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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73章

    虚实二

    这场热病来得快,

    去得慢,言霁病了快一旬,才稍有好转。

    而这一旬内,

    他都称病没去上朝,

    奏折倒是依然在往他宫里递,闲来无事言霁也会翻看一些,

    知道了隐匿在京城的百余叛贼皆已捕获,摄政王在此过程中受了伤,至于伤势如何,

    并没写在奏折上。

    也难怪,递到承明宫的折子要比往日多了许些。

    更多报上来的是有关康乐的踪迹,

    近乎每个州县的刺史,

    都上报过他们辖区疑是出现形似康乐郡主之人,有的两地甚至相隔千里,

    却是同一天上书奏折。

    通缉令发下,整个大崇都因康乐的叛逃而草木皆兵。

    毕竟,这是名在逃的一级朝廷重罪犯。

    这日醒来,

    沉重疲累多日的身体终于松快了些,

    言霁听着外屋放轻的脚步声,

    没有摇铃使唤,静静看了会儿床帐,又闭上眼浅眠,

    希望能再赖过一个早朝。

    到了巳时,

    宫人小声叫言霁起来,言霁见实在躺不下去,

    只能睁开眼,

    任由宫人为自己更衣擦脸。

    这时,

    薛迟桉快步跑了进来,朝气蓬勃的小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神秘兮兮地拉着他的手问他要不要去御花园晒太阳。

    前两日,薛迟桉听说言霁生病,没结课就赶了回来,为了让言霁休息好,都是薛迟桉一直偷偷在帮言霁批折子,此时眼底都还存着青黛,被脸上的笑容掩去了些。

    “是有什么喜事吗?”

    走到御花园,找了个凉亭坐下,言霁方才开口问道。

    “这次大考,我夺榜首了!”薛迟桉睁着清亮明净的眼望着言霁,一副讨要夸赞的模样。

    言霁微微一愣,他不是记得上次薛迟桉还垂头丧气地跟他说,因为时间不多,他答题很急,发挥不好吗?

    原来发挥不好,就是“仅仅”夺了个太学院榜首?

    言霁:“=_=?”

    薛迟桉敛下笑容,抿嘴忐忑道:“陛下,我能不能讨一个恩典。”

    言霁问他:“你想要什么?”

    “我想,”薛迟桉顿了下,用很低的声音道,“去一趟岭南。”

    “你去那做......”言霁记起来,薛迟桉的家人就是因穆王府获罪而被发配到岭南去的。

    最终,言霁答应了这事,让他需要什么去找德喜安排,心里还琢磨着让影七暗中护送他,薛迟桉轻轻“嗯”了声,忽然问道:“陛下,若是一个人对你有所欺瞒,得知真相,你会宽恕他吗?”

    和煦温暖的阳光从柳枝间泄下,园中百花争妍,春色满目,言霁收回目光,定定看着薛迟桉道:“不会。”

    欺瞒有大有小,但他心胸不宽,定然不会轻易饶恕。

    -

    在病好全的一个晴日,言霁打算去趟金佛寺,见一见母妃,顺便为她供些香火。

    对外,不能直说是去拜祭生母,朝廷上,言霁对百官的说法是,登基一年有余,想要去皇陵祭奠先祖,顺便看看皇陵是否需要修缮。

    这个理由顺理成章,礼部批复,护卫军护航,随行之众百余人,繁琐的流程走下去,待到出宫那天已是三日后,也是钦天监特地测算过的吉日,宜祭拜。

    风和日丽,黄伞开道,京街行人纷纷避让,浩浩荡荡到了皇陵,言霁穿着繁重的衮龙袍被扶下马车,正望着恢弘冷沉的陵墓大门时,守陵人上前叩拜,得到吩咐起身后,在左前方引路,带言霁往里走。

    守陵人道:“近些年皇陵并无破损,每年拨来维护上花销的就已足够,正巧今日摄政王也与户部的人来清算账目,就在陵园内,陛下可要先到那边去?”

    “不必。”言霁没有犹豫就拒绝了,让手底下的人都是一愣,守陵人虽避世已久,但也看出来当今皇帝与摄政王似乎不睦,止了嘴,说起别的事。

    先为开山先祖上了香,再一一拜过几位先祖的陵墓,最后走到崇玄宗的陵墓前,言霁从木槿手里接过香点上,插进香炉,撩起衣摆跪下时,身后乌泱泱的一众人也跟着跪地俯身。

    墓碑上刻着里面埋葬的皇帝一生殊荣,言霁一字一句认真看过,在场一时鸦雀无声,萧风吹过道荫,长明灯摇曳,皇帝不起,无人敢抬头。

    言霁跪了很久,他想,如果人死后真的有意念,那么父皇此刻必然正站在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痛骂吧。

    生前,崇玄宗没骂过他一句,甚至没说过一句重话。

    为了让他死后能骂个痛快,言霁自罚般地跪到下午,日头西落,木槿轻声唤他时,才回过神,伸手让内侍扶起身。

    意料之中的,膝盖麻痹酸软,言霁站了会儿没动,否则等会定要摔跟头。木槿看出情况,为了皇帝的面子着想,朝下面跟着的人道:“陛下感怀先帝情切,想独自待会儿,大家先到外面等着吧。”

    “是。”

    待人走完后,木槿本想留下来扶一扶陛下,可她若单独留下来,又显得有些可疑,毕竟刚说出去的理由是陛下想要独自待会儿,纠结时,言霁对她道:“你也出去吧。”

    木槿犹犹豫豫,终是走了。

    这一面陵园彻底没了人,言霁动了动脚,皱着眉嘶了口气,这次惩罚应该够让父皇满意了吧?

    他一瘸一拐往石围边走,想靠着休息下,可没走两步,膝盖一软,又摔坐在地上,爬了下,没爬起来,言霁无语望天,天没望到,望到一张俊逸翛然的脸。

    冰冷对视,顾弄潮朝他伸手,言霁撇过头,没撇对方向,再次望向了父皇的陵墓。

    还没来得及心生罪恶,身体一轻,言霁被腾空抱了起来。

    无处着力的感觉让言霁下意识地去抓点什么,刚攀上顾弄潮的肩,言霁像是被灼烫到,立刻又放开,脸上隐现愠怒之色,喊道:“放开朕!”

    “你再大声点,护卫军就进来了。”

    被一句掐准软肋,言霁果真闭了嘴。

    顾弄潮将他放在石围上,卷起裤脚,两个膝盖果然已经淤青。

    跟着顾弄潮一起过来的梅无香见状将化淤止血的药膏递上,敷上时言霁疼得瑟缩,目光不小心越过顾弄潮的肩,又看到了父皇的陵墓。

    虽然最开始他是因为莫名其妙预知到未来惨死的结局,才向顾弄潮示弱顺从,在察觉自己的心意,也做过引诱顾弄潮保全自己的事,但后来,他明明已经拿到权势,有了虎符,也依然......依然跟顾弄潮媾合,甚至还是主动的。

    而他始终也看不清顾弄潮,原本他以为顾弄潮或许也喜欢自己,但那些画,让他产生怀疑。

    药膏还没搓散,言霁便去推顾弄潮,身体颤抖道:“别碰我!”

    顾弄潮抓住没收回去的手,这次并没向上次一样将言霁弄疼,他紧盯着红着眼眶的天子,问道:“你在跟崇玄宗忏悔什么?”

    “一直以来不都是你主动的吗?”

    言霁受不住顾弄潮在父皇的陵羽

    抽出手又要掌掴这个口出狂言之人,这次,顾弄潮并没让言霁得逞,手腕再次被抓住,顾弄潮俯身咬住言霁的唇,为了避开,言霁往空无一物的身后倒,被顾弄潮及时搂住腰,逃不脱,也挣不开。

    言霁侧开脸,反而被挟住了下巴。

    顾弄潮似乎就非得当着他父皇的面,折辱他。

    言霁发狠地将顾弄潮咬到出血,满口血腥时,终于被松开,顾弄潮的眼睑赤红,里面暴戾的情绪缓缓压下,在言霁想走时,再次将他压回去,言霁以为他还要来,正要喝斥,却见顾弄潮仅仅只是蹲下身,揉散敷在膝盖上的药膏。

    动作跟刚才的吻截然不同,堪称温柔,酸软感渐渐酥软,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怀疑是幻听,顾弄潮甚至跟他说了句:“抱歉。”

    言霁一时没反应过来顾弄潮突变的态度,他看到顾弄潮嘴角的鲜血,擦了擦自己红肿的唇,也是满手的血。

    衣摆重新被放下后,顾弄潮拿出手帕将言霁手上的血一点点擦干,在漫长的静默后,说道:“你如果觉得放纵自己的欲望是种罪恶,我便陪你一起忏悔。”

    “你不觉得罪恶吗?”为了未来的那个我,回到如今却并没有按照你的目标将我杀死,且还饱受着白华咒的折磨,耽于现状的你,不觉得罪恶吗?

    顾弄潮看着言霁,渐落下的夕阳照在他眼底,出现一种诡谲绚丽的色泽。

    他说道:“我并不觉得罪恶。”

    言霁撇过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近乎逃脱似地转移话题:“你来皇陵做什么?清算账目只用户部的人来就可,费不着摄政王屈尊大驾吧?”

    “我来看看陛下陵寝的修建进度。”

    顾弄潮答得含糊,言霁听罢想笑,他初春刚拿到母妃骸骨,才下令工匠加快这项工程,顾弄潮就这么等不及,为他盘算起死后葬处了?

    那一声笑被顾弄潮听进耳里,意识到言霁误会了,解释道:“我让工匠扩宽了主墓室的空间,以双人合葬的规格来。”

    言霁狐疑:“你要让我纳后?”

    皇陵的合葬规格是为帝后专门设置,但极少数的皇帝愿意与皇后合葬,因为若是并不是死在一天,后面主墓室还得被打开一次,不少人都忌讳这个。所以皇后的墓室大多被安排在东西耳室,言霁原本也是如此安排的。

    还没来得及呵责顾弄潮越俎代庖,权利大得连他死后葬所都要插手,就听顾弄潮说道:“多出的空间,是给我自己留的。”

    言霁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连朕的皇陵都要占为己有?!”

    顾弄潮这是确定要造反了吗?

    感情合葬是为了他以后的王妃?

    言霁气得头晕目眩:“那我躺哪?”

    顾弄潮握着言霁的手,轻声道:“陛下自是躺我旁边。”

    言霁逐渐意识到顾弄潮的意思,顾弄潮是想,与他合葬?

    “你问过我的意愿了吗?”言霁抿着嘴,冷下脸色,“想过文武百官会如何看待,史官会如何记载没?”

    顾弄潮并不在意的模样:“本王争了这么久的权,自然可以让他们统统闭嘴,也能让陛下,就算不愿,也不得不接受。”

    确实,他的陵墓遭此改动,却无一人知会他,连无影卫都能被瞒过,顾弄潮还真是手眼通天。

    膝盖好些了,言霁不想再多停留,径直往外走,顾弄潮并没有跟言霁一同,依然站在崇玄宗的陵墓前,望着那道衮龙袍消失在视野。

    回到马车上,发现坐垫上也放了一支药膏,想必是木槿偷偷送上来的,言霁撩起簟卷,从四方窗口看见木槿正在跟护卫军里的一名侍卫说话,站得隔了三步远,脸上隐现红晕,并一直将头垂得很低。

    言霁喊了声:“木槿。”

    声音传过去,木槿慌忙地抬头看来,匆匆对那人说了句什么,便朝辇毂这边小跑着过来,抬起头望向言霁:“陛下怎么了?”

    言霁扬了扬那支药膏:“这是你放在里面的吗?”

    木槿应道:“药膏是奴婢找......护卫军的人拿的,就是刚刚跟奴婢说话那人,奴婢提前试过,没有问题,陛下先用着,等回了宫,奴婢再去请御医来。”

    “他就是你说的那位青梅竹马的侍卫?”

    言霁话题转得太快,木槿下意识地点头,点完反应过来被套了话,脸色更红了些,嗫嚅道:“他叫陈轩,不久前刚升职去了护卫军。”

    “这么快又升职了,看来确实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言霁笑着调侃,“你是为了他,才爆发出那么大的魄力,去反抗廖平的?”

    女儿家秘而不宣的心事被戳破,木槿的脸越来越红,羞躁地想要钻进地缝里。又听言霁放低声音,像是说悄悄话一样问她,“你穿那件嫁衣给他看了没?”

    “没、没......”木槿说话都磕磕绊绊起来,“嫁衣是该、娶亲那天,穿给对方看的吧,怎可越过了流程,若他最后无心,奴婢岂不是害得他,不好再娶旁人。”

    “瞧着你机灵,怎么在这事上反倒这般木讷?”言霁嫌弃得想即刻就把木槿嫁出去,意识到言霁又要提她的婚事,木槿先发制人:“陛下答应过奴婢,等陛下及冠,再说这个。”

    言霁放下簟卷前,目光越过辇车边的内侍,看向刚刚跟木槿说话那名男子,就算穿着一样的轻铠,也在众人里显得格外突出,腰杆笔直,脸上扬着灿烂的笑容,有种让人一见就会心生好感的气场。

    御辇在夜幕降临前往京中赶,言霁算着距离,途中借口山路颠得他难受,让辇车停下来一次,等辇毂再次出发,车厢里坐着的已经换人了。

    言霁披着一件黑色斗篷,走过僻静的深草,在路口的另一端,看到停放的轿子,以及两名抬轿的黑衣人。

    影九的安排一向十分妥当,前往金佛寺的那条路少有人至,清冷幽晖的月光下,轿子停在金佛寺门口,言霁以普通香客的身份朝守门的小沙弥借宿,小沙弥双手合十,登记后领着他往厢房走。

    言霁合衣躺在硬邦邦的床榻上,一直睁眼到深夜,待到寺庙内再无人走动,他坐起身,将门打开,那两位黑衣人恭敬地低着头,言霁叫他们不必跟着,便朝记忆中放置母妃骨灰的庙堂走去。

    寺庙不像别的地方,会一直有守门人,所以此前言霁给母妃单独安排了一间屋子,开门的钥匙只有言霁有。

    他先是仔细检查门锁有没有被动过,周围是否有破入的痕迹,做完这些才开门进去。

    随着门扇被打开,月光一寸寸蔓进屋内,更里面的地方依然隐藏在厚重的黑暗里,言霁摸索到烛台的地方,拿起旁边放置的火折子,将灯点燃,屋内一刹间被暖黄的光晕笼罩。

    堂屋正中,放着个木龛,前方立着言霁亲自给母妃做的牌位。言霁先上了香火,又将铜钱纸烧上,翻出巾帕擦拭牌位上落的灰尘,未了,他打开木龛,小心翼翼地取出装骨灰的坛子,仔细擦拭着。

    屋内没有坐的地方,言霁膝盖疼,不能久跪,是以只能不敬地坐在蒲团上。他擦完骨灰瓮,突听外面传来响声,起初他没有留意,直到响声接连响起,才放下手上的事,将骨灰放在案台上,起身拿起烛台往外去察看。

    屋外什么也没有,正在言霁疑惑返回时,乍然听见屋内响起一道刺耳的破碎声,伴随着受惊的猫叫声,在静谧的黑暗异常响亮。

    言霁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只炸毛的黑猫从他脚边闪电般窜过,眨眼消失在溶溶夜色中。

    烛光晃动,照亮屋内破碎一地的骨灰瓮,瓷片与骨灰溅碎得各处都是,言霁近乎木僵地走进去,放下烛台,双手去拢洒在地上的骨灰。

    手掌被尖锐的瓷片划破,言霁犹然不觉,直到发生拢回的骨灰没有装置的东西,才醒神叫人。

    影五一向是他一唤就会悄无声息出现身边的人。

    言霁吩咐:“去找个坛子,不要能摔碎的。”

    影五迟迟未动,言霁抬起头,露出一双濒临崩溃的赤红眼眶:“为何不动?”

    “主人,你冷静些,地上这堆并非敦和太后的骨灰。”

    言霁茫然低头,隔着一层水雾,那堆灰白色的碎块映入眼眶,他拾起其中一小块放在光下细看,面色越来越黑沉,身体扼制不住地颤栗。

    第74章

    虚实三

    本已熄灯的摄政王府,

    因为皇帝陛下的到来,再次灯火通明,侍从接连被从屋内叫醒,

    匆匆出去迎接。

    陛下的脸色十分难看,

    递上的热茶他看也没看,就连吴老都因陛下显而易见的怒火不知所措地侯在一旁。

    最后,

    终是吴老先开口问:“陛下,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吗?”

    言霁动了动眼珠,定定看他:“顾弄潮呢?”

    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直呼王爷名讳,

    吴老无声落了滴汗,应道:“已经叫人去唤了,

    快来了。”

    屋外跪了大片奴仆,

    是因叩拜时言霁并没叫起身,所以他们只能一直跪着,

    当顾弄潮过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言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冰冷剔骨的,

    毫无生气。

    “怎么回事?”顾弄潮看向吴老。

    吴老见顾弄潮来,

    悄悄松了口气,

    这次可不像以往陛下闹脾气的时候,他千真万确感觉到陛下动了怒。毕竟是手握强权的皇帝,一怒下,

    保不齐摄政王府就血流百里,

    吴老战战兢兢的,小声回道:“不知,

    陛下从头只说过叫王爷过来。”

    顾弄潮以眼神示意他们退下,

    独自进到屋内,

    还没说话,盛着滚烫茶水的杯盏便猛地朝他砸来,顾弄潮避开一步,依然有茶水溅在身上。

    言霁紧紧盯着他,哑声道:“敦和太后的骨灰,是你弄走的?”

    “不见了?”顾弄潮的反应很淡,淡得言霁快要冲脱桎梏的火气都被浇灭了些,言霁沉沉缓和了下呼吸,说道:“你不知道?”

    顾弄潮:“我若说不知道呢?”

    顾弄潮没必要骗他,以顾弄潮如今的声望,就算当着他的面将敦和太后的骨灰洒了,满朝文武也不敢有意义,更别说言霁是否能阻止。

    见他如此说,言霁逐渐冷静了下来。

    顾弄潮又问他:“骨灰被盗走了?”

    “不用你管。”言霁遽然站起身,擦过顾弄潮的肩大步往外走,他急着去调查清楚这事,刚在金佛寺时,为了不让替他留在宫里的影九暴露,他并没有将寺里的人召集起一一问询,如今,大理寺卿已经等在王府外,他得带着这些人再回金佛寺一趟。

    临跨门而出时,顾弄潮在他身后道:“你可以跟我说,我能帮你。”

    言霁偏过头,初升的霞光照着他莹白如玉的侧脸,带着哂笑问:“究竟是帮朕,还是帮你心中那人?”

    顾弄潮定在原地,看着言霁的身影逐渐走远,仿佛再也抓不住。

    在那道身影快要彻底消失之际,顾弄潮说道:“会取走并且有能力取走敦和太后骨灰之人,屈指可数,你不妨仔细想想,谁有这个嫌疑。”

    出了府门,大理寺卿跪地问安,敬小慎微地伏着身,言霁扫了他一眼,想起大理寺卿似乎也是顾弄潮手下幕僚的门生,顿觉一阵烦躁,所以即使不让顾弄潮插手,这件事依然逃不过顾弄潮的掌控。

    万一真是顾弄潮命人盗走的骨灰,这种情况下,岂不是会害得无辜之人卷入。

    毕竟顾弄潮都能做出将未央宫烧毁的事,单单只是因为他总是偷偷藏在未央宫,未尝做不出将他母妃骨灰盗走的事。

    顾弄潮不就是,要逼着他当个心无慰籍,铁血无情的人么。

    沉默片刻,在大理寺卿将身体伏得越来越低时,终于开口叫他起来。

    大致说完情况,言霁命大理寺卿带人去金佛寺调查线索,而他并没跟去,让车夫调转马头,去了飞鹤楼。

    京中的风声向来瞒不住,想必等天彻底亮了,整个京城都会知道敦和太后的骨灰被盗一事,包括真正偷盗走母妃骨灰的那人,在此那人未有动作前,他得掌握先机。

    有嫌疑的人不少,康乐,太后,顾弄潮,乞伏南磐......

    还有风灵衣。

    一大早,飞鹤楼还并没开门,街上亦是行人萧条,穿街吹过的晨风卷起路上的尘灰,金黄色的朝霞一点点在天际吐露,将云朵也蔓上了金红霞光。

    嘭嘭的敲门声激烈急促,打破了当下安宁,一直敲了许久,对面楼里都有小二开门探头来看,飞鹤楼才终于被拉开了一条缝。

    “谁啊!”

    老鸨打着哈欠嘟囔抱怨的声音先一步传出,待门彻底被打开,满脸怒气地狠狠剜了眼敲门的侍从,这次将眼刀横向后面的人,也就是始作俑者。

    不过只一眼,她便立刻颤颤巍巍跪在了地上,哆嗦着身子道;“小人不知陛下大驾......”

    “让开。”

    头顶的声音凉薄淡漠,老鸨一时没听清,还没来得及问,眼底就见以金线绣着祥云腾龙纹的衣摆拂过她的手背,往里去了。

    禁卫军将她的楼层层包围了起来。

    又来?!!

    老鸨心脏梗塞,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言霁径直上到三楼,朝身后的侍卫招手,侍卫上前一脚将门踹开,碎木迸溅中,言霁进到屋内,抬眼一扫,里面空无一人。

    布设都样样齐全,也并没有临时逃走的迹象,正在言霁收回视线转身时,赫然看见风灵衣正站在门外,笑吟吟地扫过满地残骸,问道:“陛下这是作何?”

    没逃走?

    言霁静静盯着风灵衣看了片刻,风灵衣周身带着股潮湿的水汽,像是刚刚沐浴完,披散的黑发柔软地垂在身后,一如既往的艳烈红衣,绯若朝霞。

    此时,带人搜查飞鹤楼的护卫军统领踏着木梯上来,拱手向言霁禀报道:“陛下,楼内并没搜到任何可疑物品。”

    风灵衣挑了挑眉:“嗯?”

    言霁深吸一口晨时冷冽的空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风灵衣,如果是你拿走的,朕希望你能在还没酿成祸端前还回来,否则,朕必不轻饶,就算你是......”

    风灵衣眼中浮现疑惑:“陛下在说什么?”

    言霁懒得跟他斡旋,既然这里找不到,他还得去下一处,临走时,风灵衣拉住他的手,轻声问道:“你腿受伤了?”

    是膝盖,一晚的奔波,膝盖又开始作痛,但言霁并没上心,扯回自己的手,瞥了风灵衣一眼后,带着一众侍卫下了楼。

    在离开飞鹤楼时,对护卫军统领道:“派人盯着飞鹤楼,特别是风灵衣的动向。”

    “是!”

    车驾行远,楼外围着看热闹的行人此时也都散去,五楼一扇窗被推开,风灵衣抱臂倚着窗棱,清浅的眸色微微转动,老鸨在他身后道:“灵衣啊,要不收手吧,这样闹下去,可是杀头之罪。”

    老鸨的劝告里藏着未散的惧意,没人在直面天子怒火后,还能淡然自若,除了风灵衣。

    风灵衣笑了笑,回眸看她。

    “我得在离开前,将陛下身边的隐患,都清理了才行。”毕竟,这是姒遥姐姐唯一的嘱托。

    他沉吟片刻后,低低笑着道:“前些日来飞鹤楼找我那小孩,穿着太学院青衿装的那个,可以联系了。”

    -

    忙碌一天,回到承明宫,言霁依然一无所获。

    大理寺卿查过金佛寺,递进宫的消息也是“目前并无任何线索”,气得言霁在拿到折子时,想要革了他的职。

    都是废物!

    他当皇帝是个废物也就罢了,手底下的这些人怎么也能这么废,没了顾弄潮,大崇还有指望吗?

    言霁累得摊平躺在软塌上,任由木槿给他饱受摧残的膝盖上药,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木槿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陛下从皇陵回来,天还没亮就又匆匆出了宫,并且什么人也没带,再回来时,就是一脸颓废的模样。

    她知道自己不该多嘴询问,但见陛下难过,心里也跟着生疼,擦完药后,寻了个开心的话题说起:“陛下又去王府看傅袅姑娘的吗,她现下身体可好些了?”

    言霁气若游丝地回:“好些了。”

    木槿:“......”

    这语气,确定傅袅姑娘真的好些了吗?

    她硬着头皮道:“奴婢算着日子,大概下个月立夏后,姑娘就该生了,真是个好日子。”

    说到这,言霁终于提起些精神。

    其实傅袅的状态并不好,言霁遣人送了不少补品,还专门派了个御厨过去照料傅袅的饮食,依然没得好转,似乎从上次一病后,她就日渐失了生机。

    木槿并不知这些,还在说着:“姑娘不是让陛下给那还未出世的孩子起名么,陛下可想要了起个什么名字?”

    “尚没想好。”言霁答着,却想着另一事,他明日下朝后,得偷偷去太后宫里一趟。

    -

    摄政王府,顾弄潮睹见墙角放着的画筒,是之前他整理出来打算烧掉的,但因启王之事没得空闲,一直搁置角落,这会儿看见,终于想起那些画还没处理,他一卷卷拾起来抱在怀里,让人取了炭盆过来,神色淡泊地在院子里一幅幅烧了个干净。

    只专注当下就好。

    烧完顾弄潮换下衣服,沐浴出来,并没熄灯歇下。

    他行至案台前,打算再将今日递来的奏折翻看遍,确定并无遗漏后,又记下明日朝堂上要与群臣商议之事,搁笔时目光在白玉笔托上凝住,蹙了下眉。

    白玉上有一道不甚明晰的裂缝,白日看并没察觉,但夜里灯光的照射下,那道裂缝明显了不少。

    “吴老。”

    顾弄潮对外唤了声,吴老听闻推门进来,收敛眉眼不往里看。

    顾弄潮问他:“今日这间屋,可有人进来过。”

    “并无人进过。”吴老刚答完,想起什么,又续道,“不过半月前,陛下来过这座院子。”

    迟迟没得回应,吴老这才抬眼看去,顾弄潮穿着雪色衣袍正端看着白玉笔托,羽睫压下,眸子如晕染的浓墨的湖泊,深不见底。

    “下去吧。”

    吴老应声退下。

    摄政王屋内的灯火一直亮到后半夜,吴老见王爷迟迟未睡,便也守在屋外不敢去歇息,等到烛光熄灭后,吴老松了口气,安排守夜的人,这才离开。

    凉凉月光静洒在案台上,照着上面放置着的一幅刚作完的画。

    -

    言霁用了一晚上策划明天该如何不动声色潜入永寿宫,由于想得过于专注,导致后面越来越焦虑,彻底失了眠,一直到天亮,才勉强睡了一个时辰,被德喜叫起来时,他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身体沉重得犹如四肢被灌了铅,每动一下都觉受罪。

    想罢朝......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德喜在床头唤他第五声时,言霁颤巍巍地睁开眼,气若游丝道:“朕病了,今日免朝。”

    德喜忧愁道:“陛下五日前才病好,这么快就又病的话,恐怕会引起群臣非议。”

    言霁:“......”

    他恍惚地看着床顶的帐子,眼皮再次慢慢阖上,临到剩一条缝的时候,德喜又开始唤魂:“陛下、陛下、陛下......”

    “闭......嘴......”

    眼睫颤了颤,言霁不得不再次睁开眼,德喜见此赶忙说道:“朝臣们都在外等了一炷香了,陛下怎么也得起了。”

    “真的、病了。”

    德喜:“那奴婢去请御医?”

    言霁睁着没睡醒的迷离双眼瞪他,蠢奴才,都看不出这是借口吗?

    他也并非不想起,可他今天得去永寿宫干番大事,若是没睡够提不起精神,被顾涟漪发现,还不知要生出多少波折。

    德喜眼看着陛下又将眼闭上了,心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外面的人开始催:“德喜公公,陛下还未起吗?”

    要说陛下赖床,岂不有失天子颜面,陛下还如何在群臣间立足。

    德喜咳了咳,稳下焦急的声音,朝外面道:“陛下现下不太舒服,稍晚点就来。”

    说完,德喜转至床头,又开始唤,然而这次言霁无论说什么也不睁眼了,似乎打定主意要罢朝。

    正在德喜急得快哭时,一声通报传进殿中,德喜听到来人是何人后,又是慌张又是喜悦,放下床帏到外间迎接,顾弄潮轻飘飘睹了德喜一眼,问道:“陛下呢?”

    “还、还在里面。”德喜忧虑道,“陛下说身体不适,奴婢担忧可是前阵子的烧还没退干净,正要去请御医来看看。”

    顾弄潮点了点头,往里屋走去。

    床帏落着,看不清里面的景象,但能听见清浅平稳的呼吸,不似发烧之人那般沉重。

    顾弄潮将帐子拉开,皇帝睡容安详,脸色红润莹亮,只眼底留有几分青黛之色,看上去略有些疲惫。

    “陛下,朝臣们正侯在太平殿外,不少老臣腿脚不好,也跟着站了许久,你是否该起了?”

    言霁觉得耳边吵得厉害,他拉过被子,将耳朵连脸一同遮住。

    下一刻,被子被人大力扯开,冷气钻进衣领,言霁被冻得总算再次睁开眼,怨念地看着站在他床边的摄政王。

    真是好大的胆子。

    顾弄潮直接命人将言霁扶起来给他穿衣服,言霁反抗不得,承明宫的宫女们亦不敢不从摄政王的命令,战战兢兢地上前将一脸死气的陛下扶起来,喂了茶水漱口,便又摆弄他的手给他将衣袍一件件穿上。

    皇帝冕服十分繁重,里面穿上两件后,才在外面穿上皇袍,镶宝嵌金的腰带一捏一束,腰身凸显的同时,言霁被迫憋直了腰。

    用湿帕子给他擦脸的宫女同时收回手,言霁被扶、抑或是说被挟持着走到镜台前,开始束发。

    当沉甸甸的冕旒戴在头上后,言霁彻底清醒了。

    他实在有气无力,连站起身都觉得费力,德喜刚要叠矩重规差人将陛下扶上步辇,就见摄政王率先一步,勾着陛下的腿弯,一把将人抱起。

    德喜:“!!!”

    “王爷、王爷,您当心!”摄政王步履如风,大概实在看不惯他们这副慢吞吞伺候皇帝的模样,德喜满脸汗追在后面,怕摄政王一生气,就把陛下给摔了。

    言霁还没来得及从混沌的大脑反应过来顾弄潮的不敬之举,就被裹挟清苦药香的温暖怀抱给包围,等他慢半拍喝斥“放下朕”时,已经到了步辇前,顾弄潮依言将他放进软靠里。

    生气都生晚了。

    果然不应该那么晚睡。

    现在再去降罪顾弄潮未免显得太过突兀多余,言霁撇过头,放空神识,宽慰自己至少没有费力走这么远的路,就当骑了个会动的座驾吧。

    从龙门进去时,言霁不得不下来自己走,一声传报,文武百官自两侧贯入金殿,言霁恹恹地坐在龙椅上,当一个每个朝廷都会需要的吉祥物。

    今日讨论的是关于敦和太后骨灰被盗一事,大理寺卿详细说了昨日他调查金佛寺的过程,以及一些可疑的地方,列出一串知情人的名单,言霁提起所剩无几的精神听下来,并无任何有用信息,那些名单上的人,根本不可能查到祸首。

    此事在朝廷上讨论多久也无益,上朝的时间十分宝贵,几位朝臣发表自己的看法后,就有说起下一件事,是关于康乐郡主的。

    有确切的消息报上来,说康乐郡主潜藏在京畿。

    之所以这次康乐露了行踪,是因为她去收了齐王暴尸于绝命崖上的尸骸,被一直守在暗处的暗卫盯上,不过康乐也是个警惕的人,她几近周转,等暗卫追上去时,才发现跟丢了人。

    他们不知何时,跟着的变成了跟康乐穿着一样衣服的死士,死士一被追上,就吞了毒。

    如今,言霁没再动用康乐布设的那条商路,因为如果康乐想借此报复他,没人比她更了解那条商路的运营流程,要在其中动手脚再简单不过。

    而现在这条商路的所有盈利都已经充入国库,维持着大崇每日运作,朝臣商量的主要便是这事,户部算出,若是这条商脉挺太久,会影响边塞的军防。

    暂时并不会显现影响,可一旦时间久了,弊端就会一一浮现,届时边塞出现状况,敌军乘虚而入,便是国之忧患。

    商脉不能停太久,所以,康乐必须得尽快处之。

    顾弄潮沉思片刻,安排屠恭里率军十六卫秘密地毯上搜罗康乐的下落,又安排禁卫军加强皇宫内禁的巡逻。

    言霁察觉到顾弄潮一直没再动用过皇城军,莫非皇城军真的有内鬼?

    撑到下朝,等朝臣一走,言霁立刻瘫软在龙椅上,缓了许久,发现顾弄潮还站在下面,一瞬间恢复冰冷表情,板着脸问道:“皇叔可还有什么事要禀吗?”

    任谁都能看得出今日皇帝确实没睡醒,脸上的疲惫怎么也盖不住,顾弄潮的目光在他苍白干燥的嘴唇上流连了下,说道:“臣有一物献给陛下。”

    “不要。”言霁想也没想,站起身甩了下袖子,神色倨傲地看了他一眼,“反正你就算赠给我的东西,实际上也并不是赠给我的。”

    就像移走白华,实际上也并不是为他所移,亏他还愧疚了那么久,想方设法去找柔然的巫师。

    “陛下为何不问是何物?”顾弄潮话刚说完,就有人堵着两道龙门,言霁不得不转回身,气闷地任由人挟制。

    他至今依然,生死被掌握在顾弄潮手上。

    顾弄潮不让他走,他就只能待在这里跟顾弄潮耗着。

    哪怕顾弄潮将皇城内的兵符给了他,也仅仅是证明他可以直接号召十六卫,可身边的这些侍卫,他一个都动不了。

    从木槿说陈轩升任禁卫军时,言霁就明白了,禁卫军也是顾弄潮的势力。

    原本皇城军处于中立,现下生了内鬼,他身边的侍从,无论宫外宫内,全都替换成了禁卫军。

    言霁重新坐到龙椅上,没好气地问:“皇叔要送朕何物,须得这么大费周章?”

    赶紧送,送完他还得去永寿宫。

    这会儿顾涟漪正好在礼佛,晚点就没机会了。

    言霁盘算着待会要干的大事,见顾弄潮从宫人手中取过一卷画,言霁看着那卷画神色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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