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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厉声喝道:“影二,别忘了如今谁是你主子!”

    隋柳想必是将门口的侍卫支在远处守着,加上这两人皆是能神不知鬼不觉融入空气的高手,

    他们进来竟无一人察觉。

    影二握着长剑的手纹丝不动,表情冷得几乎冒出寒气:“我的主子只有先帝,

    先帝叫我看着陛下,

    在陛下糊涂时,纠正陛下,

    这便是我余生唯一的任务。”

    “你觉得我错了?”言霁冷静地看着他,不动声色道:“就算这个时空的大崇确实能挺过去,但另一个时空呢?”

    “或者说,

    我们甚至分不清所在的是现实还是话本所造就的另一个衍生世界,

    如果这里并不是真正的现实,

    那么此时,现实中无数子民,正饱受战乱之苦,

    大崇的国运也将彻底断送,

    而就算衍生出的此方世界中,大崇朝依然辉煌地延伸千年,

    又能如何?”

    “现实中的大崇,

    快要覆亡了。”

    “你想只活在这场镜花水月中?”

    在咄咄的话音中,

    影二握剑的手开始止不住颤抖,但很快,他的目光更加坚毅:“无论如今是虚是实,我只知道,这个时空的先帝,向我下达的命令是,看住陛下您。”

    “你......”影一气得结舌,影二是真正只遵从命令的暗卫,无论主人下达的命令是什么,他都会以这个命令为唯一准则,哪怕是错的,也义无反顾。

    影一挥剑袭去,肃声道:“我的任务是保护陛下!”

    影二不得不撤剑去挡,剑光闪过,利剑相撞发出震耳嗡鸣,两人被震荡的余威逼得撤身后退,刚站稳便又脚下用力弹起,再度迎面相击。

    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过了几个来回,他们都是暗卫营出身的精卫,招数相差无几,彼此都对对方了如指掌,清楚下一招会从那个角度袭来。

    是以迟迟没分出高低,倒是打动的动静引起了摄政王府上的侍卫注意,很快往这边跑来护驾。

    非紧要之时,暗卫不可在人前现身,影一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回击的动作隐有迟疑,倒是影二丝毫没有收势,对他来说,此时便已是紧要之时。

    “停下!”言霁沉下脸一声喝下,两人同时停了下来,动作维持在两剑相抵的剑拔弩张之状。

    两双眼狠狠瞪着彼此,眼中迸出火花。

    “影二,我问你,父皇对你下达命令时,说的什么?”

    听到言霁的问话,影二毫不迟疑地将先帝之言一字不漏照句搬出:“朕赐你影二之位,从今以后便是新无影卫的监管者,朕要你看着新皇,只需看着他,不可现身于前,必要时,朕允你拨乱反正,无论用何法子,都不可让大崇落入外臣之手。”

    崇玄宗口中的外臣,自然是指顾弄潮。

    “父皇话里的重点是大崇,而非我,大崇也没落入外臣之手,你此举不过自己臆断。”

    影二顿了下,紧拧着眉,想要反驳,却又无处着口。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父皇的性格,他的愿望只有大崇能继续稳力中原,除此之外的任何命令,都不过是为了这个命令。”

    “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定也会支持我的决定。”

    脚步声已近到门前,影二恍神的功夫,影一抓住这一刹那的机会快速制住了他,锢着人从窗户跳了出去。

    下一秒,身着玄甲的金吾卫闯了进来,却见厅堂内之后言霁,再无他人。

    领队的副尉目光扫过大开的窗户,走上前抱拳单膝跪地,询问道:“不知刚刚可是又贼人闯入,陛下可有受惊?”

    其余人闻言连忙要追,言霁出声道:“朕无事,不必追了。”

    副尉道:“让贼子闯入惊扰陛下,是属下失职,属下立刻加强戒备,派两名士兵贴身护在陛下身侧,以防此类事端再度发生。”

    言霁不做声,算是同意了。

    待一屋子士兵退下,隋柳悄悄冒了个头往里看,这一下骤然撞见言霁的视线,她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歉意解释道:“我怕门外的侍卫会偷听,所以将他们遣远了些,没想到反而让贼人钻了空当。”

    以往从没这种事发生,那些贼人一听摄政王府,就会避得远远的,哪知这次会出意外,还刚刚赶着陛下在时来贼。

    低头时扫见一地打斗痕迹,桌椅断胳膊瘸腿地倒了一地,还遍处洒落溅碎的瓷器碎片,隋柳看着细胳膊细腿的陛下,产生了一丝疑惑。

    莫非这些都是陛下与贼人英勇相搏留下的痕迹?

    言霁自是不知道隋柳在想什么,他并无怪罪的意思:“抱歉,弄坏了这些东西,你叫账房算个账,记在我名下的铺子就是。”

    隋柳骤然睁大眼:“陛下与王爷为何这般见外?”

    言霁并不是跟顾弄潮见外,而是想到隋柳既已是王府的女主人,自己弄坏东西自然要赔偿她,他将这话说了,哪料隋柳原本就已正得很大的眼睛又睁大了几分,连瞳孔都在震颤:“我,王府女主人?”

    她指着自己鼻头,差点跪了。

    “梅无香混到这么高的位置了么?”

    言霁察觉到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你不是顾弄潮前年娶回府中的王妃呢?”

    隋柳吓得脸都白了:“你可别胡说,我什么时候当了王妃了,况且王爷从始至终都没娶过妻,府上更是连个小妾都没有。”

    都说传言害人,言霁此刻深以为然。

    隋柳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跟陛下做过自我介绍,咳了两声正色说道:“我是梅无香那榆木脑袋的未婚妻,家中从小就为我跟他做了娃娃亲,谁知他十岁那年突然失踪得无影无踪,婚约在身,我又嫁不了别人,不得不出来寻他了。”

    说道此处隋柳义愤填膺:“哪知他做了别人的侍卫,我找上他还不认我,若不是我记得他身上所有痣的位置,分毫不差得指出来,他都差点把我当探子一剑斩了!”

    “那时王爷还没发病,做主让我进了王府,外面的人可有就传成了王爷娶了王妃吧......”

    她心虚地垂下眼,没说的是,当初梅无香被他吓跑,施展轻功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好在她也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一路追到了摄政王府,被门口的侍卫亮剑拦了下来。

    于是便在府门外大骂对方忘恩负义,身负婚约却抛弃未婚妻独自逍遥快活,若是不出来说清楚,便要将此番不齿行为宣扬得满天下皆知。

    这一动静引来了无数好心大妈过来争相询问,路人也全都围在摄政王府外看热闹,之后府门打开后,摄政王牵着阳阳从里面走了出来,将隋柳带进去的。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让那些人误会了,一传十十传百便传成了摄政王迎娶新王妃。

    还是奉子成婚。

    解清误会,言霁心情明朗起来,隋柳遽然发现,一直板着脸的陛下,好像对自己和颜悦色了不少,还冲她笑了。

    隋柳诚惶诚恐。

    要知道,从昨天刚见面到前一分钟,陛下对她的态度都还是既客气又冷漠疏离的。

    回内院的路上,隋柳没忍住好奇问:“陛下把江太医召来是干啥用的啊?”

    言霁眸光暗了下,很快又恢复正常:“之后你会知道的。”

    顿了顿,言霁又道:“此事不要告诉摄政王。”

    隋柳不明所以地点头应好。

    刚踏入院门,言霁倏地停了下来,隋柳也紧跟着停下,探头看见王爷此时正坐在院子的花圃前,从这个角度只能弧度流畅锋利的侧脸,阳光照在乌黑的发丝上,莹莹反射出一抹清冷的光亮。

    隋柳察觉到,陛下背脊似乎僵硬了些。

    片刻后,言霁走进去,转到正面喊了声皇叔,顾弄潮也始终没看他,哪怕挪动脚步挡住他的视线,也依然像是透过他在看虚空。

    看来,又失智了。

    言霁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失落,再次移开了脚步,循着顾弄潮的目光看去,发现他好像在看花圃里的花苞。

    一朵白色、还没绽开的小花。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突然便听顾弄潮喊道:“霁儿?”

    言霁震了下,骤然回头去看顾弄潮,但又很快恢复正常,原因无他,顾弄潮眼中依然没有丝毫光亮,灰蒙蒙的像是一潭死水。

    虽然他正望着自己喊他的小名。

    那只纤细雪白的手从袖子里探出,轻轻握住言霁的手,嘴角勾起一抹笑:“散学回来了,今日博士们都教了什么,可有听懂?”

    言霁两眼一酸,少时放学回来遇上顾弄潮也在府里时,他都会问自己这样一句话。

    言霁也握住他的手,从善如流地回:“回来了,博士教了左传与大崇国律,下午上了骑课,我没听懂,皇叔再教我教可好?”

    他像少时一样笑盈盈地朝顾弄潮撒娇。

    顾弄潮一向很吃这一套,每次他一服软,哪怕之前犯了再大的错,顾弄潮也能轻易原谅他。

    今日也是如此,顾弄潮没再指责言霁不好学,而是耐心问了左传哪一段,又问他何处没听懂,之后认认真真地详细讲解了一遍,讲完再问他听懂没。

    言霁太想回到过去那个时光,一而再说没听懂,顾弄潮也不嫌烦,便再度讲一遍,这次讲得更细些,引经据典,能让傻子都听懂的地步。

    突然间,顾弄潮的声音顿住,他看向言霁呆愣了下,随即惊慌失措道:“怎么了,可是我语气太重了,怎么哭了?”

    言霁一抹脸,满手的水渍。

    “今天太学的夫子责备霁儿了?”见言霁摇头,顾弄潮眼底的暴戾这才隐去,随后又猜测道:“那是学业太重,跟不上了?”

    顾弄潮一副必要弄清原因的势头,言霁不得不点头。

    便停顾弄潮道:“那我们便不学了,霁儿就算不读书,皇叔也能养得起你。”

    言霁破涕而笑,慢腾腾道:“不学当文盲,会被人笑话的。”

    “谁敢笑话你。”顾弄潮沉下脸,让言霁有种他并没失智的错觉。

    可皇叔连现在是何时都分不清。

    顾弄潮拉着言霁蹲下,伸手仔细将他白嫩的脸擦干净,声音郑重如同在立誓:“如果不想努力的话,就不努力吧,皇叔护着你,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言霁知道,顾弄潮确实做到了。

    当年欺负他的那些人,或意外、或卷入斗争,最后都死了。

    他手段狠辣,最后甚至要对他下手,可顾弄潮放过了他,如今在这里受苦难的变成了这个将风云玩弄在手掌的人。

    最开始,言霁不知觉间爱上了他,之后变成了厌恶,再之后得知顾弄潮为他背负白华咒,觉得欠他良多,只想还清欠的债,避免下辈子再有纠葛。

    到如今,他连自己也分不清,对顾弄潮这些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感情里,究竟是爱意占上风,还是愧疚居多。

    言霁点了点头,在阳光下绽放出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皇叔,我有一样东西要送你。”

    顾弄潮眼中流露出一抹惊讶:“何物?”

    “是枚戒指。”言霁将手伸进衣襟中,扯出一枚挂在脖颈间的坠子,阳光照见那是一个通体莹透的白玉指环,用一根黑线穿着,藏在衣襟下面。

    言霁取下白玉指环,叫顾弄潮伸手,顾弄潮依言将手伸了出来。

    “我听柔然那边的人说,他们那儿有个小族,族中的习俗便是给心爱之人带上独属于自己的首饰,象征名花有主,有的是耳环,有的是指环,也有的是项链或者银簪,我想了想,其他的好像都不太适合,便让人造了这杯指环。”

    言霁记得顾弄潮手指的尺寸,一推进去,便牢牢戴在了手指上。

    顾弄潮的手指几乎跟白玉同色,晃眼的阳光下,分不清究竟是玉更白,还是顾弄潮的皮肤更白。

    “霁儿需要我送你何物么?”顾弄潮向来礼尚往来,他头脑不太灵光,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言霁口中的那个词“心爱之人”。

    纵然间两眼瞪大,顾弄潮不敢置信道:“霁儿你这话是何意?”

    “便是皇叔带了我的首饰,就不能看其他的女子,嗯,男子也不行,你从今往后就只能看着我,只能记得我,再无不能娶王妃了。”

    言霁转着顾弄潮指上的白玉指环把玩,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笑道:“已经带上了,也不能后悔,从今以后都不许摘下来,知道吗?”

    “你是从何时有这心思的......”顾弄潮跟他根本不在一个频道,此时还处于神魂震荡中。

    言霁憋了下嘴,倾身上前,手撑在轮椅两侧扶手上,用行动堵住了顾弄潮的唇。

    顾弄潮忘记闭眼,愣愣地看着骤然放大的脸,近到能看到对方根根分明的眼睫,如蝴蝶的翅膀般,微微阖动。

    分开的间隙,言霁睁眼看进顾弄潮摄人心魄的瞳孔中,似乎又什么正要在涌动挣扎,像是死掉的岩浆想要突破迸溅出来。

    言霁心想自己是不是太放肆了些,然而刚抬起身撤离,下一刻便被一双手臂环住纤细腰身,炽热的呼吸再度覆了上来,他逐渐沉溺在欲望的裹挟下,如同漂泊的浮萍紧紧攀住唯一的稻草,风暴来得更猛烈了些,相似要窒息般眼前泛起黑色的麻点。

    顾弄潮好似要将他拆吃入腹不可。

    言霁无暇思考更多,偶尔出现一丝理智,闪过隋柳似乎还在旁边的念头,很又很快被迫转移了注意力,到后来他觉得舌根都麻了,顾弄潮才放开他。

    嘴上放开了,但手依然紧紧抱着他的腰,言霁将绯红的脸埋在他脖颈,大口喘着气呼吸新鲜空气,耳边听到顾弄潮慎重无比的声音:“我不会再看其他人,只看你,只记住你。”

    “如果你愿意,可以进我顾家族谱,或者我也可入言氏宗庙。”

    “这些之后再讨论吧。”言霁气若游丝地笑了笑,顾弄潮侧头看他,又在言霁眼睫上落下极为虔诚的一吻。

    “好。”

    -

    朝堂上的人终于得知了皇帝回京的消息,在某一日,他们好似商量好般,齐聚摄政王府,请陛下回宫。

    文武百官自不是说说,百只是个量词,并非确切数目。

    这次来的官员,几乎挤满摄政王府的前院,他们统一跪在地上恭请皇帝,态度比上一次摄政王颁发新律令太坚决,誓有一股言霁不出面,便跪死在这里的气势。

    言霁这会儿还没睡醒,听到吴老让人传来的通报,他在床上赖了下,眼睛睁开了也不肯动。

    非是起不来,在邶州他已经改掉了赖床的毛病,只是不想那么早就回到深困宫中的日子,抱着侥幸想,能晚一时便是一时。

    当房门再度被推开,言霁甚至都懒得去看一样,直到那道熟悉无比的声音响起:“群臣都等着陛下,安排陛下洗漱更衣。”

    他愕然转头,看到门口穿着黑红朝服的王爷,逆着光影,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他依然坐在轮椅上,但声音沉稳有力,并不似失智的模样。

    顾弄潮他清醒了。

    言霁还没觉出高兴,很快就被涌进来的侍女支配,她们浸湿了巾帕,小心地擦拭言霁的脸,又有人端着从宫中送来的衮龙袍,要给言霁换上。

    言霁不错眼地看着门边的顾弄潮,张嘴想叫他,可临到嘴边,才意识到现在的顾弄潮已经清醒了......

    不知道他记不记得失智时发生的事。

    侍女很快便将言霁的形象整理好,又让他坐在铜镜前给他束发,在选择发冠时,顾弄潮抬了抬下颌,示意:“换另一个。”

    言霁用余光悄悄打量顾弄潮,心绪不宁地思索顾弄潮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

    收拾完,侍女如来时一样静悄悄地退下,房中独留顾弄潮与言霁两人,言霁依然坐在凳子上,看着铜镜里已经面上恢复无波无澜的自己。

    “大臣们都等着,请陛下尽快动身。”

    言霁自嘲地问他:“你是在赶朕走吗?”

    他没看到顾弄潮攥紧扶手的手指,紧得指骨发白,哪怕如此,顾弄潮的声音也依然冷静如沉水:“朝中需要陛下,陛下一日未归位,国朝便一日不安。”

    “你以为,谁愿意赖在你这里!”言霁骤然甩袖起身,擦过顾弄潮走出房间,顾弄潮抬眼看到,他眼中没来得及收回的委屈。

    无意识中,顾弄潮抬起手想要抓住言霁擦着他飘起的袖袍,但在即将抓住时,顾弄潮停住了,独留冰冷的布料在指尖滑过,再无踪影。

    一股空虚感沿着指尖蔓延至心间,顾弄潮垂下眼睫,盖住里面如猛兽嘶鸣的挣扎。

    背后,言霁同样背对着顾弄潮渐行渐远,两人间的鸿沟,好似无论用再大的力气也跨不过去。

    前院内,大臣们背脊笔直地跪着,只有少数几个跪得次数太多腿脚不太好的,会弯弯扭扭偷闲一会儿,但在那抹黄袍出现在回廊转角时,无需提醒,所有人都正色跪直了。

    皇袍明亮,在日光下更甚,几乎甫一出现,就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

    “众爱卿起身吧。”言霁停在前方,看着乌压压的叩拜下去的大臣们,心里沉甸甸得如同巨石压下,他又要再度背上整个国家的重担,而这次,并无人再帮他。

    第101章

    归位六

    皇帝回京的消息在半日间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又用了一日,几乎整个大崇都知道了,举国欢庆,

    如果逢年过节般热闹。

    所有人的心都定了下来。

    言霁站在承明宫的宫门前,

    仰头望着上面的牌匾,这个牌匾还是父皇病重时撑起身坐在御案前,

    提笔赐给他的。

    意为承明载德,明心明目。

    木槿用最快的速度从宫里跑出来,当看到言霁完好无损时,

    眼眶一热,便有大滴大滴泪珠滚落,

    她与宫里的内侍宫女们尽数跪了下去,

    朝言霁磕头,每个人的声音汇在一起,

    格外洪亮似要震破云霄。

    “恭迎陛下回宫。”

    “都起。”言霁如今内心已然平静,他扫过一张张熟悉脸,发现所有人都起了,

    木槿已然跪着。

    上前去扶,

    看到木槿满脸泪水,

    深深低着头怕他瞧见。

    “朕回来啦,你不开心?”言霁打趣道,木槿连忙摇头,

    哽咽地说:“开心。”

    “但你在哭,

    便是不开心。”

    木槿忙去擦眼泪,但泪水越擦越多,

    旁边有人递来手帕,

    木槿接过,

    几乎将整张脸都埋在手帕里,啜泣的声音隐约传出,惹得所有人都红了眼眶,有人也低下了头,偷偷抹泪。

    到了里面,木槿终于不哭了,忙着问言霁渴不渴,饿不饿。

    他发现陛下以前娇嫩的手指如今多了些细茧,便知道陛下在外面没人伺候,定是过得不好,由此更加心疼,唤人取了香膏,细细为言霁擦手。

    擦完一只换另一只,言霁撑着下颌看木槿红红的眼眶,笑着调侃道:“你如今跟陈轩走到哪一步了?有没有谈婚论嫁的打算?”

    木槿抬眸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陛下在外生死不明,奴婢岂有心思为自己打算。”

    言霁惊愕地睁了下眼:“陈轩都不催吗?”

    见木槿沉默不言,言霁拧起眉怒出怒容:“他难道已经喜欢上了别人?你告诉朕,朕替你做主!”

    “没有的事。”木槿急了起来,不得不说:“是我不愿嫁他,只想长长久久守着承明宫,守在陛下身边。”

    “既不是陈轩的问题,那就好办。”言霁只当木槿这会儿情绪上头才这样说,守在皇宫里岂是出路,他做梦都想逃出去。

    自是不愿木槿因他被困在这里。

    “朕记得我们曾经约定过,等朕及冠,你便愿意嫁于陈轩,你猜猜,陈轩等这一日等了多久,你忍心让他继续等下去吗?”

    木槿迟疑地移开视线,为言霁擦完香膏,退到了并一边道:“陛下为何一回来,就提此事。”

    言霁嘴角挂着笑,并没回她。

    “你将陈轩叫来,朕要见他一见。”

    木槿锁着眉,心下惴惴,应了声是后,便去叫人了。

    德喜一直侯在旁边,此事见言霁再没别的事,谨小慎微地提醒道:“陛下,之前奏折都是由中书令带着三省大臣们共同处理,但有些非玉玺印章不得私自处理,本是送去了王爷那边,但摄政王府的人又给送到了承明宫,您要不去看看,能批几份是几份?”

    言霁这才转头看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你还没被她唤回去呢?”

    德喜脸皮一抖,腿一软噗通跪在地上,言霁恹恹地站起身:“行了,朕之前没计较这些,如今也不会计较,只要你尽心伺候,别耍其他小心意就成。”

    德喜声音颤抖;“谢陛下。”

    推开御书房的扇门时,言霁看着里面的景象心里咯噔了下,只见一叠叠堆积成山的奏折几乎占据了大半个房间,有些小份的分类另外放在一边,一时竟连下脚的地儿都没。

    这下终于明白,德喜所说的“能批几份是几份”里面藏着多大的辛酸了。

    言霁将刚迈进去的一只脚收了回来,眸光一转,叫住跟在身后的内侍:“如今三省还有哪些大臣在?”

    内侍一一回:“翰林院的薛大人、陈太傅,各位尚书侍郎,还有肖相、司空大人、御史、太常丞、王少卿等人,应该都在。”

    “都在就行。”言霁抱臂靠在门柱前,扬眉道:“去将他们都叫来,朕要跟他们好好算算账!”

    内侍手一抖,忙一溜烟跑了。

    三省内,众官员正品着茶,商议陛下回来后,要上禀的有哪些,得先捡着紧要的来,突然就听到外面有内侍在说话,遣人出去看,片刻后,遣出去的人急急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说不清话。

    “究竟什么事?”苏尚书最烦不守规矩的,当下就沉了脸。

    “是、是陛下。”那人喘允气,续道:“遣人来叫各位大人过去,说要跟大人们算账。”

    这下不光苏尚书的脸色变了,其他人都瞬间由红润变为惨白,急急慌站起身,整理衣袍往外走。

    几乎几个呼吸间,所有人都离开了暖阁,传话的人抬头,却见案桌后,竟还有一位大人没走。

    他不由问:“大人不去吗?”

    “不急。”薛迟桉将批完的折子放在一边,又拿起一份折子继续批改,上面的字龙飞凤舞,以其字便可识人气魄。

    被三省留下的折子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紧要的几乎都送到了摄政王府去,但拒收的王府管家没分清哪些是摄政王能代劳的,哪些是必须得皇帝亲自批改的,全都又送去了承明宫,如今想必那些奏折必然已经填满了御书房。

    稍一思索,便知道言霁叫他们过去,是为何事。

    薛迟桉翘起一抹笑,神色柔和了下来,不过后思及这段时间三省的人同样偷奸耍滑,眸子又冷了下去。

    传话的人小心翼翼看着薛大人倏地变天的脸,悄无声息地往外退。

    退到门边时,里面传来声音,他心头一跳,不得不欲哭无泪地停下。

    “将我批过的这些折子发出去,剩下每批的全找出来,装箱里。”

    虽不知薛大人这般吩咐是何意,但他还是手脚麻利地去做了,这边时刻背着空箱,都是用来装折子用的,本来放在架子上的奏折看着多,一装起来,竟还不及三箱。

    薛迟桉便吩咐人抬着着三箱往承明宫去了。

    这会儿,喝茶的人变成了言霁,底下的三省大臣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言霁扬着下巴,一眼扫过,发现少了一人,薛迟桉没在。

    不过也不算得大事,他在自己反而可能发挥得没那么好。

    正在大臣们思索陛下叫他们来是为何事时,突听杯盏被重重放在桌上的声音,所有人俱是一抖。

    言霁拿过丝绢将溅在手上的茶水擦去,眸子渐冷。他本就在顾弄潮那里受了气,这会儿正好借机发作,既已回来,必须得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这些人收一收不安分的心思。

    令人窒息的静寂在殿中蔓延,就在大臣们吓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时,才听陛下说道:“有谁能告诉朕,御书房里的是个什么情况?”

    他们来时,得到内侍的暗示,全都在御书房前走了一个趟,自然也看到了里面的情况。

    苏尚书咳了一声,所有人都齐齐看向他,苏尚书一抖,忙垂下头解释:“老臣近日偶感风寒,不清楚朝上的情况。”

    众人看他的视线带着谴责,在暖阁内,当属这位苏尚书,说话的声音最大,说得也最多。

    言霁打量完苏尚书,又看向其他人:“两年不见,各位都哑巴了?”

    陈太傅从众人间出来,他本就一心维护皇帝,此时轻易就将同僚们出卖了:“各大臣只要涉及军务六部以及各地的政务,都不敢处理,想等到摄政王告假回来商议,但王府的人没收,说他们王爷正在告假期间,有什么等之后再说,于是他们就又将折子拿去了御书房。”

    在皇帝失踪那段时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情谊,霎时耗光,肖相气得面红耳赤,指着陈太傅好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看他的表情,大概是想骂人,但又因不得在皇帝面前出言污秽,是以才憋了个半死的样子,也没找到其他词代替宣泄此时的心情。

    言霁气笑了:“凡事涉及军务六部以及各地的政务?那你们批什么,批哪家的少爷又逛了花窑,还是处理哪两位大臣闹了矛盾打了起来?”

    “朝廷给你们月饷,就是让你们来吃干饭的!”

    最后四个字,言霁猛地将茶盏摔了出去,没人敢躲,溅起的碎片割伤近处官员的脸,溅下血珠也没人敢擦。

    所有人都意识到,及冠后的小皇帝,再不似以前那般能轻易拿捏。

    他们做的这些小把戏,被轻易看穿。

    中书令依然笑眯眯的,哪怕跪在地上,也依然一股风度翩翩的模样,在这时充当和事佬道:“哎呀,陛下别气,气坏身体就不好啦。”

    言霁发泄一通后,此时太阳穴已在盈盈胀痛,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声音哑了下来:“朕命令你们今日之内将御书房给朕腾出来,要是朕再看到一封不该递到朕面前的折子,不让朕好受,朕自也不让让尔等松快!”

    肖丞相撑起伏在地上身子,手臂哆嗦,哀声求情:“一日的时间太短了,还请陛下多宽限几日。”

    言霁冷幽幽看他:“你们在场三十七人,一日已绰绰有余。”

    肖相咬了咬牙,目光闪躲:“三省还有不少奏折需在今日处理了,且都是还没分类的,不清楚里面十分又紧要的需要处理,耽误不得。”

    这下,言霁没再说什么,他拧眉思考了下,如果真是如此,确实得将期限宽松些。

    正在言霁打算改口时,门口响起少年清朗谦逊的声音:“肖相约莫记错了,三省没剩下多少折子,今日刚好陛下也在,不若就这会儿处理了吧?”

    “抬进来。”

    紧接着几个内侍将约莫两臂长的红漆箱子抬了进来,陆陆续续一共抬了三个,后面才没再有人进来。

    言霁疑惑地看向薛迟桉。

    薛迟桉正巧转身撞见了言霁的视线,他抿嘴笑了下,笑容明净粲然,但面对其他人时,脸上的笑便敛了些,透着股疏离。

    内侍们得了皇帝吩咐,将箱子打开,看到里面的奏折,言霁眯了眯眼。

    “这就是肖相所说了,不少奏折?”

    肖相已经顾不得骂人了,他唯一的想法是,今日出门定是没看黄历,撞在了陛下气头上。

    也只有他们这些看着陛下长大的老臣,能看得出陛下是在借题发挥。

    “是臣记错了。”肖相同样也开始欲哭无泪,“最近大约年纪上来,记忆不大好,把昨日的记成了今日。”

    言霁颔首:“朕倒是没成想,时隔两年,诸位大人已力不从心,看来朝中是时候也该换波新鲜血液了。”

    肖相立即转口:“但也就是近些时日如此,家中夫人每日都炖得有鸡汤,给臣补身体,想必这等错误日后定不会再犯!”

    言霁难得再跟他们周旋,让他们就在自己眼前把这些折子处理了,也没在改清理御书房那些堆压折子的期限,宫女察言观色,重新换了一杯茶上来,却没有人去打扫殿中的碎瓷片。

    大臣们时不时会被割到脚,不由更认真地奋笔疾书。

    “陛下,木槿姑姑等在外面有一会儿了。”小宫女上完茶,掩着惧意提醒言霁。

    言霁起身出去时,坐在大臣们之间的薛迟桉抬头看了眼,待那抹明黄身影消失在视线,才回过神,续着写到一半断开的墨迹继续批改折子。

    门外,木槿正跟陈轩交代:“等会见到陛下,不许乱说话知道吗?”

    陈轩连连点头,木槿瞧着他呆头呆脑的模样,心里十万个不放心,又交代了一遍:“陛下今日心情有些不好,说什么你都顺着就是.....”

    交代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脚步声已经及近,木槿住了口,用眼神对陈轩示意。

    两人在言霁出来时,行了一礼,言霁点了点头,对木槿说道:“你先去忙,朕单独跟陈副尉说几句。”

    “是。”走前木槿忧心忡忡地看了眼陈轩,陈轩见她看过来,冲她咧嘴傻笑了下,这下木槿忧心更甚。

    “朕听听说你跟木槿打消就认识?”

    言霁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可供陈轩揣摩,看起来皇帝今日确实心情不大好,陈轩老老实实地回:“是。”

    内侍们跟在不远处,言霁领着陈轩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站定花坛前时,突然问:“你可是真心喜欢木槿。”

    这个问题言霁曾经就问过陈轩一次,时隔两年再次发问,陈轩的目光一如当初坚定:“我喜欢她!”

    “那就行。”言霁转头看向陈轩,“朕为你与木槿许婚,你可愿意?”

    陈轩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他微张开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待到言霁问第二遍时,往后退了一步郑重地跪在地上,神色难掩激动:“愿意!”

    热血冲头后,方才想起木槿好像并不愿嫁他,陈轩出现一霎犹豫:“但是小槿......她似乎想再多留几年。”

    若是小槿不愿,他不想为难她。

    “她那边朕会与她说。”言霁背着手看渐染薄暮的天际云霞,眸光闪动,“她会愿意的。”

    -

    由于言霁曾交代过此事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所以得道言霁命令后,江逢舟只能找一个没人的时候偷偷做研究,他白日要去太医署,夜里也有可能被安排下来值夜,能琢磨换心一术的时间很少。

    正在江逢舟焦虑应该如何安排时,他得到承明宫的宫人穿到太医署的消息,让他即日起搬去承明宫,贴身为皇帝调理身体。

    江逢舟得到消息后,便收拾起了为数不多的东西,跟着来通传的宫人后,去了承明宫。

    原以为到了承明宫后,与陛下定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内心甚至有种隐晦的欢喜,结果连着好几天,江逢舟都没看到过言霁的身影,忍不住问了内侍,方才知道言霁最近被太后叫去了。

    每日都是刚下朝就被留在永寿宫,直到将夜才能得以回宫。

    永寿宫。

    言霁正同太后一起抄写经书,太后说怕他劫数未尽,要好好礼佛向善,待到之后劫难来时,也能得以上天庇佑。

    他是真没想到,两年不见,顾涟漪被荼毒得更深了。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没当太后抄经时,都不许旁人打扰,所以宫女们全都侯在外面,偌大的金殿中,只有太后跟皇帝相对而坐,执笔一张张抄写着晦涩难懂的经文。

    阳光蔓进窗栏,细细的尘灰在光下翩跹,言霁写得累了,搁下笔端起茶杯想润润喉,茶水碰到唇时,才察觉茶已凉了。

    顾涟漪头也不抬:“抄经需诚心,陛下一会发呆,一会喝茶的,所抄的经文岂能奉给佛祖。”

    言霁心里生出一股火气,但面上却掩饰地很好,撒着娇道:“母后,儿臣累了,能歇歇吗?”

    顾涟漪的笔尖停了下,抬眸深深看了言霁一眼。

    “母后就不想知道儿臣为何流落宫外这些时日么?”

    说到这个,顾涟漪提起了些精神,柳叶眉微抬:“想,但你愿与哀家说?”

    “自然愿意。”言霁起身坐到顾涟漪旁边,将笔从她手中拿了出来,“儿臣不慎坠崖,幸好落入水中才得以留了条命,哪料却被贼人所掳,将儿臣带到了离京千里之远的关塞,儿臣身无分文,连生活都难以维系,才因没有钱能回得来。”

    顾涟漪虚握菩提手持,一言指出其中破绽:“既是关塞,你可以联系当地驻军。”

    言霁苦笑了下:“但儿臣一无物什证明身份,二来被贼人时刻监视,一旦有所异动就会将儿臣禁锢住,儿臣尝试过很多次,统统无果,这才蹉跎了这么久。”

    倒是附和对外小傻子的人设。

    顾涟漪怜爱地抬手抚了下言霁的头,嘴角有了点笑意:“倒是辛苦陛下受此苦。”

    言霁同样微笑地看着顾涟漪。

    他之前从影一口中得知,在他失踪时日,顾涟漪有像上次一样搬出太后的身份,插手朝事,但却被清醒后的顾弄潮阻止了,伺候金吾卫守住了永寿宫,不允许顾涟漪外出一步。

    照言霁对她的了解,她必然恨得牙痒。

    但也因金吾卫把守,永寿宫里的手插不到外面,外面的手也插不到永寿宫里,几名暗卫都不知这段时间永寿宫内发生了什么。

    只是听说,每天都有宫人的尸首被送出来。

    言霁刚回宫的第二日,下了朝本该去给太后请安,但他实在不想去,结果,就收到永寿宫遣外面的金吾卫传来的消息,让他到永寿宫去。

    如此一连几日,言霁都会被顾涟漪叫过去。

    之后他渐渐发现了顾涟漪的用意,她想通过自己得知外面的事,更有甚者,是关于大崇与柔然这场战役有关的事。

    言霁不知道她探听这些做什么,每次提及这类话题,都含糊糊弄了过去,这几日顾涟漪对他再没以往的热情。

    但偶尔,也还是会装一装慈爱太后的人设。

    比如现在。

    顾涟漪听完言霁的话,一阵嘘寒问暖后,像是才察觉茶水已凉,吩咐外面的宫人重新给言霁添茶。

    言霁借着喝茶时杯沿遮挡,悄无声息扫过顾涟漪手边抄誉完的经文,初略数了下,她抄完的宣纸,甚至还没自己摸鱼抄完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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