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果然,薛迟桉很快败下阵来,解释道:“后面有人从邶州一直跟我们到现在,暂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是什么目的。”言霁敛目沉默一阵后,道:“停车。”
薛迟桉拧眉,但还是下令让人都停了下来。
言霁从车上下来,望着他们来时的方向,那边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实在难以相信会有人一直尾随着他。
但若是什么也不清楚,到了京畿的范围,恐怕才更被动。
薛迟桉也下了马,走到言霁身侧后方的位置:“对方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好像就只是跟着.....”
不清楚是敌是友,这种未知感让薛迟桉心里生出一股烦躁,脸色格外不好:“就怕是京中来拦截陛下的人。”
关注他们的行程,好里应外合,联合京中的人在京畿内将他们一网打尽。
如今手底下的人并不多,若真遇到这种情况,恐难逃脱。
不过......就算是豁出命,他也会将陛下安全送到京城。
想到这,薛迟桉重新平静下来,正好听见言霁道:“我应该猜到是谁的人了,我们就在这里等。”
言霁想到了当时院子里飞闪而过的黑影。
薛迟桉自然是唯命是从,言霁说就在这里等,他便让人安了营,甚至都没多问一句。
两个时辰后,一匹黑马出现在视野内,连着黑马上风尘仆仆的人。
当看到原地休息的那群人后,那人身体明显僵硬了下,然而再想躲却来不及了,言霁显然看到了他。
梅无香坐在言霁面前。
“说吧,为什么一直跟在后面,顾弄潮让你来的?”言霁单枪直入,没给梅无香留任何思索托词的时间。
“是我擅作主张。”梅无香垂着头,看地上的火堆,回完言霁的话后就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薛迟桉目光不善抱臂靠在车厢旁,梅无香坐的位置离他也有些距离,很显然这两人之前应该打过招呼,而且还是不太愉快的那种。
言霁思索片刻,笑了下:“你违背他的命令,私自跑过来找我?”
这次,梅无香没回他了。
能将一向谨遵命令的贴身侍卫急到这个地步,顾弄潮的情况应该比他们所说的更不好。
“顾弄潮出什么事了?”
梅无香缩紧了手指,抬眼毫无情绪地看了眼薛迟桉,言霁了然,让薛迟桉先下去,待人不情愿地走后,梅无香这才放松了些,道:“王爷已经......”
他不知道如何用得体的词句描述,低吟许久后,泄气道:“陛下看过便知晓了。”
此后的路程再没什么风波,被梅无香迷倒的那五个也在快到京城时追了上来。
薛迟桉并没大肆张扬言霁回京一事,低调地接受盘查进了城门,便一路往陈太傅府上去。
梅无香张了张口,没再说什么,当透明人似地依旧跟在后面。
陈太傅前两日便接到薛迟桉传回来的消息,此时就等在府门外,两年不见,他看着苍老了许多,信中言辞切切的形象加深了几许,看到车驾停下,抖着手将搀他的仆人推开,便往地上跪去。
言霁没让他跪下去,紧赶了两步赶在双膝着地前,扶住了他。
以前言霁总烦陈太傅唠叨,一句话能翻来覆去在他耳根前说上好多遍,但如今再见却又觉亲切,也方知之所以说那么多遍,也是怕他没听进去,吃了亏。
路上薛迟桉是不是为言霁解闷,说起过陈太傅的近况,教导他们这些弟子,陈太傅从没将一句话说上两遍过。
“太傅。”言霁扶起人,退了一步,行了个学子礼。
陈太傅霎时泪目,隔着泪眼看眼前的陛下,比记忆中高了许多,成熟了许多,因此更耀眼了,整条街的色彩都像是被他一袭常服所摄去。
面如冠玉,神若秋水,峨冠博带,濯涟不妖。
只是少年时将成未成的天子威仪,被如今儒雅的举止压淡,好似真如一介常人,在向夫子行礼。
陈太傅不肯受,他宁肯龙腾云端之上,而不是落凡尘随俗礼。
“陛下折煞老臣。”陈太傅叹了口气,看了眼周围若有若无看过来的视线,侧身作请,“先进屋再说吧。”
言霁顿了下,余光瞧见梅无香带着请求目光正看他,敛了视线后,依然进了太傅府,将年让交给侍从照料。
不能急。
府中一直烧着热水,陈太傅没抓着言霁问话,先让他去沐浴更衣,待言霁出来,桌上已经备了热菜暖汤,陈太傅没敢坐,一直站在旁边候着。
恍然从邶州的平头老百姓,重回随时都被人伺候的皇帝身份,言霁恍然有种不真切感,这份不真切不是对眼前所发生的这些,而是对过去在邶州的那些时日。
像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依然逃不脱皇帝这层身份。
“不知道陛下近几年来口味可有变,若是不喜,臣再让后厨应陛下的喜好重新置办。”陈太傅此时面对言霁,难得和颜悦色。
“不必。”言霁跟先祖皇帝不一样,先辈们都忌讳被人得知喜好,但言霁从没这些顾虑,向来大大方方地要求御膳房做什么,别做什么,从没屈就过自己,下面的臣子自然也都知道了他的秉性。
过去还能有得挑,但在邶州,为了不饿死,言霁已经改掉了很多铺张浪费的毛病。
饭桌上,言霁例行公事般吃了几口,虽说肚子已经很饿了,这段时间来吃得也冷硬,但他实在没多大胃口,又怕陈太傅真叫人去重做,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待看他吃得差不多,陈太傅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公布回京的事。”
虽说这个时候,言霁回京一事已经传遍每个大臣府邸。
“再等等。”言霁没有明说,陈太傅已然知道陛下自有打算。不知为何,明明眼前之人要比过去温和了许多,不再那样动不动就撂人面子,但陈太傅却觉得更不好相与了。
已经从面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两方沉默,原本满肚子的话到这会儿居然哑了火,竟是无从开口。
倒是薛迟桉也收拾完过来,目光扫过时,道:“陛下一路舟车劳顿,想必累了,我看府上的客房已经备好,先让陛下去休息下再讨论接下来的事,先生看如此可好?”
陈太傅自然点头。
从堂屋出来,走在回廊上,薛迟桉默然后问道:“陛下可是不适?”
“没有,为何这般问?”
“臣看陛下眉头一直皱着。”
被这般一说,言霁抬手去碰眉心,好像真一直皱着的。
到了客房,薛迟桉推开门,深深看了言霁一眼:“陛下先休息吧,晚膳前臣再来叫你。”
“好。”
房门重新关上,屋内倒是通透明亮,打扫得一尘不染,被衾又被熏了香。
言霁确实很累,身心疲惫的那种,褪了衣裹在被子里,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好似耳边有风声,他想睁眼看看,眼皮子却沉重语希圕兌。得如同黏合在了一起,最终放弃,再度陷入昏沉的梦境。
他好像在船上颠簸,腰酸背痛,言霁终于将眼睁开了,入目是如稠墨般伸手不见十指的黑,言霁坐起身,思绪迷茫,给自己锤了锤肩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不是被人给绑了?
没想到回京第一日,就上业务了。
等眼睛适应黑暗后,发现远处有一抹朦胧的亮光,隐约有争吵声传过来,言霁起身放轻脚步,往那边走去。
走近了,听清一道声音在说:“就算如此,那也不能把人绑来啊,外面的人本就对王爷虎视眈眈,落此把柄,更说不清了!”
“一切我会承担。”这是梅无香的声音。
言霁弄清了自己在何处,不是在摄政王府,就是在京郊别院。
最先说话的那个人厉声道:“你能承担?先把陛下送回去,等之后王爷清醒时,在说。”
正在这个时候,言霁走了出去。
在对话的两人都是耳聪目明的,齐齐转头看过来,都是一僵,梅无香率先低下了头,一身黑衣没了脸上那点白色,彻底快要融入黑夜了。
另一人合掌抵唇咳了声,憋了半天最后问了句废话:“陛下醒了?”
言霁正在打量她,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穿着身由浓转淡的宝蓝色月华裙,头戴花珠钗步摇,簪星曳月,笑音璨然,以前他从没在顾弄潮身边见过。
想起传闻中说顾弄潮已结亲一事,言霁掩去眸中异样,朝女子颔首。
既然陛下都已经醒了,便没回头路,隋柳在心里哀叹一声,狠狠踹了梅无香一脚,复又扬起笑道:“陛下睡了这大半日,想必睡不着了,我带陛下四处走走?”
在言霁看着,这是拿出了女主人的姿态。
心下没缘由生起些苦涩,他原以为自己并不在乎,没想到耳中听到与亲眼所见,滋味全然不一样。
两人都隐去不提言霁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事,隋柳硬着头皮提了灯笼在摸黑的院子里带路,身后突然传来言霁的疑问:“为何不点石灯。”
隋柳没敢说是怕王爷深夜醒后会乱走,言霁从隋柳的沉默中,读懂了其中压抑的情绪。
“带我去看看皇叔吧。”毕竟回来了,早晚都会见到的。
梅无香和隋柳同时身体僵硬了下,隋柳勉强提起笑:“这会儿都这么晚了,王爷可能已经睡了,要不明日......”
她藏在袖下的手指攥紧,撇过头,脸上的笑容彻底落下:“等王爷精神好些吧。”
“柳儿。”梅无香拉住她的手腕,锋利的眉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凌冽,“或许只有陛下才能救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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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柳低着头在面前领路,额发零散垂落,眉眼被隐藏在阴暗中。
梅无香跟在几步之后,等走到过去顾弄潮所住的院落后,隋柳停下来,伸手推院门。
春日的月光并不亮,所见灰蒙蒙,言霁依旧看清了,隋柳推门时颤抖的手指,不过一瞬,下一秒院门便被从外推开,月光跟着洒落了进去。
这方院子里,也没点灯。
“怎么连个守夜的人也没?”言霁并不觉得摄政王府的人敢苛待顾弄潮,是以更加疑惑,从刚见到这两人时,言霁都一直处于观察的状态。
无论时梅无香还是隋柳,都好像有很多没说出的话,举止间怪怪的。
“王爷不喜夜里有人伺候身侧。”这次梅无香回答了他,未了又道:“但吴老应该在。”
刚说到这里,就见黑暗中有道人影走了过来,言霁僵了下,先前离得远以为是顾弄潮,但走到进处时,看着身形并不像,方察觉是自己认错了。
“陛下?”走过来的人难掩激动地呼喊了声。
正巧隋柳用火折子将庭院里的石灯点亮了几盏,视线瞬间明亮,言霁看清来者,正是吴老。
吴老如今的模样也变了许多,他头发白的部分比陈太傅还多,几乎全白。
但吴老的年纪,并不至于如此才对。
问过吴老王府上的情况,吴老泪眼涟涟,一直只说好,不忍让言霁操心他,反而问言霁在外面过得怎样,可有受苦。
言霁一直以来似他为亲人,当看到吴老眼角的水渍时,他声音涩哑,再说不出话。
“快去看看王爷吧,王爷可想你了,刚我被账房那边叫过去,此时也不知道王爷睡下没。”
话音刚落,屋内突传来一道响动,几乎是下一刻,梅无香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再见他已经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言霁紧随其后。
当他走到门口时,脚步蓦地顿住,扶着门框的手指骤然使力握紧,如同石化般僵硬在原地。
他没想到再见顾弄潮,会是这般情形。
隋柳从他身边走过,进到屋内,动作熟练地摸到屋内的灯盏,唰地一声,火苗燃了起来。
“如今王爷谁都记不清了,医师已束手无策。”
隋柳的声音很轻,里面掩藏的悲伤却格外沉重。
除了摄政王府的近侍,没有任何人知道顾弄潮的状况已经严重至此,只要朝廷中的人还以为朝政被把持在王爷手里,大崇就一日不会乱。
边塞的士兵也一日有底气与柔然作战,将侵犯国土的贼寇驱逐边域。
火苗燃起的同时,微弱的火光霎时照亮了整个屋子,窗边有一把轮椅,此时正有一个白衣人坐在上面,火光映亮了他无神乌黑的眸子,他像是感觉不到屋内突然多出的几人,依然举着勺子,对着面前的空气微笑。
“霁儿,喝汤,现下不凉了。”
“不是药,是汤,你尝尝,不苦的。”
“空气”像是说了什么,顾弄潮脸上的笑越发柔和了些,“好,今年春末,带你去看杏花。”
第99章
归位四
言霁恍惚地走到顾弄潮身边,
低头看了眼他手上端的乌溜溜的药汁,轻轻嗤笑了声。骗傻子呢,什么汤乌溜溜的。
现在他已经不在意顾弄潮无意识中将他当做的是谁了。
言霁蹲在顾弄潮面前,
仰头看他,
道:“皇叔,你看我说对了,
就算我死了,你也依然会不好过。”
就算言霁将手搭在他膝上,就算将他手中的碗拿走,
顾弄潮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就连盛着药汁的勺子都没颤一下。
隋柳眨了眨充斥泪光的眼,
在旁边道:“我原以为就算恢复不了神智,
陛下来了王爷至少也能认出您。”
言霁垂下头,死死咬着唇,
有力到没多久就破了皮,血丝在唇齿间蔓延。
铁锈味的。
脸颊一凉,言霁愕然抬头,
灯影下,
顾弄潮抬起手掌抚上言霁的脸颊,
唇角温润如风:“答应你了,可是肯喝了?”
言霁睁大眼,盈满的泪水决堤般滑落,
顾弄潮慌乱了瞬,
勺子里的药汁几乎洒完,他将勺子放进言霁拿过去的药碗中,
手脚无措地从衣袖里取出手帕去替言霁擦泪,
眼中全是自责:“若不肯喝药便罢了,
不喝了。”
又觉不妥,顾弄潮手上顿了下,续道:“皇叔听说西洋那边有种奇法,可以将药搓成黄豆般大的药丸,混水喝下也不会发苦,明日我便命太医署研究研究。”
言霁摇了摇头,他讨厌眼泪失禁的感觉,身后还有梅无香和隋柳,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哭。
顾弄潮以为他摇头是不愿吃药,眉心微蹙,声音为难:“是皇叔不对,不该在未央宫跟顾涟漪说那番话,害你亏损了身体,皇叔向你道歉,但不吃药,怎么能好?”
“不可用自己的身体去惩罚别人,任何人都不行。”
言霁反应过年顾弄潮在说哪件事,他将药碗递给隋柳,呼吸间气息不稳:“皇叔终于知道我是谁了吗?”
然而,顾弄潮许久都没回答,他的视线从言霁脸上移开,又开始看着虚无处,喃喃道:“陛下什么时候才回来。”
言霁去抓顾弄潮衣袍的手指握了个空,顾弄潮转动轮子,绕过他去到门口,身影挺直,寒风拂动披散身侧的乌发,他一直望着虚无的夜色,好似化作了一尊石像,漫无边际地等着从夜色里归来的人。
言霁终于明白隋柳没回答那句话的答案了。
府上不点石灯,是怕顾弄潮寻了出去。
如今这个情况下,被任何人撞见顾弄潮此时的模样,都是潜在的威胁。
蹲得太久,言霁起身时身体晃了下,被隋柳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待眼前的黑色散开,他看到隋柳担忧的眼神,不远处,梅无香紧抿着唇,将头侧在另一边。
言霁并没多问什么,只是道:“我突然消失,薛迟桉那边必然已经得知了消息,我写一封信,梅大哥替我送去太傅府,好叫他们安心。”
梅无香收回看着自家王爷的目光,点了点头。
隋柳一直悬着的心这会儿终于放回了实处,陛下不怪罪就是莫大的恩典了。
接着顾弄潮房里的纸笔写完信,交给梅无香后,梅无香立刻施展轻功消失在了视野中。这会儿,言霁终于发现顾弄潮穿着似乎单薄了些,虽已如春,但是初春的寒气一点不比冬日弱,而顾弄潮仅着了一层单衣。
此前顾弄潮端的那碗药本该是他晚膳后喝的,不知怎么下人没哄进去,如今药已凉,喝下去也没多大药效了。吴老走前向隋柳以眼神示意,说要去点火,重新熬药。
而今房中只剩言霁和顾弄潮两人,言霁翻出件厚实的外袍给顾弄潮披上,动作间顾弄潮终于舍得移开看着夜色的视线,无神的瞳孔映上了言霁的脸。
言霁握住他冰冷的手指,柔声道:“这都深夜了,皇叔去睡一会儿好吗?”
他望着眼前这个男人,顾弄潮是整个大崇的脊梁骨,如同创世的不周山,言霁不敢想他真的倒下后,大崇是否能挺过没有秩序统治的时期。
毕竟父皇还在位时,大崇就已经蛀虫掏空,从内里在腐烂了。
这些年一直是顾弄潮在支撑着,哪怕父皇,也不得不依赖罪人遗孤。
明明大崇薄待于此,顾弄潮任然守护着这个国度,光是此番胸怀,言霁也不想他会得不到善终。
更何况,自己心中一直都爱慕着他。
没有人舍得自己喜欢的人,受苦受难。
言霁将头埋进顾弄潮盖着毛毯的膝间,轻轻笑了下:“我是皇帝,我想要的,从来都能实现。”
“我会让一切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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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霁刚睡着没多久,就觉得四肢冰冷乏力,呼吸也有些困难,他猛地惊醒,瞳孔倒映着压在他身上的人,两人离得极近,顾弄潮森寒的面容占据满整个视线。
一柄寒刃的尖端正抵在言霁胸口的位置。
握着刀柄的手很抖,那张脸出现一抹皴裂般的挣扎,好似正受着冰火两重天的折磨。
言霁渐渐平静下来,调整呼吸,轻声问道:“现在就要动手吗?”
他攀上顾弄潮握着寒刃的手,视死如归般勾起嘴角:“动手吧。”
意料中的疼痛并没从心口传来,倒是脸庞滴落一抹温热,铮地一声,寒刃脱手摔在地上,顾弄潮晕倒在了言霁身上。
言霁无声环抱着他,也没擦脸上的水渍。
倒是最未了,替顾弄潮擦干了眼角。毕竟王府里现在能进到这座院子的,都是顾弄潮的心腹,还是不要让他在手下们面前出糗为好。
言霁原本以为自己才睡一刻钟不到,此时看去窗外却已天光大亮,他给顾弄潮盖上被子,起身穿衣,走前顿了下,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插回鞘里,随手放在斗柜上。
门外,隋柳正在浇花,见言霁完好无损出来,无声松了口气。
“早啊,陛下。”隋柳扬了扬手打招呼,指了下前厅,“膳食刚送上来,正好还热着。”
言霁看到隋柳绑着袖子浇花时,愣了下,隋柳不是王妃么,怎么还做这些下人的粗活?
但他没有多问,估计是个人爱好吧,以前宫里一些娘娘们,也时常在自己宫中莳花弄草,虽顶多只是弄几盆,没有弄一整个花圃的。
夜里消失的仆从此时都已经活动起来,光是前厅就有好几个侍女伫立在两侧,一个嬷嬷正抱着个孩子坐在下首喂粥,由于角度问题,并没第一时间看到言霁进来。
阳阳坐在嬷嬷腿上,不肯好好吃粥,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倒是看到了言霁,立即扑腾着小手小脚朝着言霁奶声奶气地喊,嬷嬷放下勺子掰回小奶娃的藕臂,低声道:“小祖宗快别闹了,乖乖把粥喝完成么?”
“我来吧。”
陌生男音响起,将嬷嬷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来人,浑身气度不凡,跟仙人似的,顿时想起了隋柳小姐提到的贵人,忙起身告罪。
言霁倒是并没在意她,注意力一直放在阳阳身上,之前他就格外想伸手捏一捏阳阳肉嘟嘟的脸颊,这会儿没再忍,伸手很小心地轻轻碰了碰,棉花糖一样软绵。
比豆腐还嫩。
阳阳只顾着笑,眼睛弯弯的,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
小虎牙也很奶,只能见个雏形。
言霁接了嬷嬷的任务喂阳阳早食,阳阳变得乖得不行,像是怕言霁想之前一样离开,手指紧紧抓着言霁的衣袖,叫张嘴就张嘴,叫咽就咽。
——阳阳有个小毛病,喜欢将食物含在嘴里不吞咽。
言霁总觉得阳阳记得他,但又不确定,这么小年轻的孩子,真能记得更小时候的事吗?
吃罢早膳后,言霁抱着阳阳去外面晒太阳。
花圃里已经零星有几朵花枝生出了花苞,娇嫩的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晨曦下折射出亮丽的光华,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也不知未央宫的白菩提,怎样了。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言霁转头看去,几个穿着青袍挎着药箱的人,其中有一个言霁认识,步太医。
大约这些年劳累所致,步太医的头发白了一半,背脊也佝偻了些,走近院内同样看到了言霁,脚下一停,满脸的不可置信。
同僚见他停下,询问了声。
下一刻便见步太医快走几步,扑通跪在了言霁面前磕头,激动得语无伦次。
其他人面面相窥后,也纷纷跪地。
刚到邶州时,别人见自己不跪拜言霁还有些别捏的不习惯,这会儿回来谁见了自己都下跪,言霁同样也觉得不习惯。
“陛下您真的还活着,臣便知道,陛下真龙护体,定是逢凶化吉。”
步太医激动得面红耳赤,言霁抱着阳阳腾不出手扶步太医,只能口头上道:“地上凉,步太医快请起。”
如此,众人才站起身。
除了步太医外,其他几名来为顾弄潮探诊的医师也都难掩激动,失踪已久的皇帝活生生回到京中,无疑是在他们心中打下了一枚定魂针。
没有比他们这些了解实情的人,更忧虑大崇的未来。
将嬷嬷将阳阳带去玩,言霁请几名医师到书房中,详细问询了顾弄潮的症状。
房间里弥漫低沉压抑的气氛,在每个人心头都笼着一层愁云,步太医率先道:“王爷的情况并不乐观,我们已经尽量在将时间延长,让王爷清醒的时候能多些。”
正常状态下,被种白华咒的人最后会彻底失智,或癫狂或痴傻,不可能再恢复清醒,能让顾弄潮到如今的情况,这些医师功不可没。
是以在步太医唉声叹气道“是臣等无用”时,言霁不太熟练地宽慰了几句,对他来说,现在的情况远比他想象中的好上许多。
另一名医师说道:“据我等观察,王爷每次清醒都毫无规律,有时候看到某件东西,有时候是听到了某句话,但之后再用同样一件东西或话去激王爷,就再没反应了。”
言霁又问:“一般多久能清醒一次,每次清醒的时长是多久?”
几名医师互相看看,皆是摇头。
步太医道:“有一次隔了一日就清醒了,之后也有隔五日才清醒的,每次清醒的时间也不定,或能清醒一整日,或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就再次失了神智。”
话音落下,书房内又是一阵死寂。
许久后,听到金玉相击般好听的声音沉稳有力道:“还不算糟糕,我有一计,可缓解此番困境,但胜算不及一成,且需要你们配合太医署的江太医。”
“是何计?”步太医惊讶下,脱口问了出来。
“等我问过江太医后,再于你们详说。”医师们刚开始面露欣喜,这会儿想到什么,一个接一个出现愁容,言霁续道:“放心,对摄政王的身体没有损害。”
这话如一道暖流淌过众人心口,弥日累夜的疲惫得到纾解,医师们齐齐安下心。
最近并没听说过皇帝回京的消息,步太医毕竟混过官场,比其他清白出身的医师多了个心眼,留心问了句:“陛下之后打算如何?”
“我打算先以医师的身份留在摄政王府一段时间,关于我回京的消息会慢慢放出去,同时也可以看看,这段时间浑水摸鱼的都有哪些。”
说到朝事,言霁眼中迸射出一股精芒,隐有风雨欲来之色。
医师们离开书房往摄政王卧房走去的路上,一扫来时的颓靡,其中有人小声道:“总感觉这次回来,陛下变了许多。”
“你是不是也觉得陛下更有压迫感了?”
“是好事,如此才能震得住朝上的那些老狐狸。羽=+西~+整”
“确实。”话题结束后,所有人都喟叹了声,抛却各种因素,内心还是更期待少年时的皇帝陛下,虽说过于骄纵矜贵,但不会让人在面对他时,两股颤颤。
到了摄政王房门外,众人敛了声音,整理好衣服,互相看过没问题,这才推门进去。
床上微微鼓起一团,判断摄政王这会儿应该还在睡觉,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待走近又吓了跳。
原因无他,原以为睡着的人,此时正睁着无光的双眼看着帐顶。
瞳孔连动都没动一下,加上脸色格外苍白,看上去竟让人以为他没了气息。
好在几名医师都见惯了大风大浪,这次不过小场面,很快就调整好心跳速度,试探地喊:“王爷?”
没有任何反应。
看来这次也没能清醒。
正在医师们沮丧地垂下头时,床上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本王好像又产生幻觉了。”
这已经是稀疏平常之事,步太医想要宽慰几句,又听摄政王道:“这次,甚至还有触感,是温热的。”
众人一愣,面露欣喜,摄政王这会儿是清醒的!
刚坐起身,顾弄潮的目光便被一处吸引,众人循着视线望去,门侧处,陛下正抱着一个软糯可爱的小团子站在光下,那双桃花眼依如过去时澄澈透亮。
“不是幻觉,我回来了。”
言霁刚走进去,就见顾弄潮掩嘴一阵猛咳,指缝间隐有血水溢出,众医师忙围上去烧了银针给他施针,但顾弄潮躺着却不肯安生,想起身再往门边看一眼,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幻听。
医师围成一道墙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想呵斥,可一张口便咳出血,根本说不出一句话,顾弄潮急于摆脱医师们桎梏他的手脚,面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看着虚晃成白茫茫一片的床帐,潜意识中知道他又要陷入泥沼中,一股不得遍寻的绝望蔓上心间,他只是想再多看一眼而已。
冷如寒冰的手指不知觉间被一双带着适宜温度的手握住,当冰冷被暖化,顾弄潮才若有所觉地侧头看去,言霁隔着医师这堵肉墙,从间隙中伸着手,紧紧握住他的。
旁边站这个小肉团子,也学着言霁的姿势,想去握顾弄潮的手,但奈何手臂太短,挤得肉嘟嘟的脸都变了形,也没够到。
耳边是医师们叽叽喳喳地在道:“心脉呈枯竭之相,脉跳缓慢,赶紧拿纾心丸来。”
“璇玑穴、紫宫位施针半寸,银针消完毒没,快拿来。”
医师忙忙碌碌,没多久顾弄潮就已被银针扎成刺猬,只有言霁始终握着他的手,对他道:“累了就睡会儿吧。”
顾弄潮睁着遍布血丝的眼始终不肯睡,他怕自己一阖眼,就会再次失去神智,若会伤害言霁,万一将他又吓走了怎么办?
顾弄潮紧紧盯着言霁,连眼都不肯眨一下。
“去拿安神香来。”言霁朝站在外围无处下手的医师命令道。
安神香点燃后,顾弄潮神思昏沉,眼皮沉重地要往下耸拉,他固执地极力想睁眼,但反而耗尽了剩余的那点心力,在言霁让再加香后没多久,视线彻底被黑暗笼罩。
但交握在一起的手,没有松开半分。
忙到午时,医师们这才抹着汗收好医具,待人撤开后,言霁才终于看到床上的景象,只见被褥上皆是星星点点如红梅般的血迹,顾弄潮衣衫不整躺在上面,嘴角的血迹也没来得及擦干净,鬓发更是汗湿,黑发凌乱纠缠地压在身下,将那张脸衬显得格外惨白。
若不是胸口正微弱得起伏,让人看去几乎以为是一具死尸。
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已至穷途末路,就算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医师陆续抹着一头折腾出来的汗水离开,留步太医走在最后面,在门口时顿了下,回头看了眼坐在床头边正为摄政王擦汗的陛下,希望陛下确实有办法解决王爷此疾。
屋内没了旁人,阳阳乖乖趴在旁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吵也不闹。隋柳走进来,说道:“陛下,江太医来了。”
虽不知陛下为何一大早就让她去宫里请江太医,隋柳还是照做了,但毕竟是宫里的人,她没敢把人请到内院来,此时正将人安排在前厅候着。
“好。”言霁费了一些功夫,才将紧握着自己的手挣开,牵起阳阳,跟着隋柳往前厅去。
前厅内,江逢舟已经喝完两盏茶,身上还穿着太医服,药箱放在脚边,时不时往拱门看去。
刚刚医师从内院离开,江逢舟也看到了,本想上前攀谈,但门口的侍卫在他动时立刻亮了剑,此后江逢舟便不敢再有动作,干坐着也只能喝茶。
他在太医署当值这些年,很少有听说过摄政王请宫里的人看诊,王爷自己府上养得就有医师,并且比不宫里的太医差,他实在想不到,王爷为何传人叫他来府上。
并且还是点名道姓,只叫了他一人。
他过去跟摄政王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这等大人物不应该连他的名字都记不得么。
江逢舟这头还在惴惴不安,言霁那头已经抱着阳阳穿过拱门,快到里面时,他将阳阳交给隋柳,说道:“我有要事要与江太医商议,这段时间不可让人靠近,知道吗?”
“是,我知道。”隋柳正色回,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拱门外,言霁这才进了前厅。
一如之前所有人看到言霁时的模样,江逢舟在看到言霁从影壁后转出来时,猛地站起身,快走两步后察觉失态,立刻跪地磕头请安。
声音难掩激动地喊:“陛下。”
“起来吧。”
待言霁在上座落座后,江逢舟才站起身,看向言霁的双眼闪烁着明晃晃的亮光,随后才想起自己此行尚还不知目的,出声询问:“原是陛下唤臣前来,不知可是龙体不适?”
“不是朕。”言霁喝完茶润喉后,抬眸直直看向江逢舟,“朕有一事需你相助,无论你愿或是不愿,都必须帮朕。”
江逢舟恍然察觉言霁所散发出的压迫感,眸光凛然坚决,任谁在这样的视线下,都会生不起反抗之心。
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半晌后,江逢舟才终于涩声道:“臣答应。”
“朕还没说是何事,你就答应了?”言霁以审视的目光看着江逢舟。
“为臣者,只要是陛下的吩咐,就算刀山火海,臣也愿赴往。”江逢舟低垂着头,神色不明。
言霁笑了声,想说要去刀山火海的不是他,但言霁到底没在这个时候说,只是道:“朕之前听你提起说,你从你师父那里,曾习得换心之术,如今你若是施刀,有几成把握?”
江逢舟不知他为何问起此事,老实答道:“不足一成。”
言霁又问:“你有换心成功的例子吗?”
江逢舟摇了摇头:“此术施展起来极为苛刻,不止换心者与被换心者需极度匹配,且还需要同样稍精此法之人从旁协助于我,过程中需要一间没有任何灰尘的房间,还有很多市面上没有的器具,以及一些世间难寻的奇珍护脉,凡此种种,每一样都是一道天堑,非集全国之力不可达。”
“若以朕之力,可能达?”言霁撑着下颌,正专注看着漂浮在茶水上的茶叶,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江逢舟愣了下,经过深思后,得出回答:“若是陛下召全国之力,臣才有一成把握。”
“已经足够了。”言霁咧嘴笑了笑,“你准备下,朕这里有一人需换心,留给你准备的时间并不多,希望江太医莫要让朕失望。”
江逢舟腿一软,跪在地上:“望陛下三思,人命不比牲畜,一遭不慎失的便是两条人命,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非得换心不可。”
“若是失败,他两个人同生同死,合葬同处,不也是件幸事?”
江逢舟还要再劝,但见言霁心意已决,不得不咽下满肚子的话,心情沉重地阖目片刻,问道:“臣可以知道,陛下为何要兵行险着,走此一步么?”
“既是兵行险着,自然走投无路,才选择如此。”言霁纤长浓密的眼睫垂落下,声音很轻道:“如今的你,只需要将他的心取出来完好得封存起来便是,剩下的步骤,会有人替你做完。”
江逢舟还想问谁,言霁便已下了逐客令:“你下去准备吧,需要什么叫人告诉我一声就是。”
甚至没有告诉他换心的时间,也没给出任何信息,江逢舟就这样一头雾水地来,又是一头更重的雾水离开。
言霁往后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几乎话的功夫竟像是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没有人会对换心不感到害怕,言霁同样害怕,但他确实,已经没有选择了,最后他只能寄希望于顾弄潮,因为他相信,顾弄潮定不会让他就这样死掉。
他们都期盼能活着。
如果实在不行......
言霁自嘲得笑了下,改建的皇陵应该已经休好了,是个合葬墓,如果必有一死,如此也算是个好结局。
第100章
归位五
之后便是关于朝事的处理。
言霁刚打算琢磨下帝位的安排,
突觉一股风声灌入厅堂,耳边利刃破空声骤然响起,待言霁睁眼时,
脖颈间已被一把长剑死死抵住。
他抬眸,
看着神色冷然的暗卫,勾着唇缓慢道:“这么快就知道了么。”
影一紧随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