:“墨帅!”

    还有人小声道:“来了来了,后爹来了。”

    即使过了那么多年,王八军旧部私下里还是喜欢管墨熄叫“后爹”,只不过从一开始的嫌弃,如今已成了一种没有恶意的戏称。

    他们的“后爹”一身黑衣猎猎,金边淌动。大长腿迈着向硝烟场走来。

    东市火焰滔天,映在他黑沉沉的眼中。

    “爹……哦不对,墨帅,这里有个邪魔作祟……”

    墨熄点了点头,说:“管你们自己救人,剩下的我来。”

    众人微怔,不知道他们的“爹”要做什么。墨熄是火系修士,难道他还能灭火?

    便在这焦头烂额的当口,忽听得墨熄沉声道:“吞天,召来!”

    仿佛鲸声自大海深渊里透啸击空,一枝通体莹白的权杖出现在墨熄手掌之中,杖头融金错银,镶嵌着奢贵耀眼的鲸鱼灵魄石,华光幽蓝,流溢淌动。

    岳辰晴一惊——吞天的武器实体?!

    吞天是墨熄最强悍的一柄神武,往往只消一个命令,就能引出移山填海之势。

    因为吞天太过霸道,所以墨熄通常也就只会召唤个结界,用来当做防御,少有唤出吞天权杖的时候。道理很简单,防御只要巨鲸灵体就行了,而唤出权杖,那是要准备施法的。

    墨熄细长冷白的手指握着杖身,只凌空朝怒贲的火海一点:“化雨。”

    有小修士惊道:“我……操……”

    甭管亲爹后爹,你爹就是你爹,火系修士居然还真能熄火啊?

    但见一束蓝光从权杖内喷射而出,直升高空,霎时化作一条通天彻地的巨鲸,扫着尾鳍张开巨口朝着火场扑去!

    霎时间卷起狂风,飞沙走石,不少修士甚至直接承受不住这股强劲灵流,纷纷跪落倒地,面露痛苦之色。便连岳辰晴也连连呛咳,眯起眼睛满眶模糊。

    蓝色的巨鲸灵体与腾龙般的火海绞杀一处,猛地撞出重重水花气浪,浪潮与火焰甚至溅出百里外,长夜在瞬间被点作白昼!哗地暴雨滂沱,俄顷奔踏席卷了整座重华王城。

    暴雨中,墨熄面色如玉石苍冷,眼中交织倒影着蓝色的水光与烈红的火光,一袭黑色禁军皮衣猎猎飘摆。

    只是转瞬之间,冯夷息浪,火舌在他面前犹如千军万马瞬息投诚跪伏,火海成了冒着焦烟的墟场,再也无法舞练翻波。而有幸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修士们看着他的背影,俱是惊骇震慑到一句话也抖不出口。只各自在嗡嗡震撼的心底击出不同的感慨——

    男修想:完了,重华的女人更要为这个人疯了。

    女修想:啊啊啊啊啊!!!

    王八军的修士们想:我们后爹生气起来好暴虐好可怕!!

    废墟倒伏,翻滚的硝烟中,一个身影慢慢回转过身。

    李清浅果然就在火场中兴风作浪!

    此时此刻,魔气已经爬满了他的脸庞,他双眼发赤,犹如爬满了成百上千只红蛛,他的神情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扭曲疯魔,墨熄已完全无法在这张脸上看出当年那个“仁剑断水”李宗师的旧影。

    剑灵往往会与剑主同化,而李清浅已完全被燎国国师的云翳所覆盖了。

    李清浅看到墨熄,龇露牙齿,森然喝道:“墨熄!你护得了重华一次,难道还护得了次次?难道你能日日夜夜不睡,随时守着这座城?!把那个姓苏的贱人交出来!不然我闹得你重华永无宁日!”

    岳辰晴叫道:“好啊,原来是你没本事闯进姜宅!所以在这里拿无辜的人撒泼捣乱!!你好生不要脸!”

    李清浅仰头笑道:“我不要脸?不要脸的难道不是那个姓苏的贱人?一个红颜祸水,曾经还得那么多姑娘因她葬身山中,如今又和缩头王八一样,任由城中烈火滔天,也龟缩在姜府不肯现身!哈哈哈……红芍……红芍居然因为长得这种人,白白枉死!这种贱妇——胆小鬼——!”

    在场的修士中也有姜宅的药修,此刻听他这么说,不禁怒道:“你放屁!我家夫人闭关修行,不知窗外事。她才不是你讲的那种人!你给我把嘴巴放干净了!”

    “她不是这种人?那她是什么人啊?”李清浅狂笑道,“我倒想见识见识!她到底有什么倾国姿色!值得那个国师惦念成如此模样!”

    药修气愤道:“你根本不配出现在夫人面前!”

    “夫人……呵呵,什么夫人!她就是个贱人!”李清浅状若疯癫,毒蛇尖牙般往外汩汩淌着五步杀人的汁液,“我偏要看看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模样,我偏要毁掉她的容貌,把她丢到燎国那个国师……”

    他说到燎国国师的时候,脸上扭曲的狰狞之色简直比冲天的烈火更鲜明,“那个禽兽……哈哈哈,那个痴情种面前,我要撕碎她,把她的花容月貌撕烂!!!”

    “他害死我的红芍,我便也要让他喜欢的人生不如死!!”

    他的怒嗥穿云透日,情绪似急鼓繁弦,蓄到极处,又要迸发——

    墨熄提醒周围的人:“留心。”

    李清浅的身躯黑气缭绕飞窜,眼见着又是一轮暴走,墨熄上前一步,吞天权杖的光芒瞬炽,其余人也戒备大张,只待弓满箭出!

    然而就在这时,街巷尾处,忽然传来一声薄烟般的叹息:“住手。”

    “……”

    那是一脉极悦耳曼妙的嗓音,单听这声音,哪怕不瞧她的容貌,都能知道是个绮丽流金的风华佳人。

    众人皆惊回头,于是便这样分出一个道来,道路尽头是一个雪绡素裹的倩影,轻纱遮面,在未散的雨幕里撑着一把紫竹油伞,如洛神出水般翩然而至。

    李清浅的瞳孔猝然收拢。

    姜府的人惊道:“夫人?您怎么来了?”

    “夫人危险!若是夫人有什么闪失,等掌柜回来,我们该如何交代!”

    姜夫人道:“若非岳府传音报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都不知悉。你们是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她说着,脚步从容,从长街的尽头走向李清浅的剑魔之躯。

    岳辰晴默默地惊了一下:“岳府……?”

    啊,是四舅后来报的信罢。

    思及如此,心中却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人都说他四舅冷血无情,是非不分,一向只看重事情的结局。他也知道此言不虚,四舅传讯让姜夫人出来,显是想要她出面阻止李清浅狂暴。

    这样虽然是最有效的法子,但无疑也是把姜夫人往火坑里推。

    ——“痴仙为达目的,从不计较要付出什么,恐怕是至亲的命,他都不会放在眼里。”

    这是重华上下对于慕容楚衣的评断。

    岳辰晴不爱听,心里总想着四舅是个有所考量的人,做事总有他的道理。

    可这种清醒的考量,其实本身就是残酷的。

    姜夫人在李清浅面前停下,平静地注视着他。

    “你就是……”李清浅瞳中光斑跳跃,“你就是苏玉柔?!”

    “不错,我就是。”姜夫人道,“你是为了向燎国国师复仇,特来寻我的。对么?”

    李清浅咬牙道:“是!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模样,竟害得女哭山那么多姑娘为你活埋至死!”

    众人原以为姜夫人会回绝的,却不料她只是沉默片刻,然后说道:“你既要看我的脸,我给你看就是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姜夫人道:“我有件事,想先跟你一个人说。这件事只能说与你听,其他人,我谁也不想告诉。也与他们无关。”

    李清浅眼珠滚动,上下看着她,似乎是想窥探她身上有没有带着什么伏魔法器。最后咬牙道:“我也不怕你使诈,你若使诈,我便直接把你的心掏出来,撕成两半吃下去——”

    “我身上除了这把伞,什么也没带。”姜夫人道,“不过这件事你听了,恐怕便就会心神溃散,支持不住。你自己想好要不要听吧。”

    李清浅一怔,随即哈哈哈地长笑出声:“你不用激我!你说便是了!”

    姜夫人道:“那你附耳过来。”

    于是众人便看到李清浅侧耳,而姜夫人探身过去,面纱飘拂之下,她只唇齿微动,说了几句话。李清浅脸上的那种疯狂与狰狞一下子便冻住了。等姜夫人重新站直身子,宁静地望着他时,他眼珠子里迸射的那种寒光,还有那种震愕着实让周遭之人吃惊不小。

    “她和他说了什么?”

    有人小声嘀咕道。

    “不知道啊……”

    李清浅像看到鬼一样看着姜夫人,半晌之后,面色煞白地往后退了一步:“不……不会……怎么可能?”

    姜夫人道:“我无半句虚言。”

    几许沉默,李清浅忽然撕心裂肺目眦俱裂地大吼道:“你胡说!!你这个贱人!!你胡说!!!你满口扯谎!!!!你——你——”

    “你不是要看我的脸吗?你看完之后,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说了。”

    姜夫人走到李清浅面前,从这个角度,除了李清浅本人,谁也瞧不见她的容貌。她抬起柔白酥手,轻轻撩开了自己覆面的绡纱……

    什么声音都没有。

    静得仿佛置身于瀚海深处。

    忽然某一刻,似是勒到极处的琴弦砰地绷断——“你、你真的……”

    姜夫人道:“现在你信了吗。你所恨的,一开始便是错的。”

    李清浅忽然后退两步,仰头大笑出声,口中痴疯地道:“哈哈哈……可笑!我真可笑!!我一直以来……竟然……竟然以为……”

    急怒攻心,心念俱碎,如此情志之下,李清浅忽低头哇地吐出一口黑血,血沾在唇齿间,他跌坐在地,整个人都像被击碎了,又哭又笑,指着姜夫人,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红的可怕:“原来……竟是如此!!哈哈!!哈哈哈!!!”

    “……”

    “我知道了……国师他其实是因为……是因为……”李清浅没有说下去,瞳孔促收着,嘴唇黑血淋漓,忽然仰头大笑,暴喝道,“荒唐!!真荒唐!!!哈哈哈哈!真荒唐啊……”

    “我恨了那么久,竟都是错的!都是错的!!!”

    剑魔跪地仰天,凄厉哀嚎,一连数声暴喝,一声凄厉过一声,一声痛苦过一声……到最后颓然倒地,竟是浑身抽搐,黑气暴体横流!

    李清浅以手遮目,喃喃地哽咽道:“都是错的……”

    执念竟散,他躺在地上,癫狂的笑声逐渐轻下去,像老鸦濒死前绕树的嘲哳回响,慢慢地,变得沉闷,变得喑哑,最后他蜷缩在地上,仿佛是一个蹩脚的笑话谢幕。

    谁都没有想到,一柄煞气横溢的剑魔,只因着姜夫人的一件事,一张脸,居然就这样散去了毕生执念,化作一滩污血……

    李清浅竟就这样散了。

    “怎、怎么会……”

    “这到底……”

    众人一片寂寂,俱是又惊又愕地盯着姜夫人看,似乎要想用目光撕开她的面纱,看到她的秘密。

    这个女人朱唇轻启,吹进李清浅耳中的究竟是怎样的故事?只三两句,竟狠毒过不世神兵,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命索了去。

    姜夫人到底对那剑魔说了什么?!?

    在这些又是惊俱又是愕然的目光中,姜夫人倒是很淡然,她没有任何意外地看了地上正在化散的剑魔身躯一眼,放下纱笠,慢慢地回过身去——

    “夫人……”

    姜夫人道:“他已没有执念,再也不能聚成人形。今日连累诸位,心中有愧,内疚良多。”她说着,低头朝在场的修士们福了福身子,“东市之损,待外子归来后,我都会与他细说,早作偿补。……先行告辞。”

    她顿了顿,瞥了眼自己府上的仆厮,说道:“你们都跟我回去吧。”

    “……”

    “走吧,不会再有事了。”

    “可是夫人——”

    “走吧。”

    柔靡的身段行远,娉婷纤弱,似踩着跷,在一众人或是神往或是错愕的目光里渐远。

    湿漉废败的东市墟场,有人望着姜夫人的背影发呆,有人朝着自己烧毁的屋舍痛哭,也有人盯着李清浅化成的血污出神……

    岳辰晴喃喃道:“她的脸到底长得有多好看?为什么李清浅一看到她,就变成了这样,执念就散了?姜夫人是真的比红芍姑娘漂亮太多吗?”

    墨熄没有说话,他蹙着剑眉,望着地上斑驳的血迹。

    他知道这件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姜夫人之所以能在顷刻间散去李清浅的心魔,绝不是因为“好看”,一定是有别的什么缘由。

    不然他不会一直喃喃地重复说“恨错了”。他恨错了什么?

    岳辰晴见他神情不虞,试探道:“羲和墨熄摇了摇头:“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到必要的时候,就别再追究了。”

    “哦……好……”

    “你回岳府去吧,我去和君上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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