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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燕都雪厚,你返程需要十几日,这时候要多注意保暖,莫要在途中生病。”

    灵稚咽下嘴边的话。

    从雾清山上燕都城的十六日的确不容易,他们赶着路程,沿途几乎没下过车,成日以干粮就着清水饱腹,干粮吃多了,灵稚嘴巴里都起了火泡。

    萧猊兀自走到屏风后:“我不看你,趁水还热,先洗一洗好吗?”

    灵稚看见萧猊那身华贵的宴服下摆都是湿的,不知道这人在雪地里走了多久。

    他垂眸,闷闷地将手指曲在膝盖抓空。

    半晌,解去衣物窸窣的动静自屏风后方响起,萧猊神色这时才带了一点笑意,

    风雪吹醒后的头脑似乎又变得熏熏然起来,比饮酒之后更甚。

    掌柜亲自送来一身新置的衣物,从贴身的里衣到鞋袜,全是太师府上亲自派人送来的。

    灵稚离开太师府后大抵不想再看到关于府上的一切了,萧猊便不会让人出现在他面前。

    送来的冬衣看起来朴素无华,但料子摸在手上却舒适柔滑,不若灵稚换下来的那件厚重,细密地填满了轻软保暖的绒毛,既能暖身又轻便舒适。

    萧猊将冬衣挂在屏风上:“你试试。”

    灵稚望着那身看起来平平无奇浅色素净的冬衣,再看他挂在椅子上换下来的那身又湿又脏的灰旧棉袄,一字不吭。

    冬衣轻便,里衣也是保暖的,衣物看起来朴素无华,料子却柔柔地裹着他的身子,让灵稚整个身躯都暖和起来。

    他穿好鞋袜,在送来的衣物里翻到一顶做了两个兔耳朵的棉绒帷帽,他没说话,也没戴它。

    换下的旧衣物灵稚没直接扔,而是用包袱装好,系在身后背了起来。

    装着旧冬衣的包袱很大,灵稚调整包袱的带子,一副准备离开的架势。

    萧猊转身走回屏风后静静看着他。

    灵稚把手揣在兜里:“……多谢你。”

    那么大的包袱别在他身后,看上去实在有些滑稽,还招人心疼怜惜。

    萧猊道:“莫要与我见外,我们就算没有过亲的关系,却也算萍水相逢的朋友。”

    灵稚干巴巴地“哦”一声。

    萧猊道:“先吃点东西。”

    灵稚摇头:“不吃了,我要赶回客栈,沈师傅说不定在找我。”

    他解释:“沈师傅好心,带我一起来了燕都。沈大哥在燕都某到一份差事,大家都很高兴,等安顿好沈大哥,我就跟沈师傅回去了。”

    萧猊目光仍停在灵稚脸上。

    灵稚道:“我先走啦。”

    他就来看一眼萧猊情况如何,原以为还得在太师府门外蹲守,既然萧猊自己走到他面前,反正人没死,就没他什么事了。

    萧猊下意识拉住灵稚的胳膊,在灵稚脸色变化前,又将人放开。

    他从宽大的袖底拿出一块心血来潮时在街头买的兔子面具,递给灵稚。

    “……新元节的礼物。”

    极普通的面具,会些手艺的师傅都能做出来,若萧猊亲手做,这块买来的兔子面具还不如他自己做的。

    可惜出来匆忙。

    灵稚抿唇。

    萧猊低声道:“收下吧,只是份普通便宜的小礼物。”

    灵稚接过兔子面具,他不拿萧猊指不定会拉着他继续跟他说话,时辰很晚了,他该离开的。

    还好兔子面具看上去的确普通,不是什么金子银子打造的。

    若灵稚知晓萧猊用一颗蓝宝石戒指买来的面具,他只会将它当烫手山芋扔回给萧猊。

    “面具我收下,我走了。”

    萧猊没再阻拦,待灵稚走出客栈,掌柜笑脸相迎,给他备了马车,说送他过目的地。

    灵稚扭捏道:“路上积雪厚,马车不方便驾驶,我自己走回去。”

    他说完就跑,灰白的身影在雪地里艰难前行,背后包袱很大,他走一下就得紧一紧带子,身形不稳,仿佛下一刻就会摔在雪地里。

    萧猊在楼上沉默注视,很快,墨色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萧猊安静地走在间隔灵稚不远的地方,灵稚停一步他便停一步。

    更深夜重,远离了繁华的花灯街,巷子安静得只能听到寒风呼啸的声音。

    雪花轻碎,没落在衣上便融化了。

    时值深夜,又逢新元节,所有人都在过节,无人在这时候扫雪。

    灵稚走走停停,他忽然回头,撞见那人深邃如墨的眉眼。

    萧猊不出声,灵稚也不叫对方。但只要他走,萧猊就走,他一停,萧猊跟着停。

    走啊走,灵稚没看脚下,身子往侧一翻,仰在厚厚的雪里摔了个大跟头。

    他还没反应自己摔了,一双手从他胳膊底下穿过,准备将他抬起。

    灵稚挣扎,望着小雪微飘的新年夜,推开萧猊的手。

    他眉眼和唇角带了笑意,仰躺在深厚的雪地里望着天空,嘴巴一呵,感慨道:“好新奇啊。”

    他在雾清山过冬时只会睡觉,偶尔遇到下雪的日子,雪花却没有燕都城下得这般大。

    厚厚的积雪压在身下,摔了没有觉得多疼。

    萧猊一怔,随灵稚的视线抬头,望见天空飘下的碎雪,伸手扬着挥了挥,不让雪花落在灵稚脸上。

    灵稚轻声:“没关系的。”

    萧猊不语。

    他解开狐氅,替灵稚遮了遮。

    灵稚嫌萧猊烦了。

    萧猊道:“当心着凉,还是早些回去吧。”

    灵稚慢吞吞爬了起来,没看萧猊,头也不回地继续走。

    萧猊追上前,察觉灵稚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他哑声道:“若你还想看雪,那就看着,我不催你了。”

    任萧猊怎么说,灵稚都没再理会。

    萧猊沉默,随灵稚走回落脚的客栈,目送他上楼,方才落下一声叹息。

    第71章

    要玩雪吗

    灵稚回到客栈,

    翌日哪都没去,乖乖留在客房里等沈师傅忙完事情回来。

    沈师傅心地好,开了两间房,

    空出一间让灵稚独自休息。

    虽然房间不大,朴素陈简,占地小的房子唯剩一张木床以及一套桌椅,胜在无尘无灰,

    打扫干净,

    普通人住着没多大讲究,

    灵稚亦然。

    灵稚知道挣钱不易,听说沈师傅为了给沈大哥打点好这份差事,私下给出去不少钱的。

    他在昨日夜里回来时专门找了沈师傅商量,

    想让对方开一间客房就好。

    他身量小,

    睡不了几个地方,用凳子拼一拼也能躺在上面休息。

    结果沈师傅丝毫不在意,让他安心地住几日。

    灵稚在这世上本无亲人,跟山里野兽能亲近相处的甚少,至多跟老虎和青鸟关系比较好。

    其余的,说到底它们不会伤害他,

    却也不会太过亲近他。

    同类尚且有纷争,灵稚这一株小灵芝得以在山间安然度日,大抵原因归究在他本身不具威慑性,是默认的一种温和的存在。

    所以他没体会过源于亲人的感情,

    八云村的村民大多对他客气,

    抱有好感,

    可始终没有谁向沈师傅这般待他。

    沈师傅因面貌上的疤痕让他看上去恐怖慑人,

    说话嗓门浑厚,

    一身肌肉虬结,给人第一印象不是个善茬。

    灵稚和沈师傅接触的次数不多,上次沈师傅给他建房子,对他豁达爽快,连同此次来燕都,一路上沈师傅都将他当成儿子照顾,没有因为沈大哥而厚此薄彼,是个面目憎凶,待小辈却平易近人的长辈。

    灵稚心觉倘若自己有亲人,会不会就像沈师傅这样的?

    他在客栈休息半日,晌午之后沈师傅就回来了。

    沈师傅点了两碗牛肉面,自己端上来招呼灵稚一起吃。

    面碗很大,摆在灵稚跟前足有他的两个脑袋大。

    他吃不上太多,拿着木筷慢条斯理地吃,不若沈师傅一般大块朵颐。

    沈师傅瞧他吃相斯文秀气,感慨道:“倘若老幺同你这般斯文就好了,斯文好啊,斯文人多念书,如今武人谋活不易,文人治国,笔比刀子厉害,文人拿笔抵过一大票武人。”

    灵稚赧然笑笑:“我念的书很少。”

    沈师傅丝毫不吝啬地赞扬他:“那总比老幺强,你小小年纪就跟蓝大夫给人治病开药,以后等年龄再大一点,医术更厉害了就到城里开医馆,会门手艺走哪儿都饿不死。”

    沈师傅似乎想到什么忧心事,浑厚的嗓音叹了几口气,埋头继续吃。

    这份面吃完,沈师傅午后还需出门。

    沈师傅掂了掂钱袋,回头看见灵稚仍在乖乖的对付那一大碗牛肉面,于是从钱袋掏出几枚碎钱,放到桌上。

    “俺还得跑几日,如果在客栈呆闷了就出去玩,毕竟来一趟燕都见见世面不容易。”

    灵稚不好意思收钱,沈师傅大手一扬,说道:“反正这些钱都要进别人口袋,如今还剩下不多,能拿的就拿去花。”

    话音落下,沈师傅赶着时辰,把灵稚独自留在客栈又匆匆离开了。

    灵稚将几枚碎钱小心收好,装进他空瘪的钱袋里,没有出门乱花钱。

    午后他留在客栈睡了一个绵长的午觉,醒时夜色笼罩,窗檐推开,天上小雪飘落。

    房内寒冷,他原地跺了跺脚,赶忙回床边将衣物按顺序一件件叠穿好,又去隔壁房间寻人,沈师傅还没回客栈。

    有住店的客人加钱找小二往房里加炉子,灵稚艳羡地看着小二捧着暖炉往客人房里送,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心道他的冬衣已经足够暖和,不贪炉子的温度。

    他回房坐在床上,闲来无事,再次昏昏欲睡地靠在被褥。

    一颗小石子忽然打在窗板,声响惊扰灵稚。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外面掉进屋内的小石子,雪下了半夜,虽然雪花很小,但时间一长,路面又积满了厚厚的一层。

    于是灵稚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一眼望见伫立在雪下的身影。

    那人着了羽白的鹤氅,颜色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似乎察觉灵稚推开窗户,俊美的容颜微微一抬,在夜色间精准地捕捉到了灵稚的脸。

    灵稚把窗户合起,不知道那人站在他的窗下做甚。

    他稳稳坐在凳子上,身姿端正,手指交握着叠放在膝盖,目光直直地盯着油灯上的火焰,心里空茫。

    他听小二说新元节时整座燕都城会热闹七日,大部分人都到街上去了,客栈空荡荡的,连小二没杂活儿时,也会轮流上街头凑凑佳节的热闹。

    灵稚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的鞭炮鸣响,心思跟着炮声飘远。

    待他神魂回归,想起什么,悄悄迈着步子走到窗后。

    细碎的雪花从掀开的窗缝飘进,落在灵稚睫毛上。

    他眨了眨凉湿的眼睫,把窗缝推得大些。

    灵稚正琢磨着此刻什么时辰,远远地传来更声,一更已过。

    他直直和那人对视,鹤氅羽白,看不出衣上有没有积雪,萧猊立在灯下,浅浅的屋檐遮不住太多的雪,风一起,细碎的雪花便朝他的衣摆飘。

    灵稚左右张望,没看见太师府的马车跟人,有些郁闷,关了窗重新回屋。

    他坐姿不似方才平稳端正,人懒懒地趴在案桌,小巧精致的下颌压在胳膊,一会儿动一下。

    门外有小二吆喝,隔壁隔壁的客人再次续了新的暖炉,他抿紧唇,整张脸几乎陷进了柔软的冬衣里。

    良久,灵稚从胳膊抬脸,柔软光滑的面颊上被他压出一到红印子。

    他喃喃自语道:“最后看一次。”

    灵稚第三次走到窗后,雪小了一些,零星的飘着,那身羽白的鹤氅还没离开。

    见灵稚站在窗下,萧猊甚至对他露出一笑。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灯下的那人眉眼柔和,发端和眉梢好像被雪水浸湿了。

    灵稚一口气闷在胸前,上不去下不来,猜不透萧猊要做什么。

    在楼下静立了很久的萧猊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传到灵稚耳边。

    萧猊问他:“要下来玩雪吗?”

    灵稚:“……”

    萧猊从袖口拿出一根红色丝带朝他晃了晃,灵稚无言以对。

    那人脸上笑意不减,微微曲膝,俯下身正对着灵稚的视野,双手挖开雪堆。

    萧猊先挖出一堆雪捂严实了,又挖出另外一堆雪。

    他动作有条不紊,每做好一个步骤倾身让开,方便灵稚能看清楚。

    于是萧猊在灵稚的眼皮子底下堆了个脖子上系红丝带的雪人,雪人旁边还有一朵白色的小灵芝。

    萧猊可能有些遗憾,他把雪人堆完了灵稚都没下楼。转念一想,灵稚在楼上看他堆完又觉得心满意足。

    看时候不早,男人低沉的声音在风中隐隐吹进灵稚的耳朵。

    萧猊说:“早点休息,我先回府了。”

    灵稚一言不发地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从视野消失,回到床边坐下。

    他弯腰除去鞋子,盘腿上了床。

    灵稚冬衣还没解,直挺挺地躺了会儿,忽然挺身而立,绷着脸将鞋子穿好。

    他打开门,客栈楼道静悄悄地没什么人,守在一楼的小二正趴在桌上打瞌睡,灵稚步伐轻巧,走出客栈时没把小二扰醒。

    灵稚站在雪人面前,眼也不眨地端详它。

    旁边的一株灵芝被雪花覆盖,他弯腰蹲下,伸手一推,好好的雪堆灵芝让他推散了。

    灵稚伸手扯开雪人脖子上的红色丝带,对它同样进行了破坏。

    把两个人雪人都推散后,灵稚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身后有人低声失笑。

    灵稚扭头,他仍蹲在雪地里,半张脸陷在衣领,声音几乎闷在衣下,开口音调轻得几乎听不到。

    “你不是走了吗。”

    萧猊走到灵稚身旁与他一起蹲下。

    “要玩雪吗?”

    又道:“我没有走远,想着你或许会下来。”

    灵稚“……”

    他把手上的红色丝带扔了,萧猊重新捡起,循循善诱:“玩一会儿吧。”

    灵稚不明白这个人。

    萧猊解释:“昨日夜里回去我想了想,你应该喜欢看雪。”

    所以萧猊想来弥补灵稚,想跟灵稚看一场雪。

    萧猊道:“此刻雪极小,看一会儿,好吗。”

    雪花从屋檐慢悠悠地落下,只有起风时才会飘得快一些。

    积雪皑皑,灵稚仰头朝屋檐外眺望,萧猊与他在屋檐下望着零星飞散的雪花。

    灵稚不出声,萧猊偶尔低声和他说两句,灵稚不回话不打紧,萧猊有自圆其说的本事。

    半晌,灵稚才施舍一般轻轻说了一句:“又不一样。”

    他说的不一样指的是情况不同,心境不同。

    昨夜赶路回客栈,他踉跄跌倒摔在雪地上躺着看雪夜,远处的喧闹听起来遥远恍惚,悠悠飘落的雪花却很安静温柔,连压在身下的积雪都十分松软。

    繁华声遥远,他不觉孤独,彼时躺在雪地仰望雪夜是非常舒服奇妙的。

    萧猊聪慧,很快领悟到灵稚话里的意思。

    他道:“抱歉。”

    有细雪落在灵稚眼睫,萧猊想伸手拂去。

    灵稚挡开萧猊的手,从雪地里拔出双腿,没和萧猊说道别之类的话,转头就走。

    他想走回客栈,没有跟萧猊待在一起的心思了。

    走啊走,灵稚左腿一陷,使劲抽出时惯力使得他往右一倒,侧着身直直摔在雪地里。

    不疼,但他愣了。

    灵稚躺在雪里没动,手心摸到一把厚实松软的雪。

    冰凉的气息涌进鼻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恰好有片雪沫掉在眼睛。

    灵稚单手捂在眼皮上,揉完眼皮还是没起身。

    萧猊走到他身旁,曲膝而坐。

    灵稚侧过脸朝萧猊投去不解的目光,萧猊含笑道:“我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和心境看燕都城的雪。”

    灵稚沉默,呆呆躺着不动。

    他躺够了才起来,萧猊在他身后用袖子拂去他衣上带起来的雪,跟随灵稚送他到客栈内才离开。

    灵稚莫名其妙地看了大半夜的雪,他心想萧猊脾气真的很古怪。

    第72章

    心悦你

    翌日,

    灵稚睡醒后鼻子有些堵塞。

    他觉察自己应是昨夜看雪受寒所致,天色蒙蒙亮,走到楼下找小二要了碗姜汤。

    灵稚坐在一楼的大堂里小口抿了一整碗热乎乎的姜汤,

    碗底空了,才起身上楼,跟正出门的沈师傅撞了个正着。

    沈师傅眼底带着乌青,灵稚说道:“沈师傅没有休息好?”

    沈师傅两只大手贴在粗糙的面颊搓了搓,

    朝灵稚一扬:“先下楼吃早饭。”

    话音刚落,

    灵稚就听对方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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