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半掩的门扇旁,薛迟桉站在门外刚好撞见顾弄潮亲言霁的那一下,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没有停留地转身离开。第37章
原罪一
生活再次恢复正轨,
言霁禀行三点一线十分规律的作息,上朝、批奏折、回寝宫。除了一些折磨人的小爱好,例如吹笛子,
再没有激起生活中多少水花。
活得比真傀儡还要约束自己。
对于此前从清风那里获得的消息,
言霁似乎也没有继续探究的意图。
至于言霁叫人送去摄政王府的、他从康乐那里搜查来的各大店铺账本和私印,以及商脉联络的路线图,
全被顾弄潮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给他留了一句话,意思是让他自己学着打理。
言霁便顺势接下,
让影一此前安排下去盯着的人开始收网,以及安排影七去查穆王府传闻中那位“世子”的痕迹。
除此之外,
就无他事。
但当言霁安分了,
朝臣们必然就不会甘心,似乎这天下无事时,
他们反而坐不住地要找些事做,于是不知在谁的带领下,又开始怂恿言霁提一提纳后一事。
纳后的第一人选自然还是傅袅,
那便得再去一趟钦天监算八字命格。
言霁之前本是打算寻个由头拒绝的,
但这次,
他没拒绝,想着娶就娶吧,反正顾弄潮又不喜欢他,
就按照他人生因有的轨迹,
纳后繁衍,再等哪天顾弄潮发疯把他杀了好了。
然而这次反倒是傅家拒绝了,
递上来的理由欲遮欲掩,
说是傅袅身体不好,
恐要耽误些时日。
算八字哪需要身体好不好的?
而且若是以往,以傅尚书的攀龙附凤、一切为自己的前途为先的性子,就算傅袅半死不活,恐怕抬也会把人给按时抬去,又怎会为了这么一件事推迟?
言霁越想越奇怪,但他跟傅袅不过只见过一面,实在不好过多询问。
但京中的流言蜚语却不会顾忌女儿家的名声,正在宫墙之外传得沸沸扬扬......
时节近冬,塞北的屠恭里将军班师回朝,陈太傅的侄女邬冬同时整装完毕,即将领兵前往塞北,两方进行军务交接时皇帝必须在场,言霁总算没理由再躲在寝宫里忙里偷闲,被又推又扯地挪了尊脚。
两方军务必须赶在入冬前交接完毕,否则入了冬,一旦下雪导致路上积雪,调往北疆的行程变慢恐生变故。因此邬冬在一早就料理完皇城军的琐事,只等这最后一次交接。
在此之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得到传信,去了趟太傅府,拜访叔叔陈道渊。
邬冬自小没了父母,家业全靠叔叔帮忙打理,长大后性子便养得有些野,志向从军,背着陈太傅扮了男装去参了军,此后被揭穿,还是陈太傅舍了老脸向先帝求饶,才得到破例,后通过努力一步步升任成了大崇朝唯一的女将军。
曾经那些嘲笑她女儿家的臭男人们,全被她一杆□□打得三天爬不起来。
陈太傅自己没有子女,便视邬冬为子为女,邬冬没有父母,也视陈太傅为父为母,两人间比之寻常人家,虽有疏离,但其中的亲情更显深厚。
邬冬到时,太傅府上上下下都喜笑颜开地叫她将军小姐,邬冬也都一一回应,一会儿从这个手里抓一把干果,一会儿从摘朵花别在丫鬟头上,一路嬉笑怒骂地进到正厅,放开声音喊了一嗓子:“叔,找我呢?”
叔没看到,邬冬倒是看到正位上坐着一个面容昳丽的少年,脸蛋裹在长氅的毛领里,一身贵气非凡的衣饰,矜贵漂亮得好像话本里蛊惑人心的鲛人。
但这不是鲛人,而是只龙崽,邬冬是见过天子容颜的,瞬间就认出来了,立刻收起脸上不着调的笑,躬身半跪在地,正色道:“参加陛下。”
言霁眼瞳动了动,往眼角瞄了眼,看到低垂着头跪在地上的女将军。
陈太傅坐在旁边介绍道:“陛下,这位就是臣的侄女邬冬。”
“哦,朕知道你。”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邬冬女扮男装参军一事就有所耳闻,更了解是在那本书里,书中也有写过邬冬,是一个......很悲情的人物。
邬冬与她叔叔陈太傅同一阵营,身为保皇党,最后却没能在叛乱中护下皇帝言霁,带着万余人的皇城军拼死突围,想要拿回言霁的尸体安葬,但尸体却被摄政王顾弄潮扣押,与顾弄潮对战五天五夜,是整本书里唯一与之交战不落下风的将才。
但最后她输在人数太少,输在无粮以继,输在全朝廷无人向她,苦撑之下败于宣武门前,万箭穿心而死。
最后,也没能拿回言霁的尸身。
女将军浑身浴血,撑着一杆□□摇晃晃地站着,脸上也满是血垢,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道歉:
「对不起,叔,负你所托,黄泉之下,邬冬来向您领罪了。」
若说知晓剧情前的言霁不明白一朝败之为寇,除了丢了自己的命还能有什么影响,那么看过剧情后,看到邬冬战死那段,言霁已然清晰,如果自己输了,会迎来的是什么,不光是自己死,那些追随他的人,也全会被送来为他陪葬。
比如德高望重的陈太傅,比如巾帼英雄的邬冬,以及保皇党数位年迈的老臣。
这也是为什么言霁不想再与保皇党深交的原因,除了保护自己,也是在保护他们。
言霁将邬冬调离京城,心里存着一丝侥幸,若是哪天他玩得过火,真被顾弄潮杀了,那么希望远在北疆的女将军,能逃过书中写的一劫。
“起来吧。”
言霁无精打采地歪在座椅里,伸手够了杯热气腾腾的碧螺春,却浮着茶沫并没喝,而是漫不经心地问:“你现在的品阶是?”
连自己手底下掌管皇城的人品阶都不知晓,邬冬很是无语,相比陈太傅经历这种情况多了,要说以前,肯定也是会逮着言霁一番耳提面命,但现在内心风平浪静。
邬冬起身侯于侧,恭敬地答道:“臣从四品,官名明威。”
言霁撑着下颌思索了下:“镇军大将军一衔正好空悬着,你顶上吧。”
邬冬骤然愣住。
就连陈太傅也差点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吓得从椅子里滚下来,赶紧跪在地上劝告:“陛下,万万不可,邬冬尚未建功立业,此番跳阶升职,恐惹人非议,更令那些常年征战的老将寒心。”
邬冬也跟着再次跪下,随从道:“望陛下收回成命。”
言霁垂着眼,神色看不分明,轻声反驳陈太傅的话:“她建过功,也立过业了。”他说的声音太轻,只有他一人听得见。
正厅里因为小皇帝的突发奇想而蔓延开无边的肃寂。
言霁突然笑了一声,给人恶劣贪玩的感觉:“帝王下旨,谁敢非议。更何况,又不是平白无故给你升职,天下可不会有掉馅饼的事。”
邬冬愕然地看向言霁,一时感觉自己看不透这个传闻中呆愣痴傻的小皇帝,但看到言霁玩味的表情后,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邬冬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叔叔非要拥护皇室,哪怕皇室留下来的是这样一位,但她也从不去问,只要是叔叔的选择,她都会无条件遵从,哪怕是豁出性命。
想毕,邬冬软下声音,问:“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我们打个赌吧。”言霁兴奋地两眼闪着光亮,使那张本就艳色无边的脸越发摄人心魄,充满灵动与生机,“领军塞北的都未有低于三阶以下,以你现在的职位到了那边恐难掌权,这个职位朕事先预支给你,若你能拿得对应的军功,自是你的,但若不能,去到那边五年之内毫无作为,朕会剥去你的职位,降你为校尉,而你未升任回去前,不得回京。”
“你可敢跟朕打这个赌?”
陈太傅素来尚稳扎稳打,闻言不禁皱眉,以邬冬的职位和能力,没必要冒这个险,这等于在坐稳镇军大将军之位前,她得永远待在酷寒肃杀的北疆。
“我跟你打这个赌!”邬冬接下赌约,眼中迸射出坚毅不屈的神色。
言霁嘴角微挑,姿态复又变得散漫:“即日起,命邬冬为镇军大将军,未得军功前,不得归京。”
-
两方交接一事进行了大半日,言霁并不懂军务,只等在外面喝茶吃点心,来来往往的士兵见到他纷纷脸色一肃,行了礼飞快跑走,仿佛他是只洪水猛兽。
皇城军军规严明,私下这些兵尉打成一片,但一穿上胄甲,就是铮铮铁汉,百折不挠。
邬冬将皇城军整顿地很好,无人不对这位女将军钦服。也是因此,她才能以少胜多,对阵那么多日。
屠恭里跟邬冬交接完毕,邬冬最后一次整军,邀言霁去观军列阵。站在高台上,言霁看着下方整齐划一的步伐,听着震天洪亮的齐吼,心里也犹然而生出一股豪迈之情。
兵戟划动,突刺,寒光闪过,厚重的兵袍每次动作都撞出砰嗙震响,一声令下,眨眼间便能更换阵容,眨眼又重归齐整,场面恢弘壮丽。
完毕后,领军的邬冬擦着额上的细汗,爽朗笑着来约言霁一同去下馆子。
这朝中上下,恐怕也只有邬冬敢如此没规矩地让皇帝跟他们一群流着臭汗的大兵们玩闹,旁边等着的士兵纷纷汗颜,都想逃跑了。
屠恭里也在场,这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正经严肃地比朝中老古板还瘆人。言霁瞟了他一眼,转向邬冬,摆手道:“你们去吧,朕已经包下千香阁,大家吃饱喝足,朕就不去扫你们的兴了。”
邬冬大笑着拍过言霁的肩:“哪里的话,陛下去了我们开心还来不及。”
旁边的士兵们统一:“......=_=”
邬冬凑近言霁,低声问:“千香阁一道菜可贵了,我们这儿这么多人,雨*兮[团陛下您的小金库撑得住吗?”
言霁斜眼睹她,勾起一笑:“朕最近发大财了,放开了肚皮吃,管饱。”
他最近可能把控了康乐手底下的全部商脉,自己建了支商队笼金,还收刮了康乐在京中的几个大店的库房,从江南那边运送来的金子,甚至让一艘大船差点沉底。现在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富得流油。
从校场出来后,外面天色昏黄,日暮西斜,言霁领着侍卫在大街上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被他遗忘在脑后的,那串数字——陆零叁、柒壹贰。
顾弄潮说的话在耳边回响:“代表京城从南往北纵向第七方位,至从西往东横向第一方位的第二个房间的意思。”
——“这是与人相约的见面地点。”
“谁手上有京城的地图?”言霁望向随行侍卫,侍卫们左右看看,纷纷摇头,其中一人道,“皇城军里肯定有,陛下稍等,卑职去要一份来。”
说完匆匆返回顺天府,等了片刻,那人出来,递上一张图纸。
言霁展开借着夕阳的余晖看了眼,方方正正的地图如果列成十九个横纵线,从南往北第七纵线是蓥金街,往横去第一格是贫民街的入口,再后面所说的第二个房间......
恐怕得去了才能知道。
蓥金街,如名所述,是贩卖金器银什,开玉贩宝之地,这里随便一家铺子每日流过的钱财就足够几十家平民无忧无虑生活一辈子。
大崇朝的等级阶层形成巨大的分水岭,寒门难出贵子,贵门轻贱贫民,也是因此,从寒门出身挤入官场的王侍中,格外了解最底层的疾苦,自己穿着破鞋也要散尽俸禄,为民谋福。
才得那了无上的美名。
王侍中死后,京中再没第二个自降身份的官员。
在蓥金街中央,有座格格不入的破庙,破庙旁边就是一条狭窄的小道,与金碧辉煌的铺面比之,这条小道泥泞潮湿,缝隙生满绿植,从没有人管过这里,因为这个庙,和这条巷子,是贵人们颇为不齿的乞丐们的据点。
当然,巷子里也住着许多自力更生的贫民,大崇朝将这种街巷,统一叫做贫民街,就像,他们住的地方,连个正经的名字都不配有。
纸条上所写的数字,指向的就是这条脏乱污秽的街巷后。
披着长氅的少年站立在破庙前,周围来来往往的富家小姐夫人看到他带着的一队侍卫,自动绕开他,破庙的石阶上坐着几个饿得肌黄面瘦的小乞丐,胆怯又渴望地看着少年,冻得通红的手里拿着破碗,想往前递又不敢。
这些乞儿觉得来蓥金街的都非富即贵,遇到善心的赏他们一点钱,便能让他们好几日吃上热饭,即使......在蓥金街得到打赏的概率比其他街还低。赌的成分多少是人劣性之一,所以,蓥金街上的乞丐,比其他街上更多。
言霁的目光从石阶上的小乞丐们身上扫过,若是以往,他定会像看一件寻常存在的东西一样扫过就扫过了,但王侍中这个人的存在与死亡,或多或少影响了他对世事的看法,多了一些对底层的共情。言霁的目光停在那些渴望地望着他的乞丐身上,没再移走。
“将钱袋给他们。”
言霁偏过目光看向身后的侍卫,侍卫们纷纷扯下腰间的钱袋,递给磕头跪谢的乞丐们。
言霁迈进那间结着蛛网、落满厚厚一层灰尘的破庙,庙里供奉的石像本涂过彩绘,但因常年无人打理而斑驳脱落,现已经看不太清供奉的是哪路神明。
转向跟在身后的小乞丐,言霁问道:“之前这里可有来过什么人。”
小乞丐小心翼翼地回答:“每日来来往往,很多人。”
言霁又道:“你觉得很有印象的人。”
小乞丐想了想,跟旁边的伙伴们对了个眼神,这才出声:“确实有位印象很深,那位大人是......半个多月前来的,穿着黑底绣金线的衣服,脚上的靴子材质很特殊,就算是蓥金街上的人都很少有人穿那个材质,好像挺贵的。”
他们蹲在街边,看的都是别人的脚,大多时候都是根据对方的鞋子判断对方有没有钱。
另一名乞儿补充道:“那位大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武功高强的侍卫,一来就进了巷子里。”
闻言,言霁拧起眉:“他长什么样,还记得吗?”
“长得可好看了。”躲在后面的是个小女孩,怯生生地说,“惊心动魄的好看,垂在地上的衣摆缎面淌着光,那双眼很冷,但好像也很温和,唇的颜色有些淡,长长的睫毛懒洋洋地垂着,依然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言霁藏在衣袖里的手指缩了下,这个形容,完全就是顾弄潮。
半个月前,应该是他在花市见到顾弄潮之前。
第38章
原罪二
总之,
无论飞鹤楼是什么目的,都得进去看过才知晓。
言霁向几位小朋友道了谢,往贫民街的巷口走去,
身后的侍卫劝阻道:“陛下,
卑职先进去探探。”
望进这条贫民街,破旧狭窄的房屋挤挨在一起,
青石板蜿蜒往上,一眼望去鳞次栉比,斥入眼眸的是昏沉灰蒙的色调,
斜下的灿烂余晖只堪堪落在屋顶,仿佛是施舍来的。
巷子里有的正提着衣篓出来晾晒,
有的正在劈砍柴火,
巷口有几间价格便宜的饭馆、包子铺、面店,现下已经张罗开,
炊烟袅袅地升起,等待逛蓥金街的客人们光顾。
这条逼仄不堪的街巷里,只有蹲在房屋前玩耍的稚童,
生机鲜活,
穿得圆滚滚的,
大人们全都面容麻木、历经风霜。
“不用,一眼就能看到底,能有什么危险。”言霁压下心里异样的情绪,
拒绝了侍卫的提议。
这会儿毕竟已经是晚饭期间,
路过包子铺的时候言霁去买了几袋肉包子分给侍卫填肚子,他在营里一直吃着点心,
现在倒是不饿。
从巷口进去,
或站或蹲在两边的人,
都神色不善地望向这位与整条贫民街格格不入的少年,侍卫啃着包子,依然不忘腾出惯有的右手压着剑柄,时刻警惕周遭。
进来后的第二间房屋门锁紧闭、已经被遗弃许久,瓦顶破了一个很大的豁口,并不像能藏匿之处,言霁停顿了下,继续往里面走。
夕阳格外短暂,没一会儿天光昏黑,街巷两旁零零星星点起烛光,透在窗纸上,外面的人也都回了屋,门全给关上了。
整条街住着人,但是一点声都没有。
侍卫觉得渗人,建议道:“陛下,要不明日再来吧?”
“来都来了。”言霁不喜欢半途而废。
整条贫民街的房子几乎都一样地寒碜破旧,只有少数几间看得过去的屋子,路过唯一一座两层木楼后,言霁猛然顿住,他明白了。
这个第二间房指的是特定类型的第二间房,就比如从巷口进来的第二间木楼、或是从巷口进来的第二间泥屋。
言霁更倾向是第二间木楼。
他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终于停在进来后遇到的第二间木楼前,侍卫得了令,抽出长剑破门而入,言霁随后迈进屋内。
这件木楼内的陈设十分老旧,但明显经常有人打理,地面一尘不染,堂屋内放着一些打猎的工具、几个背篓和一张桌子,角门后是大小两间寝居,挨着后门的屋子是间厨房,言霁揭开锅盖看了眼,里面的东西已经分不清是什么,扑面一股酸臭的馊味。
看来这里的主人家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回来了。
“陛下。”去搜查二楼的侍卫站在楼梯口叫他,扬了扬手里的账本:“这是毒窝。”
账本上清晰记着每日毒-品买卖的几率,比如常见的一品红、红麝香、鹤顶红、软筋散、寒食散,以及......慎恤胶。
慎恤胶,就是当初廖平那个狗奴才食用的壮阳药。
这东西在市面上十分少见,能令人致幻并刺激性-欲,就算没了命根子,也会产生行房事的错觉,曾经一个先祖皇帝就因对慎恤胶上了瘾,致使宫闱内□□至极,连同朝中也腐朽落败,那位皇帝最后死在了宫女身上。
更不齿的是,还是在御花园假山后面的角落里。
后一任上位后直接封查了慎恤胶,将此列为禁品,不允许任何地方以任何形式交易,大崇朝在此整顿下,风气跟着好了不少,不过到近些年,这东西又开始冒了头。
没想到起源就是在这。
账本上该的私印十分眼熟,正是康乐的私章。风灵衣故意将这些留给他看,是为什么......
他身边好像没有人跟毒有关。
从锅里煮的东西发酸的程度来看,这里的人也是差不多半个月前匆忙逃走的,本个月前顾弄潮来过,所以,在他收到清风给他的消息前,顾弄潮已经搜查过这里一趟了。
并且在花市撞见时,顾弄潮依然告诉了他数字背后代表的意思。
在言霁坐着思考时,侍卫们已经将整个木楼翻了个底朝天,原以为再没什么线索,正在言霁准备叫他们收手离开时,房屋深处倏地响起一声木板翻转的咔哒声。
有人在黑暗深处骂骂咧咧。
言霁一扬手,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屏气看向隐隐约约显露出的人形。
“这底下也能关人?太恶心了吧。”那人拍了拍身上,拿着一个东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听声音有些耳熟。
言霁缓下紧绷的神经,试探道:“段书白?”
“草!谁啊!!”那人明显被吓了一跳,抬头看过来,才发觉外面居然站了这么多人,一看中间那名少年,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快步走出黑暗,“陛下!”
言霁上下扫了眼段书白浑身泥垢,默默退了半步:“你在这里做什么?”
段书白饶了饶头,欲遮欲掩道:“我就......路过。”
言霁笑了声:“路过别人家?”笑后,表情冷了下来,厉声道,“私闯民宅,把安南侯府的公子抓起来。”
侍卫立刻就要动手,段书白急到:“我说,我说还不成吗!”顿了顿,他将藏在身后的玉佩拿了出来,“是常佩说有样东西拿在这里了,他没空过来,便叫我来取一趟。”
言霁接过那枚玉佩,认出那是傅袅的,之前在金佛寺,傅袅挂的就是这枚玉佩,走路时一晃一晃的,月色在玉面泛着莹润的光。
没想到这座木楼下面还有个暗室,侍卫搜了这么久也没发现,如果不是段书白突然出来,定是要错过了。
言霁揭开盖在暗室上的木板,正要下去,段书白忙攥住他,道:“我看过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了,脏得很,你别下去了。”
“朕就要下去。”言霁素来喜欢跟人反着来,推开段书白就顺着木梯爬了下去,落地后环顾四周,这底下的空间很大,像是堆货的地方,此时只剩一些燃烧过后的余烬,想必,那些禁药就是堆在这里面的。
再往里走,言霁的视线停在一处,顿住了。
那是一间铁门牢房,门上有仅容一个碗通行的口子,此时铁门已开,里面一个柜子,一个铺着稻草的石床,顶上开了一个透气的窗口。
这是启王之前藏匿言霁的地方。
大隐隐于市,贫民街气味混杂,大多数人都胆小怕生事,就算听到什么也不敢说出去,更何况附近的房子几乎全都空着,后面就是一个死胡同,这地方鲜有人至,是毁尸灭迹的最佳地点。
难怪关了他那么久,都没被朝廷的追兵找到。
恐怕启王逃走后,跟他的余党也是藏在这里的,直到被风灵衣卖了。
段书白紧跟着下来,指着旁边那间屋子,道:“玉佩就是在那间的床底下找到的。”
这间应该是看守的人住的地方,比关言霁的那间好多了,至少床上有被衾,洗脸架以及一个长条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灯,灯油已经燃尽了。
段书白扯着袖子去遮言霁的嘴鼻,嘟囔道:“这底下烧过些不好的东西,吸久了伤人,陛下还是快点上去吧,下面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朕之前就被关在这里。”言霁看向段书白,无所谓道,“跟大批禁药一起待了那么久,若是中毒,早就无药可救了。”
段书白给言霁挡嘴鼻的手僵在半空。
出去后,回去的一路异常沉默,言霁突然问道:“你跟着常佩学武,常佩即将被调往邶州,你也会跟去吗?”
段书白跟在他身后侧半步远的位置,静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原本我是不打算跟着去的,那么远的地方,山高水长的,哪有在京城自在。”
言霁顿住脚步,回身看他:“原本打算,现在不打算了?”
段书白自嘲地笑了下:“是,现在不打算了,我想像个男人一样,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喜欢的人面前,保护他、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剑,杀尽他想杀之人。”
这还是他之前认识的那个,贪念美色的纨绔子弟吗?
言霁笑了起来,略带揶揄道:“究竟是怎样的大美人,将你迷得都改了性子,不当逍遥快活的小侯爷,偏要九死一生当大英雄。”
段书白:“是我历经花场,一见就误了终生的人,他定是世间最好看的,说句艳冠天下也不为过。”
闻言,言霁心里咯噔了下,这小侯爷,可别喜欢的是风灵衣啊。
然而没等言霁再去探听,他们已经出了贫民街站在巷口前了,段书白拱手正待告退,言霁看向他手里的玉佩,终于开口:“你能......把这个玉佩给我吗?”
段书白诧异地看他。
言霁解释道:“朕正好借口归还玉佩,去看一看傅袅怎么回事。若常佩问你,你就说被朕拿走了。”
近些日子关于这位准皇后的风言风语闹得沸沸扬扬,段书白也有耳闻,没再迟疑把玉佩给了言霁,还傻愣愣道:“还了玉佩后早些回宫,宫门该要下钥了。”
“嗯。”言霁将玉佩揣进袖子里,弯着眼睛乖巧点头。
段书白一步三回头地走在蓥金街辉煌的光影里,慢慢停下脚步,转身道:“这一别或许很久不能相见,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言霁思考了下,葳蕤灯光中笑了笑:“那便预祝你前程似锦,如愿以偿。”
-
拿到玉佩后,言霁并没直接去尚书府。
他从影一那里得到消息,傅袅如今并不在尚书府,就连傅尚书也正翻天覆地在找傅袅,说起来傅袅已经失踪了近两个月了。
这消息傅尚书封得很严,少有人知道,在这节骨眼上,任何一个污点都可能成为党敌用来对付他的利箭,傅尚书想要女儿位居中宫,就不敢有丝毫闪失。
所以,即便是拿着玉佩去尚书府,也得不到回复,更有可能面对的是傅尚书的满口谎言。
言霁一路闲逛,站到了摄政王府门前。
从哪里产生问题,就从哪里解决最好。
摄政王府的下人们得知小皇帝驾临,跟过年似地热闹,吴老嘘寒问暖地照顾着,没一会儿言霁身上就多了一件袄子,手里揣了个汤婆子,面前放着五花八门的点心。
之前言霁不饿,这会儿终于觉得饿了,他最想的还是府上厨娘煮的阳春面。
吴老依着道:“先吃点点心垫垫,你啊你,说了多少次,到点不管饿不饿都得吃饭,陛下的肠胃本就娇气,不可再任性下去了。”
“知道啦。”言霁眉眼弯弯地问,“皇叔呢?”
吴老顾左言他:“一来就找你皇叔,先把面吃了,多久没见了,感觉陛下又瘦了,不过,好像也高了不少。”
言霁笑了笑,看出吴老不想让他去找顾弄潮,便没再提起。
厨娘还是以前那位厨娘,端着热腾腾的阳春面进来,面上还加了一个煎得黄灿灿的鸡蛋,言霁礼貌地道了谢,不快不慢地吃着面条。
厨娘站在旁边,面上的皱纹堆叠在一起,现出和蔼的笑容:“陛下,还是以前那个味吧?”
“嗯,跟往常一样好吃。”言霁在外面冻得鼻尖通红,现下暖了,眼中盈出一层浅浅的光亮,吃完后连着将汤也喝完,将空碗递给厨娘,笑得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
厨娘煮的阳春面有一股家的味道,除此之外其实比不上千香阁大厨的手艺,但言霁偏爱吃这个,还因为,他能有理由经常回摄政王府。
厨娘端着碗离开后,吴老踌躇完,在旁边轻声道:“今年岁旦,陛下依然在宫里过吗?”
空气凝滞了下,这个话题,总会让人不由自主想到去年的岁旦。
先帝就是在岁旦的前一月走了。
以往言霁都是在宫里与皇室宗亲貌合神离地团了个所谓的年后,会回到摄政王府与一直等着他的顾弄潮一起,过一个真正的年,一起度过子时。
唯独去年,帝王驾崩猝不及防,龙子相争血染京城,四皇兄拖着病体带着他一起料理完父皇的后事,遗诏下来后,朝野上下几乎没人敢信,那是真正动荡混乱的岁月。
摄政王几乎是踩着遍地白骨,手腕狠厉,行事雷厉风行,让他坐稳了储君之位。
直到入春,他真正成为了大崇朝的皇帝。
那年,言霁是在宫里度过的,一个人睁着眼待在承明宫度了子时,他那时就在想,往后恐怕只能他一个人过岁旦了。
吴老叹息道:“每年陛下都是跟王爷一起过,今年,陛下也回来过吧?”
言霁笑了笑,“好”字卡在喉头,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之后再说吧”。
耽搁下,宫门已经落了钥,言霁被留在了摄政王府落宿,他借口四下走走,让吴老回去休息,只留下丫鬟小翠提灯陪着他。
摄政王府很大,但因为主人少,显得十分清静空旷,言霁还记得以前镇国王一大家人还在的时候,镇国王府是很热闹的,但如今这一大家人,守着这个忠君为国的镇国王府的,只剩下顾弄潮一人。
走走停停间,言霁状似无意地跟小翠闲侃,小翠是府上新来的丫鬟,原本拘束着,几句话间意外地发现这位小皇帝很好相处,说话也就放开了些。
不知不觉,就扯到了顾弄潮,言霁感慨:“也就他了,朕来了也不出来迎接,不知道朕哪里又得罪他了。”
小翠躬身低头提灯走在旁边照路:“陛下勿怪,王爷这些日是真的有事。”
言霁挑眉:“有什么事比朕还重要?”
小翠笑了声:“自然是没有陛下重要,但也是王府一等一的大事,王府里,恐怕要有王妃了,前几日住进来的。”
言霁脸上依然挂着和煦的笑容,眼神却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声音低得近乎危险道:“顾弄潮要娶亲?”
小翠恍惚觉得温度降低了不少,打了个哆嗦。
转过头,幽黄灯光下,小皇帝依然笑容妍艳,说道:“朕想去见见,这位准王妃。”
第39章
原罪三
“朕想去见见这位准王妃。”
闻言,
小翠面露难色:“抱歉啊陛下,奴婢不知那位小姐住在哪个院里,只是看前段时间总是有大夫进出,
这事王爷似乎不想让外面知道。”
“恐怕她不是你们的王妃。”言霁道完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就没再开口,小翠也不敢多说,
默默跟在旁边掌灯。
言霁没再往深处走,回了自己往常居住的寝房,小翠打了热水,
又将汤婆子放进被褥里,做完后言霁也将她遣走了。
这间屋子能看得出时常有人打扫着,
角落里也一尘不染,
被褥像是新换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言霁给自己泡了杯茶,
坐在桌前举起手,食指勾着那枚玉佩的牵绳,看了会儿后,
影五总算出现在他面前,
禀报道:“人应该在卿竹居。”
“情况如何?”
“守着不少金吾卫,
怕引起动静,没敢靠近。”
“知道了。”言霁深吸一口气,收回那枚玉佩,
又问道:“皇叔在哪?”
“这几日王爷去了别院,
似乎......旧疾复发,不过,
这会儿应该得到陛下到来的消息,
正在赶回来。”
想起别院里的药庄,
那间时刻充斥着浓郁苦涩药香的屋子,言霁眉心紧紧皱了起来,这段日子里他回想过很多次那本书里关于顾弄潮身体状况的描写,并没有任何问题。
除了最后突然猝死。
为什么现实里,顾弄潮却恶疾缠身。
而且在他看到那本书前,顾弄潮已经出现这样了。
快到子时,摄政王府一路上再次燃起了灯,摄政王带着几个兵尉,驱马而归,满身风霜地跳下马背,吴老接过顾弄潮手里的缰绳,说道:“陛下房里一直亮着灯,在等着王爷呢。”
“嗯。”顾弄潮淡淡应了声,抬步往里走,走了几步后,又转身看向一旁看好戏倚在门口的常佩,问道,“叫你去拾的东西,拿回来没?”
常佩笑着耸耸肩:“被小皇帝截走了。”
顾弄潮何其聪明,转眼就明白了事情起因,脱了披风扔给吴老,径直往言霁房里去。
这几个月来顾弄潮陆陆续续,将之前安排到言霁身边的线人收回来不少,现下对言霁的行为并不像之前那般一五一十全知道,没成想,这么快就脱离他掌控了。
一进院门,就看到言霁裹着棉被坐在石阶上,正犯困地昏昏欲睡,顾弄潮本打算放轻脚步,言霁就像是感应到顾弄潮来了,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视线看到顾弄潮后,就没移开,也再没眨眼。
顾弄潮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替他拢了下身上披着的棉被:“既然困,为何不先去睡?”
大概是夜色太沉、周遭过于静谧的缘故,顾弄潮的声音听起来意外得温和。
“我在等皇叔。”言霁抬手想揉眼睛,手腕被顾弄潮攥住拉开,凑近了轻轻朝他的眼睛吹了吹,言霁浑身僵硬,愣愣地看着。
吹完后,顾弄潮直起身:“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能看得出刚休养完的顾弄潮,脸色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情绪十分稳定,不会动不动就崩坏,言霁面对他时的压力小了些,以很平静的口吻说道:“我去到贫民街里的第二个木楼了。”
顾弄潮“嗯”了声。
言霁接着道:“看了你愿意让我看到的东西,也找到了一个你不愿让我找到的东西。”
顾弄潮勾了下嘴角:“是吗。”
“你别想趁跟我说话这会儿功夫让人将她转移走。”言霁抓着顾弄潮的衣服靠近,“外面都是我的人。有些事,我应该知道的总会知道。”
顾弄潮看着言霁,眼中一如既往无波无澜。
硬气也只存在一小会儿,没多久言霁就泄了气,眼神幽怨得像大冬天被大人抛弃在街上的小孩。
“你知道我一定会调查下去,哪怕是将那个木楼里所有东西都烧了,也不会阻止我,所以你就留了些不轻不重的东西给我看,误导我的思路,想要把我支出去。”
顾弄潮赞同地点头:“猜得不错。”
气得言霁抓起他的手,直接一口咬在顾弄潮手背上,磨着牙泄愤,咬了一会儿,松了力道,怕真把人咬疼了,但顾弄潮自始至终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伸着手任由他咬。
反倒是言霁眼尾绯红,带着鼻音道:“我要去见傅袅,将她落下的玉佩还给她。”
言霁见到傅袅时,几乎不敢相信那个人就是尚书府的天之娇女,深夜的卿竹居依然灯火通明,外面守着玄甲长戟的士兵,婢女们眼底浮现着浓浓的青黛,时不时有人进入其中一个屋子,没多久又面色憔悴地出来。
时而能听见里面压低的哭声,灯影颤动,傅袅就缩在灯光无法照亮的角落,头发蓬乱,将连埋在膝盖里,卷成了很小的一团。
初冬深夜冷得水面结冰,她依然穿着薄薄一层秋衫,像是感觉不到天气变化,又或者已经冻得僵硬。
顾弄潮语出惊人:“她怀孕了。”
言霁:“......??”反应过来立即道,“我没碰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