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陈璋回到北镇抚司,将换洗衣裳交给陆渊回,禀告了珍珠所说。陈璋并不是个多话的人,但他忍不住说道:“还望大人垂怜宝扇,好生疏解她心悸之症。”
宝扇生来凄苦,身似浮萍,又被贼人闯入家中,惊慌惧怕之下,惹上了心悸之症,难免让人怜惜。
陆渊回抬眸,眸子内里平静如深潭。
“私事上,莫要多嘴。”
陈璋还想再劝,但看到陆渊回脸上的神色,只能做罢。
宝扇想为亡夫魏茂祭祀求福,便去寻了赵管事。
赵管事思索片刻,说道府上有个小佛堂。
但是长久未用过了,内里灰尘不少,多处或需要修整。
宝扇轻声道:“无碍的。祈福心诚为重,外物并不紧要。”
赵管事便吩咐底下人,好生打扫清理小佛堂,以供宝扇所用。
第216章
世界九(十三)
小佛堂被修整干净,奴仆们用清水擦洗了三遍,直至地面、佛像上皆无尘土时,才堪堪停下。因为长久未用,小佛堂总是萦绕着一股腐朽的气味。赵管事便命人,持着长香,将小佛堂里里外外熏染一遍,才将那股子气味尽数遮掩。
依照本朝律例,夫君丧命后,妻子需守孝百日,身着淡色衣裙,卸去钗环首饰,平日里用食清淡,少着甚至不着荤腥。素来有传言道,在百日内,亡夫魂魄未散。若是能进香祈福,积累的福气越多,亡夫的福运也更多,便能好生投胎转世。
因此,宝扇便想用这小佛堂,为魏茂积攒些福运,也好让魏茂投个好胎,不必再转世成为孤儿,而是父母恩爱,家庭和睦,自身也能身体康健,自然老去。
宝扇素手握紧三只长香,插在了双耳青铜雕纹浮云香炉中。宝扇双手合十,垂眸闭唇,姿态分外恭敬。
她并未将祈祷话语说出口,而是在心中默念:“愿我夫君魏茂,来世诸事顺遂。”
莫要再做旁人的狼犬,受制于人。
双耳青铜雕纹浮云香炉中,长香冒着猩红的火光,几缕白雾似的浓烟,缓缓飘散开来。
小佛堂的正中央,有一尊塑了金身的佛像,面容温和,有着悲天悯人的神情。
待细看时,却又觉得那佛像无悲无喜。
宝扇转过身去,曳地长裙随之摇晃出圆润的弧度,似青荷翠盖,如湖水中涟漪点点。宝扇屈膝,跪在了松软的蒲团上面。在她的正前方,摆放着一只铜盆,里面放着几枚炭,是上好的银丝炭。
虽然有火光,但却没有烟雾,离得近了,也并不熏人口鼻。
宝扇捡起旁边折叠整齐的黄白纸张,其上剪好了各式祈福的样式。
宝扇将福纸放入铜盆中,冒着红光的火苗,很快便将福纸吞噬。
暖融的火光,映衬在宝扇身上,倒好似她今日穿着的不是一袭素色衣裙,而是橙红衣裳。
火光使得宝扇姣好的容颜,变得忽明忽暗,越发显露出,她远山黛眉中,仿佛抹不尽的哀愁。
既喜美人愁,又怜美人忧。
时常展露笑颜的美人,固然令人心中微动。
但眉眼中带着哀愁的美人,才让人放心不下,惦念牵挂。
思索起这忧愁是因何人而起,待弄清楚后,又因为哀愁不是因为自己生出,而患得患失。
陆渊回走进小佛堂时,看到的便是宝扇面容哀婉,那汹涌的火光,映衬在宝扇脸上,仿佛下一瞬,便要将纤细的女子,融于火光之中。
陆渊回并未立即靠近,而是站立在小佛堂门旁,远远地望着那纤细的身影。
在陆渊回对母亲极其稀少的记忆中,便有这样的场景。
陆母性情温柔,与温文尔雅的陆老爷之间门,可谓是举案齐眉,令人十分羡慕。
但自从生下陆渊回后,陆母素来温婉的神情中,便添了一抹化不开的愁绪,任凭是谁,都无法开解。
陆渊回曾经听闻,陆母和陆老爷争执,这样温柔似水的母亲,竟然声嘶力竭地喊着:“……旁人只道你待我好,只这般好又能持续多久,待我故去,你还不是会另娶妻子,甚至连十年……
不,甚至是五年,府上还会有谁会记得我的样子。
就连回儿,怕也不会记得我这个生身母亲,高高兴兴地唤别人做娘了。”
陆老爷不懂陆母,她身为陆家主母,又诞有嫡子,这般事事顺心,又因为何等缘故,会心中郁郁,以至于身子受损。
陆老爷语气冷冷:“府上大夫诊脉过,你是自身郁结于心,好生宽慰自己,才是紧要,莫要做些无理取闹的事情来。”
陆渊回紧攀着木门,朝着里面望去,只看到了陆母眼角的清泪。
府上皆说,陆母性情大变,动不动便伤春悲秋,明明大夫说她无病,却硬生生地消瘦了许多。
求神拜佛,向来是性情柔软的女子,才能做出的事情。
小佛堂便是陆母所建,自从生下陆渊回后,陆母便守在小佛堂里,诵经祈福,以求平心静气。
陆渊回自幼便性情淡漠,既不像温和有礼的陆老爷,又不似性情柔顺的陆母。
他这般性情,倒好似无父无母的孤儿,无人看管,在穷苦之地生出了一副冷硬脾气。
陆渊回和父亲母亲都不亲近,只那日,他为了捡自己的弓弩。
那弓弩是陆渊回从大理寺少卿之子手中赢来的,和大人所用的弓弩一般无二,只模样更趁稚童的手罢了。
弓弩掉进了小佛堂中,陆渊回刚一靠近,便见到陆母转身看他。
相比上次所见,陆母眉眼中愁绪更甚,她消瘦许多,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陆渊回站在门外,硬生生道:“我的弓弩在这里。”
陆渊回和陆母之间门,倒不像母子,而是像生疏的陌路人。
陆母从蒲团上站起身,捡起弓弩,递给陆渊回。
陆母打量着陆渊回的面容,身量,突然俯身抱住了他。
“回儿,你长高了。”
陆渊回不喜欢陆母的靠近,尤其是陆母极其消瘦,骨头硌他的他身子发痛。
陆渊回挣脱陆母的怀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佛堂。
他不喜这处地方,阴沉寂静,让人透不过气来。
但偏偏陆母将这里视做避风港,仿佛她所有的哀愁。只要朝着那尊佛像拜一拜,叩叩头,便能迎刃而解。
陆渊回当时虽小,却也明白,躲在佛堂,是极其懦弱的行径,遇到麻烦,便应该拿出弓弩,朝着它狠狠射去,彻底消灭了才是。
但陆母显然不知,她仍旧因为愁绪萦绕心头,而撒手人寰。
而正如陆母口中所说,不过区区数年,她最亲近的夫君,最疼爱的孩子,都将她忘了个干净。
陆渊回走到宝扇身侧,他抓起飞溅到地上的福纸,重新放入铜盆中。
听到声响的宝扇,陡然睁开眼睛,但四目相对,两人皆未开口。
宝扇将今日的经书念完,合拢佛经后,才垂眸问道:“大人几时来的?”
陆渊回今日并未穿飞鱼服,而是一身轻便的衣裳,玄黑腰带将他的腰束的极紧,不比女子的纤细,隐隐透着力量,且显露出外衫之下的苍劲轮廓。
细心如宝扇,发现陆渊回此时有些不对劲,不像往常那般不可接近,仿佛一块严实合缝的石头,陡然有了细小的缝隙。
若是在平日,陆渊回可没有这般好的耐性,一五一十地回答宝扇的问题。
“一刻有余。”
陆渊回俯身,将宝扇放在蒲团上面的佛经捡起来,问道:“你刚才念的,是哪一段?”
宝扇走到陆渊回面前,她并未接过那卷佛经。而是就着陆渊回的手掌,素手翻动,用葱白的手指,指向一处道:“相由心生,境由心转。”
陆渊回眸色沉沉。
两人靠得极近,身上的气息,在相近时彼此交融。
陆渊回竟然不知闪躲,这般境况,即使宝扇再靠近一些,陆渊回怕是也不会拒绝。
但宝扇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待陆渊回意识恢复清明,就变成了平日里的陆渊回,只会觉得她此时的靠近显得刻意。
于是,宝扇便扬起脸蛋,看着陆渊回:“大人在想些什么呢?我对佛经并不精通,若是大人有意多知道些,不如去临近的寺庙,好生请教一番。”
陆渊回这才回神,语气冷凝:“装神弄鬼之物,我并不好奇。”
闻言,宝扇脸色一白,垂落在腿侧的掌心,微微收紧。
陆渊回只道天色已晚,转身离开了小佛堂。
只是陆渊回未离开多久,便听到身后轻绵的脚步声,他转身,看到一张黛眉蹙起的脸蛋。
宝扇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此物拿了出来,双手呈上。
看陆渊回神色尽是疑惑,宝扇眼睫轻颤,柔声解释道:“此物是我求来的平安符,压在佛像下诵读了七日经书得来的,大人带在身边,或能……”
宝扇本来想说,陆渊回将它带在身边,能保个平安。但又想起来,陆渊回不信鬼神之说,只得怯生生地改了口。
“或能得个心安。”
宝扇自从被陆渊回接到陆家,便安分守己,从未做过不妥当的事情来。
且宝扇与魏茂感情甚笃,陆渊回自然不会疑心其他,只当宝扇是住在陆家。
因为受到庇护而心中不安,才想为陆渊回做些事情。
即使宝扇是魏茂妻子,陆渊回也不会收下此物。
陆渊回本就不相信鬼神,又何必多此一举,将平安符带在身边。
只是,不等陆渊回开口拒绝,他又想起陆母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掌。
陆渊回垂眸,看着捧着黄纸折成的平安符,里面隐约透露出朱砂写出的字。
陆母的手,原本也是像宝扇这般绵软细腻。
陆渊回微微抬首,看着宝扇那双温柔的眸子,耳边仿佛响起了陆母的叹息。
“回儿。”
陆渊回伸手接下了那枚平安符。
宝扇蹙起的黛眉,顿时变得舒展,她抿紧的唇瓣,也微微扬起,是显而易见的欢喜。
被人接受好意,总会是欢喜的。
陆渊回翻着手中的平安符,脑袋中思量着,该将他放在何处。
陆渊回抬手,便想要将平安符放在腰间门。
宝扇睁着水意朦胧的眼眸,轻声道:“大人,我来罢。”
黄纸折成的平安符,落到了宝扇手中。
她微微踮起脚尖,轻扯陆渊回的外襟,将平安符放在了陆渊回的胸膛处。
“大人。”
宝扇偏头看着陆渊回,鬓发间门的素色小花,随之倾斜。
因为没有簪子钗环束缚袅袅青丝,如瀑发丝显得有些松垮,簪在其中的素色小花,此刻也几乎摇摇欲坠。
“该是放在这里才是。”
陆渊回听到自己胸膛处,传来的沉闷跳动声。
第217章
世界九(十四)
浓密的成簇树影,被皎白如霜的月光映照在游廊下,随风轻颤。廊下,宝扇和陆渊回并肩而行,陆渊回素来握紧绣春刀的手掌中,此时正持着一柄烛,他先宝扇半步,走在前侧。
宝扇来小佛堂祈福时,天边尚且有几分光亮,如今皆被浓稠的墨色掩盖。为魏茂祈福诵经,往往要耗费许多时辰,且诵读经书,对在旁边等候的人来说,可谓是一件乏味的事情。宝扇不忍珍珠苦候,便允了珍珠早些休息。于是,回屋时,宝扇便需捧着佛经,握紧烛台,颇有些吃力。
一时不慎,宝扇便险些打翻烛台,让那滚烫的灯油滴落到纤细的手臂上。
还是陆渊回及时出手,任凭猩红的灯油,淅淅沥沥地洒在自己长袖所系的绑带上。灯油的温度炙热,隔着衣裳,陆渊回也能感受到淡淡的热意。陆渊回代宝扇持烛台,亲自送她回屋,便成为顺理成章之事。
此举无关乎情爱,只是强者对于弱者天生所有的庇护。
随风摇晃的烛光,将陆渊回倒映在地面的影子拉得纤长。
但即使如此,只瞧着那身影,仍旧觉得高大宽阔,仿佛纵使百鬼夜行,在见到此身影后,也会绕道而行。
宝扇小巧柔软的足,被纯色缎面绣鞋包裹着,正好踏在陆渊回的影子上。
陆渊回突然开口,带着轻微沙哑,宛如漆黑夜色中,极冷的那轮月,虽然看的到,却觉得在千里之外。
“心悸之症可有缓解?”
像是没有意料到陆渊回会突然关心自己,宝扇黛眉微展,眸子中一片柔软,她轻轻摇首,披在肩头的青丝,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绵软轻柔的声音响起:“无妨的,有几位名医为我调理,已不似最初那般心颤不止。”
那双美眸仿佛被暖融的泉水包裹着,满是柔情与依赖地望向自己,让陆渊回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烛台,不着痕迹地躲开宝扇的视线。
既然陈璋提及此事,陆渊回定然会出声询问,关于听到他的名讳,能暂时缓解宝扇心悸一事,是否为真。
宝扇听到这番话语,眼睫轻颤,瓷白的脸颊上,染出几分窘迫来,不似娇羞,倒更像是愧疚。
宝扇深知,她与陆渊回之间,如今有且仅有的交集牵连,便是魏茂。
但一提及魏茂,便会令陆渊回想起宝扇的身份。做出克制安分的模样,才是紧要。
她不再看向陆渊回,而是微微转身,瞧着庭院中开的正盛的花草,盈盈目光中,蕴藏着深切的思念。
“自从夫君离世,我便觉得心中空荡荡的。
在此世间,我虽然仍旧有亲人在世,但……”
宝扇的生身父母,只会想着如何磋磨宝扇罢了,又怎么会给予她庇护。
“夫君既走,我心中只觉得塌陷一角,看着周遭,也觉得索然无味。每日进食行走,也不过游魂罢了。马生闯入屋中那日,我情急之下唤出夫君的名字,隐约看到夫君来救我。”
听到宝扇提及那日,陆渊回神色一沉,他观宝扇神色,想必她当时已经神志不清。此刻记不得做出了什么,陆渊回自然不会提出,惹得两人难堪。
宝扇继续道:“后来才得知,将我从马生救下的人,是大人。
宝扇轻抚胸口,月光与烛光交织下,越发衬托得她肌肤胜雪,清丽惑人。
“却仿佛将大人视为依靠,每当心悸之时,听到大人名讳,原本躁乱跳动的心脏,便于顷刻间,恢复平静。
我只觉得万事莫要慌张,大人定然会握着那柄绣春刀,救我于水火之中。”
宝扇停下脚步,扬起绵软的柔荑,轻声说道:“但我有所疏忽,未将此事告诉大人,便贸然将大人当做心头依靠,着实不妥。
前面的道路虽然黑暗,但有烛火照明,也能安稳到达。大人……将烛台还给我罢。”
坦诚相待后,又以退为进,让陆渊回挑不出半分逾矩的行径来。
宝扇心中轻跳,她向陆渊回索要烛台,无非是想要试探陆渊回。
若是陆渊回丝毫不做犹豫,将烛台还给宝扇,让她独自一人回去,便是陆渊回对宝扇无半分怜悯,不允她将陆渊回视作依靠。
看陆渊回将烛台递到宝扇手边,宝扇轻垂眼睑,掩饰住眼底的失落。
但再抬起眼眸时,她美眸轻颤,唯有澄净的水光闪烁。
但陆渊回没有松开烛台,只抬头看了看夜色,说道:“你我顺道,不必了。”
至于宝扇将他看做心头依靠之事,陆渊回则是不置可否。
在陆渊回看来,性命最为紧要,再说宝扇只是在心悸之时,唤他名字罢了,并不打紧。
他又不是斤斤计较的男子,眼看着宝扇冷汗涔涔,硬是不肯松口,不允宝扇唤他名讳,以缓心悸。
但陆渊回不知,一步退,步步退,待陆渊回察觉时,早已经不知道退却到何等地步了。
见目的达到,宝扇自然不会装模作样地推拒,能让陆渊回松口,已经是极其不易。
若是她再扭捏作态,惹得陆渊回改变心思,可就得不偿失了。
将宝扇送回屋子后,陆渊回便回到了北镇抚司。
自从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后,陆渊回便甚少回陆家。
这段时日,因得宝扇在陆家居住,陆渊回到陆家的次数,也越发频繁起来。
陆渊回褪下衣袍,看着衣襟处的明黄纸,他轻轻捏在指尖,这样的一张纸,还没有他巴掌大小,却声称能保平安。
如此这般,也只能哄骗弱小无知的女子了。
诸如他母亲,还有宝扇。
陆渊回拉开箱子,便要将平安符和其他杂物丢在一起。
但脑海中浮现出那抹纤细柔弱的身姿,柔声细语地说着:“这是我压在佛像下,诵经七天求来的。”
陆渊回扔平安符的动作一僵,口中轻声抱怨着:“真是麻烦。”
但那张平安符,终究没有被扔到杂物堆里。
珍珠陪在宝扇身侧,在陆家的宅院中散心。
宝扇话并不算多,大多是珍珠在说,宝扇在听。
珍珠是家生子,待在陆家的年岁长久,对府中的上上下下,都略知一二。
宝扇不着痕迹地询问了几句,便从珍珠口中,得知了陆渊回不为外人所知的经历。
在珍珠口中,陆母是个极其良善的主母,她性情温和,待下人极好。只是产子以后,郁郁寡欢了几年,最终熬不住了,才撒手人寰。
珍珠身为奴婢,不敢对主子的行径表露不满。
但宝扇从她的神情中,能猜测出不仅珍珠,怕是府上的奴婢们,都觉得陆渊回薄情寡义。
陆母病逝,和陆渊回或多或少有些关系。
在得知有孕时,陆母脸上尽是即将有子的欢喜,可陆渊回一降生,陆母便开始患得患失起来。唯有待在小佛堂才能得到心中安稳。陆母故去,将贴身嫁妆留给了陆渊回。
但陆渊回并未珍重,而是当做寻常的珍宝所用。
珍珠又道,新来的主母张清萍,除了年轻,哪里都比不上当初的陆母。
整日里不是待在院子中,念诗伤怀,便是候在廊下,做出一副等待姿态来。
可陆老爷待在府中时,张清萍仍旧照等,如此司马昭之心,可见一斑。
珍珠看着宝扇清丽的脸蛋,轻声叹息道:“可见千好百好,也抵不过年方二八。”
陆母做的再体贴,陆老爷不也是将她轻易地抛之脑后,另娶娇妻。
宝扇闻言,黛眉蹙起沟壑。珍珠最后的话语,若叫旁人听了去,便会变成了非议主子的行径。
宝扇柔唇轻启,正要轻声打断珍珠,提醒她一番,便见到珍珠突然怔神,脸上露出慌乱神色,屈膝下跪:“老,老爷。”
宝扇转身看去,见来人身形俊逸,周身虽然没有少年郎君的意气风发。但另有一股沉稳,且眉眼间和陆渊回有几分相似。
只是陆渊回的面容更加深邃分明,此人则是温和更多。
来人身后有赵管事相陪,又听珍珠所唤,宝扇便知此人是陆渊回的父亲,陆老爷。
宝扇住在陆家,身份为客,便只是柔柔福身,唤了句:“陆老爷。”
陆老爷看着宝扇,轻声应下。
对于跪在地面的珍珠,不等陆老爷开口,赵管事便厉声说道:“妄议主子,你好大的胆子!”
珍珠早已经吓得身子颤抖,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赵管事叫来几人,正要将珍珠拉下去。
但因为珍珠是陆渊回指给宝扇的,赵管事便解释道:“这丫鬟守不住口舌,我将她带回去好生教导,再给宝扇姑娘换个伶俐懂事的。”
珍珠听到此话,连求饶的话语都说不出口了,满眼绝望地跪在地面。
宝扇美眸轻垂,黛青色的眉微微皱起,柔声说道:“大人待我好,府上也多有照顾,我心中分外感激,又如何能挑挑拣拣。
珍珠为人纯粹,平日里小佛堂诵经,我嘱咐过她早些休息。
但她放心不下,每次到了时辰,便会提灯迎我回去。
赵管事,你将珍珠带走,几时能让她回来,夜色深沉,若是无人照明,恐是难行。”
来陆家之前,宝扇虽然没用过丫鬟,但她在罗家时,邻里中有将女儿送进府中做丫鬟的,回来时便成了没有生气的尸首了。
赵管事将珍珠带走,名为教导,实则怕是惩戒。
宝扇只当做不知赵管事的好意,询问珍珠回来的时辰。
赵管事觑了一眼陆老爷的神色,见陆老爷面色如常,这才开口道:“宝扇姑娘若不想换,便不换了,毕竟是少爷亲自指给宝扇姑娘的。”
陆老爷缓缓开口,声音是文人特有的温和,如同春风和煦。
“不会耽误了你诵经。”
赵管事见状,忙站在一旁,闭口不言。
陆老爷神色温和,以打量小辈的目光看着宝扇,好奇询问道:“你喜欢诵经?”
显然,陆老爷对诵经之事,颇有兴趣。
但宝扇并没有刻意逢迎,而是如实回答道:“并非,只是为了祈福罢了。”
陆老爷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让宝扇离开了此处。
珍珠已经被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子,拉下去惩戒,原地便剩下陆老爷和赵管事。
赵管事看着宝扇离开的背影,轻声说道:“宝扇姑娘性情柔弱,倒和夫人有些相似,难怪少爷会动恻隐之心……”
陆老爷拧眉:“哪里相似。”
除了一样的身姿柔弱,性情处事都是截然不同。
刚才的境况,若是陆母在此,便会不允珍珠受惩,定然会惹得陆老爷不悦。最终珍珠免不得惩罚,还会被加重惩戒。
而此时,因为宝扇的缘故,惩戒珍珠的下人,也会惦记着分寸。
至于赵管事所说,因为相似,陆渊回对宝扇怜悯,陆老爷则是更不相信。
陆渊回对陆母无甚感情,对于柔弱至极的女子,更是天生排斥,怎么会因为陆母而动容。
第218章
世界九(十五)
陆老爷又出声询问起张清萍的境况来,赵管事如实答道:“夫人未出院子半步,经过这些时日的平心静气,想必日后不会冲动行事。”
陆老爷敛眉不语,他倒是不会以为张清萍会因为拘束在院子中,便能一改往常的痴行。
对于陆渊回和张清萍之事,陆老爷是成亲当日才知,他原配妻子故去多年,府上没有个女主人,听闻张家有女,端方有礼,这才订下了婚事。不曾想,新婚当日,张清萍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望着陆渊回,满脸哀伤的模样,仿佛痴心错付一般,让素来温和的陆老爷,着实愠怒。但婚事已成,陆老爷做不出将张清萍退回张家的举动来,便只能将张清萍放在家中,既不碰她,又不给她实权,全当一个摆设。
陆老爷清楚陆渊回的性子,陆渊回虽然不亲近他这个父亲,但万万做不出僭越的事情来。不论之前如何,以后不可能和入府的张清萍有什么首尾。
自从张清萍的一只脚,迈上陆老爷迎亲的花轿时,她与陆渊回之间的牵绊,便彻底绷断,再无继续的可能。
只是陆老爷没有想到,陆渊回再提起张清萍时,竟然是为了另一个女子。
如今张清萍的身份,是陆渊回的继母,他自然不能出手惩戒,便只能将这份权力,交由陆老爷。
面对昔日的爱人,陆渊回也能丝毫不留情意,如实说出,让陆老爷不禁叹息一声「心狠」。
陆老爷一直不喜陆渊回如今的差事,什么锦衣卫指挥使,表面风光无限,令人惧怕,实际都是些刀口舔血的活计,朝中无人胆敢应下的差事,便交给了锦衣卫。
陆渊回本就薄情,在北镇抚司待久了,身上便更没有常人该有的情意。
陆老爷一直惦念着,该让陆渊回做个清闲的文臣,舞文弄墨,无伤大雅。
但陆渊回自小便不听话,陆老爷拘不住他,便只能任凭他继续做锦衣卫。
珍珠回来时,脸颊两侧红肿,是被婆子们用巴掌大小的木板打的,言说她不知该如何说话,便让她们来管管这张嘴巴。
宝扇看到珍珠凄惨的模样时,眉头蹙紧,掀开茶盖,捡起内里的熟鸡蛋,剥了鸡蛋壳,递给珍珠,让她在脸上滚动消肿。
珍珠被狠厉的婆子们掌掴时,尚且咬牙坚持着。
因为她深知,那些婆子最喜旁人求饶,越哭罚的越狠。
但此时,当脸颊滚上带着热意的熟鸡蛋时,珍珠却突然红了眼圈。
她知道,今日若是没有宝扇求情,赵管事将她发卖了,也是可能的,怎么只是打了几掌。
宝扇柔声说道:“日后定要听赵管事的教导,莫要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了。”
珍珠温顺点头,她待在府中久了,又因为陆家的主子少,便时常和其他小丫鬟围在一处嚼舌根,以往只觉得无妨,如今才隐隐后怕起来。
宝扇拿出一瓶药油,叮嘱珍珠道:“今日不必你提灯,早些休息去罢。”
珍珠握紧宝扇送入她手中的瓷瓶,上面还沾染着宝扇身上的香气,清新淡雅,宛如能抚平一切伤痛。
珍珠心中一暖,没有拒绝宝扇的好意,轻声道谢。
宝扇独自提着一盏灯,去往小佛堂,路上听到哭哭啼啼的声音,便多驻足了会儿。
原是赵管事在处置下人,其心不正,口舌不严者,或驱逐出府,或杖责。
那躺在长凳上,痛呼不止的,瞧着像是张清萍身旁的丫鬟芝怡。
对于无关之人,宝扇并无多少同情之心。
她只是面上做出一副凝眉不忍的模样,脚步轻轻地离开了此处。
芝怡从长凳上爬起来时,身上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在其他小丫鬟的搀扶下,她才勉强站稳。
陆老爷突然发难,整治宅院中的丫鬟小厮,芝怡因为前些日子,没有阻拦张清萍做出失礼的举动,被打了十棍。
不仅是芝怡,院子中的丫鬟们,除了性情沉稳,和几个沉默寡言的,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惩罚。
芝怡身旁的小丫鬟轻声道:“白日里,我还觉得珍珠姐姐受了大难,被打的脸颊红肿。
如今看来,我们之中,责罚最轻的,竟然是珍珠姐姐。”
芝怡心中越发酸涩。
珍珠再回到宝扇身边时,脸上伤势已好,且性情比过去沉稳许多,偶尔间才会表露过去的灵动活泼。
看着宝扇用来祭祀求福的福纸用完了,珍珠便准备出府去买,她询问宝扇可愿同去。
宝扇低垂眼睑,心中想着自己整日里拘在府中,只能被动地等候陆渊回来寻,倒不如出府看看,便点头应允。
因未出孝期,宝扇一袭素色衣裙,以薄纱遮面。
并非是宝扇自诩美貌,而是马生之事,仍旧使她心有余悸,便想用薄纱遮挡住旁人的窥探。
主仆两人出了府,宝扇先购置了福纸,她身姿纤细窈窕,难免惹得旁人侧目。但一身守孝打扮,明显是丧夫不久。别人虽然知道她是个寡居女子,且因为薄纱遮挡,看不清容貌。
但一双翦水秋瞳,显露于外,眼波流转间,足以令人神思不属。
便有不少人,装作无意间经过宝扇的身边,或假意掉了折扇,或故意高声言语,但都没有引得美人侧目。
街道上传来一阵喧闹,不知是谁高声唤了一句「锦衣卫」,其余众人便纷纷躲开。
众人便眼睁睁地瞧着,刚才还无动于衷的美人,向外看去,她提起裙摆,朝着街道走去。
珍珠将银钱递给店家,也赶紧跟了上去。
像是在追捕要犯,十几个犯人四散逃开,他们身上的衣裳各式各样,很快便与普通的百姓们混在一起,难以分清。
身着朱红飞鱼服的锦衣卫们,紧随其后,踩过路边的货架,腾空跃起,身形俊逸敏捷,很快便捉到一个犯人。
宝扇美眸微转,寻觅着朱红颜色中的身影。
纵使身量一般高大,宝扇也看到了陆渊回。
陆渊回眸色极冷,薄唇微抿,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只手上,脚下皆是用的狠劲,招招生风。
而从始至终,陆渊回的神色都是淡淡。
即使有一个被捉到的犯人想要逃跑,他也没有露出慌乱的神情,用绣春刀的刀鞘击中那人的腰背,将他擒下。
不过片刻,便捉到一十三人。
陆渊回转身便走,宝扇便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脊背,和强劲有力的蜂腰。
珍珠并没有辨认出陆渊回,她顺着宝扇的视线看去,好奇问道:“姑娘,你在看什么呢?”
宝扇柔声道:“是大人……”
但只看到那双含水的眸子,陆渊回便能笃定,那便是宝扇。
宝扇亦柔柔地回望,四目相对,周围遍地狼藉,甚至有几片脏污的血水。
但宝扇站立在人群中,仿佛便与众人不同,只需一眼便能寻到她的踪迹。
宝扇口中唤着「大人」,声音绵软,眼眸却澄净纯粹,仿佛只是单纯的呼唤,并无他意。
但那句轻声呼唤,却如同清灵梵音,缓缓没入陆渊回的心口。
陆渊回眼眸漆黑,他古井无波的脸庞上,还沾染着带有余温的鲜血。此时瞧着宝扇,却无人能从那张脸上瞧出他的心思。
清风吹起,宝扇面上的薄纱本就松松垮垮。顷刻间薄纱便被掀掉,露出一张芙蓉面来。
眉似翠柳,眸如秋水,本是至纯的面容,却有千百种情意蕴藏其中。
陆渊回伸手一握,便将那随风扬起的薄纱攥在手中。
宝扇不喜旁人若有若无的窥伺,低垂着脑袋,想要逃脱人群。
但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她怎么都走不出去,反而因为旁人的推搡跌倒在地面。
宝扇伸出手臂,试图护住自己,毕竟人群涌动。
若是将她踩伤了,定然要受一番苦楚。
但意想之中的踩踏,并没有出现。众人看着那脸颊染血的锦衣卫指挥使,朝着一处缓缓走来,便主动地向两边退去,做鸟兽散。陆渊回在宝扇面前站定,垂首看去。
宝扇瞧见了那双长靴,似有所感,便怯生生地抬起头来,见到果真是陆渊回时,柔声唤道:“大人,你怎么来了?”
陆渊回只扶着宝扇一只手臂,便将她从地面带起,他看向旁边的珍珠,视线落到宝扇手中的福纸。
珍珠屏住吐息,她听闻过锦衣卫的名号,也知道陆家少爷,是锦衣卫指挥使,统领众多锦衣卫,手段狠厉。
但今日,是珍珠头次见到陆渊回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一面,看着……比府中的少爷还要不近人情。珍珠还记得刚才,陆渊回手起刀落,便砍断了想逃跑的那人双腿,如此血腥的一幕,令珍珠胆战心惊,她盯着那柄绣春刀,仿佛下一瞬间,陆渊回便要拔出来,面无表情地取人性命。
但陆渊回只是沉声道:“公事。近来不太平,尽早回去罢。”
说罢,陆渊回便将手中的薄纱,塞到宝扇柔荑之中。
宝扇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翻找身上,见没有帕子,便轻声叹息,走到陆渊回面前。
她踮起脚尖,鼻尖几乎贴到陆渊回的脸庞,柔袖中带着阵阵香风。
虽然不甜腻,但几乎要将人溺死其中。
陆渊回眸色沉沉。
宝扇的指腹,擦过陆渊回的脸颊,肌肤触碰到那带着热意的鲜血时,身子不禁一颤。
但宝扇还是耐心地擦拭了陆渊回脸颊处的血痕。
虽不能擦拭干净,和脸上挂着鲜血相比,便没有那么骇人。
陆渊回离开后,宝扇才展开手中的薄纱。
虽然完整无缺,但已经沾染了陆渊回掌心的血迹,定然是不能用了。
第219章
世界九(十六)
—身明黄衣裳,其上描着栩栩如生的蛟龙,天子刚从听政殿回寝殿,正巧在殿前伺候的小太监不懂眼色,巴巴地迎上去,询问天子可否需要招人侍寝。天子满脸怒容,踹了小太监一脚,听着那小太监压抑的痛呼声,却是看也不看地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