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这般一对比,心里难免像被压了块巨石般沉甸甸的。民以食为天。面对一桌几乎没被动过的珍馐美馔,言霁拿起筷子化悲愤为食欲,先吃饱再说。
自从来了邶州,他再没吃过这么丰盛的了。
而这些不过是顾弄潮的日常吃食,这般一想心里又不平衡了些。
吃完后,言霁找到顾弄潮道别。冬日午后的阳光温度适宜,远远看见顾弄潮坐在临湖的亭子里,手边放了一碗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地洒进湖面,小团子踩着美人靠趴在栏上看鱼。看得言霁捏紧了手心,怕他一不留神摔湖里去。
顾弄潮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阳阳身上,在言霁离亭子还有三十尺远时,就抬眸看了过去。
湖面的鱼儿追着鱼食跃出水面,湖面荡开一连串涟漪,在日光下波光粼粼。
阳阳也看到了言霁,正要爬下来跑过去,不过这次被顾弄潮拦住了,顾弄潮垂敛羽睫,将阳阳锢在怀里。
看到阳阳要朝他跑过来时言霁心里一咯噔,又看阳阳被阻后,咯噔化为了丝丝缕缕的失意,言霁强行压在复杂的心绪,朝顾弄潮拱手作告别的姿态,然后指向院门的方向。
第一次当哑巴,暂时还不会手语。
顾弄潮不愧是锦心绣肠,这样都能看懂,颔首道:“我让人送你。”
这次言霁没再拒绝,再度拱手道谢,将陌生人间的状态扮演得淋漓尽致。
顾弄潮叫了身边的扈从送他,刚至院门,就见午时没出现的梅无香从外面回来,扫了言霁一眼后,没说什么,错身入内。
言霁也没做停留。
不过还没走远时,听见梅无香对顾弄潮道:“属下去看过了,那位孟公子,确实是飞鹤楼的清风......”
余下的声音因距离渐远而模糊不清。
离开王家后,言霁立即加快脚步,去集市寻清风,他必须得尽快跟清风通气,避免之后出现幺蛾子。
但到了集市才知,清风一个时辰前,也被王家的人带去了府中。
带走清风的并不是王燊身边的人,应该是王老夫人的人。
言霁不敢回租的那间院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到日暮,剧烈的心跳每一刻停歇过,甚至思索起,如果被顾弄潮找到,他应该找些什么样的借口,不至于牵连身边庇护自己的这些人。
特别是常将军,一旦此事暴露,常佩定是首当其冲被问责的那个。
都督府也会被牵连一大片。
在天即将彻底黑透时,段书白终于在街尾的角落找到了言霁。
他今日才知道来邶州巡查的竟然就是摄政王,旷工寻了言霁一整日,都没看到人影,一点消息也没有,差点急疯了。这会儿终于找到人,拉起言霁上下检查,见他没有受伤才稍微松了口气。
不过眼眶红红的。
段书白刚松下去的心弦再度绷紧,小声问道:“他知道你了吗?”
言霁摇了摇头,将被撩起的白纱重新放了下来,只有浑身被遮掩住,才稍微有些安全感。
“那到底怎么回事?”段书白问。
“是清风,清风现在还在王家,并且被顾弄潮知道了。”言霁收买了几个人帮他看着出入王家的门,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段书白道:“先到我那边休息一晚吧。”
言霁没有推辞,到了段书白在邶州买下的住所,稍微收拾了下,见段书白另外找了套衣服给他,这次是符合言霁尺寸的,言霁没有迟疑换了下来。
躺在床上,确是一夜无眠。
翌日依旧没有清风的消息,段书白托王家认识的人打听,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稍加调整后对言霁道:“清风被带到顾弄潮院子里去了。”
第95章
邶州六
看着言霁瞬时煞白的脸,
心跟着揪了下,转言又道:“也不一定会顺着清风查到你。”
他狠了下心,道:“再不济,
我带你离开邶州。”
言霁听得懂段书白在宽自己的心,
他有王侯的爵位继承,有偌大的段家,
还在邶州前路光明,这些又岂能足以让段书白轻易抛却,带着自己成为朝廷的逃犯。
若真如此,
朋友之情未免逾矩了。
“我是担心清风,顾弄潮表面看着清风霁月,
实则睚眦必报,
性情阴鸷。清风落在他手里,不知道会怎么样。”
言霁一度想硬着头皮去看看情况,
可是又害怕自己冒然造访反而让清风的处境更加艰难,最后他只能想到一个人——王燊。
“我去王家一趟。”言霁戴上幂篱就走,段书白急急跟在后面,
道:“要不还是先静观其变。”
言霁停下来,
定定看着段书白,
冷静无比:“会不会有种可能,我不去找王燊才更可疑?”
作为同居好友,一夜未归而自己却毫无表态,
才更会被怀疑。
经过提醒,
段书白才想到这一节,攥着言霁的手稍微松了些,
又不肯真让言霁又入虎穴,
便道:“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了,
不是明晃晃告诉顾弄潮就是我吗?”
认识清风同时又认识段书白的人,顾弄潮一联想就能想到他身上。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言霁等段书白松手后,停下转头定定看着段书白,多说了一句,“一切见机行事。”
如果见势不妙,以自保为主。
言霁深换了口气,不紧不慢来到王家府门。在他还没对门役道明来因,门役便先一步唤了他,走在了前面领路,似乎很怕他多问的模样,走几步还回头看一眼言霁有没有跟上。
直到从门役这里得不到消息,言霁没再试图探听。
在去内院的路上,言霁提前撞见了王燊,王燊比昨日的状态还差,由仆役搀扶着站在假山边,当看见言霁时,原本灰暗的双眼霎时明亮,迈腿朝言霁快步走过来,动作太快拉扯到伤口,疼得他的脸皱成一团。
哪怕走得跼天蹐地,脚下也没停丝毫。
门役似乎有些慌张,想去拽言霁的衣袍带他离开,被言霁不动声色避开了。
“清风......六爷昨日请了清风去院里,直到现在也没见人出来,听闻你昨日跟六爷说过话,能不能替我去求求情。”
言霁自幂篱后打量王燊,没有作出回应,王燊急道:“此后王某必会报答霁弟今日之恩。”
“我会将他带出来的。”言霁转身跟上门役,没再回头看王燊。
顾弄潮暂居的那处院子依然跟昨日一样安静,只有两三个仆役往来,门役停在院门弯腰作了个请,言霁颔首致谢,跨过门槛进到里面。
冬至花朵陆续凋落,院里不知名的花树落英纷飞,从正厅穿至□□,轻纱被穿堂寒风吹得摇曳鼓飞。
酒香暗盈,言霁一看就看到弯腰站在屋廊下的青衣人,青衣人恰好回过头看到了言霁,心脏顿时悬了起来,扶着酒瓶的手微微握紧,酒水溢出酒盏,溅落一桌水渍。
“满了。”旁边一道不闻喜怒的声音提醒。
清风立刻回神,收回酒瓶,用袖子将桌上溢出来的酒水擦干,随后低头候在一旁。
当言霁从他面前走过时,清风小心翼翼抬头看他一看,手指探出轻轻攥住拂过的衣角,在言霁看向他时,借着角度的遮挡,朝言霁摇了摇头。
还未思索明白清风冒险朝自己摇头的含义,就听前方一声轻笑,伴随着清冷如冰的声音:“昨日才来过,公子怎么又来了?可是昨日又什么落下。”
言霁压下心底的疑惑,行到顾弄潮面前,斟酌道:“只是听闻舍友夜半未归,冒然至府中询问,被人带到六爷院里。”
“哦。”顾弄潮淡淡回了声,将手中的酒饮完,玩着空空的酒盏,许久才续道:“不过是我想寻个酒友作伴,恰好见他又几分眼熟,便叫过来了,倒是不是原来是你舍友。”
“早知的话,就派人去向你带句话,也免得阁下忧心。”
言霁才不认为顾弄潮口中的早知是真的不知道,但看这意思,若要清风脱险,只能他留下来替清风。
没再想太多,言霁跪坐在顾弄潮对面的软垫上,提起酒壶给两人续上,情绪淡漠道:“清风想必累了,我来陪六爷饮酒。”
顾弄潮眸底染上笑意,像是酿了一汪酒,酒气与色香气并存,他往后一靠,手臂懒懒地搭在栏上,指尖捏着酒盏将落未落。
“公子会喝酒么?”
“会。”
“看不出来。”
“酒量如何岂是从外表就能看清的。”
顾弄潮闻言又是一笑:“是。”
一瓶酒见底,这一瓶全是顾弄潮看着言霁喝完的,他始终盯着言霁的动作,每当言霁将白纱撩至鼻尖饮酒时,他的眸底便会暗沉一分,等一瓶酒壶喝完,才移开视线,意味不明道:“阁下果真海量,再去拿酒来。”
屋廊下没有旁人,但过了没多久,就有仆从取了酒壶来。
当言霁的视线再度落在清风身上时,顾弄潮头也没抬道:“既然有阁下相陪,孟公子就下去歇着吧。”
清风不放心言霁,但见言霁同样暗示他离开,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转身走了。
这次,换顾弄潮为两人斟酒,酒未斟满,只作半,就已止手。桌侧放着掐丝珐琅香炉,冉冉冒着一缕弯弯折折的白烟,被风一吹,散了几分,淡了几许。
不过当酒水止声时,烟雾又随着风过慢慢凝实。
不似来时,此时言霁的心境平静得过分。
“尝尝,这次送上来的是柔然那边进贡的青梅酒。”顾弄潮嘴角微弯,似要透过这层碍事的白纱,看到里面言霁露出的表情。
言霁依旧不动声色:“前段时间听闻柔然投降,莫非是那时进贡的?”
“是。”顾弄潮知无不答,很随意地就将国家大事侃侃而谈,仿佛这些风云变幻还不及他手中棋局有趣,“不过最近他们又不规矩了些,但也跳不了太久了。”
说话间,言霁端着酒盏浅饮一口,比寻常的酒水清冽许多,带着点涩涩的果酸味。
顾弄潮目光悠然看着庭下的落花:“原是要留给另一人尝尝的,估摸着他会稀奇柔然送来的贡品......”
话语未完,止在一声哼笑中。
顾弄潮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并不再多言。
直到这会儿,言霁才能沉下心绪仔细打量顾弄潮,昨日他因心虚,每次看顾弄潮都只是匆匆一睹,害怕目光对上,明明有层白纱阻挡,就算自己看得再肆意,也不会被发现才对。
所以这次,言霁仔细端详了顾弄潮的变化。
他的面色似乎比记忆中更苍白了些,垂在身侧的乌发显得格外醒目,且身姿显出以前没有过的羸弱。眉宇间的邪意也不见了,藏在骨子里的冷淡变得更加鲜明。
总体看来,因一身病意好似琉璃般易碎,任谁看了,都知道这人已病入膏肓。
他却还在不停地饮酒。
言霁皱了皱眉,骨节分明的手指握在酒盏上,紧了些。
“你喝了多久了?”目光扫过角落或立或滚落的空酒壶,言霁怀疑这人从昨日喝到了现在。
本又饮完一盏的顾弄潮闻言抬眸,弯起双眼,眼中却毫无笑意:“昨日你走后,就突发兴致喝到现在。”
言霁顿了下。
想问,你是想喝死吗?
但最终他没有问,言霁陪着顾弄潮又喝完两瓶酒,这已经是言霁的极限了,过去父皇给他测量过酒量。
不知是不是巧合,顾弄潮也停了手,没再继续吩咐人送酒过来,他往后靠在凭栏上,墨黑浓密的长睫阖落在白皙无暇的皮肤上,呼吸清浅,看着像是睡着了。
言霁没敢打扰,静静看着袅袅的香雾。
风又将烟吹散了。
顾弄潮突然出声:“你叫什么名字?”
虽说觉得顾弄潮定派了梅无香调查,但言霁还是回了:“齐雨。”这是他在邶州留给外人的名字。
之后又是漫长的静默,言霁忍不住去看顾弄潮,这一看就出了神,直到耳边响起调侃:“我好看么?”
言霁敛回目光:“六爷人中龙凤,自是好看。”
顾弄潮一如既往弯着眸子,眼里没有笑意。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不明白。”
言霁只看他。
顾弄潮把玩着手指间的酒盏,接着道:“有人贪慕色相,有人贪念权势,为何我两样都有,却次次都挽不住想留的。”
言霁垂目,看着桌面的纹路:“不知道。”
顾弄潮似乎也没想等言霁的回答:“齐公子,如果给你两个选择,死在心爱之人的拥抱中,亦或是去到爱人已死的世界,封王立业,你会选择哪个?”
这次,言霁有仔细思考,才回道:“死在心爱之人拥抱中。”
“没有喜爱那人存在,就算爬上至高之位,身边也无分享喜悦之人,未免太寂寞了些。”
顾弄潮笑道:“齐公子也害怕寂寞?”
“不怕暂时的寂寞,只怕永远无望的寂寞。”言霁想,顾弄潮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什么叫无望,他的人生永远都在奔程上。
“我也是这样选的。”顾弄潮眨了眨眼,一朵花轻旋至他指尖,顾弄潮略一抬手,将它接在手掌心,动作前所未有的温柔。
“所以我,愿意包容他的任何选择。”
只求他平平安安。
“天都黑了。”顾弄潮转眸望向外面,脸上挂着浅淡的笑,“一不留神,留了阁下这般久,是我唐突,阁下请回吧。”
言霁站起身,衣袍拂落。
走前他停了下,转头看向依然倚坐在凭栏下的摄政王,意识恍惚,恍若今夕非今夕,而是隔了重重翻山越岭的时光相会。
眼中传来熟悉的酸涩,将他从恍惚中拉回神。
言霁转回头走了。
因醉意脚下有些轻浮,言霁并没在意,倒是在出去时遇到了梅无香,梅无香怀里抱着阳阳,像是站在这里等了许久,看到言霁出来,却什么也不说,只目送他行至院门。
阳阳在梅无香怀里睡着了,天色昏暗,看不太清阳阳此时的模样,但嘴角有一抹可疑的亮色,或许是涎水。
看来睡得很香。
言霁放了心,跨过院子的门槛。
王家外,清风和段书白都在等他,就连王燊也在,一切都感觉格外静谧安好。
第95章
归位一
清风和王燊吵吵闹闹,
最终还是和好了。
全仗于王燊闹得要跟王家断绝关系,打过骂过断过他的银两,依然止不住他一心向清风,
最后由王老夫人出现,
接受了清风的存在。
那天王燊来清风告知这道消息时,满眼璀璨,
笑得比孩童还烂漫。
言霁没眼看,转头便又去摆摊卖糖串了。
他还再攒十两,就能还清欠段书白的债,
且算的是连本带利。
胜利在望,这些天言霁都是等卖完了,
再收摊。
今日摆摊时听见路过的行人说,
前些日来邶州巡查的大人物,今日辰时走了,
描叙起当时城门口的阵仗,赶得上王孙贵胄。
“就连都督府的常佩将军,都亲自至城门相送。”
“不止常佩将军,
平日邶州好些连人影都难见到的大人,
也都在呢。”
众人载笑载言,
交谈声随之远去。
最近天更冷了些,言霁抱紧汤婆子,打算等清风有空时,
让他帮自己再制个手焐子,
这样也好渡过严冬。
时间瞬移,跟朋友们热热闹闹过了年后,
王燊开始偷偷安排,
想要将清风迎娶进门。
他欢欢喜喜地将此事告诉给言霁,
询问清风的喜好,全然不顾王家人菜青的脸色,誓要把这场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明明过去以清风家中门第,配一方富商绰绰有余,甚至算得上屈就,而今却只让人觉这场婚事是个笑话。
言霁偶然撞见,过去跟王燊走得近的那些纨绔,表面道喜,背地转过脸却嗤之以鼻,两幅面孔,让人不喜。
不光是门楣,最重要的是,大崇从没有男子成婚的规矩。
虽说在大崇的律法上并没有规定必须得一男一女,虽说民风已算开放接受度高,但依然少有这类事发生,从祖宗那里传下来的礼教已深刻骨髓,非一朝一夕就可轻易扭转。
就算民间普通小家如此都会遭邻里异样目光,更何况王家这样的高门大户。
在这件事上,向来要什么有什么的王大少爷,第一次一步一挫,遭重重阻碍。
没有任何人支持他,就连清风得知后,亦是不愿。
清风骨子里是高傲的。
言霁希望清风幸福,或者说他希望身边所有人都能幸福,所以在婚事上,也有努力帮王燊,去找大师算吉日吉时,帮王燊问城里懂行的妇人成婚需要准备的事项。
段书白腾出空也有跟言霁一起为此事奔波,并且将这些暗暗记在心里,说不准以后用得上呢。
没有任何人看好这桩婚事,王家几乎当没有王燊这个后代,任由王燊折腾,或许等闹剧似地将清风迎进门,王家的人会找借口不让清风上族谱。
不上族谱,就是死了没地儿入葬。
言霁不担心婚礼不能正常举行,唯独担心此事。连王家能找的借口他几乎都能揣摩到,无非是大崇没有男男成婚的律令。
但没想到,第二日大崇就颁布了律法——准许同性别成婚,任何人不得歧视旁人取向。大崇接受唯一的取向,是两情相悦。
一朝发布,引全民震动。
就算远在邶州,言霁都能想象到朝上那些冥顽不化的老臣如何模样,大约气得快要吐血,甚至上演一出以死为谏。
这其中领首的必当为陈太傅莫属。
或许跟他向来意见相驳的肖相,也会难得跟陈太傅同一阵营。
确如言霁所料,如今朝堂上不可谓不风声鹤唳。摄政王没跟任何大臣讨论此事,直接发动三省,颁布了律法,朝臣几乎跟百姓同一时间得到消息,板凳还没坐热乎,就匆匆穿起朝服往宫中跑。
跑到一半,才响起宫中无人,立刻让车夫调转马头,往摄政王府去。
陈太傅是一个到的,已经跪着了。
紧随后面到的人接二连三跪在摄政王府巍峨恢弘的朱墙外,从上午跪到半夜,没一人起身离去,只中途倒了几个身子骨不太硬朗的,被摄政王府里出来的仆人带走了。
大雪迷眼,陈太傅高声大喊:“男女失秩,国朝必会打乱,望忘记收回此令!”
臣子们跟着喊,声音震得探出院墙的红梅簌簌落下花瓣,嫣红得点在雪地里。
所有人都知道,摄政王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收回此令的可能比针眼还小,但他们必须端正态度,以防摄政王之后还会出什么千奇百怪的律令出来。
肖相堪堪赶来,看着在街上跪了一地的同僚,尴尬解释:“我才刚得知此事,这就赶来了,各位跪了多久,王爷可有出来?”
陈太傅不屑于之搭话,冷哼一声撇过头。
倒也有巴结肖相的回:“跪了差不多五个时辰了,王爷没出来过。”
“我进去看看。”肖相是个聪明人,知道跪在这里屁用没有,反倒会惹得摄政王怒火。这招对小皇帝或许有用,但用来挟制摄政王,不被降职打入大牢,已经是王爷心情不错了。
能爬上相位,肖相是个心巧的。
他进到府内,问过仆人后,往内院走去。
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无数人因这个律令而震荡,发动起这场变故的人却静静独坐亭中燃香抚琴,浑然不将外物入耳。
肖相冒着雪,在外侯立许久,等一曲毕,这才听里面的人叫他进去。
肖相拍了拍肩上堆的落雪,进到湖中亭,发现中书令也在。中书令此人十分低调,从先帝在位时,就拥有了□□政务的权利。但哪怕权势滔天,却从未露过锋芒,甚至很少会传召来上朝,所有人都知道有这个人存在,但几乎没与之接触过。
摄政王能爬到这个位置,就是收拢了中书令成为自己的幕僚。
肖相不露声色打量此人,是个眯着笑眼的蓝衣人,约莫三十岁左右,看起来很好相与,但莫名给人种与摄政王如出一辙的凉意。
回神后,肖相向坐在亭中央的病弱王爷鞠了一礼:“王爷,外面大臣们都跪着,您看如今天寒地冻的,不少大人膝盖都不大好,这般跪下去如何了得。”
顾弄潮嗤笑一声:“他们喜欢跪,便跪着吧。”
肖相眼一转,试探道:“王爷颁布此律法,可是为了谁人?实则也没必要为一人而动全国,臣下有此一计......”
当顾弄潮转眸带着笑意看他时,肖相愕然止住了话头,战战兢兢跪了下去。
他不该试探王爷陛下的事。
大冬日的夜里,一滴冷汗滑过眉骨,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怎样,肖相的肩脊一直颤个不停。
顾弄潮收回视线,长睫低垂,敛去眸中的冷意:“不该提的,还望肖相放聪明点。”
肖相又如何不知不该提,可陛下的下落始终悬在他心头,从目前所知道的一些消息看来陛下应该没死,可既没死,总该回大崇主持中枢。
“是。”肖相躬身垂头,颤声回。
中书令带着笑意的温和声音响起:“肖相冷吗?不妨去屋内烤烤火。”
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找台阶,肖相感谢地匆匆看了中书令一眼,连声应是,被人带了下去。
待亭中只剩两人,顾弄潮袖下探出一截手指抚过琴弦,风吹得八面的垂帘晃动不休,一道风吹到亭内,微微掀起顾弄潮盖在腿上的毛毯。
下一刻,中书令伸手替他压了压。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断断续续,没有曲调的音节自琴弦颤动间泄出,中书令直起身,趁着此时王爷难得有几分清明,说道:“王爷确实此举仓促了些,至少应该等天下大定时,海清河晏,盛世下再颁此法,定不会引得这般大的动荡。”
能在顾弄潮面前直言的,只有中书令一人。
顾弄潮依然挑拨着琴弦,像是没有听到中书令所说的话。
哑然片刻,中书令轻声道:“王爷是怕,等不到那时了吗。”顿了顿,他续道,“今日正是陛下及冠之日。”
琴声停歇,中书令的最后一句话更轻,轻得被呼啸的风雪声轻易盖住,散在风中。
-
今日确实是言霁的生辰。
他二十岁了。
大崇二十及冠,及冠后就真的得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
但是没人记得。
他继位不过两年,百姓都还没能记住皇帝生辰休沐之期,且邶州因王家少爷要娶男妻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更没人记得。
他失踪,上面也没发令要从今日休沐三日。
言霁给自己煮了碗长寿面,十八岁的长寿面他没吃成,至少得吃二十岁的,那时冷宫的嬷嬷给他煮面时有说过,要遵守礼节,才能平平安安。
年让陪在言霁身边,吐着舌头两只前爪搭在灶台上,正看着热水沸腾的锅内,似乎很馋。
它并不挑食。
言霁想了想,多下了一把面,给年让也做了一碗。
正要吃面时,外面传来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年让几乎条件发射般躬身朝院门的方向嚎叫。
段书白自雪夜燃灯而来,收了伞拍去上面的雪絮,连将提灯挂在门口的弯钩上,同时探头往里看,见言霁正在吃饭,弯了眼问:“有我的那份吗?”
他已经完全不怕年让了,直接走了进来,年让呲牙咧嘴好似下一秒就要咬上那两条不知死活的大长腿。
言霁并不想在今日见血,唤住了年让。
“你没吃饭吗?”言霁转头问段书白。
“没呢,这不赶着过来吗。”段书白冷得直往火盆前蹭,兴奋地分享,“你猜怎么遭,律法刚颁布下来后,王家再没了借口,常将军不是一直拥簇摄政王嘛,正愁着没人以儆效尤,王家哪敢在这当口上弄幺蛾子。”
“我看清风嫁进王家这事,八成稳了。”
刚一说完,段书白的肚子轱辘一声响,言霁看他,段书样尴尬地挠头。
“我过会儿回去......”
言霁将还热腾的面碗递给他:“吃吧。”
“那你?”段书白看着色香俱全的面条,羽ク读家闻着丝丝缕缕的面香,强忍着小小吞咽了下。
“我等会再煮一碗就是。”
说罢,段书白这才接了面。
虽然陛下做别的菜没有那个天赋,但他做面一向好吃,段书白很少吃到言霁做的面,此时大嗦一口,热乎得喜笑颜开。
来得可真巧。
一碗面连着汤全进了段书白肚子里,年让在旁边一脸敌意,言霁同样跟段书白坐在火盆前的杌子上烤火,段书白放下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碗,这才发现:“清风呢?”
“被王燊叫出去了。”
段书白“哦”了一声,随即嘀咕:“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啧啧。”
言霁伸着手烤火,看着在火光下红彤彤透亮的手指,没发表言论。
段书白先去将碗喜了,好心也顺带着年让的碗一同洗了,本想给言霁另下一碗面,但发现屋内没有干柴,从外面捧了柴进来,湿的,得放一会儿才能烧。
只好又坐了回去。
“大师给的吉日在下个月,王燊看过也说行。”言霁如今正在给清风备嫁妆,抬眸看向段书白,估计时盯着火太久,视线骤然一转暗了一瞬,“我欠你的那笔钱,可能得再晚一些还你了。”
段书白自然巴不得他越晚还越好。
应了后,见言霁今日情绪不高,其实每天他都情绪不高的模样,但今日犹甚,想到那条自京城颁布出的新律令,段书白的脸色也暗淡了下来:“你可是在想京中事?”
言霁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段书白道:“你想回去了?”
言霁摇了摇头:“没想,只是今日午睡时,我做了个梦,至今也还没回神。”
段书白提起兴致问:“什么梦?”能让他这么久都还神不守舍的。
“我梦到......”言霁垂下头,暖色的火光映在他白皙如雪的脸上,好似罩着华彩的白玉。
“我死了。”
-
言霁那日依旧没吃成长寿面,段书白听完叫他呸了好几声,又扯着说了些梦都是反的之类的话,等段书白走后,言霁回到灶房点了许久的火,也没将木柴点燃。
到后来,火折子没硝粉了。
言霁没说的是,他在梦境里又遇见云湑了。
这一次,云湑让他看到了时空交叠的起因,也让他理清了过往一直缠缚着他的丝线。
原来他从头到尾都是自己,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只是一个同样被迫扯入时空漩涡中的人。
言霁知道了顾弄潮为什么而来。
也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而在这个世界里苏醒。
真是阴差阳错,每一次,他们都走在了错过彼此的那条道路。
-
“就要见分晓了,你会明白,是殿下错了。”薄日时的云雾如散在水中的纱带缥缈流转,坐在绒榻上的紫衣男子穿着异态,一动间银铃哗啦脆响,“白华咒不可能被解开。”
坐在对面的红衣人神色淡然地看着外面的雾霭,未置一词。
风灵衣放下手中凉透的茶,眼帘低垂,看向桌旁放的泛黄纨扇。
“我认为,错的是你。”再度抬头,红衣人眸中冰冷,“你以为让他得知这一切,就会再次逃得远远的?或许他真会选择九死一生的那个方法,解开你给大崇埋下的这个隐患。”
云湑倏忽一笑:“但我第一次出面告知,他确如我所料离开了摄政王身边。”
这次察觉到言霁动了回去的念头,云湑自然要故技重施。
风灵衣却道:“你又怎么能断定,这次也一样?”言霁那么聪明,如今这么多线索摆在他面前,他必然已经理清了所有事。
无解的白华咒,终究会因强大到扭曲时空的意念,而出现一线曙光。哪怕这其中,有他们这些无意间窥得天机的恶人一度干预,意念亦不会被外界扭改。
只是最后,言霁会如何做,白华咒又是否真能被解,目前他们谁也无法知晓。
第80章
归位二
皇宫外兵连祸结,
硝烟四起,金殿被渐染污血,尸首在通往太平殿的长阶上成堆铺叠。
殿中,
高高的龙椅上,
一柄剑光闪过,下一刻鲜血喷溅,
染红大片绣着金龙祥团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