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应闻隽于心不忍,念着他刚到宋府时候大太太对他的关切心疼,叫管家命人将宋稷抬回房中,请大夫来看看。挨着赵旻的关系,管家不敢不听,却还是忍不住把应闻隽拉到一旁,低声道:“应先生,都这个时候了,您还是别牵扯这些了,叫少爷知道,说不定又要不高兴。”
应闻隽道:“去做就是,他要发脾气,就让他发。我到底是在多管闲事,还是在替他行善积德,他心里清楚。”
管家顿了顿,只好去办了。
宋稷被抬走,大太太脱力般怔怔地坐在地上,应闻隽叹口气,忍不住上前把她扶起。大太太看清来人是他,突然又有了力气,一把将他推开了,她像是怕被人看见似的,狠狠一抹眼泪,头又昂了起来,冷漠道:“不要扶我。”
她将心中的憋屈,恶意,恐惧,尽数发泄给应闻隽。
“现在宋稷变成这样,就你表弟那边的关系救得了,以后你在宋家,又要得意起来了”她恨恨地看着他,又抬头举目四望,视线一寸寸刮过这要吃人般的深宅,在这里步步为营了大半辈子,就宋稷这一个指望,一个挂念,眼见也要落个大梦一场空。
应闻隽欲言又止,他想说他从未贪图过宋家的一切。
不过他现在已尝到了金钱和权力的好,这滋味儿怕是大太太也清楚,既尝过,再说不贪图,没人会信。
大太太又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一个月在哪里鬼混,你天天不着家,在外头偷人,还买通管家,入夜就偷偷出府给老爷戴绿帽子。是冯义吧,就是冯义,你别以为没人知道,下人看见了,债主带人来闹那天,你跟着他走了。”
应闻隽看着她,半晌不说话。
他越不说话,大太太就越疯,不住捶打应闻隽,叫他说句话。最后应闻隽攥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继而轻轻叹了口气,最后看了这可怜的女人一眼,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大太太颓然地坐在地上,终是哭出了声,下人们见状,犹豫片刻,又视而不见地离开了。
突然间,一双擦得铮亮的皮鞋从视线下头伸了过来。
“舅妈,您有东西落下了。”赵旻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语气轻快,格格不入。
大太太茫然抬头。
赵旻摊开手掌,露出两个沾着血的断指。大太太眼前发黑,使劲儿掐了下自己,才没有晕过去。她心头的肉似乎被人猛地剜走一块,痛得抖若筛糠,快要站不住了,又抽泣一声,像吱吱叫唤的老鼠被人踩住了头。
赵旻很好心的样子,提醒道:“快给大夫送过去吧,若是及时,说不定还能接上呢。哎,好好的手指头,也没人去捡。”
她泪眼朦胧,刚要伸手去接,谁知赵旻的手又缩了回去。
“不过舅妈”赵旻笑得又甜又天真,直直看着大太太,仿佛真的对这事儿很好奇似的,轻声问着:“您方才说我表哥同冯义厮混在一起,您还看见了,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哎,大舅妈可怜人啊。
第70章
70
应闻隽从前厅离开,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朝着宋千兆的书房去了。
大抵是都知道宋千兆在会见贵客,书房外四下无人,应闻隽站在拐角处,将里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潘子欣开门见山,说他与宋千兆本没有什么交情,跟他两个女婿稍有牵扯,也只是挨着杨家的关系,稍提携一下他的外甥赵旻罢了。赵旻既缺钱,想要拉人进来摊些风险,那他也不会说什么,别影响其他几位老板赚钱就行。
但若宋千兆牵扯进来,这性质可就变了。
潘子欣笑呵呵地说着:“这事情我本来不想管,谁愿意给自己添麻烦。我记得当初那姓赵的小子带着你的人去过一趟四川,我的秘书还在药厂里接待过你们。若那时做下决定,大家现在就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算交情浅,不怕你宋家出事儿,也怕出事儿了牵扯到其他老板,就不会坐视不理了”
宋千兆冷汗直流,悔不当初,连带着对眼前的潘子欣又惧又恨,恨他不清楚自己同赵家的弯弯绕绕前尘往事,当然可以来这里给他下马威,说风凉话。话至此处,也彻底听明白了潘子欣的意思,思衬片刻后,沉声道:“七爷,您还是有话直说吧。”
潘子欣又是呵呵一笑,看着宋千兆不吭声,似是在施压,继而在宋千兆紧张的目光中,点出了几处盘口店铺,又随口点出了几副宋千兆私藏的字画,以及宋千兆现在的住着的四合院,还有在北平、四川各置办的两套房产。
话至此处,宋千兆越听,神色越是微妙,潘子欣说完最后一个字,宋千兆已是冷汗直流。
眼前这人虽也是来趁火打劫的,可提出的条件远比不上债主要的苛刻,甚至是仁慈许多,就算把这些全部给他,也只占了自己全部财产的五分之三罢了,他大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听着这一件件从潘子欣嘴里点出的东西,宋千兆脸上的表情却如同见鬼一般,嘴唇发白地盯着他。
潘子欣别有深意地审视着宋千兆,轻声道:“怎么了宋老板,这些东西,难道还比不上你的命重要?我可是听说你这些年做生意不讲道义,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他又一笑,自言自语道,“也是,毕竟是白手起家打拼下来的家业,又不是什么不义之财,哪舍得拱手送人呢。”
听着这声“不义之财”,宋千兆的放在椅上的手,已是下意识抓紧了扶手。
就在这时,潘子欣又道:“除此之外,我还想要替杨贺那小子讨要一个人。”
“谁?”宋千兆哑声开口。
应闻隽站在外头,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宋千兆静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前几日债主上门,他一直不在家中,这么说来,是在您的住处?”
潘子欣回答道:“那怎么会,我同他毕竟非亲非故,他就算躲灾避祸,也不至于往我房子里藏。”他故作沉思,又道,“不过我想着,应该是同杨家那小子在一起,大抵是真上心了吧哈哈,否则我怎会到这里,来开这个口?”
应闻隽心中起疑,同杨贺又有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背后一只手搭来,稳稳扶住应闻隽的肩头,他霎时间冷汗出了一身,险些惊喘出声,回头一看,竟是冯义。
冯义一指前头,管家正朝这边走来,应闻隽听得太过入神,完全没有发现,继而被冯义拉走,去到下人休息的屋子前头,眼下宋府正忙,不会有人到这里来。
冯义又四下看了眼,谨慎的很。
他看着应闻隽道:“我托人在香港买了栋房子,这两日就能办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虽是以我的名头”
应闻隽看他一眼,知道冯义这样做,是防着自己,对自己有戒心,怕被利用之后人财两空,不过也正好,若这房子是以他的名号买的,那就说什么都不能要了。
只是他奇怪,冯义这些年到底从宋千兆这里捞到多少好处,多少钱,这样大的事,居然没几天就办好了。
那一眼直把冯义看得无处遁形,欲盖弥彰地补充道:“你先过去,日子安稳住了,这房子就给你,本来就是给你买的”见应闻隽脸上不咸不淡的,又忙转移了话题,“你收拾东西,明后天就得走,走水路去,宋家不能再呆了,我跟你一起走。你父母那边也别着急,我过段日子就托人去贵州接他们。”
“为什么,潘七爷不是都答应要帮老爷过这一关了?”
冯义难掩焦急,思索过后,对应闻隽说了实话:“潘七爷提的那些条件,老爷不会答应的。如果我猜的不错,他今晚就会把我叫过去,恐怕也会躲去香港,等他一跑,债主不会放过宋家。”
“你说,你要跟我一起走?”应闻隽问道。
“是。”冯义下了决心,“我从前糊涂,以后不糊涂了。”说着,就要表忠心似的,来抱应闻隽,没想到人还没碰到,就被应闻隽一根手指头抵着胸口,给轻轻推开。
“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管宋家了,不管宋千兆了,不止不管,这些年宋千兆通过你往香港走的钱,你也不打算让他拿到了。”
应闻隽就差把背叛旧主四个大字写脸上了。
冯义怎会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还痴心妄想着,要在应闻隽面前维持自己“君子”的一面,给应闻隽这样一讥讽,犹如当头棒喝,一张脸涨得通红,说不清是恼怒更多,还是羞愤更多,头昏脑涨之下又觉得有些可笑,他先前怎会觉得应闻隽变了?明明还是和之前一样,脾气又臭又硬。
冯义被这言语上的一巴掌扇得半天缓不过来,可下一刻,应闻隽又给他一个枣吃。
应闻隽垂下头,又露出他人畜无害,惹人怜惜的一面来。
“我爹娘得同我一起走。”
冯义有些急了:“这事情宜早不宜晚,等宋千兆一跑,宋府一群老弱妇孺,怎么对付那些流氓地痞,你不跑,你也要跟着倒霉。特别是你又”一想到就应闻隽这特殊的身体,若是被人发现了,又会有怎样的后果。
他能忍宋千兆,能忍赵旻,甚至能忍杨家那少爷,可他忍不了一群男人对应闻隽做出些什么,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似乎连别的条件也能退让了。
“实在不行你先去香港等着我。我亲自去接你爹娘。”
应闻隽犹豫着点了点头。
见应闻隽的态度终于松动,冯义松了口气,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等潘子欣一走,宋千兆肯定要找他,便神色匆匆地离开。
应闻隽在原地站了片刻,回到自己屋中。
他不敢立刻收拾东西,怕赵旻来找他,坐在床榻上思衬着他要如何才能在自己离开之后,让赵旻知道冯义在香港为他弄了栋房子?再去借赵旻的手对付冯义,叫他走不成呢。
这个时间点非常关键。
若知道太早,赵旻必定使劲手段把他扣住,别说香港,应闻隽连天津都出不了;若是知道太晚,赵旻抓不住冯义,冯义就跑香港纠缠他去了。
他当然不怕冯义履行承诺,到贵州接他爹娘,更不怕赵旻找过去,拿他爹娘威胁他。前些日子赵旻回四川药厂盯着出货,应闻隽让管家为他订票跟着回去,当然不是专门去陪赵旻睡觉的,他早趁着这功夫跑贵州,将他爹娘接去了广州。
现在只要应闻隽想,当下的这一分,这一秒里,他可以立刻带着六姨太,连夜去往广州,再从广州出发,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思极此处,应闻隽又把六姨太找来,对她道:“你说上次债主来时你收拾了东西准备跑,现在呢,东西可又都放回去了?”
六姨太一怔,听明白了应闻隽话里的意思,坚定地摇了摇头:“随时能走,只要你不怕我拖你后腿,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我以后不嫁人了,我一直做你妹妹,同你一起,伺候你爹娘。以后若咱们家没钱了,我就还找个大户人家,给人当姨太太去,拿到的钱我都给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应闻隽以责备的眼神看着,捂住了嘴。
“我带你走,是叫你去读书上学,不是叫你再给人伏低做小的,记住了?以后别再说傻话。”
六姨太抹了把眼泪,哽咽道:“记住了。”
她看了眼应闻隽,说道:“那我留下替你收拾东西你,你要再去看眼赵旻么?”
这一问,倒又是把应闻隽给问住了。
他奇怪地定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似乎想往上抬,往心口上摸。
许久过后,应闻隽道:“他要过会儿来找我,就当见最后一眼,要不来那就算了。”他背过身去,没有再同六姨太对视,手下忙起来。六姨太一走,应闻隽就怔怔地停下,摸了摸右手。
一枚雕刻出凤凰模样的玉镯在那处静静贴着。
玉养人,贴身佩戴的久了,镯身就微微发热,不再似刚带上时那样冷冰冰的。
这不是赵旻送的最贵重的,却是最合他心意的。
明明早就做好了决定,明明是他一步步暗自计划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他和赵旻总有分道扬镳的一天,应闻隽对此心知肚明,可没想到一切来的那样快。
应闻隽计划了走,计划了逃,可唯独没有计划过离别。
他昨天这时还同赵旻住在他那僻静的院子里,张妈做好饭,喊二人去吃饭,赵旻不顾张妈也在,非要自己坐他腿上抱着吃。
那院子走几步就到了头,院子中有颗大槐树,再过几个月,槐树就该开花了。
想到以后可能会再见不到赵旻,应闻隽心里空落落的,失魂落魄地站着,想到了六姨太那天问他的那句话:他爱赵旻吗?
第71章
71
当夜赵旻没有过去找应闻隽,而是随着潘子欣的车一起走了。
倒是冯义,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被宋千兆叫去了书房,直到深更半夜才离开。应闻隽不知他二人说了什么,这消息是第二日一早,从管家嘴里听到的。
管家问道:“应先生,您今日出去吗?”
应闻隽没回答,而是反问道:“怎么了,为什么这样问?”
管家呵呵一笑:“没什么,就是看要不要为您提前备车。老爷今天出门办事,府里没有车子可用了。”
应闻隽笑笑没说话。他接下来几天都会和六姨太一直待在一处,等债主再找上门来,他就带着六姨太趁乱离开。然而就在此时,外头一阵骚乱,又有什么人在哭,还以为是大太太又在哭宋稷,谁知仔细一听,竟是一对陌生的母子。
那女人声音尖利,语调奇怪,应闻隽又多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广东话。他立刻站了起来,往吵闹声最大的前厅走去。
宋千兆不在,大太太躲在屋里不见人,伺候着半死不活的宋稷,什么都不想管了,众人只好请出三姨太来。六姨太也站在一旁看,不知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应闻隽去时,正气得满脸通红,拳头握成沙包大。见应闻隽来了,忙围了过去,骂道:“那姓冯的真不是个东西”
只见堂屋中,一穿着旗袍,烫着头发的女人,正跌坐在地上哭喊,方才应闻隽听见的动静,就是她发出来的。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见母亲这样撕心裂肺的哭喊,脸上怯生生的。
这对母子对面,还站着一对母子。
另外一对母子的年纪要都大些,也是母亲带着儿子。母亲看上去三十好几,面容恬静,气质沉稳,她的儿子倒是比另一位的大了不少,大约十一二岁,正在她身后一脸麻木地站着,平静地审视着这一切,单瞧眉眼,简直和一个人一模一样。
而在这两对母子中间夹着的,就是焦头烂额的冯义了。
应闻隽朝另外一对母子看去,继而怔住。
叫他发怔的,不是那男孩儿和冯义过分相似的面容,而是这对母子他见过赵旻在四川得了一张照片,看完就发了狂,坐在他房间外头抽了一夜的烟。那照片应闻隽隔远瞥了一眼,只看清了个大概的轮廓,可现在这对母子活生生站到他面前,他就一下全想了起来。
照片上印着的,正是这母子二人,这个十一二岁大的男孩儿,单看外貌,就知是谁的儿子。
冯义的余光看见应闻隽来了。
他的心中,又如应闻隽点破他背弃旧主时般无地自容,全身的血液往上涌,都冲到脸上,登时只有一个念头瞒不住了。他不敢同应闻隽对视,不敢同看热闹的宋家众人对视,只敢把怒意发泄给从香港寻来的太太。
一想到还有女人可以撒气欺负,他的身板又瞬间硬了,上前拎起太太旗袍的领口,劈头盖脸就是一个巴掌,恼羞成怒道:“你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那女人一怔,继而疯了,疯了之后抖落出更多的事情,用生疏的语调,鱼死网破的态度,瞪着双猩红的眼睛,就跑过去抓住了三姨太的手腕。
三姨太吓得尖叫一声,崩溃道:“别冲我来啊!”
那女人指着冯义控诉,说他卷走了宋千兆的钱,这些年宋千兆弄去香港的钱,都叫他骗走了。
冯义面色一变,上前掐住太太的脖子,直把人掐的脸色紫红,快要晕厥过去才松手。他一手托起太太,一手抱起小儿子就要走。
一提到钱,三姨太就聪明了不少,忙冲人使眼色,要他们把冯义按下,等宋千兆回来。
可眼下宋家马上就要树倒猢狲散,再看冯义人高马大,双目圆睁,一副要杀人的模样,谁又敢搭上自己的命?只得眼睁睁地看他扬长而去。
一片混乱中,唯独应闻隽看向了那对从头到尾不说话的母子。
那大儿子见应闻隽走来,忙挡在母亲身前。
应闻隽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面色犹豫,戒备地看了应闻隽一眼,察觉到母亲在后头轻拽他衣领,似乎是叫他不要说。因着母亲的抗拒,他的目光中猛地展现出一丝怒意与委屈,登时梗直脖子,朝应闻隽不客气道:“我姓赵,我叫赵捷,我不姓冯!他也不是我爹!”
他的母亲在他背后,已是泪流满面。
应闻隽没有问他父亲是谁,因为在他心中,已有了答案。他眼睛闭了闭,口干舌燥,想说些什么,但他的嘴巴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捂住,叫他喘不上气,发不出声。举目四望间,猛地同管家四目相对。
管家依旧挂着得体恭敬的微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应闻隽向他走去,问道:“这对母子你要如何安置?还是要等宋千兆回来。”
管家笑了下:“自然要等老爷回来,不过就算老爷不管,您也不用担心。”
应闻隽道:“有人管是吧?谁把她们从四川接过来,谁就得管。”
管家笑而不语,打量了应闻隽一眼,客气道:“您还是先回房吧,没事别乱走动,也别见什么不该见的人。应先生您别叫少爷为难。”
应闻隽冷冷地看着管家,继而不吭声了。
六姨太见应闻隽要走,忙跟在他后头,趁无人注意,小声道:“哥哥,咱们趁乱走吧,也别等这个姓冯的了,我看等老爷一回来,就得叫人去抓他,他能不能出天津都是个问题。”
应闻隽回头看了眼管家。
他的目光依然落在应闻隽身上,见他看过来,又用那副油盐不进的客气表情冲他笑了笑。
这等紧要关头,他不去盯着冯义,不去盯着宋千兆,却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应闻隽身上,仿佛已知道了什么似的。
应闻隽摇了摇头:“先回房,等晚上再说,冯义会找过来的。”
“找过来?”
应闻隽讥讽道:“对,他会找过来的,他人就这样,别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是见了棺材掉了泪,一边掉一边同你讲他有多不容易,有多为难,他人就这样。他晚上会来找我的,他还要同我哭诉,让我不要误会他。”
若五年前应闻隽对冯义这人一知半解,爱上的是自己美好的幻想以及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那么五年后,他才算是将冯义这个人给看透了。
傍晚时分,宋府又乱了一阵。
应闻隽在房中没出去看,听说是宋千兆回来后得知了发生的一切,意识到这些年自己偷偷转去香港的财产付之东流,当即大动肝火,将书房里手能碰得到的东西,都给砸了。
当即又叫管家备车,风一般卷了出去,不知是否往冯义的住处去了。
宋千兆今晚注定要扑个空,自以为冯义是他的心腹,自以为有了拿捏他的把柄,却远不如应闻隽了解冯义。
果不其然,入夜以后,应闻隽的房门被人敲响了。
他知道这不是赵旻,赵旻进他的屋子从不敲门。
应闻隽放下手里的书,活动着手腕,他心想,赵旻是真混蛋,冯义是伪君子。赵旻这真混蛋吃人不吐骨头,光明正大地让人别跟他谈感情只讲利益;而冯义这伪君子,就喜欢卖了别人,还让别人替他数钱,嘴上全是感情,心里全是利益。
房门一开,站在外头的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手拎去衣领,被接连两个耳光抽得险些站不稳。
应闻隽甩了甩手,还要再抽第三下,就被冯义凌空握住了。
顶着两个叠在一起的巴掌印,冯义半边脸都肿起来,他阴晴不定地看着应闻隽,咬肌愤怒而紧绷着,迎着应闻隽看向他的冷漠眼神,冯义在这一刻心知肚明什么都瞒不住了。
过了半晌,冯义收回了手,深吸一口气,解释道:“那人是我的私生子不错,可这都是同你在一处之前的事情了,有了你之后,我从没见过她们母子二人,只是定时托人送去些钱,不,哪怕同你在一起之前,我与她都没有见过几面,我,我同她甚至都没有感情,就有过那么几次!”
“我信你,我信你二人没有感情。我信你从头到尾都只是送钱给她们母子二人。”应闻隽语气平静。
冯义一怔,又很快解释道:“你,你相信我就好,不管怎样,你我二人在四川时,我就真只有你一个。”
见他还是避重就轻,妄图粉饰太平,应闻隽冷冷一笑,不客气道:“我这两巴掌,可不是只是为自己打的,我还为了赵旻他妈打的。”
“你你都猜道了?”
应闻隽点了点头。
一提赵旻他妈,冯义突然就崩溃了。
第72章
72
冯义看向应闻隽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些许歇斯底里的恨意,他的表情在一瞬间里变得格外扭曲,仿佛应闻隽才是导致今日这一切局面的罪魁祸首。
他试图从应闻隽看向他的眼神中找出一分憎恶,一分痛惜,可应闻隽这样平静地看着他,眼中只有麻木。
片刻后,冯义冷静了下来,缓缓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应当知道,当年宋老爷子将宋家大部分商铺宅子分给了宋千芊,宋千兆没有分到什么。当年我跟着宋千兆做事,一开始也不清楚他同赵家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赵岩是他妹夫,直到有一天他问我,问我想不想挣钱,想不想出人头地。”
应闻隽眼神微动:“什么时候的事?”
“记不清了。”冯义摇了摇头,“反正是同你在一起之前。”
“他说不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跟这个女人睡觉,睡到怀上为止,生下来的孩子跟我没关系,也不要我养。他给了我很多钱,这些钱我攒着没动,想着成家立业,后来同你在一处,你妹妹病重,我拿给你的钱,都是从宋千兆那里拿的。”
“没过多久,赵家就出事了,赵岩同宋千芊分开,宋千兆频繁往四川跑,同赵岩厮混在一处。我也是那时才知道,那女人是赵岩养在外面的,肚皮一直没动静,宋千兆利用我,叫那女人怀了孩子,假装是赵岩的,直接捅到赵旻他妈那里。他们夫妻两个到死都以为这孩子是赵岩亲生的,只是这孩子越长越大,半点不像赵岩,宋千兆怕东窗事发,才一定要送我到香港去。”
“我确实没怎么管过她们母子二人,连面都不曾见几面。这次回来,宋千兆说赵岩死了,叫我去四川的时候给他们母子送些钱。”
一旦开了个头,冯义就再没什么心理负担,只是应闻隽已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阻止道:“别再说了。”
冯义却笑了下,又道:“应闻隽,你以为赵旻不知道这一切吗?谁把我太太从香港接过来的,又是谁把这事捅到我太太面前,叫她来同我闹的!你以为赵旻勾引你,就只是为了给他舅戴绿帽子,难道他就没存着一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利用你报复我吗?他在宋千兆面前,一直把你往齐家推,难道他就不是为了利用你去报复宋千兆,利用你,拿回原本就属于宋千芊的东西吗?”
他越说声调越高,胸口不住起伏,直至从应闻隽的眼神中看出一丝迟疑,才猛地品尝到了报复的快感,体会到了堂堂正正做一个人渣的快感。
冯义哼笑一声,装了这么些年,终于装不下去了。
“你半年前,在赵旻和平路的房子里住过三天,还跟他去了舞会,就是那次,攀附上了杨家的公子,对吧。”
应闻隽意识到什么。
在那一瞬间里,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猛地被放大了,耳朵里似乎进了水,听什么都听不清。
明明心中有了个模糊的答案,却还是不信邪地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和平路的房子里住过三天。”
“当然是宋千兆告诉我的!赵旻若想瞒,怎会把你带去他妈的房子里,怎会大张旗鼓地带你去舞会抛头露面让所有人都看见你同杨家的公子跳舞。这事儿没过几天就传到宋千兆耳朵里了。那姓杨的对你念念不完,电话打到宋家来邀你去看电影,包括那姓杨的偷偷来找你过夜,早上偷溜出去的时候被管家撞见,管家将这些也都告诉宋千兆了。”
应闻隽打断他,皱眉道:“我没有和杨贺睡过觉。”
他同杨贺跳舞不假,杨贺想请他去看电影也不假,可他确实没有同杨贺上过床,更不要提管家从头到尾都是赵旻的人,他若同杨贺真怎么样了,那也是管家去给赵旻通风报信才对。
冯义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应闻隽。
紧接着,他想明白了什么,指着应闻隽,大笑道:“应闻隽啊应闻隽,你为着宋千芊扇我一巴掌,替赵旻抱不平,心疼他,你可知道,他从一开始就在算计你,从一开始,你就只是他放给宋千兆的烟雾弹而已。”
应闻隽也想明白了。
他想的不曾有错,冯义也未必说了假话。
管家确实在赵旻的授意下,向宋千兆捏造了这句谎话,所以在那之后,宋千兆总是暗示他去讨好杨贺。所以赵旻第一次在宋家侵犯他后,宋千兆第二日摸到他房中,才会用那样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冯义讥讽道:“那天你站在外头听潘子欣同宋千兆谈条件,你可知道,潘子欣要的那些东西,那些商铺、字画古董、以及在北平四川的房产是怎么一回事?”
应闻隽一窍通,百窍通。
他指尖发凉发麻,听见自己用一种极其诡异的冷静态度,盖棺定论道:“那是赵旻母亲的嫁妆,被宋千兆设计骗走的嫁妆。”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赵旻就是故意恶心他舅,他就是要宋千兆有所察觉,又不敢妄下定论,就是要让他一面觉得都是巧合,一面又提醒他当年做的混账事!他就是要让他舅一边恶心一边不得不跳他挖好的坑里!他赵旻不是要杀人,是要诛心,就是要让他舅这下半辈子都绕进去,琢磨到底是你应闻隽给他戴了绿帽子,还是他当年做的亏心事儿遭了报应!”
怪不得宋千兆在听到潘子欣的条件以后面色大变,怪不得潘子欣又立刻说,要替杨家讨要一个人,怪不得宋千兆听完这句话,面色又松动了。
赵旻从头到尾,除了要拿回他母亲的东西,就是要把宋千兆折磨到精神崩溃,折磨成一个疯子。
“潘子欣来的那个晚上,宋千兆将我叫了过去,压根没怎么问他转去香港的钱。他叫我去查,查赵旻那套在和平路的房子卖给谁了。应闻隽,你猜怎么着,这房子还转了两手,先是过给了杨贺,又由杨贺过给了你,现在你是户主,和平路那套房子是你的。赵旻为了骗他舅,叫他舅心甘情愿把从他妈那骗来的东西还回来,真是下了血本啊。”
就像应闻隽了解冯义的龌龊与伪善,冯义也了解应闻隽在爱情中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这伪君子彻底揭下脸皮,将这五年来在香港积攒的愧疚悔恨都一股脑地怨在应闻隽身上,他欣赏着真相大白这一刻应闻隽脸上的失意惘然,笑道:“应闻隽,我太了解你了,赵旻把你放在他妈的房子里金屋藏娇整整三天,你心里是不是还挺感动,觉得赵旻待你,跟待他别的情人不一样?现在你知道了吧,人家就是做给他舅看呢,生怕他舅查不出你那三天去哪儿了。”
明明是应闻隽扇了冯义两巴掌,可现在他的脸上,却热辣辣地疼着。
应闻隽自是不肯在冯义面前露出一丝痛惜,只扶着桌子站直了。
那边冯义还在笑,一边笑,一边哭,他自暴自弃道:“反正你是不可能跟我再去香港的,咱们俩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应闻隽,你别老觉得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怪我,怪我在你害的被人捉奸在床时没有站出来说一句话,我告诉你,换做谁,都会跟我做一样的选择。要是被赵家发现赵岩的私生子其实是我的儿子,我就完了。”
冯义在声嘶力竭地恨着什么,怨着什么,应闻隽已经听不清了。
他的大脑嗡嗡作响,心中画面纷飞,可最终也只是在停留在四川同一人依偎在一起时,赵旻说,他这只鸟,是迟早要飞出宋家这个笼子的。
手腕上戴着的镯子,沉甸甸,凉骨骨,往下坠得厉害。
“不信你把赵旻叫来,你去问问他,敢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让宋千兆知道他头上这顶绿帽到底是谁戴的。他不敢,他怕宋千兆想明白了跟他鱼死网破,他要的是把他妈的东西都夺回来,他要的是宋千兆在宗族面前亲自承认犯下的罪孽!他要宋千兆下半辈子都活得不痛快,他不敢为了你跟宋千兆撕破脸皮前功尽弃!”
冯义歇斯底里。
下一刻,应闻隽的屋门被人推开。
赵旻面无表情地站在外头,看着冯义问道:“我不敢什么?”
第73章
73
赵旻出现的那一刻,冯义就如临大敌,脸猛地涨紫。
他怒不可遏道:“是你把我老婆孩子接过来的。”
赵旻冷声道:“你哪个老婆,哪个孩子?你老婆孩子那样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香港的,还是四川的呢。”他挑衅地笑了下,“不过不管你说的是谁,确实都是我接过来的,你又能拿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