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因这位岭南刺史还是位风流诗人,所著之诗主抨击当下朝局内乱,其中以讽刺言霁这位受制的傀儡皇帝的骈文为最,行文鲸呿鳌掷,享誉文坛,最重要的是,他是肖丞相独子。肖相为三朝元老,在朝上德高望重,拥护顾弄潮的党羽中,他的资历最老,也最有发言权的。虽是老来得子,但逆子犯下此罪,他第一个出声要其归案,也因此,原本同样义愤填膺的一众朝臣,看在肖相的面子上,转而为岭南刺史脱罪。
跟保皇党的纷争起于,坐实岭南刺史贪污的证据,莫名消失,以陈太傅为首的保皇党怒不可遏,认为是拥王党做的手脚,次次上奏,要言霁按照国之律法,严惩肖家。
仇就这样结下了。
太后本不该过问朝局,但自她垂帘听政后,就似破了这道规矩,这次一些臣子为肖相求情,都求到了她跟前。
对于保皇党来说,借此扳倒肖相,等于斩顾弄潮一臂,保皇党岂可错此良机。
面对太后的询问,言霁道:“朕总觉此事疑点颇多,就像有人故意借岭南刺史之事引发朝廷内乱,府衙的证据又有所缺失,无论如何处置,都不妥当。”
行到深处,太后摘下一朵探出朱栏的白莲,扯着花瓣在指间碾碎,柔柔笑道:“确实该慎重些。”
“哀家也乏了,及不上你们年轻人的体力,王爷替哀家陪皇帝继续赏莲吧,哀家就先回去了。”她毫无留恋地将被扯得零落的花枝扔回莲塘,搭上宫女递来搀扶的手,沿路往回走。
太后一走,空气都清新了,淡淡的莲香萦绕鼻尖,言霁心中的阴霾一挥而散,赶着回去看阳阳。
顾弄潮叫住他:“你认为是何人在背后推动?”
言霁顿下脚步,回头笑道:“皇叔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言霁都怀疑,顾弄潮已经知道康乐的所在,就跟之前他将启王玩弄股掌一样,这次同样在等一个时机,借康乐达成某个目的。
对于看不透顾弄潮这事,刚开始言霁还会想揣度一番,现在他实在猜累了。
“皇叔若没别的事,朕先去看阳阳了。”
刚说完,就见梅无香抱着阳阳往这边过来,言霁正好也懒得再走这么远的路,等梅无香到近前时,从他手中接过阳阳,一低头,对上阳阳刚睡醒的眼。
那双眼明亮乌黑,又大又圆十分灵动,言霁逗了逗他,转头时,看到梅无香在顾弄潮耳边说了什么,顾弄潮轻轻“嗯”了一声。
“陈太傅跟肖相进宫觐见时撞在了一起,起了争执,我去看看,陛下先在这边歇着,我等会过来接......”顾弄潮本想说你,话到口中一转,续道,“接阳阳。”
风过无声,言霁未答,顾弄潮敛目,握了下婴儿探出挥舞的藕臂,温声道:“你也乖点。”
大约是顾弄潮说话时离得太近,言霁总觉得他这副姿态有些过于亲密,等不自在的感觉散去后,顾弄潮已同梅无香消失在石子路上的柳叶间。
没人不喜欢被护着。
顾弄潮替他去处理朝臣间的纠纷,虽然僭逾,但毕竟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傻子才会不领情。
而此刻于阳阳独处的清静,则是顾弄潮僭逾下所予他的庇护。
怎能不心动呢,言霁不理解,为什么书里的自己,能做到那般狠厉无情,毫不犹豫地下令将顾弄潮车裂。
明明只是个炮灰皇帝,这么努力赶着当顾弄潮的垫脚石,塑造顾弄潮魅力的工具干嘛。
发呆的时间太长,阳阳不适地动了动,无聊地拿肉乎乎的小手去抓言霁从肩侧垂落的黑发,言霁捏了捏他的鼻尖,脸上的笑意有些释怀。
德喜瞧陛下龙颜大悦,也跟着舒了心,跟在旁边道:“想必小公子定是饿了,要不奴婢去弄点奶糊来喂他?”
“去吧。”
言霁坐在莲塘中间的赏莲亭,四面轻纱垂落,八角亭内的正中有个圆形小莲池,底部直通莲塘,是不是能见鲫鱼在莲叶下探头。
怀里的小孩伸手去碰,那些鱼儿好似也知道这样软乎的小手没有杀伤力,任由他在鱼身上摸过,触手滑腻,阳阳咧嘴笑了起来。
婴儿的笑十分纯粹,让人见之亦心境平和。
莲塘里的鱼吃荷叶莲花长大,肉质格外鲜美,言霁正想吩咐人来捉两只回去弄烹鱼汤,一回头,原本伺候在旁边的内侍全不见了。
空中流溢的莲香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顿觉不妙,言霁抱起小孩霍然起身,这一站起来,才看到赏莲亭周围的池水,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血色。
血色还在莲塘不断扩散,周围的莲花有点被溅上了鲜血,摇曳在暖风中,妖媚怪异,一时间分不清所在虚幻还是现实。
那些血晕染得逐渐将言霁包围,言霁看到莲叶底下沉入的尸体,他张口大喊:“护驾!”
连喊几声都未有人应。
如凝实质的杀意潜于暗处,而所及之处,一个人也没有。
一名黑衣人手握寒刃破水而出,哗啦的水声升起三尺之高,泼溅在垂落的轻纱上,淡粉的血水湿淋淋染在白纱上,就像一场行凶现场。
不是想,如今就是行凶!
皇宫内竟放进了刺客!
言霁散躲开挥过来的刀影,骤然感觉身后同样袭来一道寒气,他弯腰再躲,一回身绝望地发现,十几名黑衣举着刀,冷冷看着他。
被逼至亭沿时,言霁近乎狼狈地躲避,依然被划了好几道伤口,他发现这些刺客似乎顾虑着什么,在差点踩空掉进血色莲塘时,言霁反应过来。
他们避开了阳阳。
这些刺客的目标,是夺走阳阳!
第77章
风气一
“是康乐派你们来的?”言霁眸光冷冽,
紧紧抱着婴儿,大约是他下意识用了重劲,一直不哭不闹的小孩放声啼哭起来,
言霁匆匆看他一眼,
顾不及哄人。
刺客们因他的质问顿了下,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
喑哑出声:“陛下既然猜到,就将小主子还于我等,我等自会给陛下一个痛快。”
“还?”言霁嗤笑了声,
再次一躲袭来的冷兵,飞扬的黑发被锋利刀刃割断飘落,
他趁机错步,
将没收住势的杀手踢进塘中,用尽全力往木桥上跑。
用“还”这个字,
这些人未免过于厚颜无耻。
言霁跑得太快,呼呼的风声刮过耳畔,他逐渐感觉到伤口传来的刺痛,
却丝毫不敢停,
更不敢看身后,
只要将禁卫军引来......
轰隆一声,木桥被从中间斩断,那些杀手手中的刀削铁如泥,
刀光晃过时,
唯一一条通向岸边的木桥已断裂两截。
“有刺客!”
“救驾,快救驾!”
前后刺客夹击,
言霁已看到从柳荫尽头跑来的宫廷禁卫,
照来的这缕曙光,
却隔得那么遥远。
至少,至少得先让阳阳安全。
那一刻,这个念头窜自脑海,言霁拼了命似地,在刀光剑影里跑着,他好像又受了几刀,但那些人因顾及他怀里的婴儿,并不敢下狠手,言霁跑到断裂的桥头,禁卫军已离得不远。
断裂处足足有一丈远,没给言霁时间犹豫,他将阳阳拽着他衣襟的手狠狠掰开,用力朝那面扔去,在数道刀身劈来时,纵身跳进莲塘中。
在被水淹没的那刻,言霁看到一名面容熟悉的禁卫军踏着轻功飞身接住了阳阳。
同样有黑衣人跳水追杀言霁,但更多的被禁卫军绊了脚打斗在一起,动静大得引来不少宫人察看,惊呼声接连:
“快叫人,宫里有刺客!”
“陛下遭袭落水,赶紧下水救人啊!”
德喜回来时吓得手里端的奶糊摔在地上,他脸上血色尽失,凄厉地大喊了声“陛下”,手忙脚乱地指挥宫人一个个跳水捞人。
很快言霁遭刺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皇宫,一时间皇宫内院乱作一团,消息递到御书房时,顾弄潮正在听陈太傅对肖相咄咄逼人的三连问。
“你会不知自己儿子干的好事?”“这贪官污吏不是你们肖家子?”“肖相敢说没想过借摄政王之势将人护下?”
“官官相护、徇私枉法、养痈贻害!”陈太傅气得吹鼻子瞪眼,指着肖相的手指都在一个劲抖,“你妄为人臣,妄称为相!”
素来显赫风光的一朝之相,此刻被天子之师抨击得体无完肤,因不孝子的事,他一夜间老了半百。
肖相自然是要严查逆子,但心中怎么可能没有私心——这是他老肖家唯一的儿子。
也是因这份私心,以致他在面对陈太傅的质问时,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纷沓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一名内侍闯进御书房,尖尖的嗓音惊慌失措地喊道:“不好了王爷,陛下遇袭,如今落入莲塘生死不明!”
“你说什么!”
陈太傅纵然起身,一扫刚刚盛气凌人之态,焦急慌张地犹如痛失至亲。肖相亦是惊慌不已,在两人反应过来前,一道黑衣闪过,瞬间消失在殿门。
莲塘里无数宫人浮在水面喘完气就又往下沉,御花园一方常日沸反盈天,各处都报着“这边没有”、“我这边也没看到”。
之前跟在言霁旁边的那人宫人尸体,已经一具具抬出莲塘整齐摆放在岸边,顾弄潮一到,喧闹的声音都静了不少,所有人都开始闷声干事。
毕竟要是陛下不幸遇难,他们接下来要伺候的主子,就是这位了。
说起来,这场行刺会不会是摄政王精心安排的......
不少宫人想到这茬,都是浑身一栗,闭嘴闭耳,再不敢乱想。
顾弄潮并不知道自己在这些人眼中已成为逼宫祸首,他脸色沉得吓人,叫住急得团团转的德喜:“去备只船来。”
“奴婢这就去!”德喜被顾弄潮的脸色吓到,一回完话就麻利跑去找船了。
陈太傅和肖丞相紧随而至,看到这场面知情况严峻非同小可,一改前嫌合力指挥起乱糟糟的宫人,井然有序后效率得到翻倍。
德喜找来一只扁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摄政王摇着船橹划了出去,不得不说这样确实比在水里漫无目的寻找快得多,莲塘太过于大了些,沉在半人高的莲花深处,根本分不清方向,遑论从这么大的地方找人。
眸底冷然,想必被刺杀时,紧急下言霁为防止被刺客找到,才跳进莲塘的。
那他会往哪边游?
顾弄潮的视线从蔓延天际的莲花塘扫过,又岸边至天际线。心中隐约有了猜测,言霁不可能往岸边游,否则只会撞上同样潜藏在水底的刺客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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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霁觉得自己肯定跟水犯冲,他最狼狈的几次,都是在水里。
此时他已游得气力渐失,可又因没有着脚的地方,不得不继续往前游,所到的地方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在哪,这里已经看不见赏莲亭的八角檐,左右前后全是盛放的莲花,粉的白的相映成辉,日薄西山,渲染红霞。
但言霁没精力欣赏如斯美景,他稍一脱力,就会陷入莲塘底的泥沼里,一深陷就很难将脚□□,最后的结局必然会溺死。
况且,说不准依然还有黑衣人在追杀他。
他已经快没洑水的力气了,天色逐渐变黑,水也彻骨得凉,言霁觉得自己定是游错了方向,不然也不会迟迟未摸到岸,甚至连岸在哪边都看不着。
但好在他遇到一块凸起的石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言霁仰面躺在上面,双腿悬浮在莲叶间。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被风一吹更冷了些,反正周围也无人,言霁撑不住冷,休息完将衣服脱下来拧干,搭在莲花丛上晾着,便借着月光检查起身上被泡得肿烂的伤口。
疮口已经发白,流不出血了,可还是痛得厉害,能看到的就有好几处,更别说后背的伤有多少。
言霁依然是庆幸的,从那么多黑衣刺客手中活下来,定是母妃保佑着他。
微风徐徐,言霁卷缩在石头上昏昏欲睡,又不敢彻底睡过去,强撑着混沌的大脑睁着眼,计划等天亮了看清方位再接着游。
或是等宫人找他。
一不小心,还是睡了过去。警觉未消,是以睡眠很浅,听到水声的那刻他立刻清醒,刚从石头上坐起身,就看到游舟而来的顾皇叔。
顾弄潮看到言霁时同样怔愣了下,月光照着肌肤莹亮白洁,发甫垂肩,被团团莲花拥簇着,恍若从中生出的妖精,将那张越长越秾丽的脸,衬得颓靡奢艳。
此景过于妖冶,导致顾弄潮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见言霁红着耳尖撇开头。
顾弄潮放下桨橹,将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罩在言霁身上,搀着人坐进小小扁舟,于此同时留意到言霁胳膊上的伤口。
“发生了什么?”不知是不是夜色过于沉寂,顾弄潮的声音响起时显得格外温柔。
言霁拢上大了不少的衣袍,简短回道:“是来抢阳阳的,应该是康乐派来的人。”
对于康乐会派刺客抢夺阳阳,言霁早有预料,唯一没预料到的是,康乐的人竟然能渗透进皇宫之中。
“想必这还只是开始,之后......”
抬头时,视线撞进顾弄潮幽暗深沉的眼眸中,到嘴的话蓦地一顿,转言问道:“你怎么了?”
或许言霁永远也不会知道,再听到内侍说“陛下生死不明”时顾弄潮是何心情,一刻脑中似有一根弦被崩断,理智尽失,恨不得把今日所有失职之人都处死。
维持最后一丝清明,他让德喜找来扁舟,从下午找到夜幕降临,几乎寻遍每个角落,这期间就如行尸走肉般,麻木地划着船橹,没眨过一下眼。
他怕一眨眼,就错过了言霁的痕迹。
久未合眼,眼睑泛起赤红,血丝密布,一直盯着人看时,难免有些瘆人,言霁在顾弄潮向他越靠越近时,往后缩了下身子,开口时声音有些哑:“要不你睡一会儿?”
“你的唇干了。”顾弄潮抬起言霁垂下的头,指腹擦过红润的唇肉,言霁听言条件反射抿了下,两片唇瓣碰到顾弄潮本已撤离的手指,顿时羞得面红耳赤,还没等他借恼怒掩盖羞意,出言斥责前,顾弄潮附身,身体力行地替他润唇。
言霁睁大眼,瞳孔骤缩,看着近在咫尺的浓密长睫垂敛,温软的触感细细密密。
心跳震破耳膜,响如震雷,言霁被压在扁舟上时,不由自主攥紧了顾弄潮的衣襟——他原本是打算将人推开的。
不得不说顾弄潮吻技高超,总是能轻易用一个唇夺走言霁的思绪,让他忘记自己本该做的事,本该说的话,就像提线木偶般,由着摆线沉沦。
他感受到了顾弄潮的不安。
真少见,顾弄潮居然也会如此惶恐吗?
莲香萦绕在交缠的呼吸间,亲完,顾弄潮没再做任何事,仅仅是抱着言霁躺在扁舟上,莲花丛中。
但言霁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和感受到顾弄潮的反应。
每次顾弄潮亲他,都会不平静,这让言霁不由想起了第一次自己去亲顾弄潮时,顾弄潮是不是也对坐在龙椅上的自己,动了邪念。
或许每个人在喜欢的人面前,都想抛却外物做一只淫兽。
言霁也不例外。
他主动招惹了顾弄潮,以一个撩拨的回吻,艳美无双的脸纯情而引诱,那双眼清澈至极,倒映着顾弄潮。
在事情即将失控时,顾弄潮停了下,指尖轻抚过言霁身上的伤,说道:“你身上有伤。”
“痛。”言霁眨了眨眼,“所以让别的事,分散这些伤的痛感吧。”
顾弄潮很小心,没有碰伤口,只是会去亲那些伤。言霁看着夜空点缀漫天的星辰,每一颗都在晃荡,扁舟也在晃,耳边水声潺潺,他怕船翻,伸手搂住顾弄潮后背,身体轻微颤抖。
两人贴得很近,顾弄潮自然能感觉到言霁的担忧,好笑地在他耳边道:“不会翻。”
言霁不想回,若是顾弄潮轻点,他又岂会生出这种多余的担忧,现在他的感觉就是,扁舟下一刻就会翻到水里。
言霁不想做戏水鸳鸯,毕竟下面是泥沼,水面虽清澈,但一搅混就很脏。
水声很大,盖过了言霁露于荒野的砰砰心跳声。
顾弄潮很克制,这已经是顾弄潮克制后的结果,言霁无比清楚这一点,但他依然有些难以招架。
扁舟上震落飘飞的粉白花瓣,逶迤在凌乱的衣袍上。
有时候,会流出生理性的泪水,然后被顾弄潮擦去。
言霁不清楚自己如此行为代表什么,或许什么也不能代表,至少他心里还是在怨愤顾弄潮的。
顾弄潮拉过他去扯莲花的手,按在一侧,用行动扯回言霁恍惚的意识。
月色柔和,星光璀璨,好像有鲫鱼从水中游过。
言霁恍惚地记起他之前还想着晚膳吃鲫鱼来着,没想到,确是当着鲫鱼的面,自己被拆吃入腹。
第78章
风起二
天快亮时,
言霁才睡着,晾在莲花上的衣服隔在远处,顾弄潮摆着船橹将扁舟划过去,
取下衣服给睡得昏沉的言霁穿好。
中途言霁被摆弄着手醒过一次,
听到顾弄潮的声音,因实在太累,
再次毫无防备沉沉睡去。
扁舟上睡得不会舒服,顾弄潮便一直抱着言霁,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用身体替他挡住朝时的露水。
周遭万籁俱寂,只闻言霁清浅平缓的呼吸,
顾弄潮头一次做这么无聊的事——数言霁一炷香内呼吸了多少次。
四百五十七次。
而他在这期间心跳了一千八百二十三次,
几乎言霁每呼吸一次,他就会心跳四到五下。
飞鹤扑扇洁白羽翼飞跃过莲池,
周围蛙鸣渐歇,朝霞初起,顾弄潮低头啄了下言霁朱红的唇,
看着恬淡安宁的睡颜,
又亲过眼睫、鼻尖、脸颊,
一下一下,言霁睡梦中抬手将搅人清梦的那颗头挡开,侧过脸埋进顾弄潮颈窝里。
“霁儿。”顾弄潮像昨晚一样叫他。
言霁含糊地嘟囔了声,
依旧闭着眼,
这声回应就好像条件反射一样,抱着顾弄潮的胳膊却收紧了些,
体温过渡,
呼吸都满是顾弄潮的气息。
他喜欢这样毫无距离的拥抱。
顾弄潮目光落在飘至言霁乌黑发丝间的莲花花瓣上,
抬手将之摘下,单手用簪子帮他将发丝低盘着挽好,几番折腾下来,言霁依然没醒,他大概要睡到下午才能养回精神。
但皇宫潜入刺客一事拖得越久,越难查到破绽在哪,顾弄潮又唤了声,言霁蹙起眉,慢吞吞睁开眼,不满地看着顾弄潮。
“臣先送陛下回承明宫再睡,如何?”顾弄潮问他。
言霁悠悠地移开视线,看向绿油油的水生植物:“我想吃莲蓬。”
顾弄潮愣了下,随即笑道:“好。”
本来言霁说这话是为了将顾弄潮支走好安生再睡会,可真看到顾弄潮因他一句话就去摘莲蓬时,明明依然困顿得很,却再睡不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顾弄潮去寻莲花深处里的莲蓬,如瓷白洁的手指染上污浊。
这个时候,成熟的莲蓬并不多,顾弄潮很久才能找到一个已经熟透的,他不厌其烦地划着扁舟采摘,扁舟上堆着的莲蓬越来越多,言霁睡不着,便拿了一个莲蓬剥开莲子吃着,就像看热闹般,看着顾弄潮忙碌。
顾弄潮回头看了眼舟上的成果,问言霁:“够了吗?”
“不够。”言霁睁眼说瞎话。
顾弄潮便接着去摘,太阳已升当空直照而下,天气酷热难当,幸得池中凉水稍将热意消减,言霁又坐在绿荫中,一点也没感觉到热。
蓦然间,他看到顾弄潮划过下颌的汗水,在光亮下莹亮,不由想到了昨晚,也有灼热的汗水滴在自己锁骨上。
水声流动,顾弄潮看到一个比前面摘下的都更鲜嫩的莲蓬,正伸手去够时,唇边碰到一个东西,莲子的清香萦绕,顾弄潮张口吃下,同时含住了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细白指尖。
言霁眨了眨眼,对上那双深邃黑沉的眼眸,气温好似又热了几度,正此时,远方传来呼喊,一声声“陛下”传入耳中,言霁收回手指,正要回应。
眼前压下一道黑影,声音被堵在了嘴里。
言霁没想到顾弄潮这么大胆,那些人就在不远处,正驶着船往这边游来,他还与自己如此......
放浪形骸。
德喜站在船头上,看到言霁无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忙使唤着内侍将船划过去,此时言霁已跟顾弄潮拉开了距离,等德喜到近前,只剩朱唇红彤彤的,泛着水光。
“您没事,奴婢这悬了一天的心,总算定下来了。”德喜伸手扶住言霁,言霁一动才发现腰疼,他怕站起来又会想上次一样跌跟头,就干脆伸手让德喜将自己抱到船上去。
德喜将皇帝抱起来时,察觉摄政王哪边阴沉的气势,骤然想起自己寻到陛下太激动,忘记跟摄政王请安了,忙说道:“这次还多亏了王爷及时找到陛下。”
言霁朝顾弄潮那边看了一眼,跟顾弄潮的视线交汇了瞬,很快便又垂了睫羽。
被抱上船后,言霁吩咐道:“将扁舟上的莲蓬取回来。”
内侍应声去取。
德喜人精般,瞬间惊觉过来,这些莲蓬该是摄政王给陛下摘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还是他认识的摄政王吗?!
刺客的事仍在调查,昨天抓住的刺客皆已服了封口之毒,虽是这般,但皇宫内墙守卫松懈,必须得有人追责。
回到承明宫,木槿最先迎了上来,先是上上下下检查言霁身上有没有伤,发现有且不少时,立刻将早已等候在承明宫的御医叫了来。
江逢舟朝言霁见礼,膝行着上前小心掀开衣袖,看过疮口,又请了平安脉,最后道:“仅是些皮外伤,陛下身体强健,并无大碍,只是太过劳累,上了药得好好休息。”
“太过劳累?”木槿担忧道,“可是昨天在莲塘里游得太久了?”
言霁目光闪躲,虽然是有这方面的原因没错,但归根结底应该是因另一个毫无节制的人。
而言霁此时的神态,被江逢舟尽收眼底,趁木槿去外间拿药时,江逢舟朝坐在檀木贵妃榻上的言霁跪地伏身,说道:“容臣大胆一言,陛下若实在受摄政王挟制,不如放手一搏,没必要为朝堂安宁而做至如此地步。”
言霁抬眼:“?”
此时在江逢舟眼中,大崇皇帝受制权臣外戚,无权傍身,只能任由权臣亵玩,他心生悲愤,眼眶赤红,抬起头直直看向榻上面容憔悴苍白、金尊玉贵的皇帝,说道:“若斗不过,不如陛下逃吧。”
言霁品味过来江逢舟的意思,轻轻笑了一声,问他:“逃,朕身为天子,能逃往何处?”
江逢舟清楚自己没有资格说这些,一个不慎会落得冲撞皇帝的罪名,但他身为忠臣,实在不忍目睹陛下如此境况,冒大不韪道:“自臣入职太医署,就几逢陛下遭人刺杀,皇城于陛下危机重重,若陛下愿意,臣必尽全力助陛下离开京城。”
言霁收敛疲懒眉眼,看着那张正义凌然的脸:“江太医为何帮朕?”
“臣......”江逢舟卡壳了下,方道,“臣行忠君之事,何须理由。”
言霁往后靠着软垫,沉默片刻,开口道:“若朕说,皇叔并没强迫朕,是朕自愿的呢?”
见江逢舟一脸不信,甚至表情更加隐痛,言霁再度解释:“朕身为皇帝,就算再无实权,如今了无牵挂的情况下,谁又能威胁得了朕委曲求全,江太医多虑了。”
“臣知陛下不想露痛处于人前,臣会替陛下保守这个秘密,但还请陛下多珍重自己,臣依然是那句话,若陛下需要,臣万死不辞。”
江逢舟将头磕下,慎重说道。
言霁:“。”
行吧。
木槿去了药膏回来,江逢舟不再提这个话题,只是表情依然十分沉重,估计连日为这件事所扰,眼底下都有几分青黛,言霁由木槿给伤口涂上药,过程中江逢舟依然跪在榻前,言霁忘记叫他起身了。
困意上涌时,言霁带着疲倦的鼻音悠悠道:“江太医的话,朕听进去了,你先下去吧。”
“是。”
江逢舟走后,木槿询问:“陛下跟江太医说了什么,可是身体有何问题?”
“没,就问了下平时的饮食起居。”言霁打了个哈欠,等上完药,叫木槿多备了几个冰鉴放在屋内,又问了阳阳之后的情况,木槿回道:“当天就被金吾卫接回了摄政王府,递进宫的消息说他并无事,倒是陛下落了一身伤......”
言霁故意道:“朕都不觉得疼了,你别一看朕伤了就哭,烦心。”
“那奴婢到外面哭去。”木槿憋着嘴,噔噔跑走了。
一点也开不得玩笑。
言霁拨弄了下香炉,将镂空盖子的空隙转到最小,给自己盖了层薄毯便躺在屋廊下的软榻上睡了过去。
微风徐徐吹过,屋廊前也有片小水池,有三两朵水莲开着,能闻清淡花香暗浮,锦鲤在清澈见底的池水中游曳。
不知不觉睡到日落,醒过来后言霁想起今日的折子还没批,扬声将德喜喊来,叫他将御书房的折子带过来。
德喜杨着笑回道:“陛下怕是忘了,今儿个摄政王让门下省把累积的奏折送去了摄政王府,说陛下遭刺受惊,需要静养,往后几日的折子只要不甚紧要,也不必叨扰陛下。”
通传的人来时言霁睡得正香,旁人不敢打扰,自然错过了。
没想到做一次能换顾弄潮给自己批几天的奏折,言霁顿觉挺值的,盘算以后要不也照搬此法。
德喜见陛下完全睡醒了,问道:“陛下可要传膳?”
连着一日没吃什么东西,肚子确实有些饿了,言霁点了头,宫人一一端着餐盘进来,言霁瞟见其中有一碗莲子排骨羹。
德喜瞧见言霁的目光,笑着道:“是用今早摄政王摘的莲蓬做的,陛下尝尝,这个季节的莲子,正香甜着呢。”
言霁端起莲子羹勺着吃了口,他其实并不怎么爱吃莲子,总觉得甜中有些苦,但今日不知是御厨的厨艺太好,还是因莲子是顾弄潮摘的,这碗莲子羹意外好吃。
将这一碗羹汤吃完,言霁放下碗勺擦了擦嘴,问道:“摄政王此时可还在宫里?”
“还在呢,遭刺后整个宫掖内都需重整,禁卫军统领更是被革了职,又选拨了个新的禁军提上去,总的来说可忙着呢,这会儿恐怕都还没来得及吃上口东西。”德喜忧心忡忡地叹气。
不光皇宫内墙,就连承明宫外都增了不少人手,宫人们走在宫道上全都垂着头,人人自危,怕遭牵连。
言霁道:“可还剩得有莲子羹?”
“还剩得有,陛下的每一样膳食都多备了份,您是要吃一碗?”
“将莲子羹送去给摄政王。”言霁补充道,“护驾有功者,你看着赏吧。”
“是、是!”德喜心花怒放地走了。
这还是陛下第一次给他实权。
德喜不敢马虎,认真核查当日尽了全力的人一一打点了银两,便提着温好的莲子排骨羹去禁军部给摄政王带去。
到军部门口时,正巧见一个人血淋淋地被人拖着脚拉了出来,沿路留下长长一道血痕,德喜避道一旁,带路的人讪笑道:“犯了事惹了王爷,没打死都算轻的了。”
德喜惊道:“这都还没死,咱家还以为已经是具尸体了呢。”
“公公小看了人命有多逞强,断胳膊断腿的人不也活了下来。”那人瞧着被拖走的人,面露讥诮,“越是卑贱的东西,越像根草,但凡石头里有条裂缝都能扎根,就算斩尽,来年春风一吹就又长了出来。”
沿路不少人都像这人问好,看着在军部的职责不低,因此德喜虽听了这话心中甚是不喜,也没好得罪人。
这一路,才发现不止一个,他从外往禁军部走的一路,都接连看到好几次,有的一眼就瞧见是嗝屁了。
领路那人认出道:“都是前天跟昨天当值宫务的,想必是因陛下遭刺一事,摄政王正在怒头上。”
他将德喜送到门口,没再往里面走,指了门说:“那处就是了,王爷视察时都待在那屋的。”
说罢匆匆走了,如避蛇蝎。
德喜之前跟在太后跟前,之后又因总管廖平秽乱宫禁一事被调去皇帝身边,见到的摄政王都是清冷孤高的,虽也常听人说起摄政王一些暴戾行事,却从未亲眼见过,也就觉得摄政王除了干政、摆控天子外,似也算好相与的。
这还是德喜一次直面没有二人在时,摄政王的模样。
莫名想起上午他将陛下抱上船时,摄政王瞧着他的眼神。德喜打了个寒颤,一时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看了看手中提着的食盒,硬着头皮上前敲响了门。
“进。”
短短一个字,掷地有声,压着的威仪让人由心敬畏,德喜将门推开,瞧见顾弄潮坐在案台后翻开文书,他进去将食盒放在旁边,端出里面的莲子羹,勉强露出笑道:“王爷忙着呢,陛下惦记着王爷还没用膳,专程叫奴婢给您送来的,这还热着呢。”
顾弄潮冷肃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柔和了些,放下手中的文书,道了声:“有劳洪中使。”
德喜原姓洪,“德喜”二字是太后赐的名,如今少人人记得此事,德喜眼眶一热,复提着食盒,感怀道:“陛下自幼由王爷教养,还是亲王爷的。”
眼中最后那点寒意也散了去,顾弄潮喝了口莲子羹,很香,很香,他想着,他的皇帝陛下晚膳是不是也跟他同的一样的。
“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得了准许,德喜退身离开,正巧一名武将大步迈进屋内,错身出门时,听见那名武将扯着嗓门道:“王爷,岭南刺史已押送至京了。”
“岭南刺史到了?”
书房内,言霁翻着一本杂记,漫不经心地听影五汇报。
昨日他正巧将影五指派出去接应押送岭南刺史回京的队伍,怕有人会在路上被伏击拦截,反而惨遭一场祸事,这也证实了,宫内禁廷定有内患。
康乐早不抢晚不抢,却非在守卫最是森严的皇宫抢夺阳阳,恐怕也存了借机弑君的心思,阻止岭南刺史的贪污案被查出。
现康乐行事已如此不顾后果,估计岭南,已经是康乐最后一张底牌。
第79章
风起三
朝堂上,
众臣子禀报完各自手头上待处理的事后,太平殿再度鸦默雀静,以陈太傅为首的保皇党与肖相一群人界限分明,
不过怕惹刚遭刺杀受惊过度的陛下烦心,
陈太傅贴心地没继续与之争执。
言霁坐于龙椅上,将下方众人的神态一扫而过,
击金敲玉的嗓音在宽敞大殿回响:“众爱卿可还有事要议?”
肖相手执象牙笏,出列道:“岭南刺史已侯在外,请谏陛下。”
“带进来。”
传令通报后,
两名铁甲士兵押着一名看着十分年轻的男人进入大门,大约是看在肖相的面子上,
他并没穿囚服,
衣着工整考究,一袭刺史玄袍,
头戴幞头,在被推搡时,后面的两条黑巾飘逸飞卷,
竟有几分才子风气。
踉跄站稳,
肖靖南狠狠瞪了眼推他的士兵,
整理衣袍直视天颜,倨傲的神色在看到言霁面容时愣了愣,随即又露出更加讥嘲的表情,
未等发问,
就朗声喊着:“臣无罪!”
“大胆不孝子,还不快跪下!”肖相气得心脏绞痛,
走过去就朝肖靖南腿弯踢了一脚,
在他跪下后,
紧随跪地告罪,“臣教子无方,还望陛下恕罪。”
“爹,我没做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为何连你也不信我!”
肖相厉声喝道:“闭嘴!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自有公断,岂容你一面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