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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薛迟桉端上茶点后,抱着托盘站在旁边,疑惑地看着言霁练了一张又一张的字,上面的字体跟平时写的全然不一样,而他已经练了快三个月,地上散落着数不清的废纸。

    一阵风将一地落纸吹得四下飞舞,木槿放下墨锭去捡,代替言霁解释道:“陛下说练字能静心,偶尔换一种字体,心情也能转好些。”

    言霁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

    薛迟桉帮木槿去捡,却又被木槿拦下,对方笑嘻嘻地道:“我来就是,你......嗯,你再去看看药熬好没。”

    薛迟桉眼中透出些黯然,待他走后,言霁搁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说道:“木槿,没必要这么防着他,小迟桉已不是外人了。”

    “奴婢只是怕,他年纪小,若有人套话,万一说漏了嘴怎么办。”木槿将地上捡起的纸扔进火盆里,看着瞬间舔上来的火舌,心有余悸道:“陛下含辛茹苦这么久,可不能在这紧要关头给毁了。”

    突然间,木槿想起什么:“陛下,最近咱是不是都没遭遇暗杀了?”

    言霁“嗯”了声,自从国公府回来的那趟刺杀后,无论是食物还是住行,再无任何异样。

    言霁不想前功尽弃,才有了这段时间模仿字体一举。

    想着,他从暗匣里拿出一张印满祥云暗纹的黄绢布,木槿见状立刻去将门关上,人也守在门外。

    言霁提笔蘸墨,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动笔,用他一直在练的字体,规规矩矩写了一封传位诏书,然后拿出玉玺,将泥印重重压在左下角。

    待墨迹干后,言霁再三对比,确认无误才将之卷起来绑好。做完这最后一步,无形的压力也随之罩在身上,但他已经不愿回头了。

    他要加这一把火,促使康乐郡主叛乱一事提前,彻底打乱梦境里那本书中所预写的故事,让所有人的人生都重新洗牌。

    就在言霁将诏书收起来后,木槿急急推开门:“奴婢刚听人传,国公府的姜二小姐,削了发,入寺为尼了!”

    言霁:“......”

    -

    七月七日乞巧节,言霁收到康乐郡主的邀请,去金佛寺参拜赏月,这次同行的还有太后顾涟漪,随行侍卫比往常多出了两倍,并早在几天前就清空了寺庙的香客,为皇帝太后的到来严格封界。

    一路上,漫野的杏花与风相约,落满阡陌。太后拉着康乐郡主的手好生一番关照,两人间的气氛和乐融融。

    山路颠簸,到寺庙时已是午时,主持披着袈裟,领着一众佛门弟子在寺门迎接,周围草长莺飞,钟声洪厚,空茫绵长地传了很远很远,。

    言霁跳下銮驾,看着面前斑驳清净的古刹佛门,想到上次来还身为皇子,随父皇祭祀先祖,而如今,他已身披皇袍,贵为天子。

    而这次出行,必然不会那般简单。

    “皇帝,想什么呢?”太后抱怨地看了言霁一眼,轻声道:“刚叫你,随哀家吃过斋饭后,一同去诵经念佛。”

    康乐郡主以手绢掩唇,笑意嫣然。

    言霁心不在焉地点头应是。

    主持带着他们往里走,面容慈悲之相:“陛下、太后来得正是时候,山景正佳,这次就在寺里多待几日吧。”

    太后也刚好正有此意。

    寺庙里永远都是三菜一汤的配置,用过之后,主持带着他们到专门隔出来的偏殿礼佛,起初太后还表现出十分虔诚的态度,但合掌跪了没多久,就说腰酸腿疼,让康乐扶着她回去了。

    只剩言霁一个人跪在佛座下,他本也是跪不住的,可每次张口欲言,主持都像有所预料般包容地看着他,想撒的谎话顿时说不口了。

    他抬头看向青灯金佛,庄肃宝殿木鱼声空灵,起初浮躁的情绪也一点点沉淀了下来,不知不觉就跪到了夜间。

    再睁开眼时,言霁发现康乐不知何时也回来了,就跪在他旁边,垂落的长睫下是一张安宁虔诚的脸,感觉到言霁在看她,康乐睁开眼。

    “陛下在看什么?”康乐郡主笑着问道。

    言霁转回头,视线落回袅袅生烟的青灯上:“看你啊。”

    康乐笑意不达眼底:“看我什么?”

    “看你,好像信佛。”

    “陛下不信吗?”

    言霁停顿了下,本想说不信,可又想起梦境里那本一步步成谶言的天命书,不信这两字卡在了喉头。

    康乐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叹息:“一无所依的人,有时候,也只能信一信这些虚无缥缈之物,寻点慰藉罢了。”

    “一无所依?”言霁看向她,“郡主已经拥有了很多,若是嫁给王侍中,也算有所依靠,届时你们回到封地,不是很好?”

    康乐笑着道:“陛下会放我们走?”

    言霁无言。

    康乐又道:“就算陛下肯放,摄政王也未必肯。当拥有了不该拥有的,就早已回不了头,就如我父王,我和啟儿,都不愿意当第二个他。”

    言霁拧起眉:“你父王不是病重而逝?”

    康乐目光平静地看向言霁:“父王从无危机性命的病史,又何来的恶疾复发?”

    什么意思?

    暗指前启王是被先帝暗害而死的?

    言霁缩了下手指,并不愿相信康乐的一面之词。他的记忆里,父皇和那位温润儒雅的皇叔十分交好,更何况他们是一胞所生。

    “不过好在,先皇离世时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康乐在四面楚歌之地长大,养成趋炎附势,小心谨慎的性格,只在这一刻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野心,以咄咄逼人的语气,像是恶魔循循善诱:“你不信吗?”

    “那你母妃呢?从前先皇与庄贵妃如何伉俪情深,人尽皆知,庄贵妃宠冠后宫近十年,缘何因一件小小的皇嗣案,还没查清就被打入冷宫,甚至被严加看守,先皇到死,也没留下一封,释放庄贵妃的诏书。”

    言霁紧攥着拳,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但他迟迟也找不到反驳的话,因为康乐说的都是事实。

    康乐郡主笑了两声:“陛下,您小时候落过一次水吧?自那以后发了场要命的高烧,九死一生。你觉得,皇庭深宫内,谁能做到这一切?”

    “先皇从来都是一个生性多疑的人。”

    -

    直到言霁从佛殿出来,这句话依然萦绕在耳畔,弄得言霁窒闷无比。

    忽然,一颗小石子砸在脚边滚了好几圈,言霁想事入神,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顺着动静抬头,乍然看到墙头趴着的人,正小心翼翼露出一颗脑袋,乱糟糟的马尾旁竖着一根呆毛,见他看过来,忙笑着挥手。

    这一挥手,没有抓墙,瞬间掉出了墙外。

    段书白?他怎么在这里。

    过了会儿,段书白再次爬上来,原本就很乱的头发更乱了些,言霁站在墙下仰头看着他,惊奇道:“今日金佛寺封禁,你怎么来的?”

    “我来找你。”段书白一只脚迈过墙,眼睛亮晶晶的,“上次你被人刺杀,传什么的都有,我心里始终不安,非得见你一面才放心。”

    但是他没有官职,怎么也见不了高座上的天子。

    言霁还记得段书白之前当着他的面说出的话,余怒未消,故意吓他:“私闯封禁之地,一律按刺客处理,见我?你有几条命够处置的?”

    段书白心想小皇帝要处置他,就任凭处置好了,但月光下,他看清言霁绯红的眼眶,一瞬间心都揪了起来,慌张地问:“你眼眶怎么红红的?谁欺负你了!”

    这一激动,脚下一滑,段书白突地摔了下来,这一下直直扑到言霁身上,两人一齐倒在地上,言霁被砸得眼冒金星,差点厥过去前咬牙吼了声:“段、书、白!”

    段书白有言霁当肉垫,一点没觉得痛,他一看身下,屁股着火似地一跳而起,去扶又不敢,焦急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哪痛,我给你揉揉。”

    此时言霁看段书白都带重影的,猛地一甩手拍开来碰自己的手。原本他就挺难受的,这一不顺心,挤压的情绪全都宣泄了出来,红着眼瞪段书白:“朕千金之躯,竟被你坐在身下,你、你大胆!”

    “好好好,我的错,你别气。”

    言霁揉了揉后脑勺肿起来的包,眉头都快拧成结。

    见他气散了些,段书白才说道:“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考进军营了,现在跟着常佩将军学习,我爹不愿帮你,我帮你。”

    言霁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沉默片刻后,说道:“不需要。”

    段书白蓦地顿住,急了:“怎么会不需要,等我有能力,那些觊觎你位置的人,也能忌惮些。”

    “需要侯府势力的是保皇党,而朕只想靠自己,堂堂正正地坐稳这个位置。”言霁续道:“段书白,你没必要做这些没意义的事,好好当个纨绔,不挺好?”

    “没意义?”段书白腾地站了起来,几乎破了音,“我悬梁刺股、不分昼夜地学了好几个月的兵法,从前我爹叫我看书我都从不肯的,好不容易考进军营,不知挨了多少打,我都撑下来了,满怀欣喜爬上金佛寺来告诉你,却被说一句没意义?!”

    言霁高高在上惯了,于他而言旁人对他如何好,都是顺理成章的,听完这番话并没多少触动,只是反问:“那你这么辛苦,为什么要去做?”

    “因为!”段书白声音停顿了下,渐弱了下去:“因为......我们是朋友,看到你有难,我当然要想着帮你。”

    朋友?

    听到这个词,言霁错愕了一瞬。

    第24章

    醒悟一

    朋友这个词对言霁而言很陌生,皇家的子女没有朋友,只有主仆,顾弄潮身边也没有朋友。

    以致他也习惯了承明殿的孤独。

    “谢谢,但朕暂时不需要人帮助。”言霁以为自己的语气是斩钉截铁的,实则脱口的那一瞬,心底却窒闷难受。

    他只是想靠自己,坐稳皇位。

    哪怕手段并不光明。

    同样,言霁也不愿牵连不知此中深浅的段小侯爷。

    段书白吼了一声:“你难道就想被那些乱臣贼子控制吗!”

    段书白也是年少气盛的性格,一番好意被人如此明明白白地拒绝,当即就恼了,留了一句“你迟早会来求我的”便又翻墙走了。

    由于段书白最后那一声音量太大,惊动了附近的守卫,一行禁军赶来查看,只见到小皇帝坐在亭子里发呆,如水的月光落在那一身华袍上,墨发冰肌,矜贵纯净地就像佛前的童子。

    为首的禁军从惊艳中回神,上前问皇帝可有听到什么动静,言霁转眸回视,摇了摇头,禁军叫他早点回去,就又带人去其他地方巡逻了。

    过了会儿,太后派人来请言霁过去用膳,到的时候,所有人都坐好了,不仅康乐在,就连启王也在,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女孩,坐在太后旁边,很是温顺知礼的模样。

    言霁走过去坐下,看向那个浅衣少女,问道:“这位是?”

    那女孩嘴角轻弯,身姿娉婷地行了一礼:“回陛下,臣女出自尚书府,名为傅袅,今年年芳二九。”

    太后很是满意地说道:“皇帝,可还有印象,上次宴会,这孩子随她父亲来给你敬过酒。”

    “记着的。”是顾弄潮为他择定的未来皇后。

    寺庙里无油无盐的素菜,突然变得味同嚼蜡。

    康乐在旁边附和说傅家女才德兼备,和陛下站一起就是一对璧人,但没人问过言霁喜不喜欢。

    除了言霁外,启王的表情也十分不对劲,他紧紧攥着手里的筷子,手背青筋直冒,短暂坐了一下,就借口不舒服离席了。

    言霁看向启王的背影,若有所思,反倒一向爱护弟弟的康乐郡主,并没任何反应。

    吃完饭,太后十分“善解人意”地让言霁送傅袅回屋,刻意给他们制造独处空间。

    傅袅提了一盏灯,快步追了上来,喊道:“陛下,是这边,你走错了。”

    “呃,不好意思。”言霁从思绪里回神。

    傅袅谨守礼节,错开一步走在言霁身后,话音轻快地说道:“陛下,你似乎心情不太好。”

    “没有,朕心情挺好的。”言霁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说。

    傅袅轻轻笑了几声,说道:“臣女很开心,那次宴会上见到陛下时,臣女似乎就懂了,什么叫做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了。”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这少女笑起来,两颊边有浅浅的梨涡,像盛了一涡甜酒,甜甜的醉意也能熏染他人。

    言霁侧过头看向她,这一刻感知,她不会是第二个姜棠清,如果他依然没有能力反抗顾弄潮,那最后,他真的会跟傅家女大婚吧。

    言霁心里闷闷的,但不好落了女孩的面子,寻着话题问:“你是怎么上来金佛寺的?”

    傅袅见他主动开口,颊边的梨涡更深了些:“是我从康乐姐姐那得知陛下会来礼佛,让康乐姐姐跟太后提了一嘴,才得了恩准上来。”

    言霁停顿了下:“你跟康乐交好?”

    傅袅毫无防备道:“是啊,我们认识好几年了。”

    那岂不是跟启王也认识好几年了?

    心里想着事,言霁没再说话,将人送到女客的院子前,言霁停下道:“就送你到这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

    “

    啊,好快......”傅袅望着拱圆的院门,眼神惆怅,“我还以为可以再多走一会儿,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朕不好再进去了。”

    “臣女知道的。”傅袅复又笑了起来:“那我进去啦,这盏灯陛下拿着吧。”

    临进院门前,傅袅转回头,在浓稠如墨的夜色中道:“今日是乞巧节呢,陛下不开心,是因为没有见到自己喜欢的人么?”

    言霁回神时,傅袅已经进去了,他提着灯往回走,回去的一路走得很慢。

    直到躺到厢房的床上时,言霁才灵光一闪,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傅袅跟康乐姐弟认识,而启王对傅袅很不一般。

    他似乎知道了顾弄潮为何让自己选傅家女。

    心跳惊慌下漏跳了一拍。

    如果顾弄潮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让他选傅家女为后,那会不会,侧面证实,顾弄潮也知道他想要抢夺康乐商脉的计划?!

    一个傀儡皇帝想要拥有自己的权力,这种不安分的行为,本应该会被打压警告。

    而顾弄潮明知道,甚至还在暗中推助了一把。

    言霁脑海里骤然冒出一个念头,顾弄潮在帮他?

    还是巧合?

    顾弄潮从来都是这样让人难以摸透,言霁干脆翻身起床,抓起衣袍快速穿上,推门的动静惊动了守在屋顶的影五,言霁对着夜色道:“准备马车,去摄政王府。”

    一阵轻微的声响后,黑暗中一抹影子飞跃而过。

    等言霁出寺庙时,已经有一辆马车正等在外面,驾车的是位身着雨蓑的老叟,正在言霁跑过去时,围守寺庙的禁军拦住了他:“陛下,这么晚了,还是请回吧。”

    “让开!”

    几位禁军不敢再拦,却坚持要送言霁下山,言霁没管,上车前吩咐道:“明早通知一声太后,就说朕有要事处理,先回宫了。”

    很快马车驶入夜色中,禁军追了一段路,就追不上了,后面骑马赶来的禁军们又不知皇帝是从哪条路下的山。

    颠簸弯曲的山路一直往更深的暗夜延伸,檐角处挂着一盏照明的灯,随急驰的马车而颤动不休,言霁心跳得很快,反复思索待会儿见到顾弄潮应该说什么,又想这个时候,顾弄潮会不会已经睡下了。

    就在他心绪不宁得厉害时,外面响起一连串淅淅沥沥的声音,马车的行驶速度跟着慢了下来。

    言霁撩开车帘,一句怎么回事还没问完,天空就下起了瓢泊大雨,将两道旁花期本就将尽的杏花吹打得零落一地。

    马夫抹了一把纵横脸上的雨水:“公子,怕是不能再走了,这雨越来越大,路又陡峭,泥泞打滑可是会要命的。”

    金佛寺若遇雨日,从不让香客上山,因为这里极易发生山洪,这场雨来得太过突然,言霁始料未及,原本心绪就不宁静,如此一来,更加焦灼。

    他突然想到刚到金佛寺时,主持让他们在寺里多待几日,难道那个时候主持就算到,近日会下雨?

    思考后,言霁依旧道:“走,慢点走,路上小心点。”

    马夫见劝不动他,只好硬着头皮慢慢驶动马车,所幸这条路马夫已经走过很多遍,也没发生特别严重的事故。

    行驶速度慢了下来,时间就显得特别难熬,马夫没话找话道:“今日乞巧,公子深夜往回赶,可是要见极为重要的人?”

    沉默后,言霁用鼻音浅浅地“嗯”了一声。

    马夫得了动力,吆喝了一声,声音在山林中响彻:“那我可要把你送到了。”

    就这样又艰难地走了一段路,前方发生了小规模的山洪,带着泥石轰泄而下,拦住了他们唯一的通路,回走也不行了,由于赶时间,他们走的是最快的小道,快,就代表陡,斜坡下,路面淤泥又易打滑,马车根本难以往上走。

    就这样,他们卡在了随时有可能崩塌的山路中。

    言霁跳下马车,冒着大雨查看了一下通路,如果他们将前方的碎石疏通,马车也是有可能出去的。

    但马夫坚决阻止:“你可别拼命,这山洪小,是因为雨下的时间不长,再多下一会,我们都要被冲走。”

    言霁失魂落魄的站在大雨里。

    老叟将自己头戴的雨笠取下来给他戴上,劝道:“见不着就算了,人嘛,就得随机应变,改天见,也是一样的。”

    “谢谢。”言霁抿嘴笑了下,虽然笑容有些难看,但奈何他长得太过漂亮,再难看的笑容放他脸上,依旧耀耀生辉。

    老叟眼睛亮了下,寻思起来:“你这小娃,生得可真好看啊,家中可有给你许亲,我家有个侄女......”

    “我有婚事了。”

    言霁跟老叟并排坐在车前板子上,瞳孔倒映如瀑垂落的雨帘:“这次是个很好的女孩,家室也好,性格也好。”

    老叟问:“那你怎么不开心?”

    “我不知道。”言霁抿着唇缝,嘴角向下瘪。

    老叟见多了少男少女的欲语还休,点破他:“可是跟你今晚急着去见的人有关?”

    言霁怔愣了下。

    他想摇头,明明一点关系也没有,但莫名又觉得,被戳中了心事。

    老叟不吝夸赞:“你这么好看的小公子,喜欢谁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是老叟第二次夸他好看。

    言霁蹲在一滩积水前照了照,在马车檐角的灯光下,他从飘着几瓣杏花的积水里,只看见一个满身湿透,苍白脸上贴着湿头发的人。

    好狼狈。

    他觉得,像顾弄潮那样壮志凌云的人,才最是好看。

    言霁在脑海里勾勒出顾弄潮的样貌,每一根睫毛的弧度他都记得,然后再给顾弄潮的背景添了一轮硕大的圆月。

    言霁的心跳越来越紊乱,冥冥中,他好像醒悟了什么。

    正在这时,听见老叟道:“乞巧之夜,已经很久没下过雨了。”

    现实的圆月,被遮在层层叠叠的乌云后。

    一声骏马嘶鸣,打破雨夜的静谧。言霁抬起头,看到漆黑的雨幕中闯出一骑,顾弄潮骑在高头大马上,紧紧攥着缰绳,马蹄高悬而起,又再重重落下。

    车檐下的灯被骤雨吹打得摇晃明灭。

    暴雨拍打在顾弄潮的银盔上,好像在闪光。

    言霁差点以为是幻觉,直到顾弄潮拧起眉,朝他伸出手:“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作话:

    感谢大家的喜欢,本文打算在明天入V,入V三天内,会持续掉落红包,记得评论领取嗷,十九爱你们每个宝,哪个宝错过了,都会桑心的~~~~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诗经·郑风·风雨》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苍狗长风》

    第25章

    醒悟二

    “上来。”

    顾弄潮眸底没有多余的情绪,

    披风飞扬落在身后,雨水从他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明明也是浑身湿透,

    却依然风华绝代,

    清冷华美。

    骑兵紧随而至,来的都是金吾卫,

    一身整装,像是一直驻守在这边。

    “他......”言霁看了眼满脸愕然的老叟,还没说完,

    顾弄潮便打断道:“自会安排。”

    已有人去牵捆着马车的那匹马,让老叟坐在上面,

    言霁放下心,

    握住顾弄潮的手,顺着顾弄潮使力,

    身子一旋,稳稳坐在了马鞍上。

    鼻尖嗅闻到顾弄潮身上清幽的药香,紊乱的心跳逐渐平缓。

    马蹄踏过淤泥,

    这一路换了道,

    走得很是稳当,

    顾弄潮一言不发,言霁也不敢说什么,他感觉顾弄潮似乎心情不太好。

    老叟就住在金佛寺的山脚下,

    直到将老叟送到他家门口,

    老叟很是热情地邀请他们去屋内避雨。

    其实淋了这么久,所有人都湿透了,

    避不避雨已经无所谓。顾弄潮看了一眼冻得瑟瑟发抖的言霁,

    同意了下马避雨

    不止顾弄潮带的那群手下,

    就连言霁也感到稀奇。

    老叟家的女主人性格憨厚,一见他们就立刻去烧热水,顾弄潮捆好马,过去跟她说了一句,女主人擦着手连连点头。

    老叟给言霁倒了杯热茶,看着那边问道:“小公子,这是你哥吗?”

    言霁接过茶说:“不是,他是我叔。”

    “这......挺年轻的哈”

    言霁手抖了下,生生将冒到鼻头的喷嚏忍了下去,顺便回了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老叟虽没太明白,但也知道大户人家的事还是不要多问为好,给军爷们都倒了茶,进屋翻找可以更替的衣物。

    这时女主人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姜汤过来,说道:“小娃娃,快把姜汤喝了,祛祛寒。”

    言霁道了谢,问道:“他们没有嘛?”

    女主人颇为尴尬地回:“那位大人让我只熬你的,说其他人身强体壮,不需要,你看......我还是多熬了些,要不让他们都喝点?”

    “谢谢了,我让他们都喝一点。”

    言霁分了碗,喝了一半姜汤,端着另一半去找顾弄潮,正好撞见顾弄潮将湿透的银盔换下,他愣愣地站在门口,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在他将目光挪开时,扫见顾弄潮后背肩胛的位置上,有一道蔓延的艳红花纹,形状诡异邪恶,令人心底没缘由冒起一阵寒意。

    顾弄潮穿上衣服,眼神很冷,问道:“何事?”

    言霁走进去,将姜汤放在桌上,往顾弄潮那边推了些:“给你喝。”

    顾弄潮端起来一口喝完,言霁好奇地问:“你怎么来金佛寺这边了,还知道我被困在路上......”

    实则,在顾弄潮得知去金佛寺的有康乐郡主和启王后,顾弄潮就安排了人驻扎在金佛寺山脚下,时刻以备不时之需,至于要知道言霁深夜离寺这件事,那更是易如反掌。

    只不过顾弄潮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路过。”

    言霁瘪了下嘴,端起空碗就要走,恰好女主人抱着被褥进来,并将换洗的衣物递给言霁:“你瞧我们这农家小院,房间也少,你俩今晚将就下挤一张床,热水我已经烧好了,不够的话我再烧一锅,这件衣服小娃娃你将就着穿。”

    女主人约莫有五六十岁,叫言霁一身小娃娃并不过分,但在顾弄潮面前,言霁听得很不自在,接过被褥应了好几声,才总算把女主人盼走。

    洗澡的地方在后院,仅用一条布隔开,言霁等顾弄潮先去洗完,才磨磨蹭蹭地去找皂角,一路上竟空无一人。

    他出去看了眼马厩,只停着老叟的那匹瘦马和顾弄潮的黑马,其余人都已经走了。

    言霁一时有些懵,这时才反应过来,顾弄潮是因为他才选择暂时留宿在这里。

    洗漱完回去,顾弄潮已经躺在床的内侧,似乎睡着了。

    言霁满身水汽,穿着农夫家的衣服,总觉得皮肤割得慌,他轻手轻脚拉开被角躺进去,侧头看着顾弄潮纹丝不动的背脊,问道:“皇叔,你睡了吗?”

    顾弄潮素来浅眠,言霁觉得,就算之前睡着了,他进屋的动静也一定把顾弄潮弄醒了。

    言霁便自顾自道:“今日康乐向我打探了一些事,她可能已经进套了,但她还是太小心了些,我还得借傅家的手,推波助澜一下。”

    原本他很想问顾弄潮关于傅家女的事,但见到顾弄潮后,又觉得无需多问,顾弄潮不想点明,问了亦是无用。

    既然顾弄潮已经知道他的计划,言霁识时务地没再隐瞒,避免落个“不听话”的名头。

    言霁阖上浓密长睫,开始酝酿睡意。

    农家的木床硬邦邦的,被褥有些潮湿,穿的衣服也很粗糙,但言霁莫名睡得很香,睡着睡着,他本能地朝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靠近,蜷缩在那一方温暖处,呼吸归于平稳。

    屋檐外的雨声淅沥绵长,顾弄潮垂目看向缩在自己胸膺处的小皇帝,毫无防备甚至眷念的睡容。

    可能是被言霁压着,胸口湮塞不畅,顾弄潮坐起身,在不惊动言霁的情况下了床。

    -

    屋外一处稍能避雨的矮墙下,影五抱剑靠墙而立,面对言霁息憩的屋子,面无表情,时刻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梅无香戴着一顶斗笠坐在墙上,也同样留意着那间屋内。

    两名暗卫都害怕自己的主子会遭遇不测,毕竟摄政王和皇帝,本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

    时间漫长难捱,梅无香突然出声:“那天在飞鹤楼里跟我交手的,是你吗?”

    影五一脸木讷的表情,看也不看他。

    梅无香早就听说过每一任皇帝在他们继位时,会接任上一任皇帝留下来的死士,这些死士精挑细选,从很小就开始培养,将成为新皇扫清障碍最锋利的一把刀。

    虽早有耳闻,但梅无香并没机会见到言霁手下的无影卫,无影卫就跟它的名字一样,来去无影,永远藏在暗处,也没人知道无影卫有几人,各有什么本事,他们就是言霁的底牌,不会轻易泄露。

    若不是梅无香靠着过人的洞察能力,再加上这个农家小院隐蔽的地方太少,他也无法轻易将影五逮住。

    但就算逮住了,也只像逮住一个影子,无法窥见对方的样貌。

    梅无香试探了几句,影五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就在突然,他手中的长剑出鞘了一寸,紧接着,那间屋子的门被推开,顾弄潮从里面走了出来,若有若无地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随后伫立在落雨连串的屋檐下吹冷风。

    影五一直提着的心稍放了些,眨眼间再次隐匿于黑暗中。

    -

    翌日一早,女主人做到早饭来叫他们时,见那名彝鼎圭璋的年轻男子已穿好昨日来时那身衣服,衣服布料是她从未见过的精贵,暗纹像是用金线钩织而成,行动时似有华彩流溢。

    在短暂的愕然后,女主人颇为局促道:“饭菜都已做好了,要不叫那位小娃娃起来吃点?”

    “不用,他发烧了。”男人的声音跟他人一样清冷,不失礼节,却挡不住的疏离感。

    老叟正巧过来,听见这话忙道:“那我这就去请村里的大夫过来。”

    “不必劳烦,等他醒了我就带他回去。”

    “发烧可不是小事,哪能耽搁。我们全村得了病都是那大夫治的,医术了得,跑个来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很快。”

    老叟说完就穿着雨蓑跑了出去,女主人招呼着顾弄潮吃点东西,顾弄潮刚坐下,就听见屋内一阵响动,片刻后,言霁推开门出来,满脸潮红,眼巴巴地找女主人要水喝。

    农夫家的粗布宽衣裹在言霁身上,娇生惯养的皮肤被磨得发红,且衣服还大了许多,锁骨都露了大半出来。

    顾弄潮不自觉地皱了下眉:“要现在回去吗?”

    “我头晕,能等我会儿吗?”言霁的声音有气无力,说完又回了屋里,等顾弄潮端着热粥进去时,他已经喝了水,再次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言霁的额头冒了许多冷汗,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鬓角,这一会儿,脸色已变得十分苍白,嘴唇也干得起皮。

    自从小时候落过一次水,言霁每次受了冷,都会发高烧,但由于被照顾地细致,言霁很少生过病。

    看言霁如此模样,怕是吃不进东西,顾弄潮给被角压严实,将毛巾打湿了盖在额头降温,弄完后,老叟就带着大夫赶了回来。

    顾弄潮并不放心乡野间的人,去到外面吩咐梅无香弄辆马车。

    这里离京有段距离,叫御医的话,一来一回反而耽搁了治疗,还是先将言霁送回宫再说。

    梅无香还是第一次从王爷脸上看到浮躁一类的情绪,之前王爷在边塞被追兵捉拿,胸口中箭,腿又被折,都没见王爷皱一下眉。

    却屡屡因小皇帝的事,破了心防。

    另一头,大夫开了方子让老叟去他家抓药,但再等老叟拿药回来,房间里已没了那两位尊贵客人的身影,只余桌上放了锭足够他家吃好几年的银子。

    -

    一夜大雨过后,绵绵细雨依然不舍得轻易撤离,刚热没多久的气温又骤然转寒。

    马车上,言霁裹着一件衣袍,在颠簸中他清醒了些,睁开一条眼缝,看到顾弄潮一贯散漫俊美的面容,声音喑哑道:“皇叔,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马轮碾过积水的泥路,言霁却没有特别强烈的晃荡感,身体在逐渐能感知外物后,才发现自己被顾弄潮拥在怀里。

    言霁闭了闭眼,沉甸甸的脑袋让他觉得周遭世界都是虚构的。

    顾弄潮的外袍盖在言霁身上,用手背手心翻来覆去给他的额头降温,眸子垂敛,看向烧得面色红彤彤的小皇帝:“渴了没?”

    言霁洋溢着笑:“不渴,就是有点饿,昨晚我没吃多少东西,现在我的肚子都快要唱空城计了。”

    他慢慢地絮叨:“太后安排了傅家女过来,她很好,但是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不喜欢?”

    顾弄潮的声音很低沉,听得人耳根酥麻,言霁在这样的嗓音安抚下,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些,他像小时候那样,往顾弄潮怀里靠近了些,半晌后,问道:“等这件事结束,我可以将立后的折子毁掉吗?”

    虽然言霁从没在前朝说过,要选哪家的女儿做皇后,但似乎大家都默契地替他定下了傅袅。

    顾弄潮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在言霁眼中的期颐暗淡时,才听顾弄潮道:“陛下想毁,自是可以,但总有一天,陛下得立后,为皇室开枝散叶。”

    就算这样也没让顾弄潮松口。

    言霁咬了咬唇,暗想,不过能将此事延后,也算一小阶段进步。

    病中没有多余心力算计这些,言霁闭上眼重新靠回顾弄潮怀里昏昏欲睡,而顾弄潮抬手揉了揉言霁松散的头发,斜飞入鬓的眉宇下,那双深沉墨黑的眼眸波澜渐隐。

    -

    言霁这一次病得厉害,但有御医精心调理,病气来得快退得也快,只是浑身乏力,做什么都无精打采。

    承明宫里里外外都将窗户开打通气,为让言霁更快好起来,木槿更是一连好几天都守在言霁榻前精心照顾,她甚至希望能代替言霁生病。

    之后木槿还真被言霁传染了。

    神奇的是,木槿一病倒,言霁就好了,就仿佛木槿说的话真的灵验了似的。为此言霁还特意笑话了木槿一顿,木槿却挺开心的模样。

    罢了几日朝,送到承明宫的奏折都快把言霁埋了,他开始想念起刚继位时顾弄潮全权包揽的那些日子。

    言霁病没好全,字也写得软绵绵的,一边批,一边抱怨,顾弄潮这个摄政王做得也太不称职了,明明他已经很听话了,为什么还不帮他批奏折?

    从中午批到半夜,也只批完一半,明日又会有新的折子送过来,一想到这,言霁揉着酸疼的手腕,眼一转又打起了小算盘。

    他招来德喜,问:“摄政王这个时辰可是睡下了?”

    德喜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又瞧着小皇帝的脸色,揣摩地回道:“应该是睡下了。”

    言霁顶着一张幽怨的姝容:“可朕睡不着。”

    “那......可要叫摄政王进宫?”

    “不用。”虽说欲戴王冠就必须承其重,但病中依然分这么多折子给他,言霁着实不痛快。

    不能这么算了。

    “你去让人,送几只公鸡到摄政王府上。”

    德喜忐忑地问:“这是何意?”

    “送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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