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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闭目养神:「哦,那你们青州人还蛮特别的,大半夜跟讨厌的人同床共枕?」

    她往外挪了挪,尽量不跟我有任何肢体接触:「那是因为我发现有人比你更讨厌,你在我讨厌的人里都排不上号。」

    旁边多了一个人,我有些别扭。反正睡不着,不如多问她几个问题,就当听睡前故事了:「成恕君说,你之所以讨厌我是因为吃了很多很多的苦,多到他都不好意思开口劝你了。」

    成雅禾这个炮仗性子竟然也沉默了一会儿:「我是吃过很多苦,但是我讨厌你不全是因为这些。」

    我侧过身去对着她,沉默地表示了我的洗耳恭听。本来想闭上眼,想了想还是睁开了,我怕自己真睡过去。

    「当年娘在青州和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一同生产,因为情况紧急,又人手短缺,两人只得共用一个产婆。偏偏产婆粗心,抱错了你我。我在青州挣扎多年,长大以后流落到京城,偶然见过娘亲一面,发现和我的面容竟有七分相似,这才上门相认,滴血验亲。」

    她说到这里又停了半天,问我:「这就是我当时上门讲的故事,对吧?」

    我一个对字还没蹦出来,她就先抢了话,语速极快:「可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10

    「我娘……我是说青州的那个娘。从小她就对我特别好,就算家里再穷,她也不舍得让我做半点活计。我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或者想学什么就算她从牙缝里挤,也不会亏待我。」

    「她总跟我说对不起,说没能给我更好的生活。每到这时候我就抱着她,我说我才不稀罕什么好生活,我娘就是世上最好的娘。只要在娘身边,每天都是最好的日子。」

    「可是娘她病了,病得很重。药好贵呀,只吃了一个月就把家里吃净了。我得赚钱,只要是给钱的活我都做。洗衣,跑腿,求人带我上街打靶式卖艺,我连小偷都当过,就差没去跪地乞讨了。」

    「后来实在没有钱了,只好赊账,赊账也赊不起了,我就上山,去悬崖峭壁,去最危险的那些地方采药,再供给药铺,才能换娘的一剂药。那么高那么陡的地方,有一次我摔下去……」

    她其实不善于在人前吐露脆弱,心里的不甘支撑着她说了那么多大概就是极限了,于是略过了这些,也吞下了自己的眼泪。

    「我还是没能救回娘,她那天吐了特别特别多的血。她还是跟我说对不起……」

    我已经猜到了,甚至不忍心她再讲下去。「不忍」对我来说是一种新的情绪,我并不熟悉该怎么处理这种感觉。

    于是我接了过来她的话:「她向你道歉,因为当初是她换了我们两个」

    成雅禾吸了吸鼻子,借着月光,我能看见她眼里闪闪发亮的东西:「是啊,多年来我以为的疼爱,其实只是她对我的补偿?补偿我原应该有的生活,也补偿她自己对另一个女儿无处安放的母爱。」

    作为她口中「另一个女儿」的我,此刻无论说什么,好像总也词不达意。愧疚,这又是一种新的感觉。

    但其实前面这些都不是成雅禾最在意的:「娘说对不起,一直说对不起。直到弥留之际,她开始求我。她说她没有颜面阻止我去认亲,只求我一件事。」

    她求成雅禾不要说出换婴的真相,就只让将军府的人以为这是一场意外。

    那个与我素未谋面的妇人,还来不及被我唤一声母亲的人。

    她临终之前还在担心我,怕真相会让将军府对我产生芥蒂,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哀求这个被她亏欠了一生的另一个女儿,求她守住这个秘密。

    成雅禾心有不甘:「她没有抱过你,没有疼过你,没有哄过你,甚至你们两个再也没有见过面。可她还是爱你,尽一个母亲最大的热忱。」

    她转过身来,我们就这样对视:「青州到京城的路太远了,也太难了。有好几次,我都险些死在路上。支撑着我一口气闯过来的人,是你。」

    她想来看看,她想知道这个代替了自己的女孩儿,这个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也想过很多种可能,知书达理的,活泼娇俏的,温柔贤淑的,甚至可能是刁蛮任性的,蛇蝎心肠的……

    可她唯独没想过我是这个样子。

    「你为什么是这样的?我以死相逼让爹娘赶你出去,你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不会不舍,不会彷徨,更不会难过。」

    她终于哭了,对着我这个长久以来的假想敌:「你凭什么是这样的?你一个连感情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凭什么有那么多人爱你?」

    一时间有太多感觉涌过来,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情绪。我第一次觉得无所适从,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竟也流了满脸的泪。

    我真心实意地想道歉,却觉得一句对不起远远不够。我真心实意地想安慰,却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她。

    我太过笨拙,只能最直来直去地问:「我要做什么,才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

    成雅禾的眼泪流进枕头,拒绝了我:「可是我讨厌你并不是因为你这个人,我没办法说服我自己,所以你做什么都没有用。」

    那也没关系,我说:「那就讨厌我吧,在你和自己和解之前,不要有任何愧疚和挣扎,理直气壮地讨厌我。只要你想,我全盘接受你的任何报复。」

    成雅禾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试过了,没有用。」

    平心而论,成雅禾并没怎么报复过我,最起码我没有感觉到。

    「我不让兄长探望你,可是他每次都去。倒也不骗我,每次见完你就来跟我道歉。我只有加倍看紧爹娘,可是他们每次看向我,我都会怀疑,他们会不会在想念你?他们会不会透过我在看你?慢慢地我发现,那不是对你的报复,而是对我自己的凌迟。」

    我被她的这种「报复」震惊了,半天才讷讷回应:「你们青州人讨厌人挺独特,报复人更独特。」

    11

    成雅禾的报复我没等来,大越人的报复我倒是等来了。

    最近院子前后多了不少生面孔,与此同时,皇上设立的暗哨也在加强。

    算算时间,爹娘现在已经在边关了吧?

    如果爹娘对大越的攻击已经开始,那大越人将会不遗余力地伤害我和成雅禾以报仇。

    如果爹娘还在伪装罪臣的阶段,那事情只会更糟。为了不警醒敌人,坐实成家弃子的身份,皇上恐怕不会尽力保护我们。

    这种局面我早已经料想到了,也早早地为自己准备了退路。

    可是成雅禾怎么办?说好了要等她报复我的。如果我逃了,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吗?可是如果不留一个人在这里,那我们两个都跑不掉。

    月黑风高夜,我扛着包袱移开了墙角的水缸,那是一个狗洞,刚好够一人通过的大小。

    碰巧包袱有些大了,钻到一半我便停下。其实这点儿阻力根本阻挡不了我的步伐,但我心里有别的东西在翻涌。

    不是愧疚,也不是不舍,仍然是愤怒。我依然缺少感情,依然那么迟钝,迟钝到我还没明白过来,我是在对谁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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