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瘫在承明宫半日光影,因木槿跟言霁提了一句百姓每当过年都会张罗年货一事,言霁来了兴趣,
带着薛迟桉跟木槿出宫游玩,
也去张罗张罗年货。
买了些瓜果点心,路过驿站时,言霁微服私访,下车逛了一圈,众人皆不知他身份,一名士兵还企图轰他出去,言霁弯着眼睛笑,让他将接待使叫了来。
看到人,接待使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言霁扶他起来,问道:“各国使臣可都到齐了?”
接待使抹着汗道:“柔然的使者,并不住在驿馆,但有差人来回禀,说是落脚在大崇京城的朋友家里。”
离开驿馆,沿街继续逛着,木槿手上已经快要提不下,身后跟着的侍卫也全都提了好些东西,唯独言霁两手空空,牵着薛迟桉。
薛迟桉另一只手抓着鲁班锁,正低着头拧眉研究,他一只手被言霁牵着,不舍得放开,就只用一只手转动鲁班锁的机关,即便受限,依然灵活地让木槿看得眼花。
木槿移开目光看向言霁紧握着薛迟桉的手,皱了皱眉,不太想要陛下如此接近薛迟桉,哪怕相处了这么久,薛迟桉对其他人依然十分疏离,性子也很古怪,木槿总觉得这小孩没有表现得这么简单。
街市热闹非凡,言霁停在一架面具摊前,看着面前一排排一列列挂得整齐的、奇形怪状的面具,问老板:“就没有稍微好看点的吗?”
老板笑呵呵的:“自己戴,还是送谁?”
言霁指了指薛迟桉,薛迟桉似有所觉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言霁,听他道:“小孩子就应该多些童趣,别整天死气沉沉的,你手上这个鲁班锁,朝廷好多大臣都解不开。”
薛迟桉将抓着鲁班锁的手藏在身后,眼神无措:“你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是想要你活泼点。”言霁接过老板递来的喜娃面具,往薛迟桉脸上一扣,那张板正的小脸顷刻被遮住,换上一张涂着两团艳红胭脂、憨厚可爱的面具。
薛迟桉戴着这顶面具,微微歪了歪头,看起来更显得喜庆了。
言霁付完银子,让老板不用找零,牵起薛迟桉正要离开,一转身猝然一张青面獠牙的脸撞入瞳孔,准确来说,是一顶面具。
由于太过猝不及防,吓得言霁后退了两步,后腰撞到摊桌边沿,一齐排的面具被撞得晃动不止,残影中仿佛在咧嘴大笑。
木槿敏锐的直觉让她觉得这人十分危险,错开一步无声挡在言霁面前。薛迟桉手腕处一柄袖箭悄无声息滑出半截。
那个顶着张恶鬼面具的人反而走近,上身微弯倾向言霁,在面具后发出一道短促的笑声:“陛下安好?”
愕然闻此称呼,还是从这样一个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怪癖之人口中,不光旁边的侍卫无声握紧了剑柄,言霁亦是眸色渐深,心生警觉。
“看来大崇的水土果真养人,陛下如传闻中被养得十分好,真是件幸事。”声音隔着一层面具,即闷又厚重,甚至听不清原本的音色。
说完,没等言霁质问,那人就已带着笑声,转身翩然远去,几个眨眼间,一袭乌衣就已掩埋在行来往去的路人中,消失无踪。
木槿紧紧攥着言霁的衣袖,后怕道:“陛下,咱回去了吧。”
回到皇宫,当天夜里,影五禀报街上人流太大,他跟丢了面具摊前那名怪人。言霁翻着买来的年岁,零零散散一样样归类好,对此并没太多反应。
影五猜测:“会不会是启王?”
“不会,他暂时没那个胆子出现在朕面前。”言霁抬眸,越过重重夜色,看着虚无的一点,说道,“是柔然的人。”
-
年末最后一天,天空下起鹅毛细雪,大清晨宫人们便起来扫雪、张罗布置,言霁也在这样的氛围下醒了,披上鹤氅推门出去,外面雾霭氤氲,暮云叆叇,冰冷的空气见缝插针地往衣服里钻,好似要将人冻成冰雕。
恰在此时木槿抱着一块半人高的浮花玉雕路过,见言霁醒了,放下玉雕跑过来,先是弄好汤婆子塞言霁手里,又给炉子内添了些银丝炭,她忙得顾不上太多,让言霁先在屋里等会,她将玉雕放好后,再来给他束发。
言霁等了会儿,木槿也没回来,坐得无聊,起身找了把伞,撑开披着头发出去了。
突然间,他想去未央宫看看。
自那场大火后,未央宫翻修,言霁便再没去过,翻修得哪怕再像,也始终不是原来的感觉,但或许是接踵而来的事太多,言霁找不到诉说的地方,只能去那里静坐片刻。
至今,父皇已逝世一年,他也当了一年的皇帝,再过不久,他就要成年了。
雪落在伞面上,言霁收伞进了未央宫。
整个皇宫乃至京城都热热闹闹的,唯独未央宫清冷如初,像是被尘世遗忘,独立于此,成为被隔绝的另一处异时空。
菩提树依然生在殿门旁,此时枯枝无叶,光秃秃的树杈积着白雪,远看像是菩提花仍开满了枝头。
言霁站在檐下时停下,垂目看着走廊留下的脚印,看来一大早到这里来的,不止他一个。
轩榭廊坊下,一名云鬓朱颜的女人从朱门内出来,锦绣华贵的衣摆拂过门槛,目光虚浮看着天边云霜,启唇诉道:“遥记当年,六宫之中谁人不尊称一声贵妃娘娘,只需一句思恋故土,陛下便差人千里迢迢将那里的衣食源源不断送来,还耗尽心力培植出雪白色的菩提供她赏玩,可惜......”
一声叹息飘散在纷飞大雪中,太后看向随后走出来的摄政王,这位与她疏离淡漠的亲弟弟,眼中不易察觉地浮现出一抹动容,转回头道:“沛之啊沛之,你做这一切值得吗?”
“无所谓值得与不值得。”那声音如碎冰击玉,每一道尾音都带着冷冽。
太后抿嘴浅笑:“顾家满门忠烈,哪怕遭逢诬陷构害,亦出不了一位乱臣贼子,有时候本宫常想,若是你真做了那乱臣,宰了小皇帝的头已祭英灵,恐怕,咱们历代的老祖宗都会从墓里爬出来,斥你这不肖子孙。”
顾弄潮垂着眸,并没接这话,霜雪落在他肩头,夹在墨发间,清冷孤寂得好似要与白雪融为一体。
拐角后,言霁收回视线,心道,顾弄潮之前确实对他起过杀意的,直到现在也是,一旦脱离顾弄潮的掌控,他也定会杀死自己。
顾弄潮说他杀了很多人,那么多言霁这一个,也无甚区别,总归他们在顾弄潮的掌心中,都一样脆弱。
无心听顾氏这对姐弟间的对话,迈步正要离开,蓦然听见顾涟漪下一句话,迈出去的脚再动不了半步。
——若陛下得知庄贵妃毒害皇嗣一事是你揭露散布的,此前的未央宫也是你买通管晖烧毁的,他还会如现在这般对你言听计从吗?
——沛之,或许你当个乱臣贼子也挺好的,百年之后下到黄泉,阿姐同你一起向顾氏的老祖宗们告罪。
庄贵妃毒害皇嗣打入冷宫,十一皇子由终生无法生育的皇后抚养,整个后宫再无人可以动摇皇后的地位,种种联系起来,唯二的受益人便是顾涟漪。
顾涟漪走下铺着厚厚一层白雪的阶梯,悠然道:“如今柔然使臣入崇,有些事,必然是瞒不住了。”
小皇帝一日日长大,她想要顾弄潮为自己有个打算。
做叛贼,或是做忠臣......
微微一动,才发觉在雪里站了太久,双脚已经冻僵。顾弄潮将顾涟漪说的话摒至脑后,思绪在走神时一直萦绕未央宫的一间寝居里,那间寝殿完全复原了火烧前的模样,桌上凌乱摆着字谱,床上放着一个绣工精细的布娃娃,里面的布设奢华又雅致,能看出那里以前居住的主人是个小少年。
不知为何,顾弄潮想起刚到王府时,小皇子懵懂纯真的模样,晚间总不肯自己一个人睡,常半夜间偷偷往顾弄潮的床上爬,顾弄潮久经风波,睡后也保持十二分的警觉,一察觉有人靠近当即就拔剑刺去,好几次险险擦着小皇子的脖颈而过。
哪怕如此,小皇子也像是不知害怕,一而再再而三偷偷爬他床上,有次顾弄潮从梦魇中惊醒,看到自己握着剑,剑刃贴着那截玉白柔嫩的脖颈,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而小皇子瞪大眼睛看着他,不哭也不叫。
顾弄潮问他:“不怕臣失手杀了殿下?”
小皇子摇摇头,竖起手指拨开架在脖颈上的剑,没心没肺地笑:“霁儿知道,皇叔不会杀我,是以,就不害怕了。”
小皇子睡觉很不安生,手脚动来动去,总想抱着身边的东西,而他身边就只有顾弄潮,所以每每醒来,都会发现小皇子八爪鱼似地贴在自己身上,衾褥下的小脸睡得红彤彤。
原来是因为,在未央宫自己的寝殿里,是有个抱着入睡的布娃娃,而这习惯到了镇国王府,也一时没改掉。
回身正要将门关上,掩去来过的痕迹,眼角余光倏忽瞥见一截靛青的衣角,顺着往上看去,言霁披着一件靛青色鹤氅正站在拐角处,飞雪飘入廊下,泼墨长发略微凌乱,被风吹动,好似也将那单薄的身段吹得摇摇欲坠。
苍茫白絮中,这唯一一抹亮色也快要溃散了般。
他怎么在这?顾弄潮不自觉地蜷了下手指,脸上闪过一抹惊愕之色,还未想完,就见小皇帝捂着心口弯下腰呛咳了一声,唇畔沾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在顾弄潮慌乱的神色中,再次喷出大口鲜血。
血泼在雪地,如同猝然绽放开的妖艳秾丽的红花。
晕厥感一波波侵袭大脑,眼前突明突暗,言霁踉跄地走了两步,脚下一软,靛青色的身影如破损的蝴蝶坠落,在快要倒在地上时,被快步上前的顾弄潮拥入怀中。
怀中人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绯红的眼尾下两扇浓密的睫毛投出鸦羽般的阴影。顾弄潮环过腿弯将人抱起,大步往外走,战场上再惊险的状况也能不动声色缜密部署的人,在此时步履都失了章程。
作者有话要说:
蠢巫怕被咔嚓一下抹脖子,需得解释一下,薛迟桉只是排外得将唯一对自己好的小皇帝当自家哥哥,占有欲是不希望十分危险的大奸臣顾靠近言霁。
第43章
未语二
木槿没想到自己刚忙完回来,
没找到陛下不说,再找到时人竟然已经陷入昏厥神志不清。
她没敢想短短这一会儿陛下经历了什么,但总归对将陛下这样带回来的摄政王没有好脸色,
急急将御医请进承明宫,
刻意挤开站在旁边的摄政王,故意挑高声音道:“光被挡住了,
太医怕是瞧不起症状。”
顾弄潮愣了下,移开了些。
殿中气氛一度紧绷,太医诚惶诚恐地上前,
大冬天却流了满头的汗,他将手伸过去,
骤然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停在身上,
迟疑片刻后,将丝帕拿出来,
搭在那截皓白纤细的手腕上,这才将手指贴上脉搏。
静得仿佛连空气都停滞了,未了太医收回手,
撩开眼皮看了眼瞳孔,
又看了看舌苔,
检查完站起身,禀明道:“陛下这是急火攻心,心窍一时梗塞住了,
是需要开几服药慢慢疏通调理就好。”
似有未尽之语,
顾弄潮扫了他一眼:“还有呢?”
“还有......”太医抹了把汗,意有所指地说,
“这些日子,
莫要再受刺激为好。”
否则铁打的人也会烙下心病。
言霁在做梦,
梦到幼时,常有御医进宫里给母妃探脉,说的是他听不懂的话,问母妃可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母妃也只笑着揉揉他的头顶,并不说话。
等大了些,除了例行检查,再很少看见御医来未央宫,言霁本以为是母妃的病好了,但有次在太学院被皇兄气到,提前回了宫,看到御医提着药箱匆匆从殿门出来。
太医署文房里记载的案牍,时间越往后,其上被撕掉的页数就越多,并不是母妃病好了,而是越来越严重,只是因他知事了,便开始瞒着他。
菩提树下有一把藤蔓缠绕的秋千,夏日阳光绚烂,母妃会搂着他一起坐在秋千上慢悠悠摇晃,望着那处顶高的楼檐,讲她家中的事。
“母妃的兄长,也就是你舅舅,他是个很厉害威猛的人,母妃走时,他也快要继承家业了,他一心都在宏图霸业上,常忽略了身边的亲情,母妃走的那一天,他因公务未能拖得了身前来送行,恐怕,往后会后悔那日的莽撞吧......”
“家中可还有其他人?自然是有的,你祖母也不过是祖父的一个妾室,祖父娶了很多人,家中子女繁多,但与我最亲的,只有你两个舅舅,哦,霁儿还不知晓,除了大舅舅,你还有个小舅舅,那日来送行的有祖母,和你小舅舅,小舅舅哭得很伤心,他年纪尚小,只知母妃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
“丝丝杨柳丝丝雨,春在溟濛处。楼儿忒小不藏愁,几度和云飞去、觅归州。”母妃轻悠悠地唱,歌谣飘出去很远很远,似想将此传去千里之外的母国。
“你发毒誓!”药香积攒的病榻前,父皇瞠目竖眉,力如铁箍般攥紧他的手,涩哑地嘶喊道:“说你继位后,必会借顾弄潮之手稳定朝局,尔后杀此逆臣,收回兵权、皇权,重振我大崇之威!”
“你发誓!”
在素来疼爱自己的父皇厉声催促下,言霁跪在他面前,流着泪立誓道:“今有言霁,在此立誓,若吾继位未能固朝清侧,终此之后不入轮回,为孤魂为野鬼,生生不得安居。”
画面又一转。
庄贵妃毒害皇嗣一事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无数宫人跪在承明殿前为贵妃求情,雨日晴空,不曾停歇。
未央宫内,庄贵妃形容憔悴,依然难掩其芳华绝代,一身素衣翩然若仙,靠在凭栏上仔细缝补手中的布娃娃,神情温柔孤寂,未说一语,却流一滴泪。
撞进未央宫的言霁奔过去抱住她,哽咽道:“母妃,霁儿不愿走,就算你真去了冷宫,我也随你去。”
母妃替他擦干泪,将布娃娃推进他怀里,看着他的目光却悲伤得好似泛滥的江河。
“总会有这一天的,就像霁儿愿意为母妃而死,母妃亦愿为心中所护死去,所以,冥冥中注定的一切,总将到来。”
言霁问:“什么是冥冥中注定?”
她道:“就是......每个人的归途。”
哗啦一声,画面碎为无数碎片坠入风急浪高的黑海,黑海上,金殿中,一男一女抱着一个稚童,将一个由玉雕琢、暗藏机关的吊坠挂在稚童肉乎乎的脖颈上,稚童抓着那枚吊坠,疑惑地看着他的父母。
“以后若是霁儿继位,无影卫多少会有点用,但朕希望我们霁儿能当个闲散王爷,届时无影卫将护他周全。”
母妃问道:“陛下就不能护着我们母子么?”
时光回溯,更久远的记忆蒙上一层泛黄的胶卷,那年冬至,突然出现一双手,将在岸边玩耍的小皇子推入冰冷刺骨的潭水中,隔着咕哝升起气泡的水面,这次言霁看清岸上之人是谁。
原来是影二......
影二自他接手无影卫就并不存在,影一那里有影二的画像,说影二是上一任帝王安排在接任无影卫的皇子手中的线人。
言霁永远见不到影二,但影二永远在暗处替逝去的先帝监视着他。
明明更久之前,父皇从没打算让他为储君,即便是将暗藏启动玉玺机关、能号召无影卫的吊坠给了他,也只是想让他在野心勃勃的皇兄们手下有所倚仗,当个闲散王爷。
是什么改变了父皇的计划,明明四皇兄,才应该是最后的获胜者。
时间混乱失序,言霁的神识也随之浑浑噩噩,锦被下的脸颊因突如其来的高烧烧得绯红,那对长眉紧紧蹙在一起,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化为鬼魂的父皇在阴曹地府质问他,为何不兑现誓言,顾弄潮害你母妃,掌你皇权,令你毫无皇帝之威,如今朝堂已清,百姓安乐,你该斩其首级,以正朝纲!
混乱中,他好像与书中描写的那个他融为一体,最后被一柄长剑刺穿心脏,钉死在龙椅上。
剧痛自心口弥漫至四肢百骸,言霁无意识地挣扎,挥手打开替换额头湿巾的手,胡乱地喊道:“那就让我化为孤魂野鬼吧。”
——若他本是忠臣,却要因这个荒诞的理由而被构陷赐死,那就让我死后化为孤魂野鬼,生生世世不得安居吧。
若他为逆贼,所展露的温情不过黄粱一梦,那么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便是死,也要拖他入葬。
-
岁末当晚,群臣聚首,藩国及外国使臣坐于下座耳侧,举杯共饮,互相间恭维问候,畅谈古今。
奏乐声起,舞姬迈着碎步翩翩入场,拂衣展袖间暗香惑人,欲拒还迎的眼神勾着人的心魂也随之而去,一时间外来的使臣们皆瞪直了眼,欣赏不同于他们那边柔美动人的舞蹈。
有的人回过神,见上座依然空空,始终不见大崇的皇帝驾临,这摆架子也应该摆够了吧,再将人晾下去,就有失礼数了。
不少使臣都知道大崇真正的掌权人实则是侧上端坐着的那位凌霜傲雪的摄政王,此时摄政王替大崇皇帝出席,按惯例与使臣们虚情假意地说了些场面话后,就独坐在那处饮酒,旁边立着位抱刀侍卫,以致众人不敢近身。
此时见大崇皇帝迟迟不来,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陛下可是被琐事缠住了?”
德喜只能道:“陛下身体不适,今晚恐怕来不了,特命摄政王招待诸位,有失礼数,改日陛下再另请诸位一聚。”
这下,几位使臣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朝贡之日身为东道主却避而不见,往大了说,是对他们国家的侮辱。
一名身着锦帽貂裘的胡人一拍桌案,震得桌上酒水打翻四溅,他怒而起身,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道:“大崇这位新皇可真是不将人放在眼里!”
一人表达了不满,就会引得更多的人附和,场面哗然失控,顾弄潮面色微寒,将杯盏放于桌上,就如同一声号令,他身后的侍卫拔剑就待动手,千钧一发之时,殿外太监尖细的声音拔高喊道:“陛下到——”
一使臣刚似嘲似讽地说完“你们大崇的皇帝怎地如此娇弱”,紧随着一只金靴跨入殿门,迎面走进来一位殊容玉貌的少年,少年裹在宽大的狐裘中,依稀可见劲瘦纤细的腰身由杏黄色鞶革系之,衣袍上绣着十二章纹。
众臣起身,高呼“参见陛下”。
使臣们不敢置信,大崇新继任的皇帝,竟这般年轻,这般绝世。
刚拍案而起的胡人使臣当下见此天颜,一时失了仪态,面红耳赤地愣怔当场,所有人都坐下了,唯独他一人还站着,言霁落了座,瞥向下方,目光落在胡人使臣身上。
旁边的人扯了扯使臣的衣角,他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举杯自罚,未了一抹嘴角说道:“陛下之颜令人见之忘俗,就连草原上最美的姑娘都不及陛下千分之一的风采,帕卓见后失礼,再自罚一杯。”
顾弄潮看向这位胡人使臣,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琢磨从哪处开始下刀。
将男子比作女子去对比,在汉人眼里也实属失礼,而胡人素来豪迈,只说自己心头所想,并不认为有何问题,但不光顾弄潮,大崇的朝臣们见自家天子被如此议论面容,都有些气愤。
在场面不受控制前,言霁撩了下眼皮,轻描淡写地带过:“多谢,胡使请坐。”
他发了趟高烧,本不该喝酒,但有使臣开玩笑地说陛下既然来迟,是不是也当随你们汉人的规矩自罚三杯,言霁迟疑片刻,心道喝三杯也没什么大碍,他此前答应过顾弄潮朝贡时不给大崇丢脸,便兀自倒了酒,正要扬杯,顾弄潮起身截断道:“陛下的酒,由本王代他喝。”
闻此一言,不光大崇的朝臣,就连言霁都愣住了,握着的杯盏抖了下,酒水倾洒指尖,短短这一瞬,顾弄潮已举起酒杯替言霁当下这三杯酒,使臣们皆知摄政王威名,不敢过多为难,笑了两句他们关系挺好,就悻悻地放过了。
一点也不好,言霁撑着头倦怠地垂下眼睫,想起清晨时骤然听见的那番话,心头又止不住泛起痛楚。
皇帝陛下的脸色苍白,全程没说过几句话,真如生了病,才耽搁了时间,实则也确实如此,言霁从梦魇中脱身时,外面的天色已然不早,天际昏黄色夜幕四合,宫中已陆陆续续点起了壁龛灯。
在木槿的不满声中,坚持洗漱换完衣衫,来到这里已经耗尽积攒起来的力气,这会儿言霁恨不得趴在桌子上再睡一会儿。
历年朝贡不光藩国等来见一见皇帝,还得趁此机会交涉两国邻里关系,有仇的化仇,友善的巩固,也有美姬舞女进献才艺,使臣们盼着皇帝能看上个收入后宫,他们也可为此提点条件。
然而才艺表演结束,从始至终座上的年轻皇帝连一眼都没往下瞥,另使臣们无语的同时,也在怀疑这位新皇可是那方面不行。
同样失望的还有千里迢迢奔赴而来,在大冬天身着薄衫献舞的美姬们,她们可是为了这一支舞练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没想到费尽心力地挤眉弄眼,被抛媚眼的却是个真眼瞎。
但若是不能被皇帝看中,能被旁边这位摄政王瞧上也好......
一舞姬偷偷看大崇俊美无俦的摄政王,却发现,这位王爷的目光一直流连在大崇皇帝身上。
心下一惊,舞毕,舞姬连忙退了下去。
友善平和的表演结束之后,便是诸国间的比拼项目,分为投壶、骑射、搏斗各项,全程言霁都无精打采,他已经看过很多年这样的比拼,对他来说不过是分个输赢,臣子们却上升成扬我国威的必赢项目。
每次选拔去参加比拼的武将,都要斗得磨破嘴皮,言霁时常惋惜,为何朝贡没有“辩论”这一项,那么大崇必定能胜遍诸国。
德喜站在身侧,在众人都为即将上阵的武将呐喊助威时,偷偷将言霁面前的酒换成了清淡的果浆。
比拼进蝓汐行到一半,大崇胜负参半。
柔然此番有备而来,带来的武夫魁梧彪悍,身高八尺,就连骁勇善战的胡人都在搏斗这一项中惨败在柔然手中,几乎是被人搀扶着下场,胡人使臣紧咬牙龈,瞪目瞪着柔然使臣。
之前宴会上,这位使臣一直不露声色,叫言霁差点忘了今年柔然也派了人来,直到这会儿,柔然的好胜之心再不藏匿,来势汹汹想要赢过大崇。
前些年,两方在边疆亦多有摩擦,直到言霁上位,柔然那方才像是偃旗息鼓,但如今一看,恐怕这也只是暂时的。
大崇虽在投壶这一项险胜,但搏斗也输给了柔然,柔然的使臣面露微笑,已势在必得,他们千挑万选出来的柔然汉子,可是骑射这门的翘楚。
这一举必定胜负!
大崇的臣子们脸色十分难堪,新皇继位后的第一年朝贡,若是输了,列国必然轻视大崇无人可用,这国威一损,往后再想恢复,只有以征战的方式扬威。
柔然使臣嵇伊道:“此次,柔然依然派出我们最勇猛的男儿,康乌子,大崇可要换人?”
据说这位康乌子能扛动千斤重鼎,是柔然数一数二的勇夫,可生吃兽肉,屠手打虎。
康乌子自席间走出,仰起下颌转了转手腕,将箭筒背上后,挑衅地朝大崇这一方嗤笑了声,不少外国的使臣都以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等着后续,若是能让大崇一败,于他们自然是喜闻乐见。
肖丞相抿嘴沉默片刻,以眼神询问顾弄潮,顾弄潮往后看了一眼,梅无香领会,上前拱手道:“此次便由我领教康兄高招。”
康乌子瞧着他这身量,又是一笑,梅无香虽比不上康乌子高大强壮,但在大崇也是数一数二的好身材,虽被嘲笑,梅无香也并无气恼,接过宫人手中的箭筒背上,跨步上马,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九个巴掌大的靶子毫无规律地随机移动,谁射得多,谁便获胜,梅无香抽箭、搭弦、拉弓几乎在眨眼间一气呵成,康乌子不甘落后,迅速纠缠上去,闭上一只眼瞄准靶心,唰地一声,离弦之箭势不可挡地射向木靶。
在众人紧盯的目光中,那支利箭堪堪擦过木靶,并未射中,柔然使臣露出的笑僵在脸上。
而这时,终于瞄好移动轨迹的梅无香松开拉弦的手指,利箭射出,正中靶心!
如此反转,令在场诸位欢呼庆贺,康乌子眼色怨毒地看着骑在奔跑骏马上的梅无香,浑然没有自己求胜心切而过于急躁的认知,反而生起了别的心思。
在梅无香射出第三支,支支箭不虚发后,康乌子一转箭矢锋利的尖角,对准梅无香,嘴角裂开一个尖锐的笑。
一声惊呼响起,只见那支利箭飞速射向梅无香□□的马臀,正当康乌子以为自己计策得逞时,又一支箭从侧旁飞来,将箭身劈为两端,竟依然去势不挡,瞬息间羽.熙已至柔然使臣的面门,使臣吓得血色尽褪,腿软地歪了下身体,那支箭才错过致命之处,堪堪擦着脖颈刺入身后的木柱。
木柱裂开一道很深的沟壑,箭入十分,尾翎犹在震颤不休。
言霁松下紧绷的情绪,收回视线看向顾弄潮,顾弄潮长身而立,手握弓箭背脊直挺,还保持着弓弦拉满后松弦那一刻的姿势,那双眼冷冽刺骨,叱咤风云,光是站在那里,就给周遭之人莫大的压力。
宫人躬身接过摄政王手里的弓箭,心惊胆战地退了下去。
而这场斡旋中的当事人梅无香并不受丝毫干扰,很快射完九支箭,只有一箭失了准头,其余八支皆中靶心,而康乌子被顾弄潮那一箭吓破了胆,拿箭的手都不稳,更遑论射中移动毫无轨迹且十分快速的木靶。
梅无香搭上第十支箭,嗖地一声,为大崇夺得了个大满贯,群臣扬眉吐气,说的却是令柔然使臣脸红的谦虚之语。
柔然使臣手抖地捂着脖颈的伤口,鲜血仍多得从指缝渗出,言霁一时心情复杂,垂着眸子继续玩桌上的杯子时,让德喜去给使臣宣个太医来。
毕竟,使臣若是死在这里,于大崇宽和待物的名声不好。
浮世喧嚷,也不可浊尘蔽目。
想必顾弄潮也是拿捏好分寸,他若真想杀柔然使臣,此刻这位使臣已经在阴曹地府报道了。
因这事,众使臣忌惮大崇的摄政王,再没多生是非,只康乌子愤愤地坐在后首,神色阴郁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直到朝贡结束,各国献上带来的珠宝猛禽,周围的人也不与他交涉。
礼官报完那串罕见珍稀的东西,便是众人自由活动时间,有人聚在一起讨论刚刚柔然卑劣的行为,康乌子想要喝斥回去,但被随扈按住了肩。
康乌子不认为他错做了什么,既然是比拼,那只要能赢,任何手段都不为过,战场上可不会跟你讲规则。
全是这些人过于迂腐!
宴进一半,康乌子在议论声中离了席。
言霁坐满两个时辰,实在困倦非常,头枕着胳膊浑浑噩噩睡了过去,等他再醒来时,却已经躺在床上了,微微一动,旁边传来声音:“累了就继续睡。”
听到这道熟悉至极的声音,言霁彻底睡不着了,支起身子,碎发滑落肩头,丝丝缕缕如散开的墨,将那张脸衬得越发苍白,就连唇也毫无血色。
他看向坐在床边的摄政王,冷淡地问:“皇叔在这里干嘛?”
顾弄潮轻轻眨了下眼,垂目道:“守着你。”
“我又不会跑,守着我做什么......”话语还未说话,就听顾弄潮补充道,“跨年。”
言霁攥着床铺的手指颤了下,一股怒气没缘由地浮上心间,厉声打断道:“皇叔为何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为何选我做你的傀儡,看来你从很早就知道我并不傻,你欺我瞒我,将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就没有半点愧意吗!”
他气得眼前发黑,心口疼得佝偻下腰,顾弄潮错愕地去扶他,却被带着怒气的巴掌狠狠甩在脸上,那张芳华绝代的脸上顷刻浮现出了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言霁并没觉好受多少,打多少个巴掌也换不回他的母妃,他一点也不想跟顾弄潮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掀开被褥就要下床,然而脚踩在地上,却比煮熟的面条还软绵,眼看就要摔下去,被顾弄潮扯着臂弯拉到了怀里。
“放开朕!”言霁抬手去推,手肘抵在坚实的胸膛,却无法撼动丝毫,顾弄潮单手就擎住了那两只挣扎的手,略微用力,言霁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就被压在床上,被顾弄潮死死桎梏在双臂间。
发丝凌乱,气得胸口不断起伏,眼眶通红,言霁瞪着他,齿尖泛起铁锈般的腥甜,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你是在为当年镇国王一家受柔然之故,连同几万大军覆灭一事而实行的报复吗?”眼中浸着水光,费劲力气才说完这句。
“如果我提前知道这些,定会与你鱼死网破!”可是......知道的时候,他却已经爱上了这个人,他的灵魂犹如被撕扯成两片,一半深爱着,一半痛恨着。
顾弄潮伸出指腹拂过他眼角的水渍,声音饱含一种难以言喻的凄然:“无论你信不信,她确实害了皇嗣,打入冷宫,已是先帝对她的仁慈。”
“我没听说有哪些皇子在当年死亡,自母妃入宫,也并无妃子怀孕,除了很早前病逝的,皇兄们个个都健在,你叫我如何相信所谓的毒害一词!”
顾弄潮深深看着言霁,并没说话。
他未语,言霁也不语,直至子时转半,新岁的第一刻到来。
一簇烟花升至天际炸开,千万星点飞溅着散开,将天空照得亮如白昼,尔后如流星坠落,绚烂至极,却转瞬消弭。
放烟花的人要想留住片刻的光影,就只能接二连三不断燃放,一时间天空色彩缤纷,美轮美奂,好似仙境。
在这璀璨瑰丽的光影中,顾弄潮俯身吻住言霁的嘴唇,尝着他口中的血味,将他崩溃哽咽一一轻抚,在烟花绽放的震耳响声中,用几乎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如果爱我让你觉得痛苦,那就恨我吧。”
“臣永远忠诚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丝丝杨柳丝丝雨。春在溟濛处。楼儿忒小不藏愁。几度和云飞去、觅归州。——《虞美人·梳楼》蒋捷。
第44章
未语三
年初朝廷会休沐七日,
这段时间是整个京城最繁华热闹的关头,除却一些必备人手的职位需要有人轮换着执勤,以及全年无休的宫人。
这段时间木槿愁掉了大把头发,
她常见陛下无神地独坐一处,
一日日得没胃口,连带着整个人肉眼可见得憔悴,
之前心头积郁也未好透,脸色始终苍白,还咳嗽了起来,
太医来看也说的先前那些话,除了让陛下喝药,
还叫他莫要忧思过度。
临出门,
木槿追上太医问道:“之前不是说喝几服药调理就好了吗,可我见陛下的情况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太医叹着气:“姑娘有所不知,
陛下生的是心病,即使心病,还得自己开导自己,
医术再高超的大夫也拿之没有办法。”
木槿气得跺脚:“我看你就是个庸医!”
太医并不恼,
只是道:“若姑娘实在焦心,
不妨寻些让陛下开心的事说与他听。”
太医走后,木槿暗自琢磨着,如今陛下连摄政王都避而不见,
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开心的。
琢磨了半天,
木槿有了主意,偷偷跑去找了之前教她们识字的嬷嬷,
临近傍晚才揣着什么东西冒着纷飞的大雪回到承明宫,
满宫里的宫女们看到她犹如找到主心骨,
围上来说陛下又咳了好一阵了。
推门进屋,垂地的帘幔后,一道人影半倚在铺着毛垫的坐塌上,听那声音似要把肺给咳出来,木槿急急拂开帘幔进去,调整好脸色的表情,露出欣喜的笑容,喊道:“陛下,娘娘给你写信了!”
坐塌上的人一顿,抬起那张色若春桃的脸,问:“哪位娘娘?”
木槿只道他病糊涂了,将怀里焐热的信拿出来递到言霁手里,笑嘻嘻地说:“庄贵妃,贵妃娘娘!”
见陛下迟迟未将信拆开,木槿眸中闪过些心虚,强作镇定道:“今日奴婢去了趟那边,想着天气冷了,偷偷往里添加了些银丝炭和衣物,娘娘便写了信央奴婢带给陛下。”
屋内沉默许久,正在木槿小心翼翼抬眸偷看陛下时,才见陛下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那笑又有些不同于寻常的笑,含着各种滋味在里面似的,但总归陛下笑了,木槿松了口气。
言霁笑着将信封打开:“母妃终于肯给朕写信了。”
信上的开头,是很寻常的一句“致吾儿,展信舒颜”,写她在冷宫内一切安好,并不如外面传言的那般孤苦,望他莫要忧心,写她听木槿说他病了,希望他能养好身体,再见时想他一切康健。
诸多种种,恍若真是一位母亲在关心自己不能相见的儿子。
言霁将信一字一句地看完,在心里默认这封信确实是母妃写给自己的,康乐的话几真几假,说不定那些真是她报复性骗他的呢。
没有见到尸骨前,言霁想要相信母妃还活着,想相信这封信是真的。
当天夜里,皇帝再次呕血,承明宫人仰马翻,太医进进出出,闹到天明方歇,而言霁直接昏睡到午时。
木槿守在床头急红了眼,不明白昨日读了信后明明还好好的,怎地突然更严重了。
宫人们守在外面,言霁醒后一直盯着床帐,一句话也未说,似要将那顶帐子看出个窟窿,而这时,半夜听闻陛下呕血便赶进宫中的摄政王,亲自端着熬好的药进来,让木槿扶起他,握着汤匙将药吹得温热,才送到言霁嘴边。
原本以为言霁不会喝,顾弄潮已然想了很多种让他喝的手段,但他却如顾弄潮所愿,没有丝毫反抗地一口口喝下整碗药后,顾弄潮反而不知如何反应。
宫人将碗勺收了下去,寝居内只剩下沉默着的皇帝和摄政王,良久后,顾弄潮问他:“难得空闲,要不要出去走走?”
言霁愣愣地问:“去哪走?”
“你想去哪?”
得此反问,言霁又不说话了。
顾弄潮耐着性子道:“去京外的梅花山看雪可好?”
曾经顾弄潮带他去过梅花山,那是京中四绝之一的盛景,彼时言霁还是个小皇子,顾弄潮也还没站稳脚跟,是个无甚实权的闲散王爷。
有次他不小心踩空一处雪地,摔进猎人捕捉猎物的陷阱里,顾弄潮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将同样摔进里面的饿狼杀死,背着他咬牙从一丈高的坑底抓着松土往上爬,中途几次滑落,也没放任他一个人留在这冰冷刺骨的坑底。
上去后,他看见顾弄潮的双手血肉模糊,很长一段时间都写不了字,握不住筷。
那次惊险之后,顾弄潮再没带他去梅花山,言霁想赏梅,顾弄潮便在王府种了满院的傲梅,让他待在屋子里都能看到窗外艳红的梅花争芳斗艳。
言霁倚在床头闭上眼,张嘴哑声说了声“好”。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梅花山上的梅花依然开得漫山遍野,雪落枝头,嫣红花瓣上亦盖着一层薄薄的雪霜,如此严寒的天气下依然傲然绽放,在簌簌飞雪中形成一道秾丽的风景。
山顶上坐落着几户别庄,在言霁来前,顾弄潮已经命人将所有别庄都买了下来,清空了同样上山赏梅的公子小姐们,吴老动作迅速地将别庄里的人替换成王府的下人,将物件替换收拾一番,只等着主子们到来。
马车直行上山,停在别庄门口,在言霁下车前顾弄潮已撑开伞为他遮去风雪,言霁并无任何触动,一身厚实的靛蓝色貂裘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绒领托着比雪还白的脸颊,披在身后的长发却又比刚写在纸上的墨还黑亮。
美人身处飞雪傲梅之中,含着潋滟水色的桃花眸顾盼之间,整片天地都因他的到来而生动起来。
与之般配的,也只有为之撑着桐油伞、身姿欣长英挺的摄政王。
梅香暗浮,赏雪观梅,就连烹的茶喝下去,唇齿间徘徊的也都是梅花清甜的香味。
正在他们坐在亭子里歇脚时,一支利箭势如破竹般急射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刀光闪过,梅无香挥剑劈断直直射向顾弄潮的那支箭,飞身而起,朝躲在暗处的人追去。
自始至终,顾弄潮手里端的茶水连一丝波澜都没泛起。
面对刺杀,顾弄潮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但言霁却细心得留意到,那支羽箭的样式,并不是大崇这边产出的。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顾弄潮继续陪言霁走在梅林里赏雪,走累了,回到别庄,轩窗畔,一支斜梅探进窗内,开门时有两三花瓣飘落在窗棱上,风夹着细雪灌进屋内,将炭盆里的火星吹得越燃越大。
顾弄潮压了些碳灰盖在上面,让炭火烧得不至于太过旺盛,回头看向懒洋洋躺在贵妃榻上的言霁,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只要你不在跟前碍眼,随便什么都能将就。”
顾弄潮微愣后,关上门出去了。
等房间内安静下来,言霁转了个身平躺在榻上,抬起手臂盖在眼睛上,张嘴极轻地喘了口气,任炭火烤着,浑身也一片冰凉。
傍晚婢女送来膳食,顾弄潮真的没再出现,可言霁却并没如之前说的那样,顾弄潮不在自己就能用得下膳,依然很没胃口,精神不济地躺在榻上拨弄着探进轩窗的梅花发呆,任由桌上的饭菜一点点放凉。
婢女见此说道:“陛下若觉无趣,可至后院的温泉池泡泡澡,泡澡不仅能令心情畅快,还能强身健体呢。”
长夜漫漫,言霁又睡不着,在不间断的推荐下,就让她准备了浴巾和替换的衣物,放在木盆里,为方便仅穿了身轻薄的单衣,便披着遮雪的斗篷往婢女所指的温泉池去。
赤脚踩进木质长廊上吹入的松软白雪里,却并不觉得冷,周遭梅林一眼望不到尽头,松雪将花枝压得累赘,片片朱红的花瓣飘落,拂过言霁的衣摆,缕缕暗香沁人心脾,言霁在这样的精致中,多日里低沉的情绪得到舒缓,脚下也走得慢了些。
等他到婢女说的那间温泉池时,已经冻得手脚麻木,眼睫也结了粒粒晶莹的冰霜。
宽敞的木屋将每个池子都一间间隔开,中间留着一条点着壁龛灯的甬道供人通行,每间屋子前都没隔门,仅用层层纱幔遮挡,池子旁有个休憩的露天台子,还能赏雪看梅花。
据婢女说这处的泉水是从山涧引来的,都是流动的活泉,且下面本就生有火山石,被这里的前主人发现后,就开辟成了天然温泉室。
一进到里面,连水雾都带着热度,脚底更是暖烘烘的,雾气浓郁得仿佛置身在迷团里,分辨不清方向,言霁没再往深处走,走到一半就随便折了个屋子进去,将木盆放在岸上,脱下斗篷踩着延进池底的梯子下到温泉中。
水面足足到言霁腰腹间,坐下去刚刚好,言霁将帕子浸湿后搭在头顶,趴在边沿昏昏欲睡,心想在这里睡到婢女来寻他,也挺好的。
正在万籁俱寂时,听到水流浮动的声音,起先言霁并没在意,毕竟婢女说这里是活泉,那么有水流声也不足为怪,但紧接着声音就没那么有规律,而像是有人正洑着水般。
睁开眼睛,茫然望向里面,因着雾气太大,根本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但就算是自己虚惊一场,言霁也不愿再待下去了,将湿巾从头上拿下来拧干,打算离开时,站得太急脚底打滑,噗通一声整个人都摔了进去,响声一起,先前听到的洑水声也停了下来。
事发突然,口鼻没闭严实,水呛进了口鼻中,自九岁那年落水后他便有些畏水,这会儿头晕脑胀下唤醒了儿时的阴影,心下越发惊慌,双手不停挥动,想要站起来,可越慌反而越落不着实处,快要呛入过多的水时,臂弯被一只手猛地提起,言霁犹如拽着救命稻草般,紧紧贴在救起自己那人的身上,手臂环过对方的脖颈,大口喘着气。
“这么浅的水,你都能淹着?”救起他的那人说。
言霁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但还未散去的恐惧令他无法松开手,难堪地将脸埋在顾弄潮颈窝处,眨动的眼睫拂过肌理,痒意一直延续到心头,引起一股燥火。
察觉到怀里之人的不安,顾弄潮在说了那话后,也任由言霁抱着他,抬手迟疑地揽着那截细瘦的腰身,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强制忍下异样,无声顺着毛。
紊乱的心跳平复后,言霁退离了些,眼神乱瞥地道了声“谢谢”。
这一乱瞥,无意睹见顾弄潮只围了张浴巾,裸露的上半身精悍健硕,肩宽腰细,无时不彰显着蓬勃的力量感......明明穿上衣服根本看不出来。
言霁羞愧得低下头,本想还好自己穿了层衣服的,可低头一看,那身衣服过于轻薄,湿润的黑发也蜿蜒贴着,这比没穿好不到哪里去。
顾弄潮轻轻笑了一声,虽然一句话没有,但言霁好像知道了他在笑什么
顾弄潮转身走向岸边,言霁本还恼怒得很,在他转身那一瞬间看到肩胛上绯红的花纹印记,隐在若隐若现的雾气中,恍若是血从心口流出,在后背的肌肤下蔓延,生长成的一朵彼岸花,似血般的红色惊心动魄,爬满整个侧肩胛上下。娇艳欲滴得好似这朵花即将成熟。
好像顾弄潮每月都要去别院休养一阵子,就是因为这朵花。
回神时顾弄潮回来了,将一张宽大的巾帕搭在他肩上裹着,说道:“出去的时候将身体擦干多穿一层,避免乍冷乍热感染风寒。”
言霁上了岸台,等顾弄潮的身影被水雾遮盖才脱下湿掉的衣物,用那张干毛巾将头发擦干,这才换上替换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