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39章

    果然,薛迟桉很快败下阵来,解释道:“后面有人从邶州一直跟我们到现在,暂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是什么目的。”

    言霁敛目沉默一阵后,道:“停车。”

    薛迟桉拧眉,但还是下令让人都停了下来。

    言霁从车上下来,望着他们来时的方向,那边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实在难以相信会有人一直尾随着他。

    但若是什么也不清楚,到了京畿的范围,恐怕才更被动。

    薛迟桉也下了马,走到言霁身侧后方的位置:“对方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好像就只是跟着.....”

    不清楚是敌是友,这种未知感让薛迟桉心里生出一股烦躁,脸色格外不好:“就怕是京中来拦截陛下的人。”

    关注他们的行程,好里应外合,联合京中的人在京畿内将他们一网打尽。

    如今手底下的人并不多,若真遇到这种情况,恐难逃脱。

    不过......就算是豁出命,他也会将陛下安全送到京城。

    想到这,薛迟桉重新平静下来,正好听见言霁道:“我应该猜到是谁的人了,我们就在这里等。”

    言霁想到了当时院子里飞闪而过的黑影。

    薛迟桉自然是唯命是从,言霁说就在这里等,他便让人安了营,甚至都没多问一句。

    两个时辰后,一匹黑马出现在视野内,连着黑马上风尘仆仆的人。

    当看到原地休息的那群人后,那人身体明显僵硬了下,然而再想躲却来不及了,言霁显然看到了他。

    梅无香坐在言霁面前。

    “说吧,为什么一直跟在后面,顾弄潮让你来的?”言霁单枪直入,没给梅无香留任何思索托词的时间。

    “是我擅作主张。”梅无香垂着头,看地上的火堆,回完言霁的话后就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薛迟桉目光不善抱臂靠在车厢旁,梅无香坐的位置离他也有些距离,很显然这两人之前应该打过招呼,而且还是不太愉快的那种。

    言霁思索片刻,笑了下:“你违背他的命令,私自跑过来找我?”

    这次,梅无香没回他了。

    能将一向谨遵命令的贴身侍卫急到这个地步,顾弄潮的情况应该比他们所说的更不好。

    “顾弄潮出什么事了?”

    梅无香缩紧了手指,抬眼毫无情绪地看了眼薛迟桉,言霁了然,让薛迟桉先下去,待人不情愿地走后,梅无香这才放松了些,道:“王爷已经......”

    他不知道如何用得体的词句描述,低吟许久后,泄气道:“陛下看过便知晓了。”

    此后的路程再没什么风波,被梅无香迷倒的那五个也在快到京城时追了上来。

    薛迟桉并没大肆张扬言霁回京一事,低调地接受盘查进了城门,便一路往陈太傅府上去。

    梅无香张了张口,没再说什么,当透明人似地依旧跟在后面。

    陈太傅前两日便接到薛迟桉传回来的消息,此时就等在府门外,两年不见,他看着苍老了许多,信中言辞切切的形象加深了几许,看到车驾停下,抖着手将搀他的仆人推开,便往地上跪去。

    言霁没让他跪下去,紧赶了两步赶在双膝着地前,扶住了他。

    以前言霁总烦陈太傅唠叨,一句话能翻来覆去在他耳根前说上好多遍,但如今再见却又觉亲切,也方知之所以说那么多遍,也是怕他没听进去,吃了亏。

    路上薛迟桉是不是为言霁解闷,说起过陈太傅的近况,教导他们这些弟子,陈太傅从没将一句话说上两遍过。

    “太傅。”言霁扶起人,退了一步,行了个学子礼。

    陈太傅霎时泪目,隔着泪眼看眼前的陛下,比记忆中高了许多,成熟了许多,因此更耀眼了,整条街的色彩都像是被他一袭常服所摄去。

    面如冠玉,神若秋水,峨冠博带,濯涟不妖。

    只是少年时将成未成的天子威仪,被如今儒雅的举止压淡,好似真如一介常人,在向夫子行礼。

    陈太傅不肯受,他宁肯龙腾云端之上,而不是落凡尘随俗礼。

    “陛下折煞老臣。”陈太傅叹了口气,看了眼周围若有若无看过来的视线,侧身作请,“先进屋再说吧。”

    言霁顿了下,余光瞧见梅无香带着请求目光正看他,敛了视线后,依然进了太傅府,将年让交给侍从照料。

    不能急。

    府中一直烧着热水,陈太傅没抓着言霁问话,先让他去沐浴更衣,待言霁出来,桌上已经备了热菜暖汤,陈太傅没敢坐,一直站在旁边候着。

    恍然从邶州的平头老百姓,重回随时都被人伺候的皇帝身份,言霁恍然有种不真切感,这份不真切不是对眼前所发生的这些,而是对过去在邶州的那些时日。

    像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依然逃不脱皇帝这层身份。

    “不知道陛下近几年来口味可有变,若是不喜,臣再让后厨应陛下的喜好重新置办。”陈太傅此时面对言霁,难得和颜悦色。

    “不必。”言霁跟先祖皇帝不一样,先辈们都忌讳被人得知喜好,但言霁从没这些顾虑,向来大大方方地要求御膳房做什么,别做什么,从没屈就过自己,下面的臣子自然也都知道了他的秉性。

    过去还能有得挑,但在邶州,为了不饿死,言霁已经改掉了很多铺张浪费的毛病。

    饭桌上,言霁例行公事般吃了几口,虽说肚子已经很饿了,这段时间来吃得也冷硬,但他实在没多大胃口,又怕陈太傅真叫人去重做,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待看他吃得差不多,陈太傅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公布回京的事。”

    虽说这个时候,言霁回京一事已经传遍每个大臣府邸。

    “再等等。”言霁没有明说,陈太傅已然知道陛下自有打算。不知为何,明明眼前之人要比过去温和了许多,不再那样动不动就撂人面子,但陈太傅却觉得更不好相与了。

    已经从面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两方沉默,原本满肚子的话到这会儿居然哑了火,竟是无从开口。

    倒是薛迟桉也收拾完过来,目光扫过时,道:“陛下一路舟车劳顿,想必累了,我看府上的客房已经备好,先让陛下去休息下再讨论接下来的事,先生看如此可好?”

    陈太傅自然点头。

    从堂屋出来,走在回廊上,薛迟桉默然后问道:“陛下可是不适?”

    “没有,为何这般问?”

    “臣看陛下眉头一直皱着。”

    被这般一说,言霁抬手去碰眉心,好像真一直皱着的。

    到了客房,薛迟桉推开门,深深看了言霁一眼:“陛下先休息吧,晚膳前臣再来叫你。”

    “好。”

    房门重新关上,屋内倒是通透明亮,打扫得一尘不染,被衾又被熏了香。

    言霁确实很累,身心疲惫的那种,褪了衣裹在被子里,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好似耳边有风声,他想睁眼看看,眼皮子却沉重语希圕兌。得如同黏合在了一起,最终放弃,再度陷入昏沉的梦境。

    他好像在船上颠簸,腰酸背痛,言霁终于将眼睁开了,入目是如稠墨般伸手不见十指的黑,言霁坐起身,思绪迷茫,给自己锤了锤肩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不是被人给绑了?

    没想到回京第一日,就上业务了。

    等眼睛适应黑暗后,发现远处有一抹朦胧的亮光,隐约有争吵声传过来,言霁起身放轻脚步,往那边走去。

    走近了,听清一道声音在说:“就算如此,那也不能把人绑来啊,外面的人本就对王爷虎视眈眈,落此把柄,更说不清了!”

    “一切我会承担。”这是梅无香的声音。

    言霁弄清了自己在何处,不是在摄政王府,就是在京郊别院。

    最先说话的那个人厉声道:“你能承担?先把陛下送回去,等之后王爷清醒时,在说。”

    正在这个时候,言霁走了出去。

    在对话的两人都是耳聪目明的,齐齐转头看过来,都是一僵,梅无香率先低下了头,一身黑衣没了脸上那点白色,彻底快要融入黑夜了。

    另一人合掌抵唇咳了声,憋了半天最后问了句废话:“陛下醒了?”

    言霁正在打量她,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穿着身由浓转淡的宝蓝色月华裙,头戴花珠钗步摇,簪星曳月,笑音璨然,以前他从没在顾弄潮身边见过。

    想起传闻中说顾弄潮已结亲一事,言霁掩去眸中异样,朝女子颔首。

    既然陛下都已经醒了,便没回头路,隋柳在心里哀叹一声,狠狠踹了梅无香一脚,复又扬起笑道:“陛下睡了这大半日,想必睡不着了,我带陛下四处走走?”

    在言霁看着,这是拿出了女主人的姿态。

    心下没缘由生起些苦涩,他原以为自己并不在乎,没想到耳中听到与亲眼所见,滋味全然不一样。

    两人都隐去不提言霁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事,隋柳硬着头皮提了灯笼在摸黑的院子里带路,身后突然传来言霁的疑问:“为何不点石灯。”

    隋柳没敢说是怕王爷深夜醒后会乱走,言霁从隋柳的沉默中,读懂了其中压抑的情绪。

    “带我去看看皇叔吧。”毕竟回来了,早晚都会见到的。

    梅无香和隋柳同时身体僵硬了下,隋柳勉强提起笑:“这会儿都这么晚了,王爷可能已经睡了,要不明日......”

    她藏在袖下的手指攥紧,撇过头,脸上的笑容彻底落下:“等王爷精神好些吧。”

    “柳儿。”梅无香拉住她的手腕,锋利的眉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凌冽,“或许只有陛下才能救王爷。”

    -

    隋柳低着头在面前领路,额发零散垂落,眉眼被隐藏在阴暗中。

    梅无香跟在几步之后,等走到过去顾弄潮所住的院落后,隋柳停下来,伸手推院门。

    春日的月光并不亮,所见灰蒙蒙,言霁依旧看清了,隋柳推门时颤抖的手指,不过一瞬,下一秒院门便被从外推开,月光跟着洒落了进去。

    这方院子里,也没点灯。

    “怎么连个守夜的人也没?”言霁并不觉得摄政王府的人敢苛待顾弄潮,是以更加疑惑,从刚见到这两人时,言霁都一直处于观察的状态。

    无论时梅无香还是隋柳,都好像有很多没说出的话,举止间怪怪的。

    “王爷不喜夜里有人伺候身侧。”这次梅无香回答了他,未了又道:“但吴老应该在。”

    刚说到这里,就见黑暗中有道人影走了过来,言霁僵了下,先前离得远以为是顾弄潮,但走到进处时,看着身形并不像,方察觉是自己认错了。

    “陛下?”走过来的人难掩激动地呼喊了声。

    正巧隋柳用火折子将庭院里的石灯点亮了几盏,视线瞬间明亮,言霁看清来者,正是吴老。

    吴老如今的模样也变了许多,他头发白的部分比陈太傅还多,几乎全白。

    但吴老的年纪,并不至于如此才对。

    问过吴老王府上的情况,吴老泪眼涟涟,一直只说好,不忍让言霁操心他,反而问言霁在外面过得怎样,可有受苦。

    言霁一直以来似他为亲人,当看到吴老眼角的水渍时,他声音涩哑,再说不出话。

    “快去看看王爷吧,王爷可想你了,刚我被账房那边叫过去,此时也不知道王爷睡下没。”

    话音刚落,屋内突传来一道响动,几乎是下一刻,梅无香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再见他已经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言霁紧随其后。

    当他走到门口时,脚步蓦地顿住,扶着门框的手指骤然使力握紧,如同石化般僵硬在原地。

    他没想到再见顾弄潮,会是这般情形。

    隋柳从他身边走过,进到屋内,动作熟练地摸到屋内的灯盏,唰地一声,火苗燃了起来。

    “如今王爷谁都记不清了,医师已束手无策。”

    隋柳的声音很轻,里面掩藏的悲伤却格外沉重。

    除了摄政王府的近侍,没有任何人知道顾弄潮的状况已经严重至此,只要朝廷中的人还以为朝政被把持在王爷手里,大崇就一日不会乱。

    边塞的士兵也一日有底气与柔然作战,将侵犯国土的贼寇驱逐边域。

    火苗燃起的同时,微弱的火光霎时照亮了整个屋子,窗边有一把轮椅,此时正有一个白衣人坐在上面,火光映亮了他无神乌黑的眸子,他像是感觉不到屋内突然多出的几人,依然举着勺子,对着面前的空气微笑。

    “霁儿,喝汤,现下不凉了。”

    “不是药,是汤,你尝尝,不苦的。”

    “空气”像是说了什么,顾弄潮脸上的笑越发柔和了些,“好,今年春末,带你去看杏花。”

    第99章

    归位四

    言霁恍惚地走到顾弄潮身边,

    低头看了眼他手上端的乌溜溜的药汁,轻轻嗤笑了声。骗傻子呢,什么汤乌溜溜的。

    现在他已经不在意顾弄潮无意识中将他当做的是谁了。

    言霁蹲在顾弄潮面前,

    仰头看他,

    道:“皇叔,你看我说对了,

    就算我死了,你也依然会不好过。”

    就算言霁将手搭在他膝上,就算将他手中的碗拿走,

    顾弄潮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就连盛着药汁的勺子都没颤一下。

    隋柳眨了眨充斥泪光的眼,

    在旁边道:“我原以为就算恢复不了神智,

    陛下来了王爷至少也能认出您。”

    言霁垂下头,死死咬着唇,

    有力到没多久就破了皮,血丝在唇齿间蔓延。

    铁锈味的。

    脸颊一凉,言霁愕然抬头,

    灯影下,

    顾弄潮抬起手掌抚上言霁的脸颊,

    唇角温润如风:“答应你了,可是肯喝了?”

    言霁睁大眼,盈满的泪水决堤般滑落,

    顾弄潮慌乱了瞬,

    勺子里的药汁几乎洒完,他将勺子放进言霁拿过去的药碗中,

    手脚无措地从衣袖里取出手帕去替言霁擦泪,

    眼中全是自责:“若不肯喝药便罢了,

    不喝了。”

    又觉不妥,顾弄潮手上顿了下,续道:“皇叔听说西洋那边有种奇法,可以将药搓成黄豆般大的药丸,混水喝下也不会发苦,明日我便命太医署研究研究。”

    言霁摇了摇头,他讨厌眼泪失禁的感觉,身后还有梅无香和隋柳,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哭。

    顾弄潮以为他摇头是不愿吃药,眉心微蹙,声音为难:“是皇叔不对,不该在未央宫跟顾涟漪说那番话,害你亏损了身体,皇叔向你道歉,但不吃药,怎么能好?”

    “不可用自己的身体去惩罚别人,任何人都不行。”

    言霁反应过年顾弄潮在说哪件事,他将药碗递给隋柳,呼吸间气息不稳:“皇叔终于知道我是谁了吗?”

    然而,顾弄潮许久都没回答,他的视线从言霁脸上移开,又开始看着虚无处,喃喃道:“陛下什么时候才回来。”

    言霁去抓顾弄潮衣袍的手指握了个空,顾弄潮转动轮子,绕过他去到门口,身影挺直,寒风拂动披散身侧的乌发,他一直望着虚无的夜色,好似化作了一尊石像,漫无边际地等着从夜色里归来的人。

    言霁终于明白隋柳没回答那句话的答案了。

    府上不点石灯,是怕顾弄潮寻了出去。

    如今这个情况下,被任何人撞见顾弄潮此时的模样,都是潜在的威胁。

    蹲得太久,言霁起身时身体晃了下,被隋柳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待眼前的黑色散开,他看到隋柳担忧的眼神,不远处,梅无香紧抿着唇,将头侧在另一边。

    言霁并没多问什么,只是道:“我突然消失,薛迟桉那边必然已经得知了消息,我写一封信,梅大哥替我送去太傅府,好叫他们安心。”

    梅无香收回看着自家王爷的目光,点了点头。

    隋柳一直悬着的心这会儿终于放回了实处,陛下不怪罪就是莫大的恩典了。

    接着顾弄潮房里的纸笔写完信,交给梅无香后,梅无香立刻施展轻功消失在了视野中。这会儿,言霁终于发现顾弄潮穿着似乎单薄了些,虽已如春,但是初春的寒气一点不比冬日弱,而顾弄潮仅着了一层单衣。

    此前顾弄潮端的那碗药本该是他晚膳后喝的,不知怎么下人没哄进去,如今药已凉,喝下去也没多大药效了。吴老走前向隋柳以眼神示意,说要去点火,重新熬药。

    而今房中只剩言霁和顾弄潮两人,言霁翻出件厚实的外袍给顾弄潮披上,动作间顾弄潮终于舍得移开看着夜色的视线,无神的瞳孔映上了言霁的脸。

    言霁握住他冰冷的手指,柔声道:“这都深夜了,皇叔去睡一会儿好吗?”

    他望着眼前这个男人,顾弄潮是整个大崇的脊梁骨,如同创世的不周山,言霁不敢想他真的倒下后,大崇是否能挺过没有秩序统治的时期。

    毕竟父皇还在位时,大崇就已经蛀虫掏空,从内里在腐烂了。

    这些年一直是顾弄潮在支撑着,哪怕父皇,也不得不依赖罪人遗孤。

    明明大崇薄待于此,顾弄潮任然守护着这个国度,光是此番胸怀,言霁也不想他会得不到善终。

    更何况,自己心中一直都爱慕着他。

    没有人舍得自己喜欢的人,受苦受难。

    言霁将头埋进顾弄潮盖着毛毯的膝间,轻轻笑了下:“我是皇帝,我想要的,从来都能实现。”

    “我会让一切好起来的。”

    -

    言霁刚睡着没多久,就觉得四肢冰冷乏力,呼吸也有些困难,他猛地惊醒,瞳孔倒映着压在他身上的人,两人离得极近,顾弄潮森寒的面容占据满整个视线。

    一柄寒刃的尖端正抵在言霁胸口的位置。

    握着刀柄的手很抖,那张脸出现一抹皴裂般的挣扎,好似正受着冰火两重天的折磨。

    言霁渐渐平静下来,调整呼吸,轻声问道:“现在就要动手吗?”

    他攀上顾弄潮握着寒刃的手,视死如归般勾起嘴角:“动手吧。”

    意料中的疼痛并没从心口传来,倒是脸庞滴落一抹温热,铮地一声,寒刃脱手摔在地上,顾弄潮晕倒在了言霁身上。

    言霁无声环抱着他,也没擦脸上的水渍。

    倒是最未了,替顾弄潮擦干了眼角。毕竟王府里现在能进到这座院子的,都是顾弄潮的心腹,还是不要让他在手下们面前出糗为好。

    言霁原本以为自己才睡一刻钟不到,此时看去窗外却已天光大亮,他给顾弄潮盖上被子,起身穿衣,走前顿了下,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插回鞘里,随手放在斗柜上。

    门外,隋柳正在浇花,见言霁完好无损出来,无声松了口气。

    “早啊,陛下。”隋柳扬了扬手打招呼,指了下前厅,“膳食刚送上来,正好还热着。”

    言霁看到隋柳绑着袖子浇花时,愣了下,隋柳不是王妃么,怎么还做这些下人的粗活?

    但他没有多问,估计是个人爱好吧,以前宫里一些娘娘们,也时常在自己宫中莳花弄草,虽顶多只是弄几盆,没有弄一整个花圃的。

    夜里消失的仆从此时都已经活动起来,光是前厅就有好几个侍女伫立在两侧,一个嬷嬷正抱着个孩子坐在下首喂粥,由于角度问题,并没第一时间看到言霁进来。

    阳阳坐在嬷嬷腿上,不肯好好吃粥,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倒是看到了言霁,立即扑腾着小手小脚朝着言霁奶声奶气地喊,嬷嬷放下勺子掰回小奶娃的藕臂,低声道:“小祖宗快别闹了,乖乖把粥喝完成么?”

    “我来吧。”

    陌生男音响起,将嬷嬷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来人,浑身气度不凡,跟仙人似的,顿时想起了隋柳小姐提到的贵人,忙起身告罪。

    言霁倒是并没在意她,注意力一直放在阳阳身上,之前他就格外想伸手捏一捏阳阳肉嘟嘟的脸颊,这会儿没再忍,伸手很小心地轻轻碰了碰,棉花糖一样软绵。

    比豆腐还嫩。

    阳阳只顾着笑,眼睛弯弯的,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

    小虎牙也很奶,只能见个雏形。

    言霁接了嬷嬷的任务喂阳阳早食,阳阳变得乖得不行,像是怕言霁想之前一样离开,手指紧紧抓着言霁的衣袖,叫张嘴就张嘴,叫咽就咽。

    ——阳阳有个小毛病,喜欢将食物含在嘴里不吞咽。

    言霁总觉得阳阳记得他,但又不确定,这么小年轻的孩子,真能记得更小时候的事吗?

    吃罢早膳后,言霁抱着阳阳去外面晒太阳。

    花圃里已经零星有几朵花枝生出了花苞,娇嫩的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晨曦下折射出亮丽的光华,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也不知未央宫的白菩提,怎样了。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言霁转头看去,几个穿着青袍挎着药箱的人,其中有一个言霁认识,步太医。

    大约这些年劳累所致,步太医的头发白了一半,背脊也佝偻了些,走近院内同样看到了言霁,脚下一停,满脸的不可置信。

    同僚见他停下,询问了声。

    下一刻便见步太医快走几步,扑通跪在了言霁面前磕头,激动得语无伦次。

    其他人面面相窥后,也纷纷跪地。

    刚到邶州时,别人见自己不跪拜言霁还有些别捏的不习惯,这会儿回来谁见了自己都下跪,言霁同样也觉得不习惯。

    “陛下您真的还活着,臣便知道,陛下真龙护体,定是逢凶化吉。”

    步太医激动得面红耳赤,言霁抱着阳阳腾不出手扶步太医,只能口头上道:“地上凉,步太医快请起。”

    如此,众人才站起身。

    除了步太医外,其他几名来为顾弄潮探诊的医师也都难掩激动,失踪已久的皇帝活生生回到京中,无疑是在他们心中打下了一枚定魂针。

    没有比他们这些了解实情的人,更忧虑大崇的未来。

    将嬷嬷将阳阳带去玩,言霁请几名医师到书房中,详细问询了顾弄潮的症状。

    房间里弥漫低沉压抑的气氛,在每个人心头都笼着一层愁云,步太医率先道:“王爷的情况并不乐观,我们已经尽量在将时间延长,让王爷清醒的时候能多些。”

    正常状态下,被种白华咒的人最后会彻底失智,或癫狂或痴傻,不可能再恢复清醒,能让顾弄潮到如今的情况,这些医师功不可没。

    是以在步太医唉声叹气道“是臣等无用”时,言霁不太熟练地宽慰了几句,对他来说,现在的情况远比他想象中的好上许多。

    另一名医师说道:“据我等观察,王爷每次清醒都毫无规律,有时候看到某件东西,有时候是听到了某句话,但之后再用同样一件东西或话去激王爷,就再没反应了。”

    言霁又问:“一般多久能清醒一次,每次清醒的时长是多久?”

    几名医师互相看看,皆是摇头。

    步太医道:“有一次隔了一日就清醒了,之后也有隔五日才清醒的,每次清醒的时间也不定,或能清醒一整日,或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就再次失了神智。”

    话音落下,书房内又是一阵死寂。

    许久后,听到金玉相击般好听的声音沉稳有力道:“还不算糟糕,我有一计,可缓解此番困境,但胜算不及一成,且需要你们配合太医署的江太医。”

    “是何计?”步太医惊讶下,脱口问了出来。

    “等我问过江太医后,再于你们详说。”医师们刚开始面露欣喜,这会儿想到什么,一个接一个出现愁容,言霁续道:“放心,对摄政王的身体没有损害。”

    这话如一道暖流淌过众人心口,弥日累夜的疲惫得到纾解,医师们齐齐安下心。

    最近并没听说过皇帝回京的消息,步太医毕竟混过官场,比其他清白出身的医师多了个心眼,留心问了句:“陛下之后打算如何?”

    “我打算先以医师的身份留在摄政王府一段时间,关于我回京的消息会慢慢放出去,同时也可以看看,这段时间浑水摸鱼的都有哪些。”

    说到朝事,言霁眼中迸射出一股精芒,隐有风雨欲来之色。

    医师们离开书房往摄政王卧房走去的路上,一扫来时的颓靡,其中有人小声道:“总感觉这次回来,陛下变了许多。”

    “你是不是也觉得陛下更有压迫感了?”

    “是好事,如此才能震得住朝上的那些老狐狸。羽=+西~+整”

    “确实。”话题结束后,所有人都喟叹了声,抛却各种因素,内心还是更期待少年时的皇帝陛下,虽说过于骄纵矜贵,但不会让人在面对他时,两股颤颤。

    到了摄政王房门外,众人敛了声音,整理好衣服,互相看过没问题,这才推门进去。

    床上微微鼓起一团,判断摄政王这会儿应该还在睡觉,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待走近又吓了跳。

    原因无他,原以为睡着的人,此时正睁着无光的双眼看着帐顶。

    瞳孔连动都没动一下,加上脸色格外苍白,看上去竟让人以为他没了气息。

    好在几名医师都见惯了大风大浪,这次不过小场面,很快就调整好心跳速度,试探地喊:“王爷?”

    没有任何反应。

    看来这次也没能清醒。

    正在医师们沮丧地垂下头时,床上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本王好像又产生幻觉了。”

    这已经是稀疏平常之事,步太医想要宽慰几句,又听摄政王道:“这次,甚至还有触感,是温热的。”

    众人一愣,面露欣喜,摄政王这会儿是清醒的!

    刚坐起身,顾弄潮的目光便被一处吸引,众人循着视线望去,门侧处,陛下正抱着一个软糯可爱的小团子站在光下,那双桃花眼依如过去时澄澈透亮。

    “不是幻觉,我回来了。”

    言霁刚走进去,就见顾弄潮掩嘴一阵猛咳,指缝间隐有血水溢出,众医师忙围上去烧了银针给他施针,但顾弄潮躺着却不肯安生,想起身再往门边看一眼,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幻听。

    医师围成一道墙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想呵斥,可一张口便咳出血,根本说不出一句话,顾弄潮急于摆脱医师们桎梏他的手脚,面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看着虚晃成白茫茫一片的床帐,潜意识中知道他又要陷入泥沼中,一股不得遍寻的绝望蔓上心间,他只是想再多看一眼而已。

    冷如寒冰的手指不知觉间被一双带着适宜温度的手握住,当冰冷被暖化,顾弄潮才若有所觉地侧头看去,言霁隔着医师这堵肉墙,从间隙中伸着手,紧紧握住他的。

    旁边站这个小肉团子,也学着言霁的姿势,想去握顾弄潮的手,但奈何手臂太短,挤得肉嘟嘟的脸都变了形,也没够到。

    耳边是医师们叽叽喳喳地在道:“心脉呈枯竭之相,脉跳缓慢,赶紧拿纾心丸来。”

    “璇玑穴、紫宫位施针半寸,银针消完毒没,快拿来。”

    医师忙忙碌碌,没多久顾弄潮就已被银针扎成刺猬,只有言霁始终握着他的手,对他道:“累了就睡会儿吧。”

    顾弄潮睁着遍布血丝的眼始终不肯睡,他怕自己一阖眼,就会再次失去神智,若会伤害言霁,万一将他又吓走了怎么办?

    顾弄潮紧紧盯着言霁,连眼都不肯眨一下。

    “去拿安神香来。”言霁朝站在外围无处下手的医师命令道。

    安神香点燃后,顾弄潮神思昏沉,眼皮沉重地要往下耸拉,他固执地极力想睁眼,但反而耗尽了剩余的那点心力,在言霁让再加香后没多久,视线彻底被黑暗笼罩。

    但交握在一起的手,没有松开半分。

    忙到午时,医师们这才抹着汗收好医具,待人撤开后,言霁才终于看到床上的景象,只见被褥上皆是星星点点如红梅般的血迹,顾弄潮衣衫不整躺在上面,嘴角的血迹也没来得及擦干净,鬓发更是汗湿,黑发凌乱纠缠地压在身下,将那张脸衬显得格外惨白。

    若不是胸口正微弱得起伏,让人看去几乎以为是一具死尸。

    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已至穷途末路,就算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医师陆续抹着一头折腾出来的汗水离开,留步太医走在最后面,在门口时顿了下,回头看了眼坐在床头边正为摄政王擦汗的陛下,希望陛下确实有办法解决王爷此疾。

    屋内没了旁人,阳阳乖乖趴在旁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吵也不闹。隋柳走进来,说道:“陛下,江太医来了。”

    虽不知陛下为何一大早就让她去宫里请江太医,隋柳还是照做了,但毕竟是宫里的人,她没敢把人请到内院来,此时正将人安排在前厅候着。

    “好。”言霁费了一些功夫,才将紧握着自己的手挣开,牵起阳阳,跟着隋柳往前厅去。

    前厅内,江逢舟已经喝完两盏茶,身上还穿着太医服,药箱放在脚边,时不时往拱门看去。

    刚刚医师从内院离开,江逢舟也看到了,本想上前攀谈,但门口的侍卫在他动时立刻亮了剑,此后江逢舟便不敢再有动作,干坐着也只能喝茶。

    他在太医署当值这些年,很少有听说过摄政王请宫里的人看诊,王爷自己府上养得就有医师,并且比不宫里的太医差,他实在想不到,王爷为何传人叫他来府上。

    并且还是点名道姓,只叫了他一人。

    他过去跟摄政王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这等大人物不应该连他的名字都记不得么。

    江逢舟这头还在惴惴不安,言霁那头已经抱着阳阳穿过拱门,快到里面时,他将阳阳交给隋柳,说道:“我有要事要与江太医商议,这段时间不可让人靠近,知道吗?”

    “是,我知道。”隋柳正色回,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拱门外,言霁这才进了前厅。

    一如之前所有人看到言霁时的模样,江逢舟在看到言霁从影壁后转出来时,猛地站起身,快走两步后察觉失态,立刻跪地磕头请安。

    声音难掩激动地喊:“陛下。”

    “起来吧。”

    待言霁在上座落座后,江逢舟才站起身,看向言霁的双眼闪烁着明晃晃的亮光,随后才想起自己此行尚还不知目的,出声询问:“原是陛下唤臣前来,不知可是龙体不适?”

    “不是朕。”言霁喝完茶润喉后,抬眸直直看向江逢舟,“朕有一事需你相助,无论你愿或是不愿,都必须帮朕。”

    江逢舟恍然察觉言霁所散发出的压迫感,眸光凛然坚决,任谁在这样的视线下,都会生不起反抗之心。

    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半晌后,江逢舟才终于涩声道:“臣答应。”

    “朕还没说是何事,你就答应了?”言霁以审视的目光看着江逢舟。

    “为臣者,只要是陛下的吩咐,就算刀山火海,臣也愿赴往。”江逢舟低垂着头,神色不明。

    言霁笑了声,想说要去刀山火海的不是他,但言霁到底没在这个时候说,只是道:“朕之前听你提起说,你从你师父那里,曾习得换心之术,如今你若是施刀,有几成把握?”

    江逢舟不知他为何问起此事,老实答道:“不足一成。”

    言霁又问:“你有换心成功的例子吗?”

    江逢舟摇了摇头:“此术施展起来极为苛刻,不止换心者与被换心者需极度匹配,且还需要同样稍精此法之人从旁协助于我,过程中需要一间没有任何灰尘的房间,还有很多市面上没有的器具,以及一些世间难寻的奇珍护脉,凡此种种,每一样都是一道天堑,非集全国之力不可达。”

    “若以朕之力,可能达?”言霁撑着下颌,正专注看着漂浮在茶水上的茶叶,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江逢舟愣了下,经过深思后,得出回答:“若是陛下召全国之力,臣才有一成把握。”

    “已经足够了。”言霁咧嘴笑了笑,“你准备下,朕这里有一人需换心,留给你准备的时间并不多,希望江太医莫要让朕失望。”

    江逢舟腿一软,跪在地上:“望陛下三思,人命不比牲畜,一遭不慎失的便是两条人命,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非得换心不可。”

    “若是失败,他两个人同生同死,合葬同处,不也是件幸事?”

    江逢舟还要再劝,但见言霁心意已决,不得不咽下满肚子的话,心情沉重地阖目片刻,问道:“臣可以知道,陛下为何要兵行险着,走此一步么?”

    “既是兵行险着,自然走投无路,才选择如此。”言霁纤长浓密的眼睫垂落下,声音很轻道:“如今的你,只需要将他的心取出来完好得封存起来便是,剩下的步骤,会有人替你做完。”

    江逢舟还想问谁,言霁便已下了逐客令:“你下去准备吧,需要什么叫人告诉我一声就是。”

    甚至没有告诉他换心的时间,也没给出任何信息,江逢舟就这样一头雾水地来,又是一头更重的雾水离开。

    言霁往后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几乎话的功夫竟像是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没有人会对换心不感到害怕,言霁同样害怕,但他确实,已经没有选择了,最后他只能寄希望于顾弄潮,因为他相信,顾弄潮定不会让他就这样死掉。

    他们都期盼能活着。

    如果实在不行......

    言霁自嘲得笑了下,改建的皇陵应该已经休好了,是个合葬墓,如果必有一死,如此也算是个好结局。

    第100章

    归位五

    之后便是关于朝事的处理。

    言霁刚打算琢磨下帝位的安排,

    突觉一股风声灌入厅堂,耳边利刃破空声骤然响起,待言霁睁眼时,

    脖颈间已被一把长剑死死抵住。

    他抬眸,

    看着神色冷然的暗卫,勾着唇缓慢道:“这么快就知道了么。”

    影一紧随而至,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