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璧月问道:“这艘大船,若是正常行驶,最少几名船工?”辛管事此刻也追了上来,脸色也有些骇然,答道:“海船在大海上多半是依靠风力行驶,远航最少需要船工三十余名。在近海,也最少需要一个人调整帆向和轮舵,才能保证正确的航向。”他喃喃道:“船上既没有人,开船的难道是鬼?”
李璧月摇头:“世上哪里有鬼,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她虽不知这船上有什么古怪,但是昨夜摸上扶桑大船上杀人的,绝对是人而非鬼。
她右手握上棠溪剑柄:“我上船看看——”
她足下轻捷如风,几个踩踏之间,便翻身上了大船。
就在她足尖落在甲板上的一刹那,风桅下散落的那一堆废弃木料突然飞速抖动了起来,“它”似乎迎风而长,四肢拉伸,最后拼凑成一个人形。
又或者说,这个傀儡本来就是在桅杆下面的,方才也是“它”操控风帆,控制航向。
与之前刺杀明光的傀儡一样,“它”没有脸,只有一双凝聚着黑雾的空洞瞳仁凝视着李璧月。
傀儡本该没有表情,李璧月却莫名感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冷之感——
那傀儡开口,音调嘲哳,极为难听:“又见面了,李府主。”
李璧月右手一转,磅礴剑意从傀儡身体中穿过。
“佛骨舍利在哪里?”
“我不知道。”
“不说吗?我杀了你——”棠溪剑沐青光,毫无疑问,她只要轻轻动念,这个傀儡就会如上一个一样,变成一堆废弃的零件。
那傀儡似乎已经习惯她的风格,语气毫无波澜,甚至还带了几分嘲弄:“李府主还是这么心急,可你毁了这个傀儡又能如何呢?这不过是我暂时寄魂用来和你见面的工具人而已,你找不到我的本体,也就无法杀我,不如好好同我说几句话。我想李府主应该有很多问题想知道答案,不是吗?”
这傀儡装神弄鬼,竟然只是打算和她说几句话。李璧月问道:“你是谁?”
“这个问题,我不能答。”
“那什么是你能答的?”
“比如,李府主不妨问问,我有什么目的?”
李璧月心中已有几分不耐,这个傀儡的风格还是和上次一样,啰嗦无比。她倒是可以直接出剑将“它”劈成一堆木屑,可是操控傀儡之人显然与昨晚扶桑大船上的命案有关。放走了他,这条线索也就断了。
她按捺住性子:“阁下有什么目的?”
那傀儡桀桀笑了:“我的目的与李府主你一样,在某种程度来说,我是你的同路人。”
李璧月冷声道:“阁下藏头露尾,滥杀无辜,满手血腥,我承剑府可不敢与你这种人为伍。”
“呵呵。”那傀儡冷笑道:“承剑府确实是光昭日月,可你李璧月的手真的干净吗?”
李璧月身躯一震,目如照炬,几乎要将那傀儡烧出一个洞来。
那傀儡又道:“这一年以来,李府主帮助圣人整肃朝堂,杀了多少人呢?如今圣人原是先皇皇叔,在先皇薨逝后被扶上皇位,大违旧制,即使多年过去,朝堂依然煊赫不休。可圣人如今安坐明堂,四海威服,垂拱而治,这都是因为你李璧月手中的剑足够锋利。”说到这里,那傀儡的声音突然肃杀起来,带了几分锋锐——
“可是,李府主,你难道忘了十年之前,武宁侯府的血案吗?武宁侯云嗣秋镇守灵州,战功赫赫,他是为何满门被杀?武宁侯世子云翊,他本与你青梅竹马,可如今他又在哪里?他若知道你现在做的事,该会如何看你?”
“就算十年前的旧事太远,李府主贵人忘事。你总该记得一年之前,上一任的承剑府主谢嵩岳是为何而死?”
“李府主不仅不思报仇,还整日与仇人为伍。谢府主泉下有知……”
“它”说到这里,被一道凛冽的声音打断:“够了。我李璧月想做什么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李璧月心潮起伏,握住剑柄的指节苍白,一寸一寸将那东西钉入它身后桅杆之中:“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
青白色剑光亮起,傀儡大骇,它无疑是触到了李璧月的逆鳞,这一具傀儡之躯怕是马上要报销了,它大喊道:“不要动手,我还有话说。佛骨舍利决不能进入长安,也不能供入法华剑锋再入一寸,傀儡的四肢瓦解,从躯干上脱落下来。那傀儡语速愈快:“这八年以来,昙摩寺势力愈大,皇亲宗室,文武百官,佛教门徒越来越多。传灯大师传法东瀛,有大功德。法华寺开光典礼之后,佛教的影响力将更加扩大,昙摩寺的势力将更上一层楼,李府主想做的事更难完成……”
那傀儡大喊道:“就算佛骨舍利失踪,圣人也还需依仗承剑府和李府主。可李府主替佛门寻回佛骨舍利,天下大势将不可挽回。先皇灭佛的功德将毁于一旦啊——”
青光溢散,那傀儡身首分离。
剑光中,被撕碎的魂体发出最后的嘶鸣:“佛骨舍利决不能回到长安,啊……”
第006章
蝴蝶
李璧月回到驿馆的时候已是深夜。
高如松和夏思槐守在门口,一见到她,连忙迎了上来。李璧月问道:“下午的搜查结果如何?”
两人皆是垂头丧气:“没有收获。”李璧月早有预料,也就无所谓失望。两人忙碌一日,李璧月便遣他们回去休息。
临走之前,高如松道:“府主,鸿胪寺正卿高正杰大人有事求见,我让他在偏厅等着,已经有了好一会了。”
李璧月走入偏厅,高正杰听到脚步声,起身相迎:“李府主。”
李璧月神色微凛:“不知高大人有什么事?”她与高正杰虽然同为扶桑遣唐使团一事来到海陵,但是职司不同,她的任务是将佛骨舍利带回长安,而使团接待则由鸿胪寺负责,两者可说干系不大。如今,一整个使团的人都没了,佛骨舍利失踪,她和高正杰就更扯不上关系了,不知对方寻她为何缘由。
高正杰神情有些惴惴,道:“扶桑使团被人截杀,此事凶手是谁,不知李府主可有眉目?”
“尚无眉目。”李璧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高大人的职司应是处理后事,将此事妥善收尾,再禀奏圣人,遣使将此事告知扶桑国主才是。”
高正杰有些为难地搓手,道:“整个使团人员尽数被杀,发生此事,我鸿胪寺颜面无光,该如何向圣人奏报,下官实有些为难。我是想李府主若是能查出凶手,我在给陛下的奏报上一并写上,这样事情便有个交代。”
李璧月明白他的意思了。鸿胪寺卿虽是九卿之一,但在朝中实属闲职,平日里也没什么表现的机会。这位高大人在鸿胪寺正卿的位置上干了多年没有挪窝,眼瞅着这次有个机会能出个风头,可惜事还没开始办就搞砸了。尽管说不上是高大人的过失,但是出了事自然是要担责,估计是想等李璧月能缉拿到凶手,再由他去奏报朝廷。这样他什么也不做,也能从中分个功劳,抵消过失。
可惜,佛骨舍利失踪,她自己身上也担着不小的干系,没什么心情与他虚与委蛇,淡声道:“此事内情复杂,非一两日可以厘清。缉凶之事,我承剑府自会负责。若是高大人没有其他事情,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高正杰脸上有些失望,也没有再说什么就离开了。
李璧月离开偏厅,打算回自己居住的小院休息,却见明光禅师立在亭廊外,显然也是有事找她。
佛骨舍利失踪,明光禅师作为佛门代表,自然也要过问此事。看着那一身白色僧袍,李璧月的心情微微有些异样。
那傀儡最后的声音在她耳际回响。
“这十年以来,昙摩寺势力愈大。传灯大师传法东瀛,有大功德。法华寺开光典礼之后,昙摩寺的声望将更上一层楼,那个人手中的权力也会更大,李府主想做的事更难完成……”
“就算佛骨舍利失踪,圣人也还需依仗承剑府和李府主。可寻回佛骨舍利,大势将不可挽回——”
大势将不可挽——
……
十多年前,先皇武宗在位时,承剑府上任府主谢嵩岳曾是武宗最为信重之人。彼时佛宗势大,大唐的国土之上建有佛寺数万余座,僧人有百万之众。寺庙不纳税赋,僧侣不服徭役,成日念经诵佛,不事生产。武宗下定决心灭佛,除长安洛阳各留两寺,天下佛寺皆令拆毁,僧尼皆令还俗,改奉道宗。
可一年之后,武宗服丹药而亡。武宗去世之后,登上皇位的并不是原先定下的太子,而是本来受封为“光王”的皇叔李怡,也就是如今的天子。谢嵩岳不服此议,曾公然表示反对。也正是因此,天子登基之后,承剑府一度被弃用闲置,编制规模大幅度削减。
只是因为承剑府于二百年前大唐立国之前便已存在,为免朝野议论,才没有被取消建制。而昙摩寺主持昙无大师趁此机会,获得天子信任,成为大唐国师。佛教也因此重新兴盛。
等谢嵩岳身死,她成为承剑府主,重新获得天子信重,也不过这一两年的事。可昙无大师取代玄真观紫清真人成为大唐国师,已有整整十年。
武宁侯府的血案如何发生,谢嵩岳究竟如何早逝,这答案重要吗?
这一年以来,她位高权重,杀伐果断。可她的仇人也如过江之鲫,只需要有人轻轻一推,她便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她本来就走在一条险之又险的路上,又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脑中那些杂念排了出去,脸上尽量显出轻松笑容:“明光禅师。”
明光见到她,迎了过来,稽首道:“李府主。”
李璧月敛容道:“佛骨舍利失踪之事,明光禅师想必已经知晓。法华寺的开光典礼恐怕只能延后。稍后我便将此事上奏给圣人,请求将此事延期,并修书一封给昙无大师解释此事,不知明光禅师认为如此处置,可还妥当?”
明光道:“李府主不必为此事担心。李府主这些时日为佛骨舍利之事殚精竭虑,小僧都看在眼里。佛骨舍利在海上被劫,此事着实算不上府主的过失。我在这里等待府主,就是想告诉您下午我已经修书回长安向昙摩寺禀报此事,并奏请圣人将法华寺的开光典礼延期。李府主不必担心长安那边,只需能心无旁骛寻找佛骨舍利的下落便可……”
李璧月心中微叹,这位明光禅师倒是心如琉璃,与他的师伯不太一样。只是,心性无瑕的佛子离开山寺,走到这世外红尘,这份纯净又能保留几时呢?
她颔首为礼,谢道:“如此就有劳了。承剑府会尽快找回佛骨舍利,让传灯大师的遗骨能够早日归于法华寺,重归佛祖座前。”
明光道:“府主错了。传灯祖师佛法精深,更为弘扬我佛之法远渡东瀛,此为大功德。不管遗骨能不能入归法华寺,都是佛祖座前弟子。其实以我之见,如今圣人和昙摩寺为了奉迎佛骨舍利,劳师动众;敕造法华寺,专门安放佛骨舍利,更是劳民伤财,并非善举,也不一定是传灯大师心中所愿。”
他忽地觉得李璧月一番好意,自己却反驳于她,大失礼数。而且奉迎佛骨舍利诸事,也并不是李府主做下的决定,他神色有了几分局促:“我不是说府主不对,府主的心意是好的,我是说……是说……”
他结巴了几句,有些不知所措。
李璧月失笑:“是我失言。明光禅师不必放在心上。”
她又与明光交谈几句,便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
此时已是深夜,晚间驿丞送来的饭食已经凉了。李璧月也浑不在意,果腹之后便躺下休息。
也许是白日被人搅动过往思绪,她竟再次重复那已梦过多次的梦境。
***
那是十五前的灵州城,她还只有六岁。
五月的花园里开着无数的绣球花,蓝色的蝴蝶栖息在轻盈的花瓣上,透明的翅膀轻轻扇动着。
小女孩猫着身子,蹑手蹑脚靠近,双手迅捷一握,那蓝色蝴蝶就包裹在掌心。李璧月揪着蝴蝶翅膀,看着它在自己手中挣扎,扑下蓝色晶莹的粉末。
“你放了它——”
绣球花团后,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
花架后站着一个男孩儿,穿着一件冰绿色丝缎绣金外袍,头束玉冠,模样看着周正,玉雪可爱。
李璧月冲他做了鬼脸:“这是我好不容易抓到的蝴蝶,你说放就放啊——”
男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中的蝴蝶,循循道:“《南华经》上说,每一只蝴蝶都是梦中的自己。今天你抓蝴蝶,晚上做梦就会变成蝴蝶被人抓走的……”
李璧月不相信地道:“我是我,怎么会变成蝴蝶呢?”
男孩道:“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经书上写的,圣人说的话。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背给你听。”他摇头晃脑背了起来:“‘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李璧月虽进过学,可是南华这样的经书对她而言还是太深奥了些,问道:“这段经书是什么意思?”
男孩歪着头,解道:“意思就是,蝴蝶就是梦境的纽带。在你的梦中,你会变成蝴蝶。可是在蝴蝶的梦中,蝴蝶就会变成了你。这就是物化。”
他说话的时候,眉眼都是笑着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迤逦与宁静,光是这样看着,便让人觉得很舒服。
李璧月就这样呆呆看着他,浑然未觉,就在她愣神的时候,她手中的那只蝴蝶已经挣脱桎梏飞入高天。
男孩握着她的手,指着那飞走的蝶影:“今天我们一起遇到了蝴蝶,以后我们就会在它的梦境中出现……”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璧月。”
“我叫云翊。”
……
蝴蝶蹁跹而逝,梦境戛然而止。
李璧月惊醒,看了看天外,疏星数点,月亮尚未爬过中天。
“云翊……”
她脑中又不自觉地想起白天那傀儡的话。
“武宁侯世子云翊,他本与你青梅竹马,伴你一起长大,可如今他又在哪里?他若知道你现在做的事,该会如何看你?”
她自嘲笑了一声。他怎么看,从她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她早就不在乎了不是吗?她找了他这么多年,都杳无消息。云翊是否还活着,都已说不定了。
到底是修行不足,才会被人三言两语惊扰了心神。她蒙上被子,再次睡下。
第007章
鸟蛋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
早膳之后,高如松和夏思槐两人已在外等候。佛骨舍利失踪,两人这一夜都睡得并不安稳。
李璧月昨夜推敲所得线索,心中已有成算。
昨日那操控傀儡之人借了林家的海船,多半便是派出杀手,杀了整个扶桑使团的幕后主使。他也许是心向着武宗太子的人,又或者是道宗的人。杀了东瀛使团,破坏法华寺的开光典礼,便是要让昙摩寺在天下人面前大失颜面。
可从他话中,他应该并未拿到舍利,舍利的下落还是在杀了滕原野的那个东瀛女子身上。
她吩咐道:“你们这两日可派人可在海陵县附近打探有没有最近出现的陌生女子,我稍后会去见方县令一次,让他派人协助你们。那东瀛女子渡海而来,很可能对中原并不熟悉,难免露出行藏。”
高如松夏思槐应声道:“是。”
清晨。城隍庙。
裴小柯一早便醒了。
他昨夜几乎一夜没有睡着。昨日下午,他去买酒酿圆子的当口,便听到海陵城内几乎人人都在讨论佛骨舍利失踪之事。
佛骨舍利,昙摩寺高僧传灯大师最后的遗骨。
扶桑使团不远万里,派遣上百人的使团,便是为了将之送回大唐,作为两国友谊的见证。圣人派遣承剑府府主李璧月亲自到海陵迎佛骨舍利入长安。
李府主是谁,那可是名震天下的大唐第一剑啊。这半年以来,裴小柯跟着玉无瑑游历四方,可没少听说这位李府主的事迹。以女子之身,年纪轻轻就执掌承剑府,一柄棠溪剑无人可挡。简直就是裴小柯心中的偶像啊!
可是佛骨舍利还没有上岸,竟然失踪了。
这些事情,落在年方十二岁的少年心里,激起澎湃的热血。要知道,这些大事从前都只能从戏台上或者话本子里才能听到,可是他现在竟然能亲身参与其中,这是多么幸运啊。
他知道之后,恨不得立马就催玉无瑑赶紧去找佛骨舍利,可他那师父只有懒洋洋的一句:“今日晚了,我们明天再去。”
此时一宿过去,他看着身边仍然在呼呼大睡的玉无瑑,他只觉得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心。
他简直怀疑这骗子师父昨日又在说谎,李府主英明神武,怎么可能委托这个骗子去找什么佛骨舍利呢?
还花费了十两纹银——
他为李府主不值!
不,李府主的钱决不能白花。
裴小柯将嘴唇凑到玉无瑑的耳边,大喊道:“师父,该起床干活啦……”
玉无瑑被这一声震天霹雳吼震得头皮发麻,瞬间从地铺上跳了起来。还没回过神,便见裴小柯站在榻前:“师父,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江湖上的规矩你懂不懂啊……”
……
于是,在海陵城门刚刚开的时候,被迫早起的玉无瑑便带着小徒弟出了城门。
裴小柯一路很是兴奋,他跟着玉无瑑已有一年。这便宜师父虽然算卦不准,找东西确实挺有一手。
不多时,师徒两人便到了一处树林。玉无瑑停下脚步:“到了。”
裴小柯四处张望,除了晨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四野一个人也没有。
“哪儿呢?”
“在那儿呢。”玉无瑑打了个哈欠,指了指高处的大槐树树梢,鸟叫声就是从那里传来。
裴小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那不是一个鸟窝吗?”
玉无瑑笑着说道:“徒儿,你师父我昨夜占了一卦,卦象上说那佛骨舍利就是藏在这棵大槐树上的鸟巢上……”
裴小柯张大嘴巴:“算卦?师父,你知不知道你算的卦十卦九不准啊?佛骨舍利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在鸟窝里面呢?”裴小柯十分无语,师父忽悠别人就算了,怎么能连自己也骗呢?
玉无瑑托着下巴:“十卦九不准,那不还有一卦是准的吗?说不定这一次就是准的呢?”
裴小柯含泪控诉道:“师父,你说这话不会心虚吗?”
玉无瑑很配合地心虚地低头:“可来都来了,说不定佛骨舍利真的在那鸟巢里面呢?徒儿你身子轻,就爬树先上去看看……”
裴小柯:“不去。”
玉无瑑:“下午给你买糖葫芦。”
裴小柯:“不去。”
玉无瑑一咬牙:“要是佛骨舍利真的在鸟巢里,师父管你一个月的糖葫芦。”
……
裴小柯费劲九牛二虎之一爬到树梢,看到鸟巢里白花花的鸟蛋,感觉自己像个大怨种。
佛骨舍利在鸟巢里,师父管一个月的糖葫芦。
可鸟巢里没有佛骨舍利,他纯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是怎么会相信那个无良骗子的?
玉无瑑的声音从树下传来:“徒儿,看到窝里的鸟蛋了吗?有几个蛋?”
小柯有气无力:“四个。可是里面没有佛骨舍利。”
“怎么会没有呢?卦象显示明明就是这里。”玉无瑑装模作样嘀咕了几句,又道:“徒儿,你从鸟窝里掏一个鸟蛋出来。”
“掏鸟蛋做什么?”
玉无瑑煞有介事道:“山人自有妙计,徒儿你照着我的吩咐便是。”
……
裴小柯从树上下来,将那颗鸟蛋递给玉无瑑。
玉无瑑接过去,掂了掂,笑得一脸灿烂:“我就说佛骨舍利就在鸟窝里面吧,东西得手,回去师父就给你买糖葫芦……”
裴小柯觉得不是他瞎了就是自己瞎了:“师父,这明明就是鸟蛋。”
玉无瑑道:“谁说佛骨舍利就不能是鸟蛋了。它现在不是,一会就是了。”
裴小柯觉得玉无瑑简直是胡扯,鸟蛋就是鸟蛋,怎么可能变成佛骨舍利呢?
可是半天之后,他觉得自己真的瞎了。玉无瑑从市场上买了颜料、笔、刻刀和砂纸,又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一个人在房间里忙活了半天,等裴小柯再见到那枚鸟蛋的时候,那鸟蛋已完全看不出原先的样子。
它被玉无瑑托在掌心。
原先暗黄色的蛋壳已经变成玉白色,光薄透亮,上面隐隐有几道金色的暗纹,神光流转,清圣无比。
裴小柯看呆了。
玉无瑑拿出下午买的沉香木盒,将“佛骨舍利”放在底座之上。沉香木质地醇厚,幽香宜人,“佛骨舍利”放在其中,就如同金鞍配玉马,相得益彰。
玉无瑑满意地盖上盒盖道:“看起来应该是差不多了,糊弄人应该是够了。徒儿,师父今晚有事,徒儿你就好好在这客栈里住一晚,师父明早回来。”
他就要出门,裴小柯连忙拽住他的衣角:“师父,你丧心病狂了吧,你就打算拿这个鸟蛋向李府主交差吗?”他总算明白,玉无瑑为啥早上带他去掏鸟蛋,原来一早他就想好了要用鸟蛋来以假乱真。
也对,这才像是这个江湖骗子能干出来的事。
想到李府主花了十两银子,就得到一个破鸟蛋,裴小柯悲从心来,觉得某人简直良心被狗啃了。
下一秒,头上又被敲了一个爆栗,玉无瑑呲牙道:“李府主能成为天下第一剑,少说也有我一半的机灵,怎么可能被一个鸟蛋糊弄。”他夸李璧月的同时,把自己也夸了一遍,颇有些洋洋自得地道:“我当然是去糊弄那些不太机灵的人。”
裴小柯松了一口气:“不太机灵的人,是谁?”
玉无瑑摊手:“还不知道。但是自佛骨舍利的消息问世以来,海陵县的暗潮底下不知潜藏着多少势力。真舍利是被谁拿走谁也不知道,但有了这假舍利搅动海陵这一摊浑水,说不定水面之下的真舍利就露出来了呢?今晚说不定好大一场热闹——”
裴小柯瞪大眼睛:“热闹?我也要去……”
玉无瑑:“去什么去,小孩子家,早点睡觉。”
***
海陵县衙。
花厅之内,两人相对而坐。
一者,承剑府主李璧月。一者,海陵县令方文焕。
此时正是暮春,天气并不算上炎热,但方文焕官服内里的夹衫已被汗水染湿。
李璧月来的时候正是上午,请方文焕派出人手调查这一两日城中出现的陌生女子。佛骨舍利在海陵地界失踪,虽负责查案的是承剑府,但李府主若是需要地方帮忙,方文焕是不敢不配合的。当下,他就将县衙所有的衙役,捕快,差役都派了出去。又发了通告文书,遣附近村镇里正帮忙留意。
李府主站在府衙,看着方文焕忙忙碌碌了一上午,到中午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方文焕自然是不敢赶人的,只好请夫人亲自下厨,做了一顿家常便饭宴请李府主。
饭后,李府主仍不提告辞的事。方文焕又将人请入花厅奉茶,亲自作陪叙话。可自进了花厅,茶壶的水都已换过六次,方文焕的嘴巴就没有停下来过。
李府主从海陵县每年收成、纳税、人丁、徭役,到地方上多少村镇,多少豪族,多少巨富,多少寺观,多少僧尼道士,一年多少盗匪,多少悬案等等事无巨细,都问了一个遍。有些方文焕不清楚或不记得,她也不着急催促,让他去调取文书或资料再回答,只有一条,所有信息都务必准确详实。
方文焕心中咯噔,扶桑使团在海陵近海出事,朝廷若是追责,他肯定难辞其咎。李璧月作为天子特使,莫不是考察他的政绩,向朝廷奏报。
这可是干系他头上乌纱帽的事,他不敢轻忽,一一详尽作答。所幸,李府主虽面色清冷,但听他汇报之时,大多数只是颔首以应,并无指摘之意,方文焕便慢慢放下心来。
末了,李府主方才淡淡道:“方知县为官勤勉善政,治理有方。本府回京之后必如实向圣人奏报。”
方知县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头上的乌纱多半是保住了。
“哪里,哪里,这都是圣人教化,百姓威服……”方文焕尚未说完,便听李璧月话锋一转:“但是,按方知县所言,海陵地界民风淳朴,既无大盗山匪,也无未结悬案,四处清平。那么,前夜劫了林家大船,杀了扶桑使团的海盗是哪里来的?”
方文焕手中一个哆嗦,手中茶盏差点失手坠于地上,连声道:“李府主明鉴,下官昨日也听说了林家海船被劫的事,但下官着实不知这伙劫船的海盗是从何而来。海陵海上有海市商会维护海上治安,这片海域通航商船颇多,自下官到海陵就任以来,从来没有听说过附近有海盗。”
李璧月若有所思:“海市商会?”
方文焕道:“海陵外海如同凹月,是南北洋流汇聚之处,也是天然的良港,因此四海商客在此聚集。海市商会就是他们自发建成互帮互助,维护海上商路的组织。这些商会的成员虽然不一定都是唐人,他们每年都向朝廷缴纳不少的赋税,在海陵行事也愿意遵守大唐的律法,因此官府也不大管他们。”
忽地他想起什么:“对了,海市商会一年一度的海市拍卖会就在今晚举行。今日一早我还收到他们送来的请柬,李府主若是有兴趣,倒是可以去看看。”
李璧月:“拍卖会?”
方文焕道:“这些海商通行海上诸国,也会带回来自各国的异宝和海上寻得的奇货。譬如只有海上才有的龙涎香、珊瑚、玳瑁、鲛珠,还有波斯的精美地毯、狮子国的精美宝石等等,海市拍卖会便是他们互通有无的场所,也时常会有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宝物出现,价格也多半不菲。他们每年拍卖会都会给我发一份请柬,以示愿意接受官府监管。”
李璧月心念一动,这些海商通行海上,说不定有人曾在海上碰到过那艘扶桑遣唐使团,知道船上女子的信息。
更有甚者,拍卖会上会出现佛骨舍利的信息。那扶桑女子得了佛骨舍利,既不能吃也不能用,多半会转手出卖,海市拍卖会无疑是最合适的交易场合。而这海市的拍卖会大多是异国客商,若是佛骨舍利真的在这还是拍卖会上流出,只怕再难追查。
第008章
瑶台
离开海陵府衙,李璧月向正南而行,不多时,便见到了一座飞檐斗拱的楼台。
楼高十二层,名小瑶台,取“瑶台十二层”之意,雕梁画璧,直插云霄,是海市商会的大本营。
李璧月走到门口,便有殷勤的管事迎了上来:“客人是来参加今晚的海市大会的吧,可有请柬?”
李璧月将从方文焕处得到的请柬递上去之后,管事登时肃然起敬,道:“原来是代表方知县而来,客人这边请——”
李璧月跟着管事转过几个弯,到了一座四方形的阁楼。阁楼牌匾上书“清明”二字,楼中设有桌椅,管事道:“客人,请先入坐。”
他又大大喊了一声:“小五,贵客已至。还不出来给伺候?”
楼阁左侧的小门打开,一名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年走了出来。这少年模样清秀,只穿着一身薄纱衣服,施礼道:“小五见过贵客。”
李璧月微感诧异,这里不是海市拍卖会吗?这座小阁楼虽然精致华美,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拍卖会现场。
管事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微笑道:“贵客不必着急,我这就送您前往拍卖会场,只是一会客人可得坐稳些。”
李璧月尚未明白他之话意,那管事已离开阁楼,从外面将门关上,这座阁楼变成了一座四面密封的空间。只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机括转动的声音,李璧月感到这座阁楼摇晃进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失重感——这阁楼似乎是在绳索的牵引下向上攀升。
这座阁楼虽是木制,加上两个人少说也有数百斤,竟然能够单凭机关牵引向上,这需要极为精妙的机关术才能做到。这海市商会的手笔果然非凡——
她正赞叹间,这阁楼晃动的幅度突然加大,那清秀少年脚下一个不稳,直直向她跌了过来。
等到阁楼停稳之时,两人已挨在一起。少年温润的肌肤透着薄薄的冰纱贴在她一身华袍上,秀美的头颅几乎就要埋在她颈间,只是这抹香艳被一把既冷且硬的剑柄给挡住了。
李璧月轻挑剑鞘,眼神冷冽:“坐好。”
冰凉的剑刃贴着脖颈,只稍稍再进一步,只怕就要染血。那少年主动投怀送抱,不意碰到了一块石头上,连忙爬了起来:“贵人恕罪,是小五刚才没有站稳,冲撞了贵客——”
李璧月还未说话,便听到外面再次响起机括声,阁楼四周的木板忽然下坠消失,只剩下四角的四根支柱,重新变成了原先的方亭模样。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四周传来阵阵惊呼之声。
李璧月向周围看去,只见四周都是同样大小的方形亭子,依次排列,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形。方亭都悬于半空之中,下方以无数条巨绳拉伸浮起,如同一座座空中楼阁。向东望去,便可看到滔滔东海,碧波万顷。若是向下望去,可以见到小瑶台的斗拱飞檐和更在小瑶台之下海陵县的万家灯火。
置身其中,几乎让人有立身云端,登于仙境之感。
这海市商会好大的手笔,这拍卖会竟是在天上举行。
方亭围着的中央是一座巨大的莲花台。莲台上千叶金瓣,托着万千琉璃灯盏,照得夜空亮如白昼。
看着李璧月惊异的目光,小五道:“贵客应该是第一次来参加我们海市的拍卖会吧,小五身为这‘清明阁’的侍奴,按照规矩,应该是由我就给贵客介绍一下我们海市大会的拍卖规矩。”他刚才差点被切下脖子,此刻面对李璧月倒是没有半点害怕或恐慌,若无其事,侃侃而谈。
“贵客进来的地方叫小瑶台,是我们海市商会在海陵县的大本营。而我们现在在的地方,叫大瑶台,也是一年一度的海市拍卖会的会场。我们海市的拍卖,又被称为瑶台会。”
“所以每年的瑶台会只会发出二十四张请柬,对应的是此间的二十四座方亭。这二十四座方亭以节气命名,各有一位侍奴服侍贵客。譬如现下我们所在的这一座方亭名为‘清明阁’,而左侧的这一座名为‘春分阁’,右侧的这一座名为‘谷雨阁’,后面以此类推。”
李璧月顺着看了过去,只见在左边的“春分阁”里的是一位锦衣貂裘的富贵公子,他怀中抱着一位的妖娆红衣大美人儿。在如此喧嚣热闹的场合,两人却耳鬓厮磨,旁若无人,时不时可听到那美人发出的娇笑声。
而右边的“谷雨阁”则是一位满面髯须的胡商,这位是一个人来的,这阁中的侍奴是一位金发碧眼的波斯少女,眼下正被那胡商抱在怀中,两人正忘我的拥吻。
她向四周望去,发现方亭中大多数都是一男一女。若客人为男客,亭中侍奴便是女子。若客人是女子,亭中侍奴便是像小五一般容貌姣好的美少年。大部分的都已像她的“左邻右舍”一样粘在一起。
她忽然有些明白,阁楼在停稳之前晃荡的那一下,小五会向她跌了过来恐怕并非意外,而是有心献媚。
这海市瑶台,除了是个巨大的销金窟,更是纵情声色之所。她并非不懂这些风月之事,从前在长安之时,就见过贵族之家豢养的优童伶女,互相赠送成风。在她成为承剑府主之后,更是收到了几位公主郡主赠送的“特殊礼物”。她看向小五的脸色多了几分审视,这海市的侍奴的真实作用,怕并不是讲解规矩这般简单。
小五看出她的戒备,倒也坦荡。微笑道:“其实每座方亭中的侍奴,除了讲解规矩之外,都是供客人使用的。不过我知道,贵客对我没有兴趣,所以我也不会再做什么。”
李璧月微微松了口气,她在这样的场合还真的有些不适应。
小五从桌下的暗格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酒水和茶点,一一摆在桌面上:“今夜的拍卖会时间不短,贵客要喝点什么,西域的葡萄酒、江南的女儿红、北地的杏花村等等,凡各种珍奇佳酿,我们海市皆有准备。”
“我不喝酒。”李璧月摇头,问道:“可有普通茶水?”
小五一双桃花眼眨了眨,随即一叹:“没人像贵客您一样,到了我们海市这一等一的销金窟,不爱美人,不喝美酒,只想着要一杯普通茶水。可惜,并没有——”
人总是会让自己表现得趋于合群,大部分的人到了这样的场合。就算不爱美人,也一般会愿意逢场作戏,避免表现得像个雏儿,就算不爱美酒,也会装装样子喝两杯,避免独立特行,被其余人当作异类。
但李璧月不一样,她已独立特行的存在了很多年,更不会为了别人委屈自己。
她能站在今天的位置,凭恃的不过是一把剑,一身剑骨而已。
她重复道:“我不喝酒。”
小五忽又笑了起来:“不过,茶水虽然没有,其他可以解渴的东西也是有的。”
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只玻璃瓶,里面装满了红色的液体。
“不瞒贵客,其实我也不会喝酒,所以每次到了这样的场合,都会悄悄地准备一瓶樱桃汁。这樱桃汁色泽艳丽,与西域的葡萄酒看起来一模一样,所以每次陪客,我都会将它混在葡萄酒中充数。”他压低声音,狡黠地笑了起来:“这可是我的秘密,还望贵客不要说出去。”
红露流泻,倾注入琥珀杯中,杯深玉魄浓。小五将其中一盏推至李璧月面前,另一盏自饮。李璧月轻轻啜了一小口,这樱桃汁口感酸中带甜,清爽不腻。
她浅浅酌了两口,便将杯子放下,向四周望去。
四周的场面更加热辣了,男男女女搂抱一起,多少有些不堪入目。虽然开场的时间将近,主持人已经开始上台准备。但是似乎没有人关注那座高高的金色莲台,只纵情享受怀中的软玉温香。
李璧月本是为寻找线索而来,也就顾不得污染自己的眼睛。便沿着方亭的顺序,一座一座看过去,倒是看到一个画风不一样的。
在与她相隔两座方亭的“小满阁”内,竟坐着那日她在海陵府衙前见过的穷酸道士玉无瑑。他一身破旧道袍,与此地遍地的豪华奢靡毫不相称,偏他却没有半分局促。他眉眼飞扬,不知在说些什么,那亭中的娇美侍奴被他逗得前俯后仰,几乎笑得合不拢嘴。
李璧月眉头轻蹙,她先前在玉无瑑体内留下一道浩然剑印,按理来说,玉无瑑出现在她附近不远处,她应该有所察觉。她感应了一下,发现她昨日留下的那道剑印竟然消失了。
而且,据她所知,这位玉相师一穷二白,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本身已足够让她感到意外。
李璧月问道:“你们瑶台会发出请柬的标准是什么?今日在座的这些客人都有谁?”
小五道:“我们海市商会是由来自各国的十二支商队组成。按照规矩,隶属海市商会的所有商队,都会有一张请柬。”他指了指“春分阁”的锦衣公子,道:“比如这位林允公子,便是海陵福海商会林家的少主。”
海陵林家?李璧月想起来了,她昨日下午去的便是林家的船坞,这么说这位林公子便是昨日街上纵马撞人的林镇的儿子。
小五又望向右边道:“右边‘谷雨阁’的这位胡商,他名叫苏莱曼,是来自西方大食国的大商人,在海上拥有一支由十五支大船组成的商队。”
“方县令作为本地父母官,每年都会有一个固定席位。除此之外,剩下的十一张请柬都是由我们海市商会的大掌柜亲自发出邀请,邀请的对象都是大唐的门阀世家,巨贾豪商。比如,大唐顶尖的五姓七望每年都有固定的席位,每年海市大会上花钱最多的也是这些人。”
李璧月有些明白了,这里除了她自己,剩下的不是海市的股东老板,就是过来一掷千金的豪客。她指了指玉无瑑那一席:“那这位是怎么回事?我不久前见过此人,此人穷得连六文钱的酒酿圆子也吃不起,难道也是你们海市的大主顾?”
小五道:“那座小满阁,原是清河崔氏的固定席位。听说今年清河崔氏出了点变故,并没有派人来参会。不过,每一位入场的贵宾,海市大掌柜的认定的。这位贵客能出现在这里,必是得到了大掌柜的允准。至于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恰在这时,玉无瑑也朝这边看了过来。见到她,他似乎微微一惊,随即好像并不认识她一般偏过头去。
第009章
拍卖
忽地,那千叶莲台上鼓声一响,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主持人高声道:“今日是海市一年一度的拍卖会,诸位客人想必久等了。海市这便奉上今日第一件珍品,是一对来自万加的紫色孔雀。”
说话间,侍从搬上了一个罩着金色绸缎的巨大铁笼。两名美貌侍女一左一右,将金幕解开,两只孔雀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孔雀一雄一雌,羽色鲜亮,更难得的是尾羽并非常见的蓝色或绿色,而是呈现瑰丽的紫色,高贵而神秘。
大唐贵族之家,多有专门的园林饲养各种珍禽异兽。李璧月从前也见过孔雀,但都不如这一对紫色孔雀吸人眼球。很快,四周方亭传来阵阵赞叹之声。
主持人道:“这对紫孔雀来自‘谷雨阁’的苏莱曼商队,是在苏门答腊的河谷猎到的。这可是连皇宫的御苑都不一定有的珍禽,更难得的是刚好一雄一雌,若是买回去精心饲养,还能将如此珍稀异种繁衍下去。苏莱曼先生订下的起拍价为三万两白银,益价三次,现在起拍。”
谷雨阁内,那胡商苏莱曼显然也对自己的这一对孔雀寄予厚望,端着酒杯,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金莲台。
很快有人喊道:“三万五千两!”
“四万两!”
“四万五千两!”
竞价了几轮之后,这对紫孔雀最终以十万两白银的高价被博陵崔氏斩获。
接下来几轮拍卖的物品也是几件出自海外的异宝,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金绿色猫眼石,一株半人高的珊瑚树,还有一块极品迦南沉水香。虽然都没有十万两银子这么高,但都拍出了不菲的价格。
李璧月没有参与竞价,只是留心各方动静,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拍卖继续,相继又有几件珍宝被卖出。这时,场面已经逐渐沉寂了下来,一来,后面这几件物品已经没有前面那么稀缺,二来,一些主顾前面银子已经使完了,后面也只能望洋兴叹。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是在等最后压轴的珍宝。按照拍卖行当的规矩,最后的一件拍卖品才是本次拍卖会上价值最高的。
钟声响起。
主持人再次走向台前:“接下来要拍卖的是一件来自扶桑国的重宝,不,准确来说,这本是我大唐国的稀世之珍,可惜流落异国多年,近日才回到旧土……”
李璧月呼吸一顿。
“来自扶桑”,“流落异国多年”,“近日才回到旧土”。难道佛骨舍利会在这海市拍卖会上出现吗?
场面一时寂静,今日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大都知晓前两日海上“佛骨舍利”失踪之事,心中生出无限遐想。
主持人不慌不忙,微笑道:“这件藏品就是,六十年前杨贵妃用过的金雀翠翘玉步摇。”
“当年玄宗深爱贵妃杨玉环,可惜安史之乱时,陈玄礼认为是国舅杨国忠作乱才导致安禄山谋反,在马嵬坡发动兵变,要求玄宗处死杨贵妃,玄宗无奈,只好命高力士在佛堂缢死杨贵妃……”主持人轻轻一叹:“诸位应该都读过大诗人白居易写成的长恨歌。‘六军不发无奈何,婉转娥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这金雀翠翘玉步摇就是当年玄宗送给杨妃的定情信物,可说是承载了两人的一番痴恋,极具收藏价值。”
台下有人问道:“既是杨妃之物,为何说是从扶桑而来?难道说马嵬坡兵变之后,这玉步摇被人带去了扶桑?”
主持人道:“玄宗深爱杨贵妃,怎么舍得真的将其处死。当初死在马嵬坡的根本不是杨贵妃,不过是道家方士的障眼法,在陈玄礼等人面前做了一场戏。马嵬之后,玄宗命人送杨贵妃远渡东瀛,另派心腹唐如德将军率人保护。这金雀翠翘玉步摇,当初也被她带到了扶桑。之后,杨贵妃在扶桑安享余年,直到近日,当年那位唐如德将军的后人回归中土,才将这件至宝携回。这金雀翠翘玉步摇便是她委托海市出卖。”
主持人敲锤:“起拍价,一万两白银。”
竞价很快开始。但是叫价的人并不多,虽然主持人说了一番杨妃未死、东渡扶桑的玄奇故事,但是大部分都对此将信将疑。能到这海市拍卖会上来的都是人精,生怕多花钱当了冤大头。
仅有两三家参与竞争,而且加的价格也并不多,每次五百一千的向上抬,最后价格停止在一万三千两。
主持人正欲举锤定拍,这时,李璧月听到左侧内传来一道女子明亮的嗓音:“春分阁,一万五千两。”
她朝旁边看去,只见之前与林家公子一直腻歪在一起的红衣女子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她倚着方亭角柱,手里拿着一只琉璃杯,杯中满盛着琥珀色的葡萄美酒。酒色轻轻荡漾,她眸中秋波也轻轻荡漾着。
李璧月先前以为她是这春分阁的侍奴,此时才发现她举手投足之间明艳而张扬,与海市商会这些经人豢养的侍奴,绝不相同。
那林家公子听得她叫价,面上一急:“樱娘,我们买这个干什么?”
那女子轻轻呷了一口杯中美酒,送了一个媚眼,道:“允郎,难道樱娘的美貌,比不上杨贵妃吗,配不上这玉步摇吗?”她唇色美酒未干,便去吻林允的耳朵。
林允骨头都酥了,但尚存一丝理智,道:“当然比得,就算十个杨妃也不及你。可是杨妃东渡之说一直只是传闻,这玉步摇未必是杨妃之物。”
“怎么不是?你不信,只不过是因为你们男人不信玄宗对杨妃是真爱,竟然愿意花费这么大的力气保全心爱之人的性命。可这玉步摇既然是海市拍卖之物,海市的大掌柜必然鉴定过真假。海市这么多商队,在各国行商,想必是到过扶桑,调查过此事,不然这位主持人又何以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呢?”
那红衣女郎娇笑道:“允郎,这玉步摇是当初玄宗与杨贵妃海誓山盟的见证。难道允郎你待我之情竟不如当初玄宗对杨贵妃吗?你口口声声说真心待我,难道你的真心竟不值区区一万五千两银子吗?”
美人含嗔带媚,一笑之间更有万种风情,林允不自觉道:“值,当然值。”
那主持人见他们两人争吵,问道:“你们决定了没有,到底要不要加价?”
林允咬牙道:“加,春分阁,海陵林家,一万五千两银子。”
也许是那红衣女子一番话稍稍打消了大家的犹疑,又有几家下场参与了竞争,随着金雀翠翘玉步摇价格越来越高,林允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那名为“樱娘”的女子仍是成竹在胸,一直参与竞价。
又过了一会,有人出到了三万两银子的高价。樱娘叹了一口气,不再举牌出价,林允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璧月望向小五:“你们海市拍卖还会找人抬价吗?”绯樱如果不出价,那原本的买家一万三千两就可以将玉步摇拍下,可是经过绯樱抬价之后,最后的成交价是原先的两倍多。可樱娘最后并未竞拍下这玉步摇,怎么看她都像是个抬价的“托”。
如果她是海市的侍奴,那海市着实有自己抬价之嫌。
小五摇头道:“海市拍卖自有规矩,绝不会找人抬价。她是跟那位林公子一起来的,不是我们海市的人。”
这一段插曲很快过去。接下来的几种拍卖品,有兴趣的人不多,拍出的价格不高,还有几件无人问津而流拍,很快拍卖会也进入尾声。
“诸位贵客,接下来便是本次拍卖会的最后一件稀世奇珍。”主持人站在金莲台上:“事实上这件宝物也是在本次拍卖会开场一个时辰之前,被送到海市商会,大掌柜看过之后,决定让它取代苏莱曼先生的一对紫孔雀成为本次拍卖会的压轴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