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平心静气道:“我是眼盲,不是白痴。无端晕厥,我还察觉不了?”“那不管事后怎样,起码此刻这便宜是给我占到了。”
纪轻舟故作轻佻地哼笑了两声,“怎么样啊,解元元,是不是害怕了?晚上要不要跟我分床睡啊?”
解予安听他话语又不正经起来,却没像以往那样不做理睬,反而顺着接道:“怎么分?”
“不是,你真害怕啊。”纪轻舟还以为他不会信呢,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在意,就说:“那要么,晚上打个地铺?”
“睡地板?你确定?”
“我说你打地铺,你不是喜欢睡硬床吗?”
“……”解予安无言少时,轻飘飘吐出两字:“做梦。”
“那没办法了,你就担惊受怕着吧。”
纪轻舟说着,打了个呵欠,有些犯困起来,懒得再与他对坐闲谈,起身朝盥洗室走去道:“夏日夜短,赶紧睡觉吧,我去上个厕所就来。”
解予安听着他脚步声离去,伸手摸到茶几上的茶杯,端起喝了几口水,接着便起身走到床边,掀开薄被,平躺在了床上。
黑暗中,外面的雨声愈显嘈杂真切。
听着那哗啦作响的风声,他的思绪若平静湖面被投入了石子,漾开波纹涟漪。
一会儿想到纪轻舟竟然喜欢男子,一会儿又想到对方和那京城某人间不清不楚的往事……
前者令他迷蒙、困惑又隐隐暗藏着几分难言的渴盼,心脏似疾风中急促翻腾的风筝,悬浮着,飞腾着,久久落不了地。
后者则令他颇感烦闷,想起此事来便不禁眉头紧锁。
过了会儿,纪轻舟从盥洗室出来,见解予安姿势规矩地平躺在枕头上,知道他肯定还没睡着。
躺到床上时,就故意调谑道:“解元元,我来了哦,惊慌吗,害怕吗?怕也没用,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哼哼,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解予安起伏不定的思绪顿然被打断,无语轻嗤了一声“幼稚”。
身体则安然不动地躺在原位,侧耳倾听着旁边的动静。他倒想知道,纪轻舟能把他怎么样。
纪轻舟见他不接招,也没什么乐趣,关了灯便躺了下来,声音略带倦意道:“今天太晚了,不念书了。你明早还要针灸呢,早点睡吧,。”
“……”
解予安沉默半晌,只等到了身边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脑中不禁闪过两字:就这?
第50章
时装画报
八月初的清晨,
天高气清,阳光明媚。
静安寺路某段繁华道路上,自马路至街巷,
四处混杂着喧腾的车流声与叫卖声,其中以报童生机勃勃的吆喝声最为嘹亮。
“卖报,卖报!沪报首刊时装画报,一册只需大洋一角!”
“卖报,
卖报……”
“哎,给我来份《沪报》!”
戴着小帽的报童正举着报纸从一家漂亮的咖啡馆门前走过,忽然坐在店门口遮阳伞下的一位年轻女子喊住了小孩的脚步。
那女子瞧着约莫十八.九岁年纪,
身姿窈窕,
面容端庄,穿着一套白色的雪纺衬衣与焦糖色的波点印花长裙,盘着高高的头发,
气质斯文清丽。
报童闻言立即露出笑容,
从背着的斜挎包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报纸递给对方:“给,
您的报纸,两个铜板。”
女子将桌上喝咖啡找的几个铜板都收拢在了手里,
递给他道:“多的是给你的赏钱。”
“谢谢小姐。”报童欢天喜地地收了钱,旋即又从包里抽出了一册十六开纸大小的薄杂志,
向她展示封面道:
“小姐,
您来一份《摩登时装》吧,沪报馆今日首发的画报,
只要一角钱。”
“摩登时装?”女子听闻起了兴致,
目光落到那封面上,忽感眼睛一亮,道:“那给我来一份。”
说罢,
又翻了翻零钱包,没找到壹角的银币,就拿了个贰角的给他。
报童接过钱一瞧,发现她又多给了赏钱,忙神色快活地道谢:“谢谢小姐,谢谢小姐,祝您事事顺心。”
说完,就高高兴兴地举起报纸接着沿街吆喝起来。
“你啊,还是太善良了,小孩几句吉祥话就哄得你多买了一份无用的东西。”
白漆圆桌对面,另一位正喝着咖啡的少女带着几分薄凉意味地说道。
她穿着一件蓝色格纹的连衣裙,肤色白皙,脸型饱满,一双圆眼明丽灵动,正是刚成年踏入社交圈的陆家小姐陆雪盈。
江珞瑶清楚她的性子,没有多说什么,仅是将封面予她展示了一下,略带笑意道:“我是看中了这个。”
封面上印的是一个身姿绰约的时髦女郎。
她有着浓郁的眼睫,留着披肩的黑色卷发,画着迷人的小烟熏妆,穿着一件黑色v领的修身收腰连衣裙。
连衣裙风格简约优雅,裙长及膝,剪裁流畅,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略有些泡泡袖效果的悬垂中袖下,模特手臂上出人意料地戴着一双气质冷酷的棕色长筒皮手套。
这双皮质手套一搭,一下子就将整套着装的风格变得冷傲且充满着锋锐的冲击力。
第一次在刊物看到这种外形风格的女性图画,江珞瑶着实被震撼了眼球。
陆雪盈对画报什么的本不怎感兴趣,一群迂腐文人所出的报刊,登来登去不过那些老一套的图画,要么就是模仿国外报纸作些插图,左右没什么新意。
而待扫了眼对面女子展示的画报封面后,她霎时凝眸,微张着唇面色诧异。
见她这副愣怔模样,江珞瑶轻轻一笑:“挺新奇吧,我方才也被这时髦的打扮给惊到了,居然还是有颜色的。
“嗯……起名《摩登时装》,就这首图质量而言,还真对得起它的名字。”
“不是,等等!”陆雪盈将咖啡杯推到了一旁,从正准备打开画报仔细欣赏的好友手里拿过画册,翻至第一页,看向时装画右下方的作者名,不出所料瞧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果然是他作的画,我便说这画风如此熟悉,不可能是别人。”
江珞瑶正对她的行为感到疑惑,听闻后半句话,才恍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好奇问:“你认识这时装画的作者?他是谁,很有名吗?”
陆雪盈将摊开的画册推向对面,点了点时装画右下角标注的名字,说道:“认识自然是认识的,不算得太出名吧。纪先生是解太太的外甥,我成年礼的礼服便是他做的。
“说来,我之前还想找他定做一件旗袍呢,但家里裁缝也学会做这新式样的旗袍了,而他那工期又拖得久,便没有舍近求远……”
江珞瑶听着她的咕哝声,先是顺着她所指的位置看了眼作图者的名字,随后才注意起时装画上女郎所穿的旗袍。
那是一件全开襟的六分袖旗袍,采用的似乎是半透明的丝绒提花面料,当然里面自然是有内衬的。
浅薄荷绿的小方块提花,简朴素雅,用色则清新素净,右偏襟的设计时髦具有新意,江珞瑶固然对这纯真文艺的小女生风格不怎感兴趣,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件漂亮的衣裳,应该很受学校里那些同学的欢迎。
“所以,这位纪先生既是画师,也是个裁缝?”江珞瑶边问,边翻开了下一页。
下页依然是女装,但就并非是旗袍了,而是一套典雅华美的礼服。
“画师只是副业吧,听我母亲说,他最近在霞飞路那开了一家时装工作室,布置得还蛮不错的。”
陆雪盈说着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见摊开的画报上所刊印的似乎是一套漂亮礼服,就好奇地站起身,将椅子挪了过去,坐到了好闺蜜身旁一起翻看画报。
图上所画的是一个单手叉腰、身姿婀娜的女模。
她穿着极为凸显身材的黑丝绒抹胸鱼尾长裙,戴着一双同样是黑丝绒质感的长筒手套,裙身腰胯部位点缀着两朵深红色的玫瑰刺绣,手肘还搭着一条洁白的丝绸披肩,极为高贵优雅。
“我喜欢这件。”江珞瑶只一眼便被图画上的礼服惊艳了,尽管它领口的设计也好,过于修身的版型也好,都有些出格,她却很是喜爱。
“真漂亮啊他画得,我第一次见这样风格的礼服,成熟优雅,还有些……”
性感妩媚……她在心里暗道,不怎好意思说出口来。
“是还不错,不过我觉得他之前给我设计的那套黑莲花裙更漂亮。”陆雪盈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小得意。
旋即又遗憾撇了撇嘴角:“可惜它现在变成我母亲的了。过几日皇后饭店的开业舞会,你若去赴会,应该会见到我母亲的盛装出席,她去试完礼服后,跟我夸了不下十遍那套衣服有多么美。”
“那个舞会啊,我原本不准备去的,听你这么说,倒想去见识见识了。”
两人聊着,又翻开了下一页。
下一幅是依旧是一套洋装礼服,但设计更为出格。
模特绘制成了金发碧眼的女郎,她扭着腰胯,背对着看客,回头露出甜美迷人的微笑。
她身上所画的是一套细吊带的大摆连衣裙,未搭配任何的披肩外套,就那么坦荡地露出了手臂和肩膀。
裙子的花纹颜色其实很日常,就是浅粉的底色配上细细的米白竖条纹,五条竖纹为一组,亮点是腰间红色的苏格兰格纹腰带。
单独拿出来可能有些老气的花纹与颜色,在这件裙子上却融合得恰好好处。
尽管面料日常,但毕竟款式搭配有些太暴露了,江珞瑶不太能接受。
陆雪盈却是一眼相中这一套裙子,大大方方说道:“我喜欢这一件,当然我不会穿,但不妨碍我欣赏它。”
“这倒是事实。”江珞瑶沉静地点了点头。
只是消遣用的画报而已,左右买它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顺便开拓眼界,提升一下审美而已,又非一定要叫她选一件穿。
这么一想,她便能接受和体会这画上衣裙的美丽了。
二人一边讨论着,一边继续兴致勃勃地翻看画报。
在这件粉色的礼服裙过后,紧接着又是一件旗袍,随后是两套日常洋装,其中一幅正是封面上所印的时装画,再往后则为两幅男装画。
尽管每一幅时装画的下方都有编辑者留下的文字讲解和评价,两人却都没怎么留意,待翻完了整一册,才觉里面内容有些太少了。
才八幅画,一点儿也不够看。
最终江珞瑶又将画报翻到了那一页她最为喜爱的黑丝绒礼服,问陆雪盈道:“你说的这位纪先生开的时装店在哪来着,我之后有空去看看。”
“霞飞路,具体什么地方我不太清楚,反正他的店名是叫做‘世纪’。
“对了,静安寺路这边也有一家分店,听闻似乎是一家很小的铺子,你可以派人去找。”
陆雪盈先是这么回答,随即见好友正仔细着这时装画下方的文字注解,不由得微微挑眉道:“你想去定做这套礼服?可它都已经登上报了,想必模仿者不少吧?”
“自然不是定做一模一样的,差不多款式的也行。”
江珞瑶笑吟吟解释道,“况且显然这位纪先生对服饰相当有自己的见解,上海出现了这样一位出色的裁缝,我不知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那必然要去结交一番。”
·
“在街上看到这份画报的封面时,我便知晓它一定是出自您手,您的图稿太有个人特色了。”
工作室二楼的会客室里,上午灿烂的阳光自阳台的落地窗洒落进来,照耀在蝴蝶桌一角,将摆放在上边的玻璃茶具映照得闪闪发光。
施玄曼一来,便将手里那份《摩登时装》的画册放在了蝴蝶桌上,翻至某页的日装裙,说要定做一件。
“趁今日画报刚发行,您这生意还未爆棚,我便先来定做一套,否则将来怕是挤都挤不进您的工作室来了。”
“你这话说得未免也太夸张了!”
纪轻舟跷着二郎腿坐在蝴蝶桌旁的椅子上,一边同她闲谈着,一边依照着她所挑中的那套日装裙,用铅笔在本子上给她重新设计绘制相似系列风格的服装,嘴里懒洋洋道:
“时装报嘛,多数人也就看一看做个消遣,同行业的看见有喜欢的配色或元素,便借鉴一下,放到自己的衣服里,有几人会像你这样看中一套就来定做的?
“即便有相中的,上海也多的是厉害的裁缝,何必大费周章地找到画稿背后的我呢?”
“那您便不打算宣传一下,在这画报上登个广告吗?”
施玄曼手里握着茶杯,略微蹙眉道,见他这般不上心,还有些恨铁不成钢。
旋即便拿起画册翻到背后的某个电器广告,向坐于对面的青年说道:
“您瞧,这背后不就有个广告?但凡将这家电器商行的名称地址换成您这时装工作室,想必多的是人愿意来你这做衣服吧?毕竟您才是这画稿的原作者啊,他人模仿来模仿去的,终究差了点味道不是吗?”
纪轻舟抬头扫了眼,没怎么看清广告,但还是认真点头应声道:“嗯,下回吧,我去交稿的时候问问报社打广告的费用,如我能承担得起,就在这后面刊登一条。”
施玄曼得到了他的保证,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
接着,她又翻开画册,一边欣赏着上面的时装画,一边时不时地同纪轻舟探讨几句。
“对了,我是不是还没告诉您,我前几日已经去参加了《移花接木》的电影女主选拔?”
施玄曼看到那套黑丝绒的礼服裙时,就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去参与面试的事情,言语清晰明快道:
“不出意料,我应该能通过此次选拔,当日在现场的考核官是登利公司的两个老板,听他们说,我是报名的人里最符合女主气质条件的。
“当时我还暗自欣喜了一会儿,毕竟那书里也将黎小姐的出场描写得颇为亮丽出众不是吗?
“后来才打听到,参与选拔的统共只有四个人,除了我以外,有两人都是导演的姨太太,据说都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还有一个是之前在某部电影里反串过女配角的白相人。”
“是吗,这么夸张?”纪轻舟不禁失笑,但仔细想想倒也符合这个时代的情况。
随后他问:“那这件事,你家里人可同意了?”
“已同我哥哥说过了,他起初还不同意,被我劝了许久,见我这般坚持,才无可奈何地松了口。”
施玄曼坦荡直言道,“至于我父母嘛,还未同他们说,我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先把那电影合同签了,之后的事嘛之后再谈。”
嘶,不愧是国内第一批的女演员,果真有胆识有魄力!
纪轻舟暗暗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又过了一会儿,他画完了手稿,就将本子调转方向推到了施玄曼面前,讲解道:
“样式廓形和画报上的差不多,挂脖收腰的小黑裙,金色的细腰带,外面给你配了块边缘有镂空方格设计的针织披肩。
“这一套不仅日常出游可以穿,傍晚临时需要参加什么正式场合,脱去外套,搭配一条灰色或粉色的塔夫绸披肩也很合适。
“至于小礼品,我到时看,可能给你配个胸花之类的。”
他所画的只是针对画报上登载的那幅款式较为出格的小黑裙做了些修改。
将抹胸改为了挂脖的设计,去掉了裙摆内侧不便行走的双层白色风琴褶鱼尾裙边,又多添加了一块披肩遮挡手臂,别的裙长也好,包臀修身的款式风格也好,都没什么变化。
“好,就做这个。”施玄曼大致看了看稿子,便爽快说道。
接着,她从钱包里掏出银圆支付定金,犹豫问:“您的单子是不是都已经排到九月底了?”
“没有这么夸张,最近有宋小姐帮忙还是有轻松不少的,而且我还在路口贴了招工启事,等来了新裁缝,做起来就更快了。”
纪轻舟将本子合起暂时放到了一旁,拿起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菊花茶,喝了两口茶去去燥热。
“那就好,其实我也一直想问,您怎么还未招裁缝,光自己一个人做哪忙得过来……”
“创业不易啊,这不是最近才攒够了钱给裁缝开薪水嘛。”纪轻舟接过了她递来的五元定金,半开玩笑地叹道。
谈起这个,纪轻舟突然想起来,他那招工启示贴出去也有几日了,怎么一直没人来应聘?
是薪水数目写得太少了吗?还是他列的要求太高了?
纪轻舟琢磨着,想着倘若再等两日还是没有人来应聘,就把薪水再往上提一提。
施玄曼定做完衣服,留下自己的尺寸数据后便离开了。
纪轻舟送她到了门口,见阿福又在外面打理花园植物,回到门厅后,便翻开来客登记表,帮他把施小姐的来访时间登记了上去。
登记完,正要再上楼去工作,这时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
对方敲了敲敞开的那半扇房门,往里探入视线,接着便与站在楼梯角的纪轻舟对上了目光。
不知哪来的一股直觉,纪轻舟看了她两眼,鬼使神差地便开口问了句:“来应聘裁缝的?”
“是、是的,先生,您是老板吗?”妇人有些犹疑地问,似不敢相信这样大的一家时装店,竟然是一个斯文俊秀的年轻人经营的。
可算是有人来应聘了……
纪轻舟暗自有些高兴,点头招呼道:“是我,进来吧。”
第72章
想你
解公馆一楼的小会客厅内,
沈南绮正一边看着训狗师训练小豪学习一些基础的口令动作,一边饶有兴致地翻阅着《摩登时装》画报。
原本他们家甚少订这种娱乐性报刊,《沪报》是解予安要求才订的,
这画报则为昨天傍晚纪轻舟提了一嘴,她今早才让人专程去购买的,还一次就买了十册。
除了是支持小辈的事业,也是考虑到这毕竟是创刊号,
很是具有收藏价值。
“你别说,这画报空暇时翻着打发时间还是蛮有意思的,即便是全然不识字的,
也能欣赏个美图。
“至于懂行的,
理应是如获至宝般给它珍藏起来,毕竟轻舟这画得,着实可称得上是一门服装艺术。”
沈南绮翻了几页后,
就不由得发出了感叹。
可惜无人应和,
毕竟在场的除了训狗师和狗,
只有与艺术欣赏无缘的解予安。
“诶,居然还有男装啊……这件外套不错,
应该蛮适合你穿的。”
翻至倒数第二页的男装画时,沈南绮倏感眼前一亮。
图上男模黑发褐眼,
身姿修长而挺拔,
穿着款式简约的米白色衬衣,打着灰色领带,
外披着件双排扣的军绿色呢质大衣,
线条垂直的灰色长裤下方套着双棕色的切尔西靴。
如此严整肃然的风格,令人不禁联想起凛冬的严寒与钢铁的冰冷。
这套衣服简直写着她小儿子的名字。
若非这模特长得不像解予安,她都怀疑纪轻舟是照着她儿子画的。
她下意识地就想把画报内容分享给幼子,
随即一扭头看到蒙着黑纱带的青年,便又收敛了笑意,轻轻摇头感慨:“诶,忘了,你看不见。”
解予安无语地抿了下唇角,坐了片刻后,忽然站起身来,拿起手杖一步一点地朝门口方向走去。
“去哪啊?”沈南绮抬起头问。
“散步。”解予安不冷不热地给了两字,听不出心情的好坏。
“都快吃午饭了,还散什么步?”
解予安充耳不闻地走到门口,即将迈出屋子,倏然又顿住了脚步,回头说道:“给我留两册,放到书房。”
说罢,这才放心地进了走廊。
“这孩子,也不知像了谁,如此别扭……”
沈南绮摇了摇头,换了个姿势继续靠在沙发上看画报。
·
“所以,冯女士,我听了您的自我介绍,您父亲是广东一家洋服店的老板,你的裁缝技艺都是跟您父亲学的。
“会做基础式样的洋装女裙,给你父亲打过下手做过男士的西装,能看懂图纸,也认识一些常用字,没学过刺绣,但针线活不错,是这样没错吧?”
工作室一楼的会客室里,纪轻舟坐在长沙发的一侧,打量着斜对面相貌平平但气质祥和的女士询问道。
“是的。”冯敏君点了点头,用带着口音的国语柔和地说道:“您不用叫我冯女士这么客气,我在家里排行老二,认识的人都叫我冯二姐,您不介意的话,也可以这么叫我。”
“好的,冯二姐,”纪轻舟随和笑了下,旋即又问,“那既然你父亲在广东有洋服店,你为什么还要来上海应聘裁缝?”
冯敏君握着茶杯的手指交错着摩挲着杯壁,缓缓解释道:
“我有个阿兄,还有个弟弟,家里的洋服店是怎么都轮不到我接手的,所以我就跟着丈夫到了上海来做工,他在一家粤菜馆子做厨师,我则给成衣店打过下手,也在有钱人家做过女佣。
“大概八年前吧,我生了孩子,为了照顾小孩,就辞了工作,在家做些针线活贴补家用。但最近孩子也长大了,我们租住的那块地方恰好有人办了个小学堂,我和丈夫商量着决定把孩子送去上学,那么光靠他一个人的工钱肯定不够,我想我好歹有门手艺,便出来寻份行当。
“其他的洋服店、成衣店也问过几家,有两家在招人的,招的都是学徒,我这年纪的都没人肯要,所以看见您这在招会做洋服的裁缝,便来问问。”
纪轻舟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般小规模的洋服店都是一到两个师傅带几个学徒,那两个师傅可能还是夫妻或者兄弟姐妹,这种家族小店,他们的营收估计也不多,生意不是特别好的话,的确没必要花钱另雇裁缝。
除非是像裕祥那样的大时装店,但那个规模和名气的时装店肯定不缺人手,想做他们的学徒,说不定还得找人托关系塞进去。
“所以你已经有八年没工作过了?”纪轻舟注视着她问。
“是的。”冯敏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应声。
“不过我在家也常接些邻居朋友的小生意,给他们改个衣服,做个裙子,缝缝补补的活是一直在做的。”
冯敏君担心这几年工作经验的空缺会导致自己不被雇用,就匆忙解释道。
虽说这位年轻老板看着养尊处优的不像是个裁缝的样子,这间房子也布置得十分精致舒适,不像家做衣服的店,
但冯敏君反而觉得此事更为靠谱,心想眼前这青年大概率就是某家少爷,有钱又有闲心,就出来开了家时装店,因此才需要招雇几个裁缝填充店面,这样的话,她努力一番,将来说不定有机会能担任个一把手。
纪轻舟不知她所想,考虑到这年头裁缝也不易招,难得有个学过洋服制作,还懂得看图纸的来应聘,尽管有些年没干活了,还是决定先试用看看。
于是思考了片刻,就语气平和说道:“行,你的情况我都清楚了。我需要先看看你的水平,试用三天,如果没问题的话,我们就签雇佣合同。薪水暂定三十五元一月,月底结清。
“工作期间您需要遵守的条约,一是要准时,二是得干活利索,别拖拉摸鱼。上午九点上班,傍晚七点下班,包午饭,午间一小时休息时间。
“休假视排单情况而定,一般而言是无周末无节假的,当然像春节这种肯定会放几天,有事需要跟我请假,请一天扣一天薪水。偶尔可能会需要加班,加班费暂定每小时一角。这些条件都没问题吧?”
夜里七点下班……冯敏君略有些犹豫,这么一来她是连接孩子放学、给小孩做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可是难得有这样高薪酬的工作机会,还包午饭……冯敏君考虑一阵还是决定试试这份活。
左右儿子也已经八岁了,放学回家这点路他自己能回来,或者干脆就让他放了学直接去丈夫干活的粤菜馆子,这样儿子的夜饭也解决了。
想到这,冯敏君便不再纠结犹豫,点头回道:“好的,老板。”
“那你倘若今天没事的话,就从今天开始?”纪轻舟站起了身问。
冯敏君虽没料到如此突然就开始工作了,不过她也的确没事情,早点度过这三天试用期早日入职拿薪水,于是不假思索就应了声“好”。
“那你跟我来吧。”
随后,纪轻舟便带着冯二姐先去认识了一下胡民福,继而带她上楼,到了工作间。
推开那扇洁白的房门,明亮宽敞且设备齐全的制作间映入眼帘。
看见正坐于缝纫机前埋头干活的年轻女工,冯敏君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店开在这里啊!
“鱼儿,来人了,起来打声招呼!”纪轻舟带着新人入内,将宋瑜儿叫了起来,给她介绍道:“这位是冯二姐,来应聘的裁缝,先在这试用三天,不错的话再正式雇佣。”
旋即又介绍少女给冯敏君认识道:“这是宋瑜儿,我的助手。”
“冯二姐你好,叫我鱼儿吧。”宋瑜儿礼貌地打了声照顾。
心里则暗忖,现在先生介绍她已是从“帮工”进化为“助手”了,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学生”吧?
“鱼儿,这名起得好,听起来便生龙活虎的。”冯敏君见要与之共事是这样一个可爱漂亮的小姑娘,心里也挺欢喜。
尔后,纪轻舟又带着新员工给她讲解了一下屋里的器具功能,以及目前正在进行中的定制项目,紧接着便开始分配工作。
目前工作室正在进行的是祝韧青那边接的旗袍单子,以及方小姐定做的英伦风格秋装。
那件碧青色的旗袍,因为宋瑜儿本身就有制作新式旗袍的经验,纪轻舟在定下样板后,就将裁剪缝制的工作交给了宋瑜儿。
当然制作期间每一道工序他都会进行指导示范和质量把关,以免出什么差错搞坏了人家送来的面料。
而经过几日的制作,这件旗袍也进入了尾声,宋瑜儿方才正忙活的,便给是旗袍上绲边。
至于方碧蓉的英伦风套装,目前还只购买了面料,用坯布打了样板。
让纪轻舟独自制作的话,这套衣服他起码得忙上个一周,如今来了个清楚西服结构、有一定洋服制作经验的裁缝,那就方便多了。
他只需做好设计打版工作,其余裁衣、缝制和熨烫的工作,都可以交给冯二姐去做。
当然前提是,她的裁缝技艺必须要过关。
毕竟还是在试用期,这三天,纪轻舟决定先带着冯二姐熟悉工作,顺便考察对方的裁缝基础是否扎实。
上午总共三小时的工作时长,因接待施小姐和前来应聘的冯敏君已经耗去了大半。
之后话不多说,纪轻舟穿上工作围裙,就将已经过预缩处理的深棕色亚麻布料从布料架上拿了下来,摊平在裁剪台上道:“冯二姐,来吧,开始工作,先裁个衬衫的衣片。”
冯敏君走到裁剪桌对面,见他熟练地将坯布样板根据纱线方向排布在面料上,用大头针固定,一边下意识地伸手帮忙,一边暗暗惊讶。
她居然看走眼了,这小年轻还真是个裁缝啊……
·
正午时分,烈日炎炎。
忙碌中,转瞬就到了吃饭时间。
随着阿福在楼下的一声吆喝,纪轻舟就暂时停下了手上活计,叫上宋瑜儿和新来的冯二姐下楼吃饭。
三人脚步声错落地踏着地板,等走到了楼梯转角处,纪轻舟才忽然想起来,他忘记叫阿福去同订餐的馆子说一声,要多加一人的饭食了。
如今工作室已开张半个月,一切逐渐走上了正轨。
纪轻舟也在连续一周品尝了几家馆子的饭菜后,选择了附近一家名为“李记厨房”的本帮菜馆去订午餐。
三人份的饭食,一荤两素,有时其中一道素菜会换成素汤或者点心,每天由老板按当天购买的食材搭配菜色,售价原本是定为六角一餐,老板看纪轻舟是准备长期订餐,就给优惠到了五角一餐。
于是这些天每到正午十二点左右,老板就会让伙计将刚烧好的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他们工作室来,等到了下午一点左右,又让伙计来收走盘子。
如今要多加一人吃饭,自然得多加一人的米饭和菜量,回头伙计来收盘子得让他告知老板一声。
至于今日,纪轻舟到餐厅看了看桌上的菜色,一道红烧鸡腿,一道清炒毛豆,还有一个冬瓜汤,不是很合他胃口。
他很少挑食,但毛豆和冬瓜恰恰都是他不爱吃的。
左右饭食也不够四人份量,纪轻舟见状便干脆让他们坐下先吃,自己则准备出去找家店炒个小菜。
宋瑜儿这些时日跟他朝夕相处的,心里已经把他当做了同自己哥哥差不多的角色,中午即便只有两人同桌吃饭,也不会觉得害羞不好意思。
闻言她看了看桌上三人份的饭食,问道:“今日解先生不来给您送午饭吗?”
纪轻舟闻言嘴角微扬:“他?你是不知道,那可是位金贵大少爷,偶尔心情好给我送一次也就罢了,哪能天天送?”
也不“偶尔”啊,他不是隔两天就来一回吗?
今天正好是他该来的时间啊……宋瑜儿心底暗忖。
旋即又想自己来工作的时日毕竟还不够多,也不能仅凭两次的巧合就断定人家的行动规律。
“行了,冯二姐,你就和鱼儿坐下先吃吧,我出去开个小灶。”纪轻舟简单招呼道。
至于阿福,尽管纪轻舟再三表示可以一同吃饭,他还是坚持自己端个饭碗夹上些饭菜去厨房解决。
纪轻舟说完便转身准备去楼上拿个零钱,然后出门去觅食。
结果才刚到门厅,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幼犬叫声从门外传来。
他条件反射回头,便见某人一手握着手杖,一手牵着条欢快的黑白小狗,踏上了走廊的台阶,身后还跟着个提着食盒的阿佑。
“唷,今天怎么想到过来送饭了,早上没说啊?”
纪轻舟诧异问着,迈步到门口蹲下身将扑向自己的小狗给抱到了腿上。
“还把小豪给带来了!”
解予安听见他的声音便停住了脚步,嗓音平静道:“它说想你。”
纪轻舟仰头看向他,挑起眉笑问:“谁?小豪说想我?它怎么说的,难不成是趁你睡觉的时候给你托梦了?”
“吃午饭时,蹲在你的椅子旁朝我呜呜叫,不是想你吗?”
“……”纪轻舟无语摇了摇头,将小豪放在了地上。
接着起身从解予安手里接过牵引绳,绑在了门厅的楼梯扶手上,轻笑着说道:“我说元元,有没有一种可能,它是想吃你碗里的饭呢?”
“但它已吃饱了。”
“小狗嘛,鼻子那么灵敏,闻见肉香味,肯定是要馋的,即便知道没得吃也要找主人撒一撒娇,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吗?”
纪轻舟绑完狗绳,又出来牵住男人宽大的手掌,带着人进屋,朝他耳畔漫不经心低语问:“你确定想我的是它?该不会,是你想我了吧?”
“我?”解予安不自觉顿住脚步,先是略带惊讶地反问,随后压低声音故作冷漠道:“你想太多了。”
他一本正经地回话,而短短几秒钟间,额头却莫名地沁了层薄汗。
“哦,我就开个玩笑逗逗你,倒也不必那么认真。”
纪轻舟扯开的笑容转瞬收敛,拉着他走进了餐厅。
第73章
再版
清晨,
阳光从云端透照下来,笼罩着热闹喧嚣的街巷。
随着刚印出的报纸一捆捆送到报贩手里,被运往四面八方,
忙碌了一夜的袁少怀打了个呵欠,踏着狭窄老旧的楼梯,吱吱嘎嘎地上了三楼,径直地穿过娱乐室,
敲响了昨夜暂歇在于此处的邱文信的房门。
邱文信才睡了不到两小时,被敲门声吵醒时,纵使他脾气再好也不禁想要破口大骂一句“滚蛋”。
但也只是想想。
稍微清醒了点,
他便揉着惺忪的睡眼,
呵欠连天地翻身坐起,穿上布鞋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看见门口顶着两个黑眼圈的袁少怀,邱文信方回想起工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