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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陈平安起身就要离开酒铺,老人问道:“小子,黄粱酒还剩下小半坛,不喝掉再走?”

    陈平安伸手晃了一下酒坛子,果真还剩下小半坛,疑惑道:“不能拿走?”

    老人摇头道:“拿走了,就忘不了忧,比寻常酒水还不如,暴殄天物,劝你别做这种蠢事。这酒,有点小门道的,其实他们夫妇现在就请你喝,本就是天大的浪费了,越晚喝越好,只不过世事难求最好二字,得过且过吧,是个好就成了。”

    陈平安便重新坐下,好奇问道:“不是叫忘忧酒吗,为什么掌柜的经常说成黄粱酒?”

    名叫许甲的少年瞪大眼睛,一副白日见鬼的表情,“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陈平安愈发奇怪,“难道不是倒悬山?”

    许甲咧嘴道:“那你总该听说过黄粱福地吧?”

    陈平安仍是摇头。

    老人帮陈平安解了围,“你不知道也正常,这块福地与你家乡的骊珠小洞天,是一样的境遇,毁了。”

    许甲赶紧丢了抹布,火急火燎道:“掌柜掌柜,接下来让我来说,小姐说我讲这一段的时候特别帅气呢。”

    老人呵呵笑道:“要么我闺女眼瞎,要么她喝多了酒说胡话,你觉得哪个可能性大一点?”

    “小姐好着呢!”

    许甲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正色道:“如今这黄粱福地,就只剩下一点废墟遗址,早年黄粱福地最风光的时候,世间失意人都要去一趟,很热闹的,美人美景,美酒美梦,这块福地里都有,而且保证合乎心意,这才是最难得的地方,还能映照出一个人的道心,许多勉强跻身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当初侥幸破境,其实用了诸多百家秘法和旁门左道,所以就要专程跑一趟这倒悬山铺子,先剥离出一魂一魄保持清醒,然后喝上一坛忘忧酒,真心流露,借此机会,一览无余,或者抽丝剥茧,或者查漏补缺……”

    许甲正说得抑扬顿挫,老人不耐烦道:“打住打住!一本老黄历翻来翻去的,也不怕给你翻烂了。总之,现在一座黄粱福地,就只有咱们店铺这么点大地方了。”

    陈平安倒了一碗酒,左看右看,实在无法将一座福地与一间店铺挂钩。

    在宝瓶洲其实也有一块福地,清潭福地,被一洲道统神诰宗掌握。

    据说桐叶洲的玉圭宗姜氏,也掌管着一座云窟福地。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问道:“老先生,昨天我没有撒酒疯吧?还有那对夫妇人呢?”

    老人反问道:“不记得了?”

    陈平安摇头。

    老人笑道:“你自己都不记得了,我一个外人为什么要记得?”

    陈平安无法反驳,默默喝酒。

    还是喝不出好坏。

    就是觉得好入口。

    老人想起一事,指了指一堵墙壁,对陈平安说道:“瞧见那堵墙壁没有,能坐下来喝酒的人,都可以去那边题诗一首,或是写上几句话都行。”

    许甲老气横秋道:“喝过了酒,一种是醉死拉倒,后半辈子就在酒缸里生和死了,到死为止都没能醒酒,一种是彻底清醒,看透人生,一辈子还没过完,就把好几辈子的滋味尝过了。这两种人写出来的东西,我觉得都会格外有意思,客人,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老人气笑道:“你可拉倒吧,牙齿都要被你酸掉了,屁大一个人,成天想着学阿良,你也不嫌臊得慌。”

    许甲理直气壮道:“小姐那么喜欢阿良,我不学他学谁?”

    老人感慨道:“学我者生,像我者死,你见了那么多醉鬼,听了那么多醉话,这点道理都想不通?”

    许甲嘿嘿笑道:“我学阿良,可没学你。”

    老人丢了一只酒杯过去,“成天就知道跟我耍嘴皮子!”

    许甲轻轻接过酒杯,高高抛还给老头子后,很快小跑着给陈平安拿来一支笔,“留点念想在上头。”

    陈平安放下酒碗,无奈道:“我写的字,很不行啊。”

    许甲白眼道:“能比阿良的蚯蚓爬爬更差?再说了,便是那些享誉天下的书法大家,不一样被同行说成是石压蛤蟆,死蛇挂枝,武将绣花,老妇披甲?”

    少年低声道:“我跟你说实话,上边任何人的任何字,再不好,在阿良的字面前,个个美若天仙!不信你自己走过去瞧瞧。”

    陈平安暂时还是没有接过毛笔,但是起身走向墙壁,远观只是白墙一堵,没有任何墨宝,可等到走近白墙,才发现上边写满了诗词、章句和警语。

    琳琅满目。

    有人的墨宝,鹤立鸡群,是一篇草书诗词,占地极大。

    恰似花团锦簇,群芳争艳,唯有一位绝代佳人,占尽了风光。

    也有格格不入的笔迹,最为醒目的,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就连陈平安都觉得不堪入目,内容更是让人无言以对,“一想到有那么多姑娘痴心等我,我的良心便有些痛”,关键是文字末尾,还鬼画符了一个笑脸外加大拇指。

    不用怀疑,肯定是阿良的亲笔手书,一般人根本没这脸皮写下这些字。

    陈平安忍住笑,转头问道:“老先生,这也留着?”

    一旁帮忙提笔的少年病恹恹道:“一来阿良死不要脸,说擦掉一个字,就当他还清了一坛酒,二来我家小姐特别喜欢这段话,觉得阿良就是在夸她呢。我家小姐还专门用一坛黄粱酒,跟一位家的祖师爷,换了一篇脂粉,就是专门写她和阿良的……掌柜,叫啥来着?

    老头子冷笑道:“缠绵悱恻。”

    许甲点头道:“对,其实小姐当时还暗示那位家的祖师爷,写得越直白越露骨越好。后来估计是那人实在下不去笔,便写得含蓄了些。小姐很不开心,这趟离家出走,她自己说是私奔啦,一件事情就是找这个祖师爷的麻烦,嫌他文章写得差了,是沽名钓誉的骗子,一定要当面吐他一脸唾沫星子。”

    陈平安的视线在高墙上巡视四方,最后低下头,在一个小角落又看到了一列小字,字还是阿良写的,但是并不扎眼。

    小,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阿良最后将“小”之后的某个字,涂抹成墨块。

    陈平安问道:“写什么都可以吗?”

    许甲递过去笔,点头道:“都行,只要是写在空白处,写什么都成。”

    少年伙计不忘提醒道:“客官,可别写什么某某某到此一游啊,太俗气了,哪怕是阿良这么臭不要脸的内容,都好过到此一游。”

    陈平安接过笔,突然转身跑向酒桌,喝了一大口酒,这才重返墙壁,半蹲着提笔在那个“小”字之后、墨块之上的地方,写下了一个小小的齐字。

    小齐,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老头子打趣道:“字其实没啥灵气,就是讲规矩,但是待在阿良的字旁边,就显得好了。你这叫作弊,不行,再在别处随便写点。”

    陈平安点点头,便开始挑选空白的地方,可是墙壁正中地带,结构紧密,实在想要见缝插针,其实也行,可总觉得会是对前人的不敬,而且敢在中间落笔的人,大多字写得极好,极有韵味,陈平安实在不敢在这边落笔,便尽量往两侧和高处或是低处望去,许甲出声提醒,伸手指了两个地方,尚且留有不小的空白,一个最高处的右侧,一个最底下的左侧。

    陈平安便挪步,蹲在最左边,深呼吸一口气,写下了三个字。

    写字之前,想起了敬剑阁的那么多剑仙和仙剑。

    所以他笔下三字,是剑气长。

    许甲看着那三个字,中规中矩,实在没劲,少年轻轻摇头,不以为然,忍不住嘀咕道:“一看就是读书不多的。”

    老头子难得附和店伙计,点头笑道:“还有就是酒没喝够的。喂,姓陈的大骊少年,莫要着急,先喝个一大碗酒,喝痛快了,写点心里话,没你想得那么难。请你们喝的三坛酒,就能写三句话,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陈平安却已经将毛笔递还给许甲,对老人笑道:“不写了。”

    老人无所谓,仙人醉酒留墨宝,本就是讨个彩头的小事,锦上添花而已,少年既写不出好字,如今更不是剑仙,老掌柜当然也就不会强人所难。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老先生,这半坛酒能先余着吗?我想去一趟剑气长城,回来之后再喝,可以吗?”

    许甲使劲摇头,“咱们酒铺可没有这样的规矩,一坛黄粱酒揭了泥封,就要一口气喝掉,没有出了大门再来喝一趟的理由。”

    老人思考片刻,点头道:“这次可以。”

    许甲急眼道:“这是为何?”

    老人将鸟笼放在手边,趴在柜台上,微笑道:“我喜欢‘余着’这个说法,吉利,喜庆。”

    在陈平安一步跨出酒铺门槛后,竟是一个踉跄,站定后回头再看,哪里有什么酒铺,空荡荡的。

    不知所踪的那座酒铺内,老头子打开鸟笼,长有金色鸟喙的小黄雀飞出笼子,只是不等它靠近那堵墙壁的文字,熟门熟路地查探一人武运的长短,它就飞快躲回了鸟笼,看得许甲目瞪口呆,老人想了想,叹息了口气,“罢了,一个小洲少年郎而已,便是有这份姻缘的苗头又如何,短短百年,查与不查,无所谓了。”

    许甲狠狠瞪了眼写在最高处的一行字,绝大多数人都是从上到下,字成一列,最近百年,在阿良之后,前不久的一位女客人,她是第二个横着写字的家伙,而且事后吓得小黄雀胡乱扑腾,最后半天没缓过来,跟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许甲忍不住埋怨道:“都怪那女子武神的武运鼎盛,气势太吓人!”

    老人眼神宠溺,慈祥望着那只可怜兮兮的小黄雀,喃喃道:“苦了你了。”

    世间有奇雀一对,可啄文运叼武运。

    相传雄雀被道家一脉掌教陆沉捕获,雌雀为杂家祖师爷饲养。

    ————

    陈平安走在一条僻静小巷之中。

    虽然这顿酒喝得稀里糊涂,但是喝过了酒走出了铺子,陈平安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所剩不多的桂花小酿,一边喝酒一边嘀嘀咕咕。

    宁姑娘,多半是真的不喜欢你了。

    否则当初在骊珠洞天,说好了要把剑鞘送你的,这次怎么可能假装忘记这一茬?

    陈平安你真是一个倒霉蛋啊,宁姑娘这哪里是喜欢不喜欢,而是讨厌不讨厌你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少年苦中作乐,有些欣慰,这趟江湖总算没白走,自己是长了好些心眼的。

    但是他还是决定要亲自去一趟剑气长城。

    他不断告诉己只是想去看一看,那些刻在剑气长城墙头上的大字。

    大不了“无意间”跟某位姑娘在某地某时偶遇后,大大方方笑着与她打声招呼,只是在开场白“这么巧啊”,“你也在啊”之间,陈平安有些吃不准哪个更合适一些。

    陈平安想得很用心。

    以至于一点都没有察觉自己身后,跟着一个快要气死了的姑娘。

    她身穿一袭墨绿长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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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七十四章

    剑气长城陈见陈

    在她忍不住要踹陈平安一脚的时候。

    陈平安竟然凭空消失了。

    好像被谁一把扯住,拽入了别处天地。

    她一下子空落落的,视野和心头都是,然后她充满了愤怒。

    在她不管不顾就要出剑,试图遵循足迹、去破开天地间隙的瞬间,她突然有些脸红,好像听到了话语声,她哦了一声,对着陈平安消失的地方,冷哼一声。

    然后她一路飞掠向孤峰山脚的广场。

    又他娘的见着了这个不讲规矩的家伙,小道童都快气炸了,狠狠摔了手中书籍,从蒲团上跳起,大骂道:“小丫头片子,你真当倒悬山是你家院子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三次了,三次了!哪怕是剑气长城的剑仙,一辈子都未必能有一次,你倒好,一天之内就两次!”

    抱剑汉子打了个哈欠,“你有本事打她啊。”

    小道童怒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我如果不是可怜她的身世,早一拳打得她……”

    那位英气少女面无表情地走入镜面大门,身体微微后仰,转头道:“你可怜我做什么,我跟你又不熟。”

    小道童总觉得小姑娘的这句话,说得好没道理,又好像有点道理。

    抱剑汉子在拴马桩那边捧腹大笑。

    ————

    同样是倒悬山酒铺门口,陈平安离开铺子后是一条僻静小巷。

    刘幽州却是在一棵庭院高墙外的古槐树下,蹲在那边百无聊赖地数蚂蚁。

    地仙老妪便安安静静守候在一旁,不打搅自家少爷的发呆。

    天边泛起鱼肚白,眼神明亮的刘幽州站起身,转头对好似老妪邀功献宝说道:“我算是瞧明白了,倒悬山长大的蚂蚁,跟市井坊间的蚂蚁也没啥两样嘛。”

    老妪习惯了少年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刘幽州瞥了眼老槐树,兴致不高,“不买了不买了,太贵了,我还是心疼自己攒了那么多年的压岁钱。”

    老妪松了口气,她还真怕少爷一时冲动,砸锅卖铁买下一坛忘忧酒,中五境的练气士喝此黄粱酒,意义不大,皑皑洲刘氏再有钱,也不该如此挥霍,到时候少爷是注定不会挨罚的,说不定家主和老祖宗们还要咬着牙挤出笑脸,夸奖一句你这孩子不愧是刘氏子弟,有大将风度,花钱眨眼那还是未来刘氏家主该有的样子吗?

    而她肯定免不了要被训斥几句。

    她倒不是因此埋怨少年,而是她想着少年更好,那么多压岁钱,买一把半仙兵不是挺好?何必跟一坛酒怄气?

    刘幽州开始返回打道回府,冷不丁问道:“柳婆婆,你说柳姨有没有从最北边的冰原回来?”

    当少年提及“柳姨”的时候,老妪褶皱沧桑的脸庞,立即洋溢起骄傲的光彩,“应该回了,运气好的话,这个死妮子也许已经跻身武道第九境。少爷,按照约定,到时候就可以让她带你去北边冰原游历,斩杀大妖。”

    刘幽州到底还是有些少年心性,言语有些孩子气,“那么快到第九境做什么,我爹说柳姨的武道最强第八境,意义之重大,不比寻常的弱十止境宗师差了。我爹就当面劝过柳姨,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要随随便便破境。”

    老妪轻声笑道:“家主当然是好心,可万事莫走极端,若是能够顺利破境而强压境界,对于纯粹武夫而言,反而不美,恐怕就要失去十境之上的所有可能性。当然,一般的天才也就算了,能够勉强跻身十境,已是天大的奢望,可是你柳姨不一样。”

    刘幽州对这些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一直不太感兴趣,反而想着最不打紧的,叹气道:“柳姨也真是的,天天嚷着天底下的好男人死哪里去了,还喜欢问我有没有遇上好男人,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回答她?可我爹给她介绍了那么多皑皑洲的年轻俊彦,也没见柳姨对谁心动,真是头疼。”

    刘幽州的想法实在羚羊挂角,又问了让老妪觉得好笑的问题,“如果有一天妖族大军淹没了剑气长城,倒悬山咋办?树底下那窝蚂蚁,爬得那么慢,到时候搬家会来不及吧?”

    老妪神色和蔼,温声道:“少爷,剑气长城屹立不倒,这都多少年了,隔壁那座天下,妖族差不多每百年就要掀起一场大战,这么多年来,那帮茹毛饮血的畜生,在城墙下都撂下多少具尸体了,不一样次次无功而返?一些个战力惊人的大妖,它们最多只是在城头上待一会儿,最后都会被一些个老剑仙们撵下去。”

    刘幽州哦了一声,结果又跳回自己的想法当中,不可自拔,忧心忡忡道:“咱们家那座猿蹂府比蚂蚁窝还不如,是没办法挪走搬家的,好在皑皑洲离着倒悬山最远,唉,婆娑洲就有点惨了,到时候一定会硝烟万里吧,不知道醇儒陈氏那位肩挑日月的老祖,能不能力挽狂澜,将瞒天过海的妖族阻挡在陆地之外。”

    老妪被少爷的杞人忧天给逗乐,忍俊不禁道:“对啊,咱们皑皑洲跟这座倒悬山,不但隔着一个南婆娑洲,还隔着一个八洲版图加在一起都不如它的中土神洲,少爷担心什么。”

    刘幽州喃喃道:“我不是担忧皑皑洲的安危,只是觉得打仗就要死很多人,心里有点不舒服,婆娑洲好歹还有那位亚圣弟子第一人坐镇,可是我们逛过的东南桐叶洲,还有马上要去游历的扶摇洲,好像没有特别拿得出手的厉害家伙啊。”

    老妪还是笑,“少爷,不能把所有人都拿来跟你爹作比较啊,一位练气士,不如咱们家主,就是不厉害啦?可没有这样的说法。”

    皑皑洲最有钱的人,跟皑皑洲最强大的练气士,是同一个人。

    刘幽州的父亲。

    这个男人,比刘氏家族历史上任何一位老祖都要修为更高,战力更强。

    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民风彪悍、仙师好战的皑皑洲,从来没有人能够成功验证这个男人的最终实力。

    这个男人有一句在山上脍炙人口的名言:能够用仙兵和半仙兵解决的事情,就不要用拳脚了吧?

    刘幽州似乎对他爹颇有怨言,“妻妾成群,有什么好的。”

    老妪打死也不敢置喙这位家主的好与坏。

    家主脾气好是一回事,当奴作婢的人如果不懂规矩,又是一回事。

    刘家死死掌握住那条雪花钱玉矿山脉,树大招风,每年死在嘴巴上的下人,很多,暴毙的刘氏家族各房子弟,也不少。

    刘幽州此刻身穿明黄色竹衣“清凉”,这件曾是大王朝皇帝心头好的法宝,被誉为小洞天。

    而另外一件被皑皑洲刘氏凑成对的竹衣“避暑”,则有小福地的美誉。

    刘幽州喜欢换着穿它们。

    穿着舒服,还不招摇过市,否则那些道家符箓法袍和神人承露甲之类的,太扎眼了,这不明摆着跟人说我有钱吗?

    我有钱,但是我不喜欢说啊。

    再说了,其实我刘幽州也没不算真有钱,这不昨夜一坛忘忧酒都不舍得买吗?

    刘幽州叹了口气,“柳婆婆,我真不能去剑气长城啊?”

    老妪语气坚定,“家主吩咐过,绝对不许去。”

    刘幽州问了一个很直指人心的问题,“剑气长城归根结底,还是浩然天下的刑徒流民,跟咱们这边关系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好,倒悬山的龌龊事多了去,他们跟妖族打生打死了这么久,难道就没有人一怒之下,干脆就反出剑气长城,投靠妖族?”

    老妪想了想,“剑气长城有那些老剑仙和三教高人盯着,应该出不了大的乱子,但是这类人,肯定会有的,想来是剑气长城不愿意宣扬家丑。少爷,其实你不用太在乎那边的形势,按照猿蹂府的谍报显示,这一代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资质尤其好,而且不是几个人,是雨后春笋一般,一起冒尖,几乎能够媲美三千年前那一拨剑仙,那一辈人,可真是厉害,压得妖族整整八百年都不敢挑衅剑气长城,许多妖族终其一生,都没能见到过那堵城墙。所以啊,我看未来几百年,倒悬山都会是生意兴隆的太平光景。”

    少年有些伤感,喃喃道:“可是我们刘家挣钱的大头,就是发死人财啊。”

    老妪想要提醒少爷在倒悬山要慎言,可看着少年神色失落的侧脸,有些于心不忍。

    一位猿蹂府管事出现在两人前方,路边停着两辆马车,老管事轻声道:“少爷,府上有贵客登门。”

    刘幽州点点头,登上一辆马车。

    到了猿蹂府,刘幽州看到一个斯文男人和一位高大女子,满身书卷气的中年男人站着欣赏一幅挂画,女子坐在那边喝茶。

    男子似乎是一位书画行家,赞叹道:“不曾想这幅《老莲佝偻图》才是真迹,不愧是力量气局,卓尔磊落,仅就画莲而言,五百年间无此笔墨者。”

    在来的路上,管事小心起见,都没有跟刘幽州说到底是谁,直到跨过猿蹂府大门门槛,才小声告诉刘幽州,是中土神洲的大端王朝皇帝与国师联袂莅临府邸。

    刘幽州作揖行礼,“刘幽州见过陛下和国师。”

    那男子转过头,对少年笑道:“这次寡人是借着国师需要借助小雷泽淬剑的机会,才能够忙里偷闲,来这倒悬山透口气,本来不愿叨扰猿蹂府,只是听说刘公子刚好也在倒悬山,便想着如何都要来此讨要一杯茶水了。”

    刘幽州再次作揖,“陛下太客气了。”

    大端,浩然天下最新的九大王朝之一。

    吞并了某个旧王朝的大半版图,新的大端如今百废待兴,照理说不该皇帝和国师都离开庙堂。

    只是这些机密内幕,暂时不是刘幽州能够去揣测的,至于为何大端皇帝如此卖猿蹂府面子,刘幽州倒是一清二楚,大端能够打烂一个前九大王朝之一的太玄王朝,一场牵扯到无数势力的灭国之战,持续了将近十年,大端硬生生拖垮了太玄谢氏,皑皑洲的刘氏,或者说他爹的钱袋子,出力极大。

    刘幽州直腰起身后,又对那位大端女子国师作揖道:“小子仰慕国师已久。”

    其实刘家是大端王朝的幕后恩人之一,作为未来家主的刘幽州,不用如此放低身价。

    女子破天荒露出一丝笑意,放下茶杯,“跟你爹性情相差也太大了,挺好的。”

    大端皇帝有些汗颜。

    这话算是好话吗?

    高大女子笑问道:“可曾去过剑气长城?”

    刘幽州甚至连落座都没有,一直毕恭毕敬站着,摇头道:“还不曾,家父不许我去,怕出意外。”

    女子想了想,“我唯一的弟子,如今正在剑气长城那边砥砺武道,刘公子若是愿意,可以与我同行,不会有意外。”

    老妪与猿蹂府老管事视线交汇,都觉得有些棘手。

    倒不是觉得大端国师在吹牛,而是涉及到家主意愿,下人们不敢擅自做主。

    好在刘幽州已经摇头婉拒,“不好违背家父,还望国师见谅。”

    高大女子不以为意,点头道:“我那弟子很快就需要离开剑气长城和倒悬山,让他去皑皑洲历练也好,刘公子不介意的话,可以捎上他。”

    刘幽州神色轻松一些,语气也轻快许多,笑道:“乐意至极!”

    毕竟他一个少年,是在面对一位中土神洲第五人。

    像他爹,在皑皑洲早已无敌手,却说自己在中土神洲最多是十人之中垫底。

    见那女子站起身,大端皇帝便开口笑道:“离开倒悬山的具体时辰,回头寡人会让人第一时间通知猿蹂府。不用送,我们自己离开就行了。”

    一男一女走出猿蹂府。

    或者准确说来,是一女一男。

    因为不管怎么看,都像高大女子才是大端皇帝,男子只像个跟班扈从。

    刘幽州这才落座,扯了扯竹衣清凉的领口,大汗淋漓,瞥了眼墙壁上那幅猿蹂府的镇宅之宝,《老莲佝偻图》,对老管事吩咐道:“拿下来装好,给大端皇帝送去。”

    老管事一脸为难。

    刘幽州灿烂一笑,“听我的。”

    老管事默默点头,听令行事。

    少年在老管事拿着那幅古画离开正厅后,望着突兀的空白墙壁,笑问道:“柳婆婆,你觉得挂那幅少年泛舟图,好不好?”

    老妪满脸惶恐,正要劝说少年千万别意气用事。

    刘幽州已经自顾自笑道:“不挂在这里,回到了家里,我挂自己书房!走走走,为表诚意,我要自己作画一幅!柳婆婆,赶紧让下人笔墨伺候!”

    老妪脸色玩味。

    猿蹂府的四位侍女生得楚楚动人,其中两位还是洞府境的练气士,当她们满怀期待地看着传说中的少主,耗尽力气画完那幅画后,侍女们就愈发楚楚动人了,费了好的劲,才忍住没笑出声。

    刘幽州颇为自得,虽然难看是难看了点,可诚意十足。

    刘幽州的画,跟店铺里墙壁上某人的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可惜刘幽州当时没舍得花钱买一坛黄粱酒,否则见到了那些蚯蚓爬爬,说不定就要英雄相惜、相见恨晚了。

    ————

    天地间有一堵城墙,刻有十八个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剑气长存,雷池重地。

    齐,陈,董,猛。

    在那场双方各自派遣十三位巅峰高手的赌战之后,妖族毁约,不但没有交出剑修遗留在长城以南的所有残剑,反而恼羞成怒,掀起了一波波攻势,只是攻势比起赌战之前的那种孤注一掷,以命换命,此次断断续续的三次攻城战,力度都要略逊一筹,据说是妖族内部有诸多大妖,不愿附和攻城,所以使得妖族气焰不高。

    剑气长城最早是如何,如今还是如何,只不过是多了十八个字而已。

    源于这堵长城,曾是三教圣人联手打造的一座关隘大阵,除非被一鼓作气彻底摧毁,否则很快就会恢复完整,若非如此,再高的城池,再坚固的山岳,早就被夷为平地。面对一位位巅峰大妖放开手脚的迅猛攻势,以及历代剑仙在城头上的凌厉出剑,激荡天地的无匹剑气四处倾泻,难免也会摧破墙体。

    驻扎在百里之外的妖族大军,数量之多,如蚁攒簇,近期已经停下攻势一月有余。

    剑气长城迎来了难得的安宁。

    城头仅是那条走马道,就宽达十里路。

    有一位不知岁数的老人就在城头上结茅而居,老人的子孙早已在剑气长城的北方城池之中,开枝散叶,成为最大几个家族之一,但是老人从未下过城头,年复一年,就在这里守着,老人脾气古怪,也从不许家族子孙来见他,倒是对一些别姓的孩子,偶尔有些笑脸。

    剑仙,大剑仙。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而在剑气长城,大剑仙,老剑仙,一字之差,一样悬殊很大。

    因为一名剑修,想要在剑气长城活得长久,不靠姓氏,只能靠战力。

    这位老人作为剑气长城最年长的一辈人,经历过太多的风雨,也肯定有过太多的遗憾,最近一次的遗憾,可能在老人漫长人生当中,都算大的,老人遗憾自己碍于规矩,未能出战,才害得那么一对神仙眷侣的晚辈,死得那么不光彩。

    他们两人,是老人从小看着长大的,一年一年长大,一境一境攀升,到各自成长为最后的大剑仙。

    老人觉得看着这样的年轻人,才能让人生觉得有点盼头。

    会让老人觉得世风没有日下,年轻人还是有很好的。

    老人今夜独自盘腿坐在城头上,他本命飞剑之外的佩剑,已经断了一把又一把,最后便干脆不用了。

    剑气长城的所有老人和孩子们,实在太熟悉这个不知道到底有多老的老人了,加上老人脾气又怪,其实早就不爱跟老人打交道。

    前些年,倒是有个不知来历背景的外乡少年,死皮赖脸在老人茅屋后边,又搭建了一座小茅屋。

    最近每次妖族攻城,少年就只是守着老人和自己的茅屋,否则都不会出手。

    其实也没有人苛责外乡少年,毕竟一个四境的纯粹武夫,能够待在城头上吃喝拉撒就很不容易了。

    眼眶凹陷、颧骨突出沧桑老人陷入沉思。

    如果不是在这座城头上,而是在倒悬山那边的浩然天下,恐怕谁看到这位弱不禁风的瘦小老人,都不会相信,老人会被某个吊儿郎当却刻下一个猛字的家伙,昵称为“老大剑仙”。

    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出现在老人身后,老人没有转头,沙哑道:“你们剩下的光阴不多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吗?只管说,不涉及两座天下的走向,只是你们的私事,规矩不规矩的,我可以不用管。再说了,我当初强行收敛你们的残余魂魄,本就已经坏了规矩,那两个老家伙不也一样睁只眼闭只眼。”

    男子轻轻握住妇人的手,摇头道:“已经很好了。”

    妇人瞪了眼男子,笑道:“有的。”

    老人挤出一丝笑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嗯,好事,总好过找了个不成材的,说吧,是送给那小子一把仙兵,还是让我亲自教他剑术?”

    妇人犹豫道:“可能要更难一些。”

    消瘦老人转过头,“怎么说?”

    男人无奈道:“那孩子的长生桥被人打断了。”

    老人皱了皱眉头,“毁人长生桥,天底下就数咱们剑修最擅长,可要重建长生桥,可比登天还难,而且别人帮着搭建起来的长生桥,如果我没有记错,历史上就没一个能跻身上五境的厉害剑修,毕竟修道就已经是逆天而行,断桥之后修桥再修道,更是被大道记恨,极有可能会被盯着不放的,你们真考虑好了?不怕适得其反?”

    说到这里,老人微微笑道:“毕竟别人登天不易,我不难。”

    妇人有些犹豫不决,她在这件事上跟男人是有争执的,男人觉得顺其自然,武道也未必不行,她作为站在山巅看过大道风光的剑修,知道武道山头要矮他们练气士一头,既是事实,也有渊源和根据,她不是瞧不起那孩子的武道,而是行走武道这条断头路,走到最高处的可能性会更小,实在是太小了,而且何谓断头路?练气士又何谓长生桥?

    到时候他们的女儿怎么办?

    男人对她笑道:“不如就这样吧?让那个小子自己闯去,最后他能走到哪里,都随他了。”

    妇人还是有些放不下,问道:“不然帮他跟陈爷爷求一把仙兵,就当是咱们闺女的嫁妆了?”

    剑气长城这边,无论老幼,都习惯性喊老人陈爷爷,只有两人例外。

    当然戴斗笠挎刀离开此地的某人,曾经也是例外。

    男人气呼呼道:“且不说他这辈子用不用得起一把桀骜难驯的仙兵,只说他陈平安身为一个男人,哪里需要这种施舍而来的机缘……”

    妇人打断男人的大道理,“还只是个少年呢。”

    男人无言以对。

    老人虽然对这对年轻夫妇很喜欢,可是也不爱听他们的鸡毛蒜皮。

    只是听到少年的名字后,老人再次转头问道:“少年也姓陈?”

    妇人笑道:“你说巧不巧,他在喝过黄粱酒后,在墙壁上随心所欲写下的文字,就是剑气长。”

    老人笑望向这对夫妇。

    男人赶紧摆手道:“绝无谋划,自然而然。”

    妇人也是使劲点头,神色坦然。

    唯恐这位受人敬仰的老剑仙,误以为是他们在算计他。

    老人一怒。

    后果……不堪设想!

    老人随随便便伸出一手。

    便从浩然天下的倒悬山,将一位少年抓到了这座天下的城头。

    剑气与剑意铺天盖地,无处不在,如海水汹涌倒灌他的气府。

    几乎窒息。

    如一条原本在溪涧优哉游哉的小鱼,被摔在了岸上,而且所谓的岸上,还是那种日头曝晒、干裂的泥地,随便挣扎蹦跳一下,就会使得一身仅剩的水气,变得点滴不剩。

    老人打量了眼悬停城头空中、满脸痛苦不堪的少年,又随手一挥,将那少年送回倒悬山原地,对一头雾水的夫妇二人笑道:“这样不也挺好。”

    ————

    陈平安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

    如今藏在剑匣内的那张符箓,寄居着那位在彩衣国被陈平安降服的枯骨女鬼,这一趟“远游”,陈平安很遭罪,其实她更惨,差点彻底烟消云散,所幸时间短暂,而且剑匣这座天然“槐宅”之内,阴气浓郁,抵挡住了绝大部分剑气。

    当时悬在空中的陈平安,看到了一位枯瘦老人,那对夫妇,以及惊鸿一瞥的长城城头。

    孤峰山脚广场那边,一位腰悬双剑的少女,走出镜面后,她想了想,略微放缓脚步,不过还是面无表情,勉强算是对那个呆若木鸡的小道童,主动打了招呼:“这次比上次,跟你熟悉了一点点。其实还是不熟。”

    小道童呐呐道:“如此无法无天,你们剑气长城不管管?”

    抱剑汉子仰头望向只有一轮明月的夜空,自言自语道:“为了你们,我们死了那么多人,浩然天下不管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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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七十五章

    有些重逢就是最好的

    (必须要表扬一下大家,剑来这本书的订阅很奇怪,高定21500,均订20000,但是24小时订阅是20500。感谢你们对剑来的喜爱。)

    陈平安已经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倒悬山什么方位,四处并无大树高枝,可以让他居高眺望,街上只有宅门和高墙,陈平安哪里敢随便去人家墙头站着,可大清早的,行人稀疏,知晓东宝瓶洲雅言的更是一个也无,若是平时,想到自己一夜未归,鹳雀客栈的金粟一定会着急,说不定还会惊动正在捉放渡卸货的桂花岛,陈平安难免会有些焦虑,可是今天散步在冷清的街道上,陈平安其实觉得就这么慢慢走着,随缘,能看到什么景色就是什么。

    一个人,哪能什么都不麻烦别人,偶尔有个一两次,不用太愧疚。

    然后走着走着,陈平安就看到了她。

    宁姚站在街道那一头,缓缓走向陈平安。

    她一袭墨绿色长袍,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跟他当初在骊珠洞天给她买的新衣服,很像,穿在她身上,正好。

    陈平安小跑向前,来到宁姚身前,脱口而出道:“这么巧啊。”

    宁姚扯了扯嘴角,然后板着脸,不说话。

    陈平安轻声道:“本来想着这两天逛完倒悬山,多看一些铺子,才最后决定要不要去灵芝斋买下几样东西,到时候就连同阮师傅铸造的那把剑一起送给你。”

    宁姚没好气道:“灵芝斋能有什么好东西,最多也就那把如意灵芝,和一只养剑葫,还凑合,可我又用不着,再说了灵芝斋不会卖,你也买不起。”

    陈平安哦了一声,挠挠头,有些遗憾。

    宁姚犹豫了一下,仍是拗着自己的心性,破天荒多说了一句,像是在解释,“没其它意思,你别多想。”

    陈平安笑道:“不会多想。我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想什么都头疼。”

    宁姚问道:“见着我,头疼不疼?”

    陈平安赶紧道:“好多了。”

    宁姚问道:“你住哪里?就这么瞎逛荡,怎么,想着路见不平,英雄救美?”

    陈平安叹气道:“昨夜喝了黄粱福地的忘忧酒,结果一出铺子,就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两人随意走在街上,宁姚问:“你怎么喝得起忘忧酒?”

    陈平安压低嗓音道:“有一对夫妇请我喝的,有点奇怪,我刚才给人抓去了剑气长城,明明在城头上看到了他们俩,可是昨夜他们却说第一次逛敬剑阁,但是说起好些前辈剑仙,如数家珍,难道倒悬山的人,去剑气长城很容易,反过来,就很难?不过这件事奇怪归奇怪,我还是想得那对夫妇是好人,请我喝酒,是好事,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回请他们。”

    宁姚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两人走在一条幽静巷弄,两侧高墙爬满了藤萝,宁姚一直沉默。

    陈平安问道:“宁姑娘,当时你走得急,我都忘了问你,你是不是讨厌我。”

    宁姚干脆利落道:“没有。”

    陈平安停下脚步,下意识去抓酒葫芦,但是很快松开手,直直望向宁姚,“宁姑娘,那你喜不喜欢我?”

    宁姚默不作声。

    陈平安学她当年在泥瓶巷祖宅的动作,伸出两根手指,只露出些许间隙,“这么点喜欢,有没有?”

    宁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陈平安转过头去,摘下养剑葫,快速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角,这才笑容灿烂道:“这可就有的说了,我慢慢说给你听,不管如何,宁姑娘,你一定要听我说完,哪怕再生气也不要打断我,我怕一个打断,我这辈子就再也不敢说了。宁姑娘,你长得真好看,我在遇到你之前,在骊珠洞天就没有看到比你更好看的人,后来在泥瓶巷养伤,还没嫌弃我家破。你还教了我认字,是因为你帮我解释了撼山拳谱,我才开始练拳,才能一直走到今天,走到这倒悬山。

    在廊桥那边,你借给我了压裙刀,然后我们并肩作战,一起揍了那头正阳山搬山猿,我们都差点死了,但是我们最后都没有死,多好。在神仙坟,我还差点打死那个马苦玄。我们一起去了西边大山,去帮忙婆娑洲的陈氏女子找那棵楷树。后来你有一次生气,不要我帮忙,一定要自己煎药,糊焦糊焦的,我觉得你很可爱。你曾经说过一句大道不该如此小,我当时不明白,这次出门远游,才算真正懂了。你劝我不要当烂好人和善财童子的时候,我其实很开心。你当时离开骊珠洞天,已经跟那些神仙走了那么远,还愿意御剑返回,跟我告别,你走了以后,我当时一个人吃着小时候想一想都要流口水的糖葫芦,也没啥滋味了。齐先生走了,我带着小宝瓶他们去大隋,看到好看的山,就会想起宁姑娘的眉毛,看到好看的水,就会想到宁姑娘的眼睛,在游历途中看到好看的姑娘,就会想到宁姑娘,然后她们好像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话后,陈平安便开始喉咙发涩,满脸涨红,只觉得手里的那只养剑葫,有几万斤重。

    但是陈平安不后悔自己说了这么多。

    陈平安颤声道:“宁姑娘,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情,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的。”

    宁姚背靠墙壁,那些藤萝依然不如她动人。

    她问道:“是不是我不喜欢你,你就要去喜欢别的姑娘?比如……”

    她想了想,“阮秀?”

    陈平安望着她,才发现原来喜欢一个很好的姑娘,而她好像不太喜欢自己,是这么既伤心又觉得不用太伤心的事情,“如果我只要喜欢别的姑娘,就再也见不到你,那我这辈子就不喜欢别人了。我在一千里一万里之外,在你看不到我的地方,打了一百万一千万拳,还是只会喜欢你。”

    宁姚翻了个白眼,“我有那么不讲理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

    然后宁姚斩钉截铁道:“对,我就是这么不讲理!”

    她蓦然笑了起来,充满了稚气的得意,当她一笑起来,便愈发眉眼如画,生动活泼,她双手环胸,“谁让有个傻子喜欢我呢?”

    然后,她向前走出两步,一把抱住了那个大骊少年,喃喃道:“陈平安!我喜欢你,不比你喜欢我少一点点!”

    第一次重逢,其实她想跟他说。

    我不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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