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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小姐并没注意到言霁的目光,说完后就侧过头继续跟丫鬟聊没说完的话。

    “我爹就是这般说的,京中那位王爷似乎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前段时间柔然退兵后,消失了两个多月,细问才知他一直关在府中疗养,听我爹在京中的好友说,那位王爷脸色比雪还白,有次在朝上还吐了血。”

    丫鬟忧心忡忡:“这是怎么了,京中不是有那么多医术高超的御医吗,有没有说是怎么回事?”

    小姐叹着气摇头,眉宇间同样满是虑色。在稍微知道些京中事的百姓眼中,那位王爷就是维持他们能在周边国家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也依然不敢轻易来犯的倚仗。

    没人不知道金吾卫的威名。

    如果真出了什么事,那才是真真要变天......

    “呐,包好了。”言霁将用油纸包好的糖串递了出去,小姐这才从忧虑中回神,抬眸一看面前笑意粲然的糖串老板,毫无遮挡照下来的阳光都被比得没那么晃眼了。

    比正午的阳光还明媚耀眼。

    小姐愣愣地听见糖串老板问:“敢问,小姐口中的那位王爷,可是我想的那位?”

    其实这完全是句废话。

    启王死后,京中不是只剩下那一位王爷了么,但言霁还是问了,他不太敢相信,自己都做到这般地步,顾弄潮身上的白华咒还是没能解决。

    “是啊,京中除了顾王爷,似乎也没谁了?”小姐对京城里的大人物不太了解,话语间有些迟疑,未了见言霁希望她能确定些的眼神,接了句:“我爹是邶州下的府尊,他说的话定是作不得假。”

    “多谢。”言霁嘴角的笑将落未落,将客人送走后,重新躺会椅子上,再提不起精神。

    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全部了,可似乎依然没用。

    下午收摊早,言霁回到院子里后,发现清风正在刮鱼,正巧看到清风一不小心割伤手指,后知后觉地用水清洗伤口。

    听到动静,清风敛去眼底神色,回头笑道:“回来啦,今晚熬鱼汤,你先歇会儿。”

    相处这段时间,清风早已没了最初面对言霁时的拘谨,他发现哪怕是皇帝,在这个头衔下也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你现在还想离开邶州吗?”言霁突然问。

    清风愣了下,复垂下眼帘:“怎么了?”

    “我想去趟柔然。”言霁没说去做什么,在双方的沉默下,许久后清风说道:“若陛下要走,奴也跟着陛下一同。”

    自家中遭变,清风始终都是奴籍,但一直傲气不肯自称为奴,这个时候这样说,是在跟言霁表忠心。

    哪怕清风同意了,言霁也并没轻松片刻。

    没有人比言霁更清楚,柔然巫师究竟有多诡异,虽然巫师跟他说白华咒无解,但言霁始终觉得,一定是有法子的,而这个法子,柔然巫师定然知晓。

    翌日一早,言霁就开始收拾东西,又数了下手头上的钱,离还段书白的债务还差一大截,看来只能卷债逃跑了。

    清风烙了饼用油纸包着打算路上吃,刚好雇来的马车也停在了院门口,言霁在里屋匆匆给段书白留了信,告明去处,便提上包袱喊上清风,打算趁天还没大亮,赶紧离开。

    一出门,就被一队带刀侍卫围住了。

    言霁看着这一群人都着常服,起初还以为是王家派来的人,直到常佩从中间出来,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一直派人盯着自己。

    言霁除了在京中受到过摄政王和太后这样的桎梏外,从没人敢在他身边安插眼线,一个小小的四品武官,竟然敢!

    言霁沉下脸,眸子冰冷地看着讨着笑一脸无辜状的常佩。

    “陛下这是要去哪。”常佩撩起车厢看了眼里面满满当当的包袱,挑眉一笑,“要不要臣送你一程?”

    “我要去柔然。”言霁并没隐瞒的打算。

    常佩稍一细思,就就知道了言霁为何去柔然,他跳坐在车沿上,曲腿撑着下颌道:“我们的人从五年前就被派往柔然,加上崇玄宗从二十年前就在寻找,直至如今,对于解咒之法依无所获,陛下觉得去了,就能轻易拿到?”

    “但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如果顾弄潮在现在倒了,大崇将面临的很可能是内部纷争外加柔然再次举兵。

    常佩轻声一笑,望着由黑渐变至湛蓝的天空道:“陛下再等等,王爷曾跟柔然巫师有过一次赌约......”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目光转向言霁,“很快就会见分晓了。”

    -

    言霁和清风都没走成,清风在屋内隐约听到言霁跟常佩间的对话,之后几日见言霁情绪不好,主动提及在飞鹤楼偶然间的听闻。

    “时空交叠?”

    “是。这话还是某次醉酒后,从风灵衣口中说出来的,不过那时候大家都以为风灵衣是在胡言乱语,现在遽然想起来,他既然是柔然人,或许确实清楚些内情。”

    言霁想到当初聊天时,风灵衣每句话都说个开头没了下文,欲遮欲掩,只叫他远离顾弄潮,之后又像是预测到祭天会发生的事般,将他救回邶州。

    “他还说过什么?”

    清风锁眉想了想,迟疑道:“我也不知道那些话跟那个什么咒有没有关。”

    言霁:“你先说。”

    “风灵衣曾说,必须在天盛七十六年前,他每次醉酒都会自言自语还剩多久,时间不够了。”

    “还有吗?”

    “他离开飞鹤楼的前一晚,我应老鸨的话去给他房间换花,离开前他跟我聊过一会儿,看起来好像执念已消,处处都透着轻快,说什么......他不会再伤害陛下了。”

    ——付出了心,他就再拿不走陛下的心。

    言霁琢磨着这句话,零零碎碎的加在一起毫无厘头,但就好像差一根将这些串联起来的线。

    出不了邶州,生活还得继续,休息几天后言霁又出摊卖糖葫芦,顺便将攒下来的钱还给段书白,将债额消减了一半。

    段书白本不想接,但他没有理由不接,只能期望言霁还债的速度能慢些,因为总感觉,债还完了,言霁也会走。

    想到这里段书白挠了挠头,自嘲道,前段时间言霁就想离开邶州,会不会走跟他能不能还完债一点关心也没,自己又在杞人忧天。

    夏尽秋至,京中传来消息,摄政王结亲了。

    第93章

    邶州四

    听说还是奉子成婚。

    言霁听着人来人往间的交谈,

    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前段时间压在邶州人心头的愁云都被摄政王结亲一事而冲散,人人喜上眉梢,

    好比自己成婚般。

    都希望这次婚事,

    能冲散摄政王长年累月的病情。

    清风是差不多知道点陛下跟摄政王间的内情的,也在外面听闻了此事,

    看到言霁回来,压下眼中的担忧,说道:“外面那些传言未必当得了真。”

    言霁讶然后,

    才反应过来清风指的是哪件事。除了刚开始听到这道消息时心底微微抽痛一下,之后他并没感觉到自己出现太大情绪波动,

    如果冲喜真的能有用,

    他同样觉得这是一件幸事。

    他最关心的始终是白华咒如何解决,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

    言霁无法接受“无解”这个答案。

    这本来就是他欠顾弄潮的。

    岁聿云暮,又是一年冬至。月初时言霁听到边塞的战事又打了起来,这次柔然换了进攻方向,

    在攻克邶州方向的关口,

    走在街上,

    就连往日鼎沸的喧哗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皆低头疾步,不做丝毫停留。

    就连段书白都跟着忙到脚不沾地,

    来找言霁的次数也与日递减。

    如此沉重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年前,

    某日天刚初明,邶州城门驶进一辆锦布厚帘的马车,

    从驾车的马夫到侧坐车沿边的侍卫,

    皆是底盘很稳骨骼硬朗的那种,

    一看就是会功夫的。

    再加上侍卫腰间配着的剑,让众人纷纷避让。

    大崇律令有规定,无官爵或从军者不得配刀剑,否则一律以谋逆论处。而且就算能配兵器,对兵器的规制也有严格的限定,所以一般能配兵器的,都是平头老百姓惹不起的。

    只是不知这马车里坐的是何许人物。

    看过热闹后,众人该干嘛干嘛,那些大人物的事再如何跟他们也没有牵扯。

    言霁刚将摊子摆上,同样也看到疾驰而过的马车,不过车帘遮得很严实,丝毫看不出里面的人是谁,但如果他早一秒抬头,看到车外坐的侍卫,或许就有答案了。

    言霁只看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收回了视线,将糖串一根根插在草靶上,一如既往窝在躺椅上,唯一的变化是夏天拿的蒲扇在冬天被换成了汤婆子。

    依然是一身御寒的黛蓝色狐裘,发甫垂肩,浓睫纤密,往那一坐,就是整条街的风景。

    糖串一如既往卖得很快,段书白寻来时,都快售罄。

    远远就能看到段书白喜上眉梢的模样,还未到跟前就喊着道:“快收摊,今日都督府散衙半日,我带你下馆子去!”

    “搀珍宵阁新出的烧鸡老久了,爷请客。”

    言霁一点也不想动,觉得回去吃个烤红薯就挺像的,但又不少扫了段书白食兴,毕竟在邶州期间都是对方在帮扶自己,院子是他帮忙找的,雇工人的钱也是他借出的,生病的时候也是段书白请光了假一直守在跟前。

    就算曾经再被人捧着,这会儿也隐约觉得自己不能如过去一样,做事全凭自己喜恶,应该将心比心,正视那些对自己好的朋友。

    段书白瞧着言霁神情,察觉到对方或许并不想去,脸上的笑容稍敛,转了话头说道:“或者你先回去,我去买了烧鸡来找你...们一起吃,说起来珍宵阁排队也得老久,你回去等着也好。”

    段书白是珍宵阁的常客,从来不需排队。

    “一起去。”

    段书白一愣,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但紧接着就看到言霁坐起身,开始收拾摊面,见他没搭手,还拧眉抱怨地瞧了他一眼。

    段书白这才反应过来,言霁确实答应了。不知怎地,见言霁答应他竟比任何时候都雀跃,好似言霁不止是这一时的退让这么简单。

    手忙脚乱帮着收摊,结果反而添乱,被斥责到一旁罚站,段书白还在一直傻乐呵。

    言霁将摊子收进驴车里,牵着驴车跟段书白往珍宵阁去,路上段书白说起今日进城的那辆马车:“是京中来的官,为的是外面的战事。”

    邶州往西北还有三座城,除了边域防守的震关山,另两座城几乎没什么抵御能力,从这条路线进攻大崇,柔然将面对三道险,一为震关,二为邶州,三为京外的蓬壶关。

    这三个点都派有大崇重兵把守。

    如今柔然已在攻克震关山,所以紧接着最紧要的便是邶州。京中派人来巡查,是自然的。

    按照言霁对顾弄潮的了解,想必过不了多久,屠恭里会被调到这边来,毕竟如果白华咒持续恶化下去,顾弄潮必须得保证他在清醒时,将柔然击溃。

    甚至宁愿放弃京中的安稳。

    思索间,珍宵阁到了。段书白带着言霁进了他固有的那间包厢,唤来小二点了一只烤鸡一只烧鹅,还有几个小菜,等小二后后,才想起忘记点酒了,急急追了出去。

    等段书白再回来时,道:“我看到常将军了。”

    言霁抬眸看他。

    段书白这才接着道:“好像是在请客,还叫我过去,我没应。”

    “估计是请京中来的那位官吧。”言霁情绪淡淡。

    段书白两三步走过去坐在言霁旁边,问他:“既然是京中来的,你就不怕被认出来吗?”

    依然招摇过市,这会儿更是坐在同一座楼里,别说言霁了,段书白都有些心惊。

    如果被摄政王知道他们邶州私藏小皇帝还不上报,恐怕整个邶州都不得安生。

    “邶州这么大,不一定会遇上。”言霁自顾自给自己续了杯茶捧着喝,段书白在旁边左右看了看,觉得这张脸还是太过招人,骤然起身落下句:“你等下。”

    言霁便等着。

    因段书白是珍宵阁的贵客,他点的向来都是最先做,不过等烤鸡烧鹅都做好了送来,也没见段书白回来。

    这一去去了许久,大概两刻钟后,才见段书白拿着个什么东西回来。

    在言霁看过去时,便兜头罩在了他头上,视线一瞬间变得朦胧不清。

    隔着一层白纱,段书白蹲在他对面细细端详片刻后,支着下颌道:“这样就差不多看不出了。”

    言霁这才反应过来,罩在头上的是一顶幂篱。

    “没必要吧。”言霁总觉得这样有些太招摇,他又并非女子。

    “以防万一。”段书白帮他将白纱搭在斗笠两边,神色间明显松快了许多,“哇,这个烧鸡真的香!”

    段书白撕下一大块放到言霁面前的碗里,眼中喜色洋洋:“留些回去给清风和年让,我们趁热先吃。”

    “好。”

    言霁很少在外面用过饭,突然间觉得在酒楼吃饭的滋味好像确实比家里好些,耳边是杯觥交错的喧嚣声,热热闹闹的,饭菜也被凸显得越发香了。

    段书白见他喜欢,便一直拿公筷给言霁添菜,一顿饭吃完,他自己反倒没吃几口。

    一如既往是段书白去结账。

    跑堂太忙了,段书白直接去柜台找掌柜消账本,言霁等在门口,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外面就下起了细细绵绵的小雨。

    邶州不常下雨,周围几乎没有卖伞的。

    “幸好带了伞。”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男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一群人正往门边走来,言霁侧身退了两步避让,还在思索一个斗笠够不够他跟段书白一起遮雨时,又听有人道:“六爷受不得寒,属下去赶车来。”

    紧接着,这群人站在言霁旁边不远处,有一个人快步迈进街中。言霁一直在看雨,没往旁边瞧。

    倒是有察觉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想来他在雨天带着幂篱,确实奇怪了些。

    斜风吹得雨丝飘到他站的位置,便往后面退了几步,不料撞在一人身上,对方抬手扶了他一把,倒是那人身边的人大惊失色,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器般,纷纷围了上去询问。

    言霁看得新奇,不过是撞了下而已。

    视线往被随从围着的地方打量,却没看到被围着的人是何模样,在言霁即将收回视线时,听到一声:“无事。”

    很简单的两个字,带着些微哑意,让言霁直接定在原处。

    哪怕时隔一年,依然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对方的声音,就像是已刻入骨髓般。

    常佩挥散围过来的人,笑骂道:“有我在旁边看着,还能让六爷出事不成,不过是撞了下。”

    “不过刚撞过来的人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常佩自顾自嘀咕。

    有人跟着笑:“那人浑身遮得严严实实,常将军这都能眼熟,可别是你哪位相好。”

    “去去去,尽说荤话。”

    待人散开,再看前方已无他人,常佩收回心底异常的感觉,回头去看摄政王,摄政王脸上一如既往没有任何表情,好似冰封般。

    大概是他想多了。

    -

    之后几天言霁没再出去摆摊,清风以为言霁又犯了懒,打算帮他出摊,也被拒绝了。

    就连白日里,院门都是紧闭着的。

    察觉到什么,清风也减少了出门的次数,好在院子里种得有些菜,就算十天半个月不出去,也饿不着,顶多这段时间吃不了荤腥。

    这场雨下了两天便停了,中途段书白来问过言霁怎么走了,被言霁搪塞了过去,看他的模样,似乎还不知道来邶州巡查的就是顾弄潮,这其中或许也有常佩的安排。

    雨停后,王燊又开始来找清风,还送了不少东西,都是十分昂贵的那种,估计是因为言霁对王燊没好态度,每次他来年让叫得比对上段书白还凶猛,王燊从不敢踏到院子里来,隔着只能隔着墙门喊。

    “孟光,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以前是我混账,再也不会了,再信我一次行吗?”

    “孟光,有什么怨你出来冲着我说出来吧,我王燊一定受着哄着。”

    “我当时真的只是逞一时的气,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明明是极要面子的纨绔公子,软话喊得十里八村都听得见。

    一墙之隔内,清风正在翻铲雨后的菜地,脸上表情算不得好,忍不可忍时,终于出声回了句:“不过说得好听,就算我们重新开始又能怎样,你是能改变王家对我的看法,还是能抛却王家嫡公子的身份,跟我离开邶州?”

    清风已经知道他落水的隐情,王家有人想要他死,王老爷或者王老夫人,

    就算他能原谅王燊,王家也未必能容得下他,面对未来会遇上的山重水阻,清风宁肯现在恨下心,断得一干二净,给彼此留个体面。

    在清风说完那话后,墙对面安静了许久,言霁还以为王燊已经走了,揉了把年让的头顶,让它歇歇。

    王燊喊话时,年让便也在跟他二重唱,这会儿正累得吐着舌头喘气。

    岂料院门外又响起了王燊的声音,这次格外简洁,就单单一个“好”。

    分不清在说什么好。

    之后便真的走了。

    清风魂不守舍的,一块菜地同一个地方铲了三四遍,等终于回神时想起来锅里还炖着薏米粥,跑回厨房看到薏米粥早就被言霁盛出来了。

    言霁看着他道:“后悔的话,就去追。”

    “不后悔。”清风说得坚决,言霁便没再说什么。

    不过事情总有变故,翌日家里的米吃没了,清风一早出去买米,言霁一个在家时,有王家的仆役匆匆跑过来,神色焦灼地拍着院门喊:“孟公子可在,快开开门,我们少爷快死了!”

    一人生死为大事,言霁起身开了门,认出这小厮是常跟在王燊身边的,便说道:“孟光一早就出去了。”

    仆役急得跳脚:“那可咋整,再晚些人就真没了!”

    “要不公子行行善,先提孟公子去一趟吧。”仆役紧紧抓住言霁的手,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言霁抽回手,迟疑片刻后,转身回屋取了幂篱戴上,冷声道:“带路。”

    仆役是一路跑来的,前几日下雨,现在山路皆是泥,他一双鞋都被踩得污泥不堪,已经浑然不顾地快步在前面走,言霁却怎么也下不去脚。

    隔了一段路,仆役回头见言霁还站在上面,怕他是改了注意,不免慌张。言霁叹了口气,只得踩着泥路跟上。

    到了主城,又走了一段路,才看到绣闼雕甍的府邸,从外面的布设看,处处无不彰显其主人家的富贵,连京中的皇子府都不遑多让。仆役带着言霁绕了一圈,从王家后门入,解释道:“这段时间府中来了客人,身份似乎很尊贵,从前面入怕惊扰了。”

    知道仆役的难处,言霁“嗯”了声,并没放心上。

    从后门的月拱门进去,穿过回廊绕到西院,一路雕梁画栋,穷工极态,由此看得出王家已经在规制上用了最顶尖的料,才能造就如此堪比王侯贵邸的院落。

    西院里的仆从此时正全跪在外面,仆役快跑两步过去,急问:“少爷还不肯敷药吗?”

    众人脸色难看地摇头,回头看了眼被匡哥带回来的人,见对方全身被幂篱垂下的白纱遮挡,虽看不清真容,但只看影影绰绰的身姿,也依然可以窥见些许凌霜傲雪。

    这般气场并非常人能养成的。

    这就是少爷心心念念的孟公子?不是说风尘出身,怎么瞧着有些不像。

    仆役进去看了一眼,回头来请言霁,虽说没请到孟公子,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进去前仆役小声对言霁道:“公子您就说些好听的话,哄着少爷先把药敷上,求你了。”

    言霁点头,仆役这才推门。

    王燊此时正趴在软榻上,听到开门的动静连头都没回一下,手臂软趴趴地垂在榻下,头也垂着,面容被发丝遮掩,身上全是刺目的鲜血,连软塌都被濡湿了,晃眼一看,还以为上面趴的是一具死尸。

    仆役放轻脚步走过去,说道:“少爷,没请到孟公子,请来了与孟公子同住的另一位公子。”

    榻上依然没有气息的起伏,仆役急得都快哭了,回头无助地看向言霁。

    以这个出血量,若是再不上药,就算不死恐怕也会落得个残疾,也不知道王燊在王家人面前说了什么,导致王老爷下手丝毫不留情。

    主人家全都在前厅待客,暂时没有人能过来,自然也不知道王燊目前的状况。

    言霁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为了别人要死要活的,他接了仆役递过来的药走过去,说道:“我以为孟光昨日已经跟你说清楚了。”

    迟迟没听回应,正在言霁以为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时,才终于听到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道:“我不甘心。”

    言霁愣了下,自嘲道:“世间不甘之事十有八九,谁能事事如意。”

    王燊艰难地抬了下头,发丝从他脸上丝丝缕缕滑落,露出那张苍白又坚毅的脸:“只要我豁出性命,定能如意。”

    “那也得孟光知道你为他豁出性命才行。”言霁将药抛给王燊,他已言尽于此,不再多言。仆役在后面听着这番对话心惊胆战,这位公子哪说的好话,这样说少爷能上药吗?

    再等回神,言霁已出了房门,仆役正想追出去,却见趴在榻上本半死不活的少爷握紧了那瓶药膏,咬牙道:“给我上药。”

    确实,他至少得撑到再去见孟光一面。

    言霁正坐在石凳上用木枝剐鞋上的泥,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如果不是还要走回去,他都想直接脱了鞋扔掉。

    先前带他来的那名仆役欣喜地跑过来,喊道:“少爷肯上药了。”

    说着便要跪下去叩谢,言霁抬手止住:“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公子先等等!”仆役是个惯会看人脸色的,见言霁厌恶脚上的泥,立刻对恩人道:“我去给您重新找双鞋来。”

    问过尺码后,仆役脚下生风的跑开,言霁坐了一会儿,觉得不好平白受人一双鞋,跟院里的丫鬟说了后,自己寻路离开。

    他记得从后门进来时的路,料想出去也不会迷途,但这次却走了很长时间,也没走到地方,不由怀疑这么短的距离,他是不是也记岔了。

    一时失神,没看清脚下,撞到个什么软乎乎的东西,视野颠倒,摔得本就溅了泥污的一身更脏了,言霁扒拉着幂篱想先取下来,一阵风过,将垂落的白纱吹开一道缝,从间隙里,看到一双停在面前的鞋,黑底云纹,干净得不染纤尘,看面料就知鞋主人非富即贵。

    风歇帘落,言霁压下心慌,站起身后无声拢紧了白纱。

    他侧身避让。

    面前的人却并没错身离开,跟在后面的人上前弯腰抱起同样摔在地上的小孩,道:“都叫你慢点跑了。”

    言霁略一低头,对上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的眼睛,乌溜溜的透着亮光,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第94章

    邶州五

    梅无香虽然已经尽量放轻了动作,

    给小团子拍身上的灰尘,但举止依然难免粗鲁,隔着厚厚的袄衣,

    底下的皮肤估计也被拍红了。

    小团子大概察觉到言霁也在看他,

    朝他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两只手臂伸开,

    似乎在索要抱抱。

    言霁手指攥着袖沿,退了一步。

    在小团子脸上的笑容转为黯淡前,他被那双云靴的主人抱了起来,

    顾弄潮轻声指责道:“撞了人,应该道歉,

    而不是让对方抱你,

    会被讨厌的。”

    “不想、讨厌。”小团子拧着眉,看了看顾弄潮,

    又看了看那位奇怪的哥哥。

    “那就道歉。”顾弄潮神色古井无波,小孩都怵面无表情的人,忙转了头朝向言霁,

    咿呀咿呀地说:“对、扑、起。”

    言霁的手指又攥紧了些,

    半晌后,

    才察觉到脸颊微凉,人前失态。

    似乎是他太久没说话,不光阳阳,

    连梅无香都疑惑地看了过来,

    顾弄潮看他同样被撞得身上脏污,出声道:“如不嫌弃,

    可至屋内暂做休整。”

    阳阳又开始探身向言霁索要抱抱。

    他都道歉了,

    应该能抱了吧。

    可下一秒,

    伸出去的手便被顾弄潮拢了回去,阳阳嘴一瘪,要哭不哭的模样。

    言霁将抬了些的手重新放了下去。心底些微失落,一晃眼的功夫,阳阳都学会说话了,刚刚他甚至都没能认出他来。

    梅无香跟着道了声:“就在前面,不远。”

    言霁摆了摆手,正要匆匆离开,身后遽然响起一道声音:“公子等等!”

    不得不又停了下来。

    此前那名仆役提着一双鞋气喘吁吁地停在言霁面前,大口喘气道:“我刚去拿鞋的功夫,公子怎么就走了,先把鞋换了吧。”

    梅无香道:“六爷院里也有备干净的衣服。”

    这下再不答应,顾弄潮定会察觉到异样,若派梅无香调查他,就彻底暴露了。

    言霁硬着头皮接下仆役手中的鞋履,仆役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匆忙下他没留意公子旁边的人,一听六爷暗道不好,这不就是这几日来府上暂住的贵客么!

    好在贵人并非不通情理。

    见言霁答应,顾弄潮抱着小团子走在前面。他所住的那处院子确实离得不远,看得出王家人废了一番心力,仓促修整也能做到如此精巧雅致,一个院景的布设都能在外面卖出天价。

    不过王家估计白费心了,顾弄潮从不在意住所是何模样。

    院里的仆从立刻提了热水灌进浴间的木桶里,梅无香找了些王家送来换洗的新衣递给言霁,走到这一步,言霁只能沐浴更衣,期盼于等会出来后不要再有波折。

    他洗得匆忙,换了衣服发现他这年虽又长高了些,但还是没能贴合顾弄潮衣服的尺寸,袖口依然大了一截,肩膀也有些松散。

    不过也没过去那么严重。

    重新将幂篱戴上,带着一身水汽出了浴房,言霁没有道别的心思,就算被误解为不知礼教的人,也想赶紧离开,结果路上又被小团子绊住了脚。

    这会儿不知为何,顾弄潮不在阳阳身边,阳阳周围只有个小丫鬟照看,此时他摆脱了丫鬟的手,一摇一晃地朝言霁跑过来,并成功扯住了言霁的衣角。

    没有收出脚,小团子抓着言霁的衣角吊着荡了两下,紧接着伸出另一只手攥紧,在努力往言霁身上爬。

    这身衣服本就松,拉扯下差点散了,言霁不得不止了即将跨出院门的脚,低头与小团子对视。

    小团子又笑了起来,口中喊:“抱、抱。”

    为何这么执着地要他抱。

    终究是没狠下心,言霁弯身将小团子抱在了怀里,软软的小身体带着股热乎的暖气,抱着格外贴心,小团子又去抓言霁面前的白纱,这次被言霁避开了。

    丫鬟在旁边说道:“公子先抱着会儿,我去叫梅侍卫过来。”

    她是王家的丫鬟,不敢对贵客带来的孩子动手动脚,见到言霁肯抱阳阳,如蒙大赦,忙不迭抡脚往里面跑,就怕言霁突然撒手。

    言霁抱着小团子,坐立难安,见丫鬟一瞬间就已消失得没影,言霁就算再舍不得阳阳,也不能再继续留在这里干等着,正想找个地方把阳阳放下,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冷如击冰碎玉的声音:“你要去哪?”

    言霁定在原地,好半晌才僵硬地转过身,直了直阳阳,又指了指自己,接着指了指外面。

    “喑人?”顾弄潮拧眉。

    言霁认了。

    随后顾弄潮颔首,伸手想要接过小团子,但阳阳紧紧搂着言霁脖子怎么也不肯松手,大约是对喑人的怜悯,顾弄潮对言霁道:“快上膳了,吃过午膳再走吧。”

    言霁摇头,努力使劲去掰小团子的手,哪料对方人小力气却很大。

    顾弄潮沉下声喊了句:“阳阳。”

    阳阳嘴一瘪,紧接着嘹亮的哭声响彻云霄,但那双搂着言霁的小手依然不愿松,这幅执着劲让言霁更加难安,害怕顾弄潮会看出什么来。

    不过阳阳这一哭,言霁彻底没办法强行将小团子扯开了,在顾弄潮再次伸手想要将阳阳抱走,阳阳搂着言霁脖子的手也隐约有松开的架势时,言霁无声抱住了阳阳,下一秒,阳阳立刻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言霁。

    这下真难舍难分了。

    就再任性这一下,言霁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

    最后还是误了时间,王家的厨子送了膳过来,言霁只得坐在了桌前。

    然后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要如何才能在不取幂篱的情况下,成功用完午膳?

    顾弄潮的视线若有若无落在身上,带着让言霁无比熟悉的审视,往常他犯错时,顾弄潮就是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往往言霁的反应就会不打自招。

    但现在他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没出息了,至少不会再轻易漏怯。

    言霁拿过明显是给阳阳准备的小碗,舀了勺碗里的蛋羹喂给阳阳,动作从头到尾自然无比,让旁边候着的丫鬟想插手都做不到。

    顾弄潮给言霁盛了碗汤,推在他面前道:“阳阳会自己吃饭。”

    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让他自己吃饭?

    言霁颇不赞同,转念想起传言顾弄潮结亲的消息,心下又了然。有了自己的孩子后,自然照顾不到阳阳了,估计是没被顾弄潮放心上,阳阳饿极了才学会自己吃饭的。

    愤慨下,言霁无视了顾弄潮推过来的那碗汤,只专心投喂阳阳。

    如果有法子,将阳阳偷过来自己养着就好了,就像年让那样。

    “你不喝汤吗?”顾弄潮星目微寒,看向被白纱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如凝实质的目光就像是要穿透那层轻薄的白纱,看到藏匿在里面的人真容。

    突然发问,言霁差点就出声说不渴了,及时反应过来自己此时的人设是哑巴,打住了冒在喉咙口的话,摇了摇头。

    又舀了勺蛋羹喂阳阳。

    如今阳阳已长出了小乳牙,但看起来还吃不得硬点的东西,这个时候也最好不要给小孩吃硬的,否则长大后牙不齐。

    阳阳乖乖张嘴,一口囫囵吞下,随即弯着月牙似的眼睛朝言霁粲笑,两条小短腿吊在半空一晃一晃,乖得不行。

    好可爱。

    言霁感觉自己的心都快化了,如果不是顾弄潮还坐在旁边,他肯定会亲阳阳一口,然后喂他更多好吃的。

    言霁专心一口口喂着,没发现一碗蛋羹已经快见底了,直到顾弄潮出声道:“他已经饱了。”

    但见阳阳依然乖巧地吃下喂到嘴边的食物,言霁有些怀疑阳阳是不是真的吃饱了。

    顾弄潮也没理由吝啬这点吃食。

    丫鬟拿了毛巾给阳阳擦嘴,刚想将他抱走,阳阳就又赶忙受惊地扑到言霁怀里,紧紧拽着他的衣襟,顾弄潮示意,丫鬟再度退了下去。

    言霁实在没有理由再留了。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顾弄潮这么好心,又是留人换衣又是留人用膳的,还毫无防备地将人交给连真容都不肯露的人手中。

    会不会是他察觉到什么了?

    言霁寻思着找借口告辞,奈何他目前是个“哑巴”,当真一句有苦难言。

    阳阳抱着他不肯撒手,言霁再次使力想要把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跟之前一样,一无所获。顾弄潮突然起身,将言霁和小团子都吓了一跳。

    “阁下既不肯以真容示人,我便带阳阳出去避让,让你单独用膳,也好自在些。”

    这次顾弄潮抱起阳阳,阳阳并没再纠缠,似乎也听懂了顾弄潮话里的意思,只眼巴巴地看着言霁,连眼睛都舍不得移开。

    顾弄潮抱着阳阳出去了。

    言霁分不清自己此时是何心情,一面觉得顾弄潮真变了很多,居然能为别人着想,一面又为被着想的不是自己而有些难过。

    过去顾弄潮虽处处宠着他,但从不会在这些小事上留意。

    有次他故意吃了一整盘一向最讨厌的秋葵,顾弄潮也没察觉到,之后言霁躲在角落里吐得昏天暗地,眼液滚落,视野模糊。

    分不清是被胃酸刺激的,还是自作自受把自己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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