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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张医师最后又朝解予安嘱咐了一句,接着便站起身,收拾东西道:“要说的便是这些,之后我会定期地过来给二少诊脉,如有什么进展,你们及时联系我。”

    张医师说得很是详细,沈南绮和老太太在之前医生把脉时就已问了许多病情细节,这会儿也没什么要再提问的,两人便一块起身,送张医师到门口去。

    随着长辈出门,小会客厅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还有个黄佑树。

    纪轻舟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托着下巴看着解予安,浅笑道:

    “解元元,你的治疗结束了,说不定明天就可以恢复视力了,开心吗?”

    解予安正用手帕擦着额头脖颈的潮湿汗意,闻言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我也很开心。”纪轻舟抬手帮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语气散漫道,“等你恢复了,我就自由了,还可以拿到一大笔酬金去买一栋自己的小洋房。”

    解予安动作一顿,道:“住这不舒服?”

    “舒服啊,但毕竟不是自己家,没那么自在嘛。”

    解予安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自在的。

    来这第一天就霸占了他的半张床,之后没过几天又霸占了他的书桌,后来更是直接把楼下的裁缝间变成了他的分店。

    他考虑了少时,找到原因问:“你不喜欢和长辈住?”

    “嗯……偶尔我不介意,一直和长辈住一块不行。”纪轻舟考虑着说道,向后靠在椅背上反问:“难不成你喜欢啊?”

    解予安轻抿着嘴唇,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

    他的确更习惯独处,从少年时搬来上海起,整个东馆二层除了客房便都是他的私人空间,即便后来出国念书,也是自己住一间宿舍。

    所以纪轻舟刚来时,得知私人空间需要与一个生人共享,他是极不习惯,甚至带着点怨气的。

    一方面他能理解家里人为他所做的决定,也知晓自己身边需要一个照顾他生活起居之人,一方面他又不自觉地抗拒陌生人的靠近,对这可笑的婚姻和结婚对象不屑一顾。

    而此时距离他归国那天也才过去了四个月,他却已建立了一套新的生活模式,并沉溺其中。

    一想到纪轻舟离开后,清晨将无人叫醒,睡前无人说上一句“”,平时更无人在旁拌嘴斗舌,便感茫然无措又心烦意乱。

    可他又有什么理由让纪轻舟留在这呢,即便是亲兄弟,也没有夜夜睡一张床的道理。

    “那届时我们搭个伙,一块搬出去。”解予安思索不出一个好的办法,干脆依着自己的本能提议道。

    纪轻舟微微挑眉,笑着问道:“我为什么要和你搭伙?你又不是没钱买房。”

    “住习惯了。”他顺嘴就给出了这么个答案。

    “哦,你和我住习惯了,就非要我一直陪着你啊?你是什么宇宙中心、世界主角不成,我就非得围着你转。”纪轻舟对他的回答不以为然。

    即便解予安平日流露的气质总是深沉而静穆的,似乎内心清醒洞彻,刚毅且成熟,而这会儿对方的思维想法在他看来却有些过于理想化。

    于是平心静气劝道:“不习惯也是要习惯的,等你眼睛好了,就该回归到你正常的生活轨道中去了。”

    解予安默然无言。

    什么正常的轨道,他现在回想起出国前的生活,还是在圣约翰中学念书的时候。

    至于国外那几年则永远忙碌个不停,上课也好训练也好,抑或登上战场,指挥作战,直到在医院醒来,变为瞎子,如今回想起来,始终都像蒙着层灰色的雾气,匆匆忙忙恍如梦境。

    解予安不介意回归那种忙碌的生活,只是不想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可这究竟是为何又难以言表。

    倒是纪轻舟,突然参与进他的生活里,搅得他心绪凌乱不堪,怎么能做到如此轻易地就抽身离去?

    他就没有养成一丁点关于自己的习惯吗?

    脑中闪过这一念头,他下意识地张口想说点什么。

    这时会客室门忽然打开,沈南绮探进头来道:“你们怎么还坐在这,快带元元上去换套衣服,等会儿下来吃饭。等吃完了午饭,轻舟你帮我参谋参谋今晚的舞会礼服我该怎么搭配。”

    纪轻舟被岔开了思绪,抬眉询问:“您说的是皇后饭店的开业舞会?”

    “是啊,你想去吗?”

    “不了,我下午还得去工作。”纪轻舟笑着回道。

    待沈南绮转身离去,就握住解予安搭在椅子上的左手说:“走吧,带你上楼换衣服。”

    解予安从容起身,拿上了手杖。

    从小会客室沿东侧楼梯到卧室的路径,他其实早已熟记在脑海中,完全不需要人引路,但也未拒绝身边人的牵引。

    跟着纪轻舟走了几步后,在即将踏出会客厅门时,他倏然停住了脚步。

    纪轻舟疑惑扭过头,捏了捏他的手掌问:“怎么了?”

    “我……”

    “嗯?”

    解予安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淡淡说了句:“没什么。”

    纪轻舟不快地咋舌:“故意吊我胃口是不是?”

    “嗯,逗你的。”解予安略带促狭意味地说道,接着就迈开步伐,反牵着纪轻舟进入了走廊。

    他需要好好想想,解予安暗暗自忖,找到一个必须要在一起的答案。

    ·

    午饭过后,纪轻舟就依照之前的安排,陪同沈南绮去了西馆二楼她的专属会客室。

    沈南绮知晓他等会儿还要去工作室上班,为了不耽误他时间,已经让梁管事将她新做的礼服拿出来挂在了衣架上。

    “这是我在裕祥定做的,选了个极简单的式样。”

    沈南绮提起那件裙子给纪轻舟展示道,“你觉得怎么样?”

    那是一件黑色丝绸的连衣裙,的确是十分简洁的款式,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或设计,连方便穿脱的暗扣都设计在了背后。

    略宽松的上身,腰部自然收紧,裙子则为斜裁垂落的A

    形裙,裙长盖过脚踝。

    基础的廓形,精简的剪裁,唯一的设计亮点在于它的领子,是微微敞开露出脖颈和少部分锁骨肌肤的连身荡领。

    “挺不错的,沉稳优雅很适合你。”纪轻舟如实说道,“不过,穿去舞会的话,稍微有些无聊。”

    “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我又搭了条披肩。”

    沈南绮说着放下礼服,拿起了搭在沙发上的洁白披肩,“不是你说的吗,晚宴适合穿白色,我就准备了这么一条白色的披肩,不过之前试穿后,又觉得不大适配。”

    纪轻舟仔细瞧了瞧那件礼服,其实他觉得这件衣服若是无袖款式,配上一双长筒的手套会更有韵味,有了袖子就显得太过沉闷死板了。

    “您可以先试穿上给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沈南绮轻松应声。

    随后她就提着礼服,叫上梁管事去了隔壁衣帽间。

    屋子里,纪轻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思索了片刻,接着拿起那条飘逸悬垂的白色披肩试了试长度,又在化妆台上翻了翻,看到盒子里装着一条绕圈叠戴的长珍珠项链,就拿了起来绕过披肩比了比,心里产生了个大概的改造之法。

    那礼服约莫不大容易穿,过了十几分钟,沈南绮才换好衣服过来。

    进屋见他手里提着条珍珠项链,还将那条白色的丝绸披肩对折着挂在了珍珠项链上,一头雾水问:“这是做什么?”

    “有个想法,看看能不能行,”纪轻舟调整着披肩垂挂的长度说道,“您请抬抬手臂。”

    沈南绮尽管疑惑,还是依言照做地抬起了双臂。

    纪轻舟便走到她身后,轻声说了一句“冒犯”。

    随即将套着披肩的珍珠项链绕过她腰间,微微松弛地扣上,然后开始整理起那原本是披肩、现在可看作为简易围裙的丝绸布料。

    沈南绮看着他的动作,此时才恍然大悟:“奥,这是把我的项链变成腰带,披肩变成了裙子!”

    “对。”将那包裹在左后腰胯部分的丝绸布料调整到恰到好处的弧度和位置后,纪轻舟给右前侧一高一低自然垂落在裙身上的长披肩交叉用别针做了个固定,使得其造型更为稳固,跳舞时也不会滑落松散。

    “行了。”最后整理了一下这简易围裙垂落的褶子,纪轻舟便直起身退后欣赏道,“您可以去照镜子了。”

    “这么简单就结束了?”沈南绮话虽这么问,心底却觉得以他的审美,对礼服的改造肯定没有问题。

    随即走到试衣镜前一瞧,果然,搭配效果令她分外惊喜。

    有了这丝绸披肩的调整装饰后,身上的礼服顿时不再那么沉闷单调了。

    飘逸灵动的白色丝绸给这黑色的长礼服做了个完美的切割,强调了腰线的同时,破开了长裙过于庄重严肃的气氛,显得身材比例更为修长苗条。

    而有了这珍珠项链的腰带装饰,又多增添了几分精致贵气的层次感,使得这套搭配更为自在、时髦和浑然一体。

    “这想法不错,全然看不出是临时改造的,恐怕严老板在这都要疑惑一下,这是否是他做的那件裙子。”沈南绮诧异感慨。

    “您还可以再戴上一双白色的丝绸短手套,视觉效果会更平衡完整,上次您参加陆小姐生日宴那双手套就很适合。”纪轻舟站在她身后说道。

    沈南绮望着镜中的自己满意点了点头。

    接着不知想到什么,倏然转身,抬着眸子看向他,沉吟片刻后道:“这个月的零用钱是不是还没给你?”

    “啊?”纪轻舟没料到她会突然转到这个话题上来,不禁愣了愣。

    沈南绮莞尔一笑,似乎对他此刻的表情很是满意,旋即便朝梁管事招招手道:“这个月给他零用钱再多加五元,你先去准备上。”

    “额……”纪轻舟又有了种被老佛爷打赏之感,低声犹豫着劝道:“其实,也不必……”

    “来,给我选对耳环。”沈南绮直接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走到化妆台前掀开了首饰盒盖子,露出了里面琳琅满目的耳饰。

    “哦。”纪轻舟见状就应了一声。

    心想既然沈南绮愿意给他便接着,就当是多兼职了一份造型师的工作了。

    第75章

    夜班

    随着夜幕降临,

    大街小巷都逐渐归于静谧,而黄浦江旁的外滩却依旧灯火辉煌。

    在成排雄伟的西洋建筑群中,其中一幢立面采用爱奥尼柱式的文艺复兴风格大楼今夜格外喧哗热闹。

    一辆辆私家车停在建筑旁的马路上,

    出入之人皆穿着西装礼服、打扮得光鲜亮丽。

    今日是皇后饭店的开业典礼,各界名流接受邀请,汇集此处,参加这盛大的社交舞会。

    “连工部局总办间的总裁都请来了,

    程敬仁此次也是下了血本。”

    富丽堂皇的宴会厅内,沈南绮静静环视了四周一圈,认出不远处正被几人包围着的洋人总裁,

    不由得侧头朝身旁的丈夫轻声低语了几句。

    要说这皇后饭店的程老板何处惹怒了沈南绮,

    倒也没有,只不过那男子个头矮小、样貌平平,生着一双贼光熠熠的小圆眼,

    行事作风又是出了名的张扬好色爱炫耀,

    令她每次看见就会联想起贪婪的老鼠,

    不怎看得惯。

    解见山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臂,说道:“我去和他们交谈几句,

    你可要一起?”

    沈南绮抬起眸子,正好望见程老板举着酒杯朝那洋人总裁走去,

    就干脆地松开了丈夫的手臂说:“你自己去。”

    解见山不觉意外地点点头:“那你先去同朋友聊聊天,

    等会儿舞会开场,我来找你。”

    “知道了。”沈南绮早已瞄准了一个认识的朋友,

    就是曾经的老同学陈颜珠。

    对方今日穿着一身华丽的深灰色礼服,

    戴着一顶宝石闪烁的丝绸小帽,可谓是人群焦点,很难不令人注意到。

    说来,

    她还见过这套裙子的设计图呢,实物果然更漂亮……

    沈南绮暗忖着,提着裙摆径直地朝老同学走了过去。

    “好巧,解太太,我刚和慧怡夸你外甥手艺好,就看见你了!刚到的吧,你先生呢?”

    陈颜珠正同一位认识的年轻夫人聊着自己今日穿戴的裙子首饰,见她过来便打了声招呼。

    同时目光已将沈南绮今日的打扮仔细打量了一遍,最后判定对方这一身也不错,但没有自己惊艳美丽。

    “在那边呢。”沈南绮朝着解见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他们聊的事,我不感兴趣。”

    “我也是。”陈颜珠一边露出笑容附和,一边抬起戴着黑色丝绸手套的右手,朝侍者招了招手,要了两杯红葡萄酒,递给了沈南绮一杯。

    沈南绮接过酒杯,注视着她被面纱半掩的神秘面容,不由得再次于心底感慨这套衣裙真是优美,有着一种低调而炫目的靡丽。

    “你今日的打扮可真是全场瞩目了,不过怕是不好行动吧?”她瞧了瞧对方拖在大理石地砖上的裙摆问。

    “是啊,所以特意提前在楼上定了间套房,礼服是在房间里换好了才下来的,否则这裙子大得我都坐不进车里。”

    陈颜珠抿了口红酒,口吻淡淡说道:“不过,走路倒不是问题,等会儿跳舞嘛,把这拖尾摘了就成。”

    她说着忽然半转身体,朝长窗旁的餐桌缓步走了过去,将杯子放在了桌子上,好似就为了向众人展示一下她美丽的衣裙般,随后又姿势极为端庄悠然地走了回来。

    伴随着她的动作,那层叠的镶满着亮片水晶的花瓣形裙片不住地闪烁着银光,仿佛洒满了月辉的湖面被风吹起了层层涟漪,波光粼粼,熠熠生辉。

    一旁的周慧怡早已看呆了。

    她今日所穿的礼服是特意花了重金找洋人裁缝打造的,玫瑰红的鱼骨胸衣搭配着奶黄色的蓬松裙身,裙面上用莓红色的丝绸玫瑰做了随意分布的点状系扎,稍稍提起的裙摆适当地露出些许衬裙的蕾丝花边,瞧着瑰丽又烂漫。

    为此,她还特意在脖子佩戴了一朵丝绸玫瑰花,出发前站在镜子前自我欣赏了好一会儿,自认自己今日这一套装扮分外的精致优雅。

    结果到了宴会厅,刚入场不久,她就看到了某个西班牙商行的老板夫人穿了套同样以玫瑰元素贯穿全身的深色连衣裙。

    那套礼服并未采用特别夸张的廓形或装饰,裙身仅使用了一种灰色带有黑色玫瑰印花的轻薄料子,从领口到裙摆线条自然流畅,轻盈而典雅。

    对方也很是会搭配,戴了顶黑色半透明纱质的阔沿帽,配上与之同色的浅口高跟鞋,脚踝处缠绕了两朵玫瑰花,真是自由浪漫又优雅迷人。

    霎时间,她便觉得自己今日的打扮有些过度用力,反倒变得俗气了许多。

    而之后,她转头又遇上了陈颜珠,险些被对方那一套碎银般闪闪发光的裙子迷了眼。

    这下真是一点可比性也没有了,若非实在好奇陈颜珠这一身是出自哪位裁缝之手,她都不愿和对方站在一块。

    周慧怡心底摇头暗叹,早知还不如像解太太这般穿一套款式简单的礼服算了。

    不必采用如此膨胀的裙摆、艳丽的配色,反倒很是高贵优雅。

    虽说只有黑白两色,但纯白的丝绸缎面在夜晚璀璨的灯光照耀下,亦如珍珠般柔美发亮,即便和陈颜珠站在一块,也不会被比下去。

    唯独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周慧怡刚这么叹息着,这时她于心里暗暗比较过的那位穿着玫瑰裙的商行老板夫人也走了过来,同她们、主要是沈南绮寒暄了起来。

    “诶呀,解太太,我真是太感谢您介绍纪先生给我认识了。”潘玉铃一过来,便拉住了沈南绮的手说道,“我今日很是不同吧?”

    “原来是潘夫人啊,天哪,我现在才认出你来!”沈南绮其实早就认出了她,却故意夸张地作出回应。

    被潘夫人轻锤了下手臂,才笑容明丽地认真回复道:“很漂亮,这样的打扮很适合你。”

    沈南绮自然清楚她这身礼服是出自谁手,当初就是因为纪轻舟先接了潘玉铃的礼服定制,才没时间接她的单子。

    “您回去记得帮我向纪先生传达一下我的谢意,改日我再去他店里做衣服。”

    潘玉铃正这么愉悦地说着,这时忽听一旁的年轻女士插口问道:“您这身也是解太太外甥做的?”

    “是啊,你也是吗?”潘玉铃不认识这位年轻夫人,但还是耐心做了回应。

    周慧怡微微摇头,柔声道:“我是在泰勒先生那定做的。”

    “泰勒先生?”潘玉铃疑问,她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陈颜珠见状便接了一句:“是一位很有名的英国裁缝。”

    “哦,是吗,他做得真好。”潘玉铃微笑客套,心里则想这很有名的洋人裁缝审美也不过如此。

    话到这里,潘玉铃就想再去找别的熟人显摆一下自己的新造型,此时一道男声打破悠扬的乐声,从身后传来:

    “几位夫人,我是程先生请来的《申报》记者,几位夫人的打扮真是靓丽得各有千秋,我可否给你们照上一张相片?”

    夫人们闻言扭头看去,便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哔叽西装、戴着黑框圆眼镜的平头青年笑容洋溢地站在不远处,身旁还架着一台笨重的木制相机,看样子的确是报社派来的记者。

    潘玉铃还真挺想拍个照片留念的,就问了句:“会上报纸吗?”

    “也许会,倘若诸位介意,我便同老板说一声,将几位夫人的相片单独洗出来寄给你们。”

    “这倒是可以。”陈颜珠闻言就应了声,转头用眼神询问了下身旁朋友,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那要怎么拍?”沈南绮问。

    “几位尽管聊天就好,方才那样轻松愉悦的氛围就很好……”那平头青年已经开始摆弄起相机。

    四位夫人闻言,便就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那般,聚在一起自顾自地聊了起来,只是暗暗地都把后背挺直了几分,面部的表情也不禁绷紧了起来,神色上显然没有方才那么松弛自然。

    好在这微妙的尴尬情绪在此时的相机里也并不明显。

    稍后,只听快门轻响,镁光闪过,这一刻便被定格了下来。

    ·

    皇后饭店今夜的喧嚣才刚刚开始,而此时的解公馆内则分外的清净安逸。

    解予川今日加班稍微晚了些,回到家里,见大餐厅灯光明亮,以为有家人在等候自己,便穿过西侧走廊进了餐厅。

    结果进门一瞧,只看见他弟弟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杯茶水,好生孤独寂寞。

    “怎么就你坐在这?”他诧异询问。

    话落,又见一条小狗从桌底钻了出来,朝自己摇了摇尾巴打招呼,便不禁失笑道:“哦,还有小豪在此陪你,爸妈他们呢?”

    “赴宴去了。”解予安平淡回答。

    “奥我想起来了,是皇后饭店的开业礼吧。”解予川说着,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坐了下来,吩咐女佣给自己送饭菜过来。

    接着扫了眼解予安身旁的座位,询问:“轻舟呢,还未下班?”

    这个家里竟然还有比他加班到更晚之人,解予川问出这句话时,既有些同情,也有些宽慰。

    解予安没有回答,转而问:“几时了?”

    “快七点半了吧,我下班时就已七点了。”解予川边回答边掏出怀表看了眼,“七点二十八分。”

    “嗯。”解予安不冷不热地应了声,旋即起身朝等候在一旁的黄佑树道:“备车。”

    ·

    夜晚的马路比起白日要空旷得多,月色皎洁,为苍茫的夜色增添了几分清凉之意。

    汽车一路疾驰,开到了霞飞路的别墅区路口。

    夜里路口的环境寂静昏暗,树影幢幢,略有些森然之感,不过于解予安而言,是白天是黑夜则没什么差别。

    两人踏上台阶,进入院子,黄佑树一眼望去,就见那白色洋房不仅一楼亮着灯,二楼后侧窗户也还透着灯光。

    “如何?”解予安问。

    这问题问得没头没尾的,黄佑树却听懂了他的意思,回道:“书房还亮着灯。”

    解予安抿了抿唇,不必黄佑树搀扶,用手杖探着石砖小径,步伐平稳地走上了洋房的走廊。

    踏入门厅时,二人正好碰上了提着扫把畚斗刚打扫完会客室卫生的胡民福。

    “二少爷,您怎么来了?”胡民福先是略感讶异,旋即反应过来:“奥,您是来接纪先生的吧?”

    “你们还没下班?”解予安听见他的声音便问了句。

    “冯二姐和鱼儿小姐早就忙完下班了,我刚去楼上敲了纪先生的门,他说他还要忙一会儿,让我先回去,但我想他一人在这,不是太放心,便在楼下等会儿。”

    解予安点了点头,接着就同阿佑一块上了楼,走到东北侧的房间门前,抬手敲了敲。

    “马上画完了。”里面当即传来了青年的嗓音。

    解予安就直接按动门把手,推门走了进去。

    才走了几步,脚下已经踩到了两个纸团。

    纪轻舟听见开门声不由得蹙眉扭头,一见是解予安,就诧异挑起了眉角问:“怎么是你啊?”

    “几点了,还不回家?”解予安语气温和,分明上楼前情绪还很是不快,这会儿听见他的声音,倒是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纪轻舟撇了撇嘴,回过头接着画稿,解释道:

    “我想把这套画完了,完成任务再回去。本来傍晚那会儿就该画完的,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脑子稀里糊涂的,先是看错了客人的尺寸,导致两个小时的活白干,之后又生产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垃圾。

    “刚刚好不容易有了点灵感,不想打断,就想干脆画完迟点回去得了。反正你不是说了吗,每月容许我晚回家两次,不涨房租。”

    解予安听出他语气压着的烦躁情绪,知道此时但凡自己说出一句不好听的,必然要争吵一番,顿了顿便语气平静问道:“还要多久。”

    “最多十分钟。”毕竟是好心来接自己下班的,纪轻舟被打断了工作也生不起气来,就揉了揉头发道:“先不上色,画完底稿就成,你去椅子上坐会儿吧。”

    解予安拿他没有办法,只好转身坐到安乐椅上安静等候。

    一旁,阿佑看了看房间地板上随处可见的废纸,就轻手轻脚地收拾了起来。

    纪轻舟说是十分钟,实际只花了五六分钟的时间,便完成了稿子。

    做完今日的工作后,他顿感神清气爽,接着就揉了揉自己脖子,起身朝解予安说道:“走吧,快饿死我了,看来以后得买点面包饼干之类的备在工作室里。”

    解予安一听他口吻变得轻松,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

    不紧不慢地拿着手杖站起身,回道:“还想加夜班?”

    “这算什么夜班,不是还没到八点吗?”纪轻舟说着抬起自己的手腕看了眼:“哦,已经八点了。”

    “不会看表,也看不见外面的天色?”

    “居然画了这么久吗?难怪我肚子这么饿。”

    纪轻舟假装没听见身边人的冷嘲热讽,接着就抬手关了灯,握住了解予安空闲的左手,拉着他走出房间道:“走吧走吧,赶紧回去吃饭。”

    解予安跟着他的步伐走下楼梯,走了几步倏然开口道:“明天给这里装个电话。”

    “啊?”纪轻舟先是疑惑,旋即反应过来,他是为了方便催自己下班。

    就说:“没必要吧,装个电话也不便宜,话费还贵。”

    “我出钱,你担心什么?”

    “好吧好吧,你出钱,听你的。”换个角度想,装了电话,起码他联系顾客就更方便了。

    熄灯关门的活交给了阿福,下楼后,纪轻舟同解予安直接离开了工作室。

    忙了大半天的工作,靠着一口劲支撑着,一坐上车,他便泄了气,浑身轻飘飘地往解予安肩上一靠。

    “累死了,手都给我画麻了。”

    解予安听着他明显带有疲倦之感的低哑声音在耳畔响起,心里顿然间划过一丝酸疼之感,摊开手掌说道:“拿来。”

    “嗯?”纪轻舟懒洋洋地出声,不知他要自己拿什么。

    见那只宽大修长的手掌伸了过来,就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右手搭了上去。

    结果还真给对了,解予安随即就握着他的手腕,用拇指给他按揉了起来。

    在纪轻舟印象里,解予安的力气一直是挺大的,并且下手经常没个轻重,而这会儿,他按摩的力道却是不轻不重正好,细致温柔很是舒适。

    车窗撒入的灯光与月辉间或在男子身上流动着,纪轻舟垂眸凝视着自己被握着的右手,胸口渐有暖流涌起。

    不禁开口:“我发现,你有时候还是蛮贴心的。”

    解予安唇角微微抬了抬,说:“知道就好。”

    纪轻舟“嘁”了声:“真是一点不谦虚。”

    话是这么说,嘴角却也泛开了笑意。

    第77章

    第二期画报

    “这些个报社记者的嘴巴,

    真是没一个可靠的。”

    礼拜日清晨的餐桌上,虽不用上班,沈南绮还是早早地就坐在了餐桌旁,

    手里拿着份《申报》摇头叹息:

    “说好不登的,还是登了上去。”

    “登什么?”纪轻舟用公筷夹了只小笼汤包,沾了点醋,放在解予安的勺子里。

    看着对方将包子放进嘴里,

    未被烫着,才移开视线,看向沈南绮问。

    “一周前的事了,

    就是那皇后饭店的开业礼,

    之前便上过报纸宣传,今日又上了报纸,程老板真是没少花钱。”

    沈南绮说着,

    将那份报纸折了折,

    递给了他。

    纪轻舟接过报纸,

    一眼便看到了版面正中的照片,并很快通过图片上几位女士的衣着辨认出了其中三人的身份。

    这里面陈颜珠和潘玉铃是正面对着镜头的,

    沈南绮同另一位他不认识的女士则侧面相对。

    图片背景看着有些模糊,但光线明亮,

    通过几人的服装打扮很能体现当日晚会之隆重盛大。

    纪轻舟发现这报纸上的照片比自己想象中要清晰些,

    居然能大致看清人的衣着和长相。

    当然,也可能是他原本对这个时期照片的清晰度期待值太低了的缘故。

    “拍得倒是不错,

    沈女士你是里面最漂亮的。”纪轻舟先是夸赞了一句,

    尔后思索道:

    “倘若报社是违背了你们的意愿登的照片,应该可以起诉他们吧?

    “不过这可能也不算是侵犯肖像,照片看起来你们像在聊天,

    也许只能算作公共场合的抓拍。”

    沈南绮闻言就拿过报纸又看了看照片,若有所思道:“对了,当时那记者说让我们顾自己聊着即可,听你这么一说,他还挺狡猾。早知我也戴顶帽子,像玉铃这样露个半张脸,认识的人也看不出来是我。”

    “是啊。”纪轻舟附和一声,见她只是抱怨两句,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便不再多提这个话题。

    将一杯牛奶喝完以后,他擦了擦嘴,准备起身去上班。

    这时沈南绮瞧了他俩一眼,倏而想到:“等元元眼睛恢复了,咱们一家人一块照张相吧,也有许久没照过合照了,届时请个摄影师,或者干脆去买台相机来,如何?”

    纪轻舟略微迟疑,心想等解予安眼睛好了,自己未必还在这,就没回答,只是撞了撞身边人的胳膊道:“问你呢。”

    解予安不假思索便答:“可以。”

    随即,他又偏头朝向纪轻舟:“你不拍?”

    “拍啊,你们叫我拍,我就来呗。”纪轻舟坦率笑了笑。

    沈南绮察觉出他话里的意思,抿下嘴角道:“都在这住这么久了,你还怪生疏的,干脆到时候我就认你做亲外甥好了。”

    “行啊,我没意见,就看元宝弟愿不愿意喊我声表哥了。”纪轻舟开玩笑应道,转头看着解予安。

    “你等着吧。”解予安说道,语气里带着点悒闷不快。

    他如今在家中时已不再蒙着黑纱带,仅是闭合着眸子,脸上有什么情绪也就透露得愈发明显了。

    “欸,看来某人是不愿意了。”纪轻舟故作遗憾地朝着沈南绮耸了下肩。

    旋即便起身挥了下手道:“我去上班了,晚餐见!”

    沈南绮点了点头,待纪轻舟离开了餐厅,就提起筷子往解予安的粥里添了点小菜,问道:

    “你做什么又不高兴了,我是看你们关系不错,恰好我也挺喜欢轻舟那孩子的,便说认个外甥,你这般不乐意的,是有什么心事不成?”

    解予安沉默片刻,道:“表兄弟,不妥。”

    “一个名头而已,又非分家产,有何可不妥的,你也真是……”

    沈南绮摇了摇头,拿起了报纸,靠在椅子上继续看报,不再多言。

    ·

    八月中旬已是入了秋,但三伏天的天气依旧热得猛烈。

    顶着上午灼热的阳光到了工作室,纪轻舟走进门厅,被东西两室间流动的穿堂凉风轻拂过面颊,方感觉粘附于皮肤上的滚烫热意稍微削减了几分。

    胡民福已做完了早晨的打扫工作,这会儿正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厅处吹风休息。

    纪轻舟进门先同他打了声招呼,接着就径直地踏上了楼梯,前往二层。

    时间不过九点出头,工作室的员工们却都已抵达。

    半合着的门缝中传出制作间里的动静,有缝纫机声,也有女子轻巧快活的聊天声。

    “我家那个啊,真是个好生没趣的,对旁人都和气,就独独对我死样活气的,这也不是,那也不要,在家我是天天受他的窝囊气。”

    “这般难伺候便随他去好了。”

    “所以我这不就出来干活了嘛,每日早出晚归,他闹变扭我也不搭理,现在反倒变得好说话了。”

    “冯二姐定然没这烦恼吧,您都是当娘的人了。”

    “什么当娘不当娘的,都一个样,烦人得很。”

    “鱼儿妹妹以后找夫婿可要擦亮眼睛了,那种表面上对谁都和和气气的最是不好亲近,反倒那种平日里老实巴交、一声不吭的,更知道疼人。”

    “我还早着呢。”

    “你都十六了,我们那十六岁早就嫁人了……”

    纪轻舟推开工作间房门,里面的聊天声戛然而止,旋即响起了几人此起彼伏的问候声。

    “纪先生早。”

    “早啊,都挺精神的。”纪轻舟关上房门走进屋子,目光扫视一圈,方才还嬉笑热闹的几个姑娘此刻都红着脸低垂了视线,埋头认真干活。

    因阳光毒辣,南侧的窗子窗帘紧闭,尽管如此,隔着米白色纱帘射入室内的朝阳依旧明媚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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