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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顾弄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知道信没信,言霁深吸一口气,别过头道:“我喜欢的是你,不可能沾染其他人。”

    更何况他跟傅袅只在金佛寺见过一面。

    听到进来的脚步声,傅袅依然没有动静,如果不是微微啜泣的声音,几乎快要以为缩在这里的已经是个死人。

    言霁不知道怎么面对傅袅,傅袅现在最不想见的应该就是他,最后言霁将那枚玉佩放到傅袅跟前,沉默了一会儿后,起身准备离开。

    “陛下。”傅袅突然出声叫住言霁。

    她将头抬起,露出一张哭得红肿的眼睛,那张姣好的面容此时苍白毫无血色,勉强勾着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听到你的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你找来了。”

    言霁垂落长睫,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傅袅眼神落寞下来,一眨眼泪水有陆陆续续往下掉:“是在金佛寺,本来我回到尚书府,是想要爹爹上书取消婚事的,但爹爹得知事情原委后,决定瞒下此事,我不肯,从府里逃了出来。”

    “之后测算八字一事居然仍在进行,没人知道我失踪了,爹爹让我庶妹拿上我的八字红书,替我前往钦天监,我得知了,想要去钦天监阻止。”

    “然后撞见启王将你绑进马车,启王发现了我,也顺带将我掳走了。”

    哪怕遭逢如此打击,傅袅依然口齿清晰,语序不乱,但她显然已是在强撑,眼神飘忽离散,声音带泣:“我在那间地下关了许久,直到郡主一党落马,启王逃匿,他转回来也想带上我,可我不肯,挣扎时王爷找到了那里。”

    “来到王府,被检查后,才知道我已经......怀孕了。”

    即使是逃亡,也不忘九死一生想要带走傅袅,不能说启王对傅袅的感情是假,但绝对不能算得光明。

    说完后,傅袅终于回答了言霁之前问的问题:“我不知如何打算。”

    傅袅抬头看向顾弄潮,勉强笑着问道:“王爷,我可以跟陛下单独说几句话吗?”

    言霁也看着顾弄潮,顾弄潮这才挪了脚,转身出去,顺便将门也关上了。

    傅袅转眼间跪在言霁面前,磕下一个头,哭声渐大:“对不起陛下,我已经当不起陛下的皇后之位了。”

    言霁伸手去扶,又不敢有大动作,他觉得很是无语,连续择的两位准皇后,都出各种各样的意外,前一个是自愿,后一个是被迫,或许他才是天煞孤星吧。

    “你先起来。”言霁心生怜悯,扶着她坐到床边,去将旁边挂着的裘衣披在傅袅身上,等她哭声渐止,才道,“你有什么难处,朕都可以帮你。”

    一场朝斗,牵连无辜之人,言霁觉得自己该当其责,但之所以发起朝斗,又是为了让更多即将被侵害的无辜人得以安稳,难说对错,只能说造化弄人。

    傅袅摇头道:“陛下不必如此,是我之错,亦是启王之错,跟陛下又有何干,我知道陛下有自己喜欢的人,或许成全陛下的心意,才是傅袅一生之幸。”

    “之前我说多喜欢陛下,其实也不过是见色起意,陛下这么好看的人,谁见了都很难不喜欢吧,更何况还如此尊贵,只是如今的我,已经失去站在陛下身边的资格了。”

    言霁心想,顾弄潮更好看,为什么没人敢喜欢顾弄潮。

    哦,他的上一任准皇后喜欢顾弄潮,下场并不是很好......

    傅袅接着道:“单留陛下,是有些话不方便当着王爷的面说,我被启王掳走后,听到一些关于,陛下身世的消息,不知真假,但总觉得,应该告诉陛下。”

    “他说,庄贵妃在嫁入大崇前,曾被安排献祭给柔然的鬼神,身负一种巫术,这种巫术会转移给至亲至近之人,且对方心甘情愿为之死去,便可奏效。”

    言霁有些心不在焉,勉强将话入了耳,只觉太过玄乎了。

    傅袅看着言霁,眼中泪光闪烁:“启王说,先帝没有被转移,很可能是陛下被转移了这种巫术。”

    虽然并不太信,他一直以来都好好的,但为了得到柔然更多的消息,还是出声问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巫术?”

    傅袅愣愣地重复当时启王跟她说的话:“一种能让中咒之人自取灭亡的禁术,直至疯魔,不死不休。”

    “我曾经想过,若为陛下的皇后,作为至亲至近之人,我可会甘愿以自身转移此咒。”傅袅惨然一笑,“我居然退缩了。”

    -

    言霁出来时,顾弄潮依然等在外面,他站在柔亮的灯光下,长身玉立,风姿清雅,衣摆的褶带在晚风中晃动,墨发泄落在肩侧,将他托显得略孱弱。

    但言霁见过顾弄潮衣下的身体,那是具颇具男性魅力的身躯,肩宽腰窄,肌理健硕有力,蕴含强大的力量,绝没有表面看上去这么弱不禁风。

    ——他也曾是领兵北征的少年将军。

    姜棠清说,喜欢就要追求。傅袅说,喜欢就是成全。

    那他的喜欢,又该如何置之。

    大概是言霁看得太入神,没察觉顾弄潮已经走到他面前,蓦然回神还吓了一跳,言霁没忍住往后退了两步拉远距离,压迫感稍微减轻了些。

    顾弄潮不在意道:“你既然看过了,之后又打算如何安顿她?”

    言霁不答反问:“皇叔将她藏着不让我找到,是想要私下处理掉她吗?”

    顾弄潮:“她的存在会是陛下的污点。”

    若是顾弄潮真心不想让言霁找到,言霁是绝对寻不到这里,他明明留了一线,在被问起时却丝毫不提,言霁忍着心里翻腾的怒气,忍得指尖颤抖:“我不相信皇叔这么聪明的人,能算到我纳傅袅为后会激化启王的怨恨,却算不到傅袅会成为这场政治的牺牲品。”

    “你是故意的。”言霁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喉中泛起了血腥,“一面举荐傅袅为后,一面断绝了她为后的可能,你的计划达到了,结果也如你所愿,如果我没收到清风的消息,你是不是就随便找个地方,将她解决掉?”

    “不对。”言霁摇了摇头,“这不符合皇叔你的美学标准,你应该会在撬完康乐嘴里的真话后,将傅袅怀孕的事公布出去,以傅袅为饵,诱启王上钩,彻底斩草除根。”

    而从始至终,以为自己在掌控全局的言霁,不过也是被人操纵的傀儡。

    顾弄潮未置一词,又或是默认,但有时候沉默地面对别人激烈起伏的情绪,反而更残忍。

    言霁脱了力,靠在朱红木柱,滑坐在地上。他第一次直面了顾弄潮藏匿在深处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无论是姜棠清,亦或是傅袅,顾弄潮之所以敢让朝臣启奏,就是因为知道言霁最终纳不了后,他明明知道一切,却看着言霁为他挣扎痛苦。

    “拿我的真心当筹码,你觉得快意吗?”言霁闭上眼,眼尾滑落一滴莹润的泪水。

    顾弄潮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抬起言霁的下颌,将脸凑近,吻去言霁脸上的泪痕,轻声言:“本王亲选的人,怎可能让他为她人夫。”

    隐忍蛰伏的恶兽,终于在此时露出了锋利带毒的爪牙。

    第40章

    原罪四

    翌日一早,

    言霁提前醒来更衣回宫,却迟迟未见前一日安排来伺候的丫鬟小翠。

    心想或许小翠并不知他会起得这么早,天气又冷,

    还在睡懒觉吧,

    便没有摇铃传唤,叫来影五去打了热水,

    洗漱完准备离开摄政王府。

    走在路上时,远远瞧见两个侍从正扛着一个滴着鲜血的麻袋匆匆往外走,一路都是血迹,

    言霁迟疑下将人叫住,两侍从神色仓皇,

    忙不迭将麻袋藏在身后,

    跪在地上道:“叩见陛下。”

    “你们扛的什么?”

    一人说话结结巴巴,另一人接过话道:“是前些日子厨房里剩下的死猪肉,

    放了许久已经不新鲜,所以我们打算趁天还未亮,拿出去扔了。”

    言霁看着藏在他们身后鲜血淋漓的麻袋。

    那人挪动身体遮了严实,

    提醒预曦正立。道:“陛下,

    秽物污眼,

    还是别看了。”

    言霁点了点头,两人如蒙大赦,重新扛起麻袋往外走。

    原本放置麻袋的地上,

    已凝固了一层厚厚的血迹。

    死猪肉......还会流这么多血吗?

    此时一直压在言霁心间,

    早朝也上得漫不经心,一下朝,

    他就问影五情况,

    影五说傅家小姐依然好端端的,

    言霁这才松了口气。

    但疑惑更甚。

    周转打听后,只得知上次去摄政王府伺候自己的小翠因家中有事,赎了身契离开。影一得到吩咐,留意小翠的去处,却什么也没再探听到。

    言霁想起闲聊时,小翠在星光月色下言笑晏晏,说起进到摄政王府为婢,是天降的好事。

    再一想到那留滞下的血迹,言霁只觉遍体身寒。

    -

    年关将至,邬冬已至塞北多日,传回信件说明那边情况的进展,期间邻国发生过一次兵痞扰民的事,被邬冬带了一只小队强势镇压,邬冬的名声就传到了敌国,边疆交界的摩擦跟着少了许多。

    每次新将调换,敌国在掌握新将的作战风格前,都不会贸然行动,只会开展一些不痛不痒的行为慢慢试探,而邬冬的战术又素来诡变,恐怕塞北会安稳个一两年了。

    常佩亦带着亲兵去了邶州,那边的情况言霁就不甚清楚了。

    而屠千里这边,影一传来消息,说屠千里跟摄政王最近因一桩政务多有交集。

    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发展着,唯独飞鹤楼,言霁偏要将那地方晾着,不去理会,即使风灵衣借清风的口给他递了不少消息,诱惑他前往。

    期间司衣房的掌事嬷嬷带着手底下的宫女们来承明宫,要给言霁新作过年的冬衣,量完身段后,嬷嬷讨好笑着道:“陛下比三月前又高了许多。”

    听闻此话,言霁心情舒朗,随手赏了她一枚金叶子,嬷嬷喜笑颜开地跪地谢恩。

    “你给迟桉也量量,他窜得可比朕还快,先前发他的冬衣已经露脚脖了。”言霁拉过站在后面伺候的小孩,推到嬷嬷面前。

    薛迟桉略显窘迫地看向言霁,没想到这点细节,陛下都注意到了。

    但司衣房可是个王孙贵族做衣服的地方,他不过是个下人,怎敢当得起。

    嬷嬷收了钱,又是陛下吩咐,哪怕心里犯嘀咕,也笑着招手让宫女们给薛迟桉量了身段,薛迟桉任由她们摆弄手脚,局促地赤红了脸。

    之后言霁还将木槿也叫了进来,干脆地让她们也给木槿量量,木槿的反应跟薛迟桉比同样好不到哪去,一再推拒,言霁看得笑出声,揶揄道:“女儿家总有一天会出嫁的,朕便让她们提前给你做件嫁衣,就当是朕送你的新年礼了。”

    木槿停下推拒,红着眼眶道:“奴婢说过,会伺候陛下一辈子。”

    “朕也说过,不喜欢老宫女,你还是赶紧腾出位置,让好看的小宫女有个近身伺候朕的机会吧。”言霁弯着眼角,眼中却是掩在眼睫下的落寞。

    他撑着头翻看桌上的书页,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

    经过之前的事,言霁清楚顾弄潮不会容忍他身边又过分亲近的人,或许迟早有一天会对木槿出手,还是在这之前,让木槿离开皇宫,风风光光地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吧。

    从登基之初承明宫无所不知的眼线,到如今木槿为他扫去一切隐患,让他得已有个喘息的地方,木槿对于他来说不是宫婢,而是妹妹,是言霁唯二想要保护的人了。

    没几天,司衣房就将刚做好的衣服送了来,木槿的嫁衣因为工序繁多,还得晚许久。

    言霁挑了件让小迟桉换上试试,最近这孩子跟着无影卫学习,起早贪黑,身高像雨后的春笋,几乎是被人猛地拔高了好大一段,已经长到了言霁胸口的位置。

    薛迟桉在木槿的帮衬下,脱了衣服赤脚踩在地上,一层层将新衣服穿好,直至胖了一大圈,木槿打他一拳,都感觉不到痛的。

    言霁将压在衣服下的头发替他撩出来,将薛迟桉转了一圈,欣赏道:“还行吧,勉强也能穿出去。”

    薛迟桉一直禁锢的内心,在此时发出“砰”地一声细响,似乎有什么松动了。

    这衣服哪是还行,用的料子可是江南进贡的蜀锦,经线起彩,彩条添花,一眼看上去就富贵至极。

    比起皇帝的衣服,自然是稍次了些,但一个下人穿,恐怕史无前例。

    木槿看了一眼,名贵的缎料越发凸显出了薛迟桉的眉眼,这么一看,似乎跟陛下有些相似......

    同样上扬的眼尾,狭长斜飞的眉宇,但一个艳烈,一个淡漠。

    天子之颜不可妄加评说,察觉这点,木槿也没敢说出来,只在心里嘀咕了声怪异。

    薛迟桉到底心性尚小,得了穿的暖和的新衣,心中亦是安耐不住欣喜,一时失了分寸,张开手扑到言霁怀里,气息轻轻道:“谢谢陛下。”

    言霁揉了把小迟桉软乎乎的头发,好笑道:“谢什么,既然朕决定养着你,这些本就是应该做的,以后缺什么跟朕说,别憋着。”

    薛迟桉咬着下唇,将头埋进言霁颈窝,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段时间奏折如雪花似地往承明宫送,往承明宫送的,还有一个人,顾弄潮给他安排了起居使。

    起居使原本就是必备在皇帝跟前的一个官职,先前因为没有出身清白的人选,此时一直耽搁了下来,直至此次三元的名单出来,经过一番筛选,顾弄潮给言霁选了其中一名榜眼。

    这位榜眼相貌平平,为人中规中矩,言霁就连喝口茶,榜眼都会记上一笔:今日陛下喝了什么茶,在什么时辰喝的,喝完是什么表情。

    言霁起初懒得管他,最近朝事繁忙,他已经好几日没出去走动了,昏天暗地地批着奏折,兢兢业业、衣宵食旰。但奏折依然越堆越高,像座小山似的,而言霁就如同那愚公,以笔做铲,哼哧哼哧地移山。

    起居使便守在他旁边,也哼哧哼哧地记录言霁在批奏折的时候嘟囔了什么,走神了多久,屁股挪动了几次,一个时辰批了多少份。

    言霁怒了。

    顾弄潮这是安了双眼睛在他跟前?

    这月各地都要向朝廷报送总结当地的税收情况、灾害情况等等大事记,以及官员的调遣情况,还有其他考上来的进士,也到了抉择他们去处的时候。既然起居使爱记,言霁便边批边念叨,比如:

    “今年税收不太好,应该让皇叔去督导督导。”

    “灾害要花好多钱啊,国库都快亏空了,皇叔连御厨房每日做的菜量都要管控,肯定没钱治灾了。”

    “啊,这些进士们......朕也不知该如何安排。”

    言霁说得口干舌燥,起居使记得手腕酸痛,互相折磨了半日,两两瞪眼,言霁率先妥协,说了一句总结:“太多了,皇叔能像以前一样帮我批就好了。”

    起居使颤抖地提着笔,记下这句总结。

    然后言霁低着头继续批,起居使也放缓了速度接着记。几日操劳下,言霁累得倒胃口,什么也不想吃,只要一看堆积成一箱箱的奏折,就想哭。

    之后由于政务太多,尚书省也跟着加班加点,这些事必须得在年前批下去,让一年的奔波尘埃落定,整个尚书省的大臣们都跟着言霁一起奋笔疾书,这下言霁连偷懒的机会都没了。

    木槿端着茶点站在屏风后往里瞧了眼,心中越发忧虑,这可如何是好,那些大臣能挨得住,陛下可不一定能坐得下去啊。

    屏风外是一些官职较低的,处理也都是没那么重要的折子,遇到重要的再放一起送里面去,这会儿无论里面外面,都忙得案牍劳形。

    其中一位抬头看到木槿还侯在屏风外,好心提点道:“姑娘还是省着些力气吧,你要是将这些吃食送进去,叫那些大人们看见,才是真害了陛下。”

    木槿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是陛下前一顿前前一顿都没吃几口,她总担心陛下饿着了。

    此时言霁已经批得目光呆滞,神识离体,下首左手边的肖丞相抬起眼皮撩了一眼后,闭着嘴闷咳一声,吓得言霁手下的笔一松,回过神才发现,走神时他竟然在奏折上画了个王八。

    再一看是谁递来的,言霁欲哭无泪,是顾弄潮递来的......

    言霁悄悄将那本折子塞到坐垫下,决定毁尸灭迹。

    这几日摄政王到广陵视察一处新挖掘的矿洞,这折子也是说的矿洞的事,并且还在矿洞里发现一些私造假银的器具,雷厉风行地将工头抓住了,正要押回京处置。

    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京了。

    肖丞相突然出声,将一本折子递到言霁面前,说道:“陛下,您看看这个。”

    言霁一眼扫过:“朝贡?”

    “是。”肖丞相道,“每逢年关,藩国与周边氏族部落都会至大崇敬献,陛下登基第一年,正是个关键节口,必须得安排好诸事事宜,一扬我大崇国威。”

    言霁头疼:“这么大的事,要不等皇叔回来处理吧。”

    肖丞相沉下脸,声音微厉:“陛下!”

    言霁不得不折服:“那先放朕旁边吧,朕想想。”

    复又拿起折子仔细看了一眼,言霁面露惊讶,礼部报上来今年朝贡的藩国中,居然有柔然,要知道他当皇子时,从没柔然的使臣来过。

    当然,在母妃打入冷宫前,柔然也是每年都来的。

    深夜,承明宫点着一盏灯,言霁在自己寝居的书案后,披着衣服继续处理白日里没弄完的折子,今日弄不完,堆到明日只会越来越多。

    暖阁内的地龙将屋内熥得暖洋,言霁咬着笔杆,撑着头昏昏欲睡,突听身前传来脚步声,抬眼一看,薛迟桉披着头发走过来,两眼闪亮地看着言霁,抿了下唇后,出声道:“陛下,迟桉帮你批吧。”

    言霁只觉好笑:“你我字迹不同,那些老臣的眼睛可毒着,会瞧出来的。”

    再说,薛迟桉也就勉强认得字,真要让他处理国家大事,未免太难为小孩了。

    “你的心意朕收下了,回去歇着吧。”言霁垂下眼睫,明亮的烛火映着他的侧颜,提笔允了手下的折子后放到另一边,继续批下一本。

    薛迟桉并没有回去,而是凑到言霁旁边,红着脸小声说道:“陛下,你信我,我真的会,而且......迟桉是拿陛下写过的字帖练字,字迹可以跟陛下相差无几。”

    言霁正好想松懈下,虽没当回事,但还是将比递给薛迟桉,抽出一张宣纸道:“在纸上写给朕看看。”

    薛迟桉提笔,像言霁之前那样写下一个“准”字,字迹清隽飘逸,不能说十成像,那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下就连言霁也止不住地惊愕,薛迟桉,简直就是个天才。

    言霁在旁边看着,一连让薛迟桉解决了好几本奏折,薛迟桉都处理得滴水不漏,甚至还会在有错漏的奏折上详细提出解决办法。

    看出言霁的不可置信,薛迟桉搁笔收回手道:“迟桉时常在陛下身侧研磨,无聊时会看陛下是如何批复奏折的,便学了些,想以后为陛下分忧......迟桉是不是逾矩了?”

    “无妨。”言霁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半天才问,“迟桉,你有想过当官吗?”

    薛迟桉抬头:“没有,我想学好武艺,像影五那样,保护陛下。”

    “可朕只需要一个影五就够了,你要抢影五的饭碗,不怕他打你?”

    薛迟桉目光黯然下来。

    言霁道:“你有治国的天赋,或许走上官场才是你本该的归宿。”

    薛迟桉似乎有些抗拒,第一次在言霁说完后没有做出回应。

    烛台炸起一缕火星,又很快暗下,言霁只是提了提自己的想法,至于如何选择是薛迟桉自己的事,而且他还这么小,往后的事早着呢。

    言霁打了个哈欠,百无禁忌地将奏折往薛迟桉面前一堆,将宽大的座椅让出些,道:“你帮朕吧,朕先休息一会儿。”

    薛迟桉点头,先去把灯光挑亮了些,再垫脚挨着言霁坐下,握起笔杆仿着言霁的字迹批改。

    看了会儿后,困意渐渐上涌,言霁撑着下颌,头一点一点地睡了过去,薛迟桉浑然不觉,批完手上这一堆,去够言霁旁边那叠时,才发现陛下已经睡着了,他不由放轻了呼吸,手指微微蜷缩。

    薛迟桉放下朱笔,想叫醒言霁去床上睡,又怕言霁醒了会继续强撑着批折子,为难下,再一次痛恨自己无论是力气还是能力都这么弱小。

    若是摄政王......直接能抱起陛下去床上安寝。

    最后薛迟桉只能找了条毯子盖在言霁身上,支起身轻轻在言霁脸上亲了下,坐回去继续改着奏折,并且加快了速度,想着将那些不是很要紧的折子处理完,再叫醒言霁去休息。

    第41章

    原罪五

    广陵造□□一事竟然跟朝中几个位高权重的官员有所牵连,

    且不光造假,甚至牵扯到朝堂下部卖官鬻爵。

    几名进士与涉事之人倾数入狱,听闻摄政王归京时,

    面色沉得吓人。

    押回京的工头虽不知具体是谁雇的他,

    但在酷刑下将所有都一五一十交代了,大理寺被顾弄潮授命处理,

    很快顺藤摸瓜找到了祸首。

    这其中,有陈太傅的门生,也是在门下省当值,

    言霁记得,陈太傅很器重他,

    只是常说他心思颇多,

    落不到实处。

    在言霁还是皇子时,陈太傅为他们的老师,

    还经常拿他跟言霁作比较。

    此事不容任何人求情,顾弄潮直接领了金吾卫将牵连之人尽数押解入狱,一时间跟他们有往来的大臣们,

    自顾不暇,

    生怕摄政王的怒火烧到他们身上。

    陈太傅求路无门,

    最后求到了言霁跟前。

    但言霁......说好听点,是皇帝,说难听的,

    也只是个工具人。

    面对形容憔悴、快要向他跪下的太傅,

    言霁不得不先应承下来,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他在朝上了解过此事,

    陈太傅的门生涉案不深,

    不过也是个中间人,

    要捞,是能捞的,但问题在于,顾弄潮此举,意在打压保皇党。

    自从言霁铲除康乐的根系,将朝堂重新洗牌后,朝中势力一分为二,保皇党越发壮大,已经能与之分庭抗礼,而且,他们却不懂得收敛,保皇党大多都是古板年迈的老臣,性子很倔,一旦意见相左,定要分个输赢。

    顾弄潮迟早会敲打他们,这次不过是个由头。

    此番并不是在针对言霁,如果顾弄潮自己手底下的人如此行事,他也是会打压的,所以,言霁更没有理由,腆着脸去求这个情。

    送走陈太傅后,德喜叹了口气,跟在言霁身后道:“陛下何必揽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王爷那边......恐会生下嫌隙。”

    “试试吧,不行就算了。”

    起居使一一将此事记录下来。

    翌日下朝后,言霁穿着衮龙袍,默默跟在顾弄潮身后,思量应该以什么开头,顾弄潮与肖丞相走在前面商量要务,没留意到言霁已经跟了他们一路,直到路过的宫人恭敬喊了声“陛下”,走在前面的两人才回过头。

    顾弄潮微微挑眉,眼中没有诧异,仿佛早已预料到言霁会来找他。

    肖丞相是个识趣的人,见此躬身告退,等宫道上只剩两人后,顾弄潮朝言霁走去,说起了个不相关的话题:“最近没食欲?”

    “是有点,天冷了,懒得走动,也懒得用膳。”

    “臣叫府里的厨娘进宫?”

    “要不把王姨叫来?”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说完,然后齐齐愣住,顾弄潮率先笑了一声,笑得言霁耳根微红,指尖掐着掌心,暗道自己真是太没出息。

    上次的矛盾还没解决清楚,自己便又上赶着送上去,言霁在心里唾骂自己:你怎么就这么轻贱呢。

    顾弄潮道:“臣先送陛下回承明宫。”

    言霁沉默地点了点头,一路上思虑尤深,到底没敢问小翠的事。

    但顾弄潮总能察觉到言霁每一秒的情绪波动,行至承明宫前时,出声道:“小翠是派进王府的奸细。”

    言霁愣了下,低声道:“为何同我解释?”

    顾弄潮拿眼瞟他:“不是你想听的吗?”

    言霁一时哑然,暗暗忖度难不成顾弄潮会读心术不成。心思被戳穿,言霁为之前怀疑顾弄潮滥杀无辜感到羞愧,声音很低地道了声“对不起”。

    顾弄潮并不在意:“在陛下看不到的地方,臣的确是杀过不少无辜人,只是恰巧被陛下撞见的这一个,不算无辜而已。”

    刚升起的一点愧疚,因这一席话打得溃散无踪。

    顾弄潮回来后,言霁的工作量肉眼可见地减轻下来,也不用再去跟大臣们坐在一起批折子,这些事,都由顾弄潮代替他做了。

    进了承明宫,看到书案上小山高的奏折,也让人送到了自己府里,朝贡一事的安排也很自然得接了过去。

    哪怕顾弄潮施加给他过于的掌控欲,同时,舒适圈也只有顾弄潮能给。

    在顾弄潮的保护下,言霁可以高枕无忧地当他骄纵任性的皇帝,直到顾弄潮收回给予他的特权的那天。

    言霁想借着这点特权,向顾弄潮问问陈太傅那位门生的事可有转圜,但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摄政王府的厨娘就将做好的午膳送到了宫里,食盒里的菜一样样被端出来,菜香扑鼻,都是他喜欢吃的那几样。

    察觉言霁想说什么,顾弄潮拿眼瞟他:“先用膳。”

    厨娘做的膳食依然很香,但坐在顾弄潮面前,言霁颇有心理压力,吃得很慢,顾弄潮一动,吓得差点卡住,弯身呛咳时,面前递来一杯茶,原以为是木槿送上来的,接过大喝几口,抬头一看,顾弄潮站在面前,垂目看着他。

    浓密的睫毛掩盖下,看不出晦暗眸色里的情绪。

    言霁手一抖,茶水差点洒身上。

    “这么怕我?”顾弄潮问。

    “不是怕。”言霁将茶盏放回桌上,恍惚道,“只是觉得有点看不懂皇叔。”

    居然真的把摄政王府的厨娘叫来了皇宫,只因为他随口的一句话。

    顾弄潮坐回去,理了理宽大的袖摆,道:“不是要为陈太傅那门生求情吗,陛下打算如何求?”

    言霁哑然......

    口头上求一求,还不行吗?

    言霁乖乖地将手放到桌下,试探道:“我每天都去中书省跟着大臣们批折子,藩国朝贡时绝对不给皇叔丢脸,皇叔不愿让我知道的事,我不会去探究......”

    “好。”一列列还没说完,顾弄潮就应下了。

    言霁没反应过来能这么轻易,愣了好一会儿没反应,俄而羞愧地低下头,轻轻道:“保皇党......我会提点他们的。”

    比起书里的描述,现在他跟保皇党交际实在不深,说是提点,其实也不过是找陈太傅说清楚。

    顾弄潮撩起眼皮,三道细且深的褶皱压在狭长锋利的眉宇下,平白让那双素来漠然的眼有几分柔情似水的韵味。

    “陛下,用膳吧。”停顿后,又道:“只需陛下答应臣,一日三餐不可少,如此就行。”

    “好。”言霁拾起玉箸,拨弄着碗里的米饭,眨了眨眼,悄悄将眼里的雾气逼了回去。

    此时交给顾弄潮后,没两日陈太傅那位门生便从狱里放了出来,只罢免了官职逐出京城,陈太傅对此已然感恩涕德,只要能保下一条命就好。然而其他人却有少许不满,摄政王公明严正,从不偏私,这是第一次破例。

    但没人敢对顾弄潮说一声反驳的话。

    陈太傅进宫来与言霁叩谢,言霁又将之前对他说的话说了一遍,陈太傅是个聪明人,知道此祸事最主要的导火线是何,只承诺说会看着他们,不再行先前做派。

    他依然要保护言姓皇室嫡系的唯一血脉。

    言尽于此,无需多言。因着几番清理下来,先前几代积存下来的朝廷蛀虫所剩无几,大崇王朝上上下下难得清明,风气前所未有得好,而这一切,都是顾弄潮暗中把控的功劳。

    也难怪朝臣们这么惧怕顾弄潮。

    一日江逢舟照例来给言霁探脉,言霁问起:“如果傀儡爱上劫持他的人,是不是心理有问题?”

    江逢舟认真想了须臾,回道:“常理下是不会产生这种情况,但如果被劫持的人有着极强的慕强心理,他确实会产生所为‘爱’的感情,但这种感情本身是不合常理,是病态的。”

    言霁固执地问:“所以说,确实是他心理有问题吗?”

    江逢舟为难:“可以这样说......吧。”

    问完后,言霁没再说话,懒洋洋地靠在软踏上,伸出皓白的手腕,任由江逢舟给他把脉,江逢舟探完,在册子上记下,微微笑着道:“陛下的身体并无问题,照常养护着就行。”

    不知缘何,突然想起傅袅对他说的那番话,看着江逢舟放进药箱的案卷,言霁问他:“太医署可有历年来各宫的问诊记录?”

    江逢舟点头:“是有的。”

    言霁随江逢舟去了太医署放案牍的文房,木槿随行,去房里匆匆取了件厚重的狐裘给言霁披上,还想打伞遮雪,被言霁制止。

    顶着细雪行到文房,言霁没再让江逢舟陪同,跟木槿走在九尺高书架中,一堆堆案牍放置得十分工整,也有标明日期所属,言霁让木槿帮忙找未央宫二十年来的案卷,依然在浩瀚的书堆里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

    言霁翻开书册,一目十行地看过,没找到丝毫有用的信息,翻完二十年以来有关庄贵妃记载在册的全部问诊记录,又不死心地重头再翻开,这次,他没再看上面的内容,而是数页数。

    木槿见状,虽不知是何用意,但也拿了一本帮着数。

    言霁数完,道:“一共三十八页。”

    木槿放下手中那本:“可这本有四十二页。”

    太医署用的书册都是统一的规格,而且都是从库房下放,若不是库房偷工减料,就是有人撕扯了其中缺失的页数。

    木槿霎时明白,立刻去找了一本不归属在庄贵妃这一片的书册,同样的外壳,数下来,却有四十九页。

    连着一数好几本,都是四十九页,只有庄贵妃的案卷少了。

    扯走案卷的人做得天衣无缝,页与页之间没有丝毫被扯过的痕迹,若不是页数,绝不会有人想到庄贵妃的问诊案卷会有缺失,也不会有人刻意去数。

    言霁想到当年母妃打入冷宫,太医署也有几名太医莫名革职,对外的原因是协助庄贵妃下毒行害,但太医实则并没有赐死,而是不知了踪迹。

    言霁接手无影卫后,为了探寻当年真相,曾让他们去找过那几位太医,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渐渐的,也只能放弃。但他心里从不肯相信母妃那样善心柔弱的人,连寻上来请求帮助的宫人都能义无反顾地解救,会为了恩宠主动害人。

    大家都说庄贵妃是活菩萨,信仰她的人不知凡几,当年母妃更是独得恩宠,地位只在皇后之下,实在没什么好争的。

    现下,母妃身上的谜团越来越重,被撕掉的问诊记录、飞鹤楼上的六角灯、大漠之后的柔然,以及虚无缥缈、所谓能让人自取灭亡的咒术。

    “能不动声色撕掉太医署案卷的人,定然位高权重吧。”木槿的声音唤回了言霁的思虑,他将堆了一地的案牍放回原处,心上如压着块秤砣般沉甸甸的。

    是父皇撕的,还是顾弄潮......

    能瞒下无影卫的眼线,只有这两位了。

    在翻看间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离开文房时已近天黑,让木槿去告知江逢舟不要跟任何人提及他来过一事后,言霁走进夜色的暗角处,唤来影五。

    影五俯首在地,听间小皇帝声音低沉哑涩道:“让影六继续查牵扯进庄贵妃毒害皇嗣一事中的那几位御医的下落。”

    影五应“是”,但并没有消失,俄而听陛下再次道:“让影六留意,摄政王京郊别院里的药庄,切忌打草惊蛇。”

    这次影五答应下消失在了宫墙下。

    言霁无力瘫软地靠着朱墙,莫名其妙得,他总觉得两者之间存在关联,若是能让言霁找不到的人,也只有顾弄潮,那几位御医,会不会就在别院的药庄里,几次与自己擦肩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吧唧。

    第42章

    未语一

    国丧后的第一个新年还未至,

    整个京城就活络得格外热闹。

    比起去年人人闭门不出恐惹祸上身,今年满街张灯结彩、车马骈阗,喧杂鼎沸之声充斥大街小巷,

    孩童穿着新衣成群跑过,

    天边绽放开一簇簇璀璨盛大的烟花,时而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

    丧期已尽,

    在藩国使臣来朝时,已重现大崇繁华热闹,酒楼勾栏钟乐声彻夜不歇,

    市井瓦舍毂击肩摩,礼部下的人安排将几条主街横挂一连串的灯笼,

    一眼望到尽头,

    灯火辉煌,其命维新。

    这段时间,

    百姓经常能看到外夷的车辆驶入京中,有些拖着一个硕大的铁笼,笼里关着珍稀少见的凶兽猛禽,

    有些香车舞姬,

    行过之地无不暗香浮动,

    也有些低调,只拖着长长一列的箱子。

    驿站的接待使忙得头晕转向,清点到访名册时,

    才惊觉独独柔然的使臣并没至此地落脚。

    政务终于赶在年关前忙完批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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