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是巴不得我在店里忙上几个月不回家吧?”纪轻舟冷笑一声,故意压低嗓音恶狠狠道:“别做梦了,我不但每天晚上都要回来蹭你家饭吃,还要霸占你的床,半夜再化身梦魇缠着你。”
“幼稚。”解予安嗤了一声,扭过了头去,嘴角压得平平的,一副懒得与他多言的模样。
纪轻舟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觉得解予安要是眼睛还健在,此时一定会控制不住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话题结束,室内突然间寂静下来,唯有碗筷的碰撞声时不时响起。
弥漫在小圆餐桌上的气氛虽不太愉快,解予安却也没起身,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候。
直到纪轻舟把饭吃完,两人方一同起身回卧室去。
第20章
狐假虎威
翌日一早,纪轻舟到店后,先将昨日购买的面料过水做了预缩处理。
待施玄曼和方碧蓉的净体数据送来,便开始着手对施小姐购买的那套西式裙做尺寸上的修改,使其更适合施玄曼穿着。
花费了小半天的时间,改完了裙子的尺寸,他将衣服重新整烫,折叠后用竹麻纸包装好,写上名字放在成品架上。
此时已临近下午两点,今天依旧没什么生意上门,他花了些时间做完了方小姐那件旗袍的打版工作后,便提前关上了店门,背上挎包走上街去,继续昨天未完成的任务。
早上出门前,纪轻舟特地向家里的佣人请教了上海的老字号绸缎庄有哪些,分别在什么位置,然后筛去那些距离较远的,选定了南京路附近的几家作为目标。
他首先去的是一家名为“泰明祥”的绸缎庄。
听说是苏州人的产业,老板是苏州绸缎业巨商,在江浙沪及广东地区都开有多家绸缎庄和纱缎庄,在上海则有三家店面。
纪轻舟去的这家位于南京路和云南路的交叉口,它是座三层楼的中式建筑,门口悬挂着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黼黻文章”。
不知什么意思,但看起来十分霸气。
可惜他来的时机不巧,店里掌柜恰好有事外出,询问伙计,伙计则表示自己没有做主的权利,请他改日再来。
店伙计的态度友好礼貌,纪轻舟自然不会过多纠缠,既然“泰明祥”不行,他便前往另一家距离较近的“新顺安”。
同样是家苏州人的产业,这家店比起“泰明祥”规模稍小,但也有三楼三底,挂着金字招牌。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纪轻舟这次向店里的掌柜推销自己的图样时已十分熟练,面带笑容,眼含光彩,人设大概就是个积极向上、热爱工作、讨长辈喜欢的商场新人。
这家店的掌柜也很和善,没有因为纪轻舟并非来消费的顾客就轻视怠慢。
耐心听完他的来意,并翻看了纪轻舟昨夜连夜绘制的六幅图样后,他语气沉稳和缓地说道:
“你画的这些图案是蛮有新意的,看得出来有些功底,但这个生意不归我管,要不你跟我去见见我们经理,如何?”
看来有戏啊……
纪轻舟在心里暗暗握紧了拳头,按捺住欣喜情绪问:“你们经理在哪?”
“他就在楼上,你跟我来吧。”掌柜说着,把那几张图纸还给了他,转身往店内深处走去。
纪轻舟于是就跟随这身材干瘦的掌柜,沿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了三楼,来到了一扇闭合的棕黑木门前。
掌柜敲了敲门,里边便传来一道低沉略有些沙哑的男声——“进来吧”。
掌柜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纪轻舟跟在后边步入其中,抬眸扫了一眼,发现这是一间装潢中西合璧的办公室。
房间的右侧靠白墙摆着旧式的大书橱,左侧玻璃格窗前有一张长方形书桌,桌后边坐着一个身穿灰蓝色条格纹西装、年纪三十上下的男子。
纪轻舟与男子在银边眼镜下的眸子对上了视线,随即露出笑容,朝对方点头致意。
“这位先生是来兜售印花图样的。”掌柜向那男人简单交代了下纪轻舟的来意,又扭头朝纪轻舟介绍了句,“这是我们顾经理,你找他谈吧。”
说罢,便疾步退出了办公室。
“顾经理你好,这是我的名片。”
纪轻舟主动问候,拿出一张名片放在办公桌上,想要给对方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以方便之后的交流。
那梳着油头、留着两撇胡子的男子拿起名片细细地瞧了几眼,继而起身,朝纪轻舟伸出手掌道:“顾泊生。”
他的个子比纪轻舟矮几公分,身材偏瘦,看得出来是不常锻炼的类型,但脸庞轮廓棱角分明,长了双含情脉脉的浓眉大眼,看去并不令人讨厌。
纪轻舟与他握了握手,收回手时,感到对方的手指若有似无地从自己手背抚摸而过。
他当即看向顾泊生的眼睛,对方嘴角挂着微笑,神色正常,没有异样。
“这是你的样稿?”顾泊生看着他手上的图纸询问。
“是的,您请过目。”纪轻舟将那六张稿纸递给他。
顾泊生接过后,一张张地翻看,很快就将图样都浏览了一遍。
“很出色的画技。”他将图纸整理齐整,还给纪轻舟,吐字缓慢地说道:“你的图案我们都可以买下,我甚至觉得我们可以长期合作。”
“多谢夸奖。”不知为何,纪轻舟在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下莫名地生出一丝烦乱。
对方对他画技的称赞毫无感情,听起来像公式化的客套,这么一来,他的后半句话就十分古怪。
“新顺安”好歹是个大企业,肯定有自己的图案设计师,只是看了几张图样就说要长期合作,至于这么求贤若渴吗?
不过,他虽有些疑虑,但跑了这么多家好不容易看见希望,他也不会因为这点疑惑就放弃这次机会,便还是维持着笑容商议道:
“若是能和贵公司达成合作,能否答应我一件事,就是尽快地印染其中一版图样的杭罗,再给我个样料。”
顾泊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直接回应。
他慢条斯理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笑了笑道:“纪先生来之前,我正打算去找家茶楼坐坐,消磨下时间,要不我请你,我们边吃边谈?”
纪轻舟其实不太想同人磨磨唧唧地吃饭聊天,但他清楚苏州人确实有在茶馆谈生意的习惯,便还是答应下来:“好的。”
·
临近五月的午后,穿透枝叶照射下来的阳光几如夏日般炫目刺眼。
到绸缎庄门口,顾泊生拦了两辆黄包车,带上纪轻舟去了南京路上的一家茶楼。
那是座三层高的洋楼,四面都是玻璃窗,透过玻璃可隐约瞧见里面的茶座人头攒动,几乎座无虚席。
跟着顾泊生进入那嵌着玻璃的大门前,纪轻舟扫了眼茶楼招牌,棕褐的木牌匾上雕刻着“大觀”二墨字。
他微挑了下眉,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但这丝若有似无的感觉,很快就被茶馆里传出的评弹声给冲散了。
进入茶楼大堂,入门便可见一个书场,台上弹词艺人口齿老练地唱着一出传统文学改变的书目。
台下客人吃茶聊天,听到精彩处便摇头晃脑,鼓掌叫好,好不惬意。
这地方很不错啊……纪轻舟饶有兴致地仰头环视了圈二楼的四面回廊。
心想等这段时间忙完,或许可以抽个时间,把解予安拉到这来坐着喝喝茶,听听评弹。
他既是苏州人,对这方面不说很感兴趣,起码不会觉得无聊吧?
大堂里人声嘈杂,语笑喧阗,顾泊生就领着他径直地绕过书场,往楼上走。
到了二楼回廊,纪轻舟本以为他会选一处空闲位置入座,结果他扭头朝纪轻舟笑着说了句“楼下太吵,我们上三楼吧”,便继续地往上走去。
既然不喜欢喧哗环境,为什么还要来茶楼谈生意?
纪轻舟不禁腹诽。
正当纪轻舟在心里给顾泊生打上“装模作样”、“附庸风雅”的标签时,前面的西装男伸手推开了位于三楼楼梯口右侧的木门。
随着那扇门的开启,一股沉闷浑浊的气息伴随着从留声机释放的西洋乐声从里面喷涌而出。
明明是大白天,目之所及光线却昏暗得似是午夜酒廊。
纪轻舟凝眸望了眼门内屏风后惹人联想的婆娑身影,挑起眉,以询问的眼神看向了顾泊生。
“请吧,纪先生。”顾泊生看似绅士地做了个“请进”的动作。
纪轻舟此时才发现门内两旁各站了几个魁梧男子,穿着粗布短打,似是茶楼雇佣的保镖打手。
这下可真有意思了……
纪轻舟暗自感叹,目光扫向正侧身观察自己的顾泊生,嘴角牵起笑意,面不改色地跟他走进了屋内。
“顾经理好。”他们一入内,两旁壮汉便齐齐地向顾泊生鞠躬问候。
纪轻舟假作未闻,神色淡定地迈步往里。
绕过屏风后,一个布满着珠帘纱幔的宽敞空间映入眼帘。
虽然宽敞,光线却分外晦暗模糊。
在那串串珠帘、重重轻纱的后方,隐约可见的既有中式的床榻,又有西式沙发茶几,男女身影,嬉笑打闹,疯疯癫癫,影影绰绰,弥漫着令人厌恶的腥臭。
视线一转,靠墙角落还有几道漆黑干瘦的人影躺在床榻上,身旁的油灯在天花板上投映着迷蒙的橙色光晕,墙上鬼影般缭绕着奇形怪状的烟雾。
只扫了几眼,纪轻舟便明白过来自己是进入了什么地方。
于此同时,这乌烟瘴气的环境也令他骤然想起了门口“大观”二字为何会令他感到熟悉。
“顾经理不是说要边吃边谈吗?怎么带我来了这地方?”纪轻舟毫不慌乱地往前踱步。
当穿过一道帘子时,目光暼见了一旁沙发上的女子,瞳孔不禁收缩了一下。
那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看起来顶多十六七岁,浑身仅嘴里咬着一方红色绸帕,面色苍白,神情痛苦。
顾泊生招手让侍者送来酒水,转头看向他时,正好捕捉到那浓密纤长的睫毛有一瞬细微的颤动,心底便认定他是在强装镇定,于是愈感心痒难耐。
多么惊喜啊,在那无趣乏味的绸缎庄里,竟然会闯入这么一个姿色不凡的妙人。
那顾盼生辉的双眸,那皓白如雪的修长脖颈,简直将他心魂都勾出来了,令他忍不住幻想,当青年沉湎于声色时,这张神采飞动的脸会散发出何等动魄惊心的美感。
顾泊生自认有个绝技,不论男女,无需解衣,只要瞧上几眼,便可确认对方能否使人销魂荡魄。
他嘴角禁不住上扬,抬起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压着嗓音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不好吗?有酒有食有音乐,还可赏美人。”
说罢,他从侍者手中接过两杯盛有清澈酒液的玻璃酒杯,将其中一杯递到了纪轻舟面前。
纪轻舟垂眸看了眼杯中发泡的香槟酒,故作不满地撇了下唇角:“抱歉,我是爱国人士,不喝洋酒。”
“爱国人士……”顾泊生低笑了两声,将酒杯放回托盘,“好,那我陪你支持国货。绍兴黄酒如何,我这可有二十年的陈酿。”
“还是不了,我是绍兴人,喝老家的酒会燃起我的思乡情,影响后面谈生意。”
“洋酒不行,黄酒也不行,那来杯茶水,这总不必推拒了吧?”
顾泊生似乎并不在乎他说的是实话还是借口,闻言就让侍者去倒两杯茶来。
过了两分钟,侍者送来热茶,纪轻舟从顾泊生手中接过茶杯,端在手里,并没有喝。
顾泊生知道他在顾虑什么,自顾自地啜了口茶,将茶杯放到侍者的托盘上,继而靠近纪轻舟柔声说道:
“纪先生不用这么防备我,你放心,生意上的事情,一切都好商量,我答应你的肯定都会给你。”
纪轻舟本没有洁癖,但对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却令他感到极为黏腻不清爽。
于是故意加大脚步,避开了他的身体接触,扭头直言:“恐怕你想要的筹码,我给不了啊。”
顾泊生笑容微僵,旋即站定脚步,朝他勾了勾手指,换了一副腔调说:“来,我带你看样东西。”
说着转身穿过右侧柱子间悬挂的珠帘,往里绕过了一道屏风。
既然都走到这了,纪轻舟也不怕他再耍什么花样,他随手将茶杯放到侍者的托盘上,跟着穿过珠帘,走到了屏风后面。
下一刻,随着视野的突然开阔,他呼吸一滞,为眼前的场景所惊愕。
在屏风后面是一排一人高的巨大木笼。
纪轻舟正对的笼子里,一个少年人跪在地上,脖子上拴着铁链。
在悠扬的西洋乐声里,他双手紧紧地握着木笼的栏杆,嘴唇紧抿,身体颤抖,汗液若雨珠般不停地滴落。
顾泊生含着笑意走向前,用手指挑起那少年的下巴,朝纪轻舟展示道:“这玩意儿如何?”
随着他的话语,少年睫毛掩映下迷蒙的黑眸看向了纪轻舟。
他虽注视着他,眼底却是淡漠、麻木、毫无光彩的,但愈是这样冷漠不带一丝情绪的神情,愈是能感受到他存在于世的真实坚韧的生命力量。
在头顶洒落的橙黄灯光下,少年仰起的面孔上展露出高傲的、无畏的、孤寂的,又仿佛会于不知不觉中沉沦的复杂情绪。
这极具冲击力的眼神袭击着纪轻舟的心脏,令他不由得咬紧了牙,神思恍惚了几秒。
顾泊生注意到纪轻舟的眼神颤动,志得意满地收了手。
他一面掏出手帕将从少年下巴上沾到的汗液从手指上擦去,一面说道:“脏是脏了点,但你要喜欢,可以送你随意品赏。”
随着他收手,少年垂下头去。
纪轻舟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道:“是挺有意思的,但我还是那句话,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你不妨先听听我的想法,”顾泊生双手插进西裤口袋,翘着脚尖时不时地轻点地面,语气不急不缓,“纪先生,或者我可以叫你轻舟吗?我对你,和对他们这些玩具的感情不一样。
“在你今日推开绸缎庄的那扇门时,我一见到你就被你深深地吸引了,你那明净清澈的眼睛就像十五皎洁的明月,照进了我的心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奥,原来如此,你是想和我谈恋爱啊……”纪轻舟故作恍然道:“可是很遗憾,我已婚了。”
“没有关系。”顾泊生似乎已将他的回答当做默认的赞同,举止不再拘于朋友间的试探。
他前倾身体,放肆地贴近他耳旁笑道:“没有关系,我们进步人士,谁的家里还没个小脚太太呢?”
在国外那些年,纪轻舟其实出入过不少酒吧夜店、私人派对,更秽乱恶浊的场面也不是没见过,因此对这藏污纳垢的场所和顾泊生惺惺作态的骚扰,固然厌恶,却也还能容忍。
然而听见这句话时,他发现自己真是忍不了一点。
对方道貌岸然的面孔也好,浑身散发的香精油膏味也好,还有那故作性感的黏糊低沉的嗓音,都令他感到无比的恶心。
于是在顾泊生贴近他的耳廓,几欲亲上他的脸颊时,纪轻舟便忍无可忍地给了他的脑袋一拳头。
“砰”一声响,顾泊生猝不及防地撞到笼子的木栏杆上,水晶镜片的眼镜“啪”的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抱歉,我每次觉得反胃的时候都控制不住想揍人。”纪轻舟甩了甩手,果断地转身往门口方向跑去。
顾泊生扶住笼子地吐了口唾沫,脚步踉跄了一下,便追了上去。
“把他给我拦下!”
身后传来男人恼羞成怒的吼声,纪轻舟还没跑到门口就被四五个打手挡住了去路。
这年头真是连走狗都猖獗得很!
他不胜其烦地回过头,望见身后衣着凌乱,形容狼狈的男人时又不禁觉得好笑。
想了想问:“顾经理,你这地方其实是鲍家少爷的地盘吧?你是他的什么人,他手下的狗吗?”
顾泊生放下捂着额头的手,目光狠狠地盯着他:“从哪得来的消息?”
“我阿姨告诉我的,前两天她才受邀出席了鲍老爷的七十寿宴。”
纪轻舟摆出一副天真的模样回答,“对了,我是不是没告诉你,我来上海创业是暂住在我姨父家,我姨父姓解,叫解见山,也就是金丰集团的解董事。”
第21章
自罚一杯
从那晦暗浑浊的环境中出来,
重新走到阳光铺洒的马路上,纪轻舟感觉浑身都被净化了。
他沿着街道走上了十几米,突然顿住脚步,
改变方向,有目的地穿过一条弄堂,朝白克路走去。
他走得大大方方,丝毫不担心后面有人追上来。
自他撂下身份后,
那姓顾的纵使挨了一拳也不敢再拦他,反倒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容,让保镖送他离开。
显然,
解董事长的名号在上海滩还是非常有威慑力的。
不过,
回头这事也得和解见山说上一声,免得此事传入解家人耳中,误以为他整日在外借着解家的名声为非作歹、狐假虎威。
在大观茶楼耗了半个多小时,
出来已经接近五点。
此时纪轻舟已没什么谈生意的耐心,
只想赶紧回去吃饭休息,
但考虑到他原定要去的最后一家绸缎庄“尚记布庄”就在白克路上,距离不远,
便想着顺带过去走一趟。
相比南京路的熙攘繁华,白克路要清幽许多,
散落两边的更多是居民区。
尚记布庄虽是老字号布商,
店面却不大,纯中式的装潢,
柜台后面只有一个看店的年轻伙计。
纪轻舟瞧着那伙计懒洋洋的模样,
估摸自己若向对方推销图样,这伙计多半会用“老板不在,无权做主”的借口来搪塞他,
便索性同昨日那样,拿出了自己最需要的那张图稿,询问对方能否定制印花。
年轻伙计看了他的图纸,考虑了几秒道:“染印之事得问尚婆,她老人家说能做就能做。”
“尚婆是?”
“就是我们尚记的老板,”伙计指了指门柱上钉着的招牌道,“她正在祥德里的仓库点货,就弄堂进去几十步的样子,门牌是107号,你要不自己去问问?”
“祥德里是吗,多谢。”
纪轻舟微笑着点了点头,经历了顾泊生的“盛情招待”,这店铺伙计听其自便的态度反倒令他十分安心。
从布庄出来后,纪轻舟依照伙计所指的方向向右走了五六十米,就看到了“祥德里”的牌楼。
步入弄堂,入眼是成排的西洋式红砖建筑,房屋之间的间距狭窄,头顶上架满了晾衣杆。
逐渐西斜的日光照射在一侧屋顶的老虎窗上,巷子里人影稀疏,偶有鸟雀掠过,在窗前拖曳出斑驳剪影。
纪轻舟快步行走在这布满了生活气息的弄堂里,约莫两分钟后就找到了尚记的仓库。
他敲了敲107号的房门,不一会儿便有一身穿绸布长袍的斯文青年前来开门,听完他的来意后,礼貌地将他带进了房子里。
穿过那漆黑厚重的大门,进去便是个小小的天井。
青年让纪轻舟在此等候,随即快步走进本该是中厅如今已改为仓库的屋子里,把他的母亲叫了出来。
纪轻舟正怀抱着好奇的心态打量着建筑内部的环境,一晃眼就见对面的房门走出来一位打扮传统的妇人,应当就是尚记的老板。
“你说王老板给你开价一百银圆?这都不是贪不贪心的事了,他是摆明了不想做你这生意。”
尚婆看了他的图纸后,一派正色地与他交谈道,“二十五元的价钱,定制一匹杭罗是可赚的,但赚不了几分几厘,倘若你不介意我拿你的图样继续使用,我们不是不可接这笔生意。”
纪轻舟原本都不抱什么期望了,听她这么一说,胸中又燃起了火焰:“真的可以做?”
“是能做,但成本在那,用不了太好的染料,花色上多半要打点折扣,纹样也不会太精细,就看你愿不愿意。”
“……”
他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依尚婆的意思,要成这笔生意,他不仅得白送图样,花了高价还只能得到一匹有色差的料子,这多少有点冤大头了。
纪轻舟遗憾地叹息,朝妇人委婉拒绝道:“我回去考虑考虑,打扰了。”
从107号的大门出来,遭遇再次失败的纪轻舟难免有些灰心。
他之所以花费这么多精力去寻找可定制面料的布商,除了想要做成施玄曼的订单,也是为了自己之后的发展考虑。
只要在这行上面混,他迟早得找到那么一到两家信得过的布料商长期合作,否则就只能用人家已有的成品面料,最多对面料做些改造,受限太多,到底不够特殊。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合作一家靠谱的干洗店或洗衣店,帮他解决布料前期的预缩整理问题,这样能节省很多时间。
但考虑到目前资金不足,后者能自己解决就先自己解决。
至于前者,目前看来同样很受资金限制。
漫然地走到巷子口,短短几十步间,纪轻舟已做好了向施玄曼退回定金的准备。
他在巷口判断了一下方向,正要左转步行回去解公馆,这时,一道人影突兀地从斜对面的巷口蹿了出来。
那头发凌乱的男子左顾右盼间,猛地与纪轻舟对上了视线,接着就径直地朝他冲了过来。
纪轻舟以为他是要进弄堂里,刚贴着墙避开身体,就被那人一把抓住了手臂。
对方急切地恳求道:“先生,先生,您帮帮我吧……”
这是什么?大白天遇上劫匪了?
纪轻舟首先闪过这个念头,下意识搂紧了自己的斜挎包,旋即注意到男子黑发遮掩下那双带着天然淡漠感的瞳孔,才想起来他们一个小时前隔着笼子见过面。
因为穿上了衣服,他差点没认出来。
斜对面的巷子里隐约出现了几道追赶的身影,眨眼间,纪轻舟已大致明白了情况。
他反手握住这少年的手腕,拉着他大步地跑进了巷子,快速地敲开了尚记仓库的房门。
还是那斯文青年开的门,纪轻舟无暇与他交谈,先带着人跨进了门槛,关上了大门。
静待几秒,未听见后面有追来的脚步声,他这才喘了口气,朝长袍青年笑了笑说:“刚才忘记问了,能否讨杯水喝,我有些口渴。”
青年皱着眉头看向纪轻舟身旁那形容狼狈的少年,问:“这位是?”
“我的伙计,店里有事来找我的。”
“原来如此。”青年温吞地点了点头,“那我去给你倒杯水,这位小兄弟需要吗?”
少年垂着脑袋站在纪轻舟身后不声不响,纪轻舟便替他回了句:“麻烦。”
待青年走进西侧的厨房去倒水,纪轻舟才转身看向那少年人,压低声问:“刚才那些是茶楼的打手吧?你逃出来了?”
少年沉默地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残留几分仓惶无措。
纪轻舟无声地打量了他几眼。
这小子上身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下身套着一条打满补丁的束腿裤,脚上踩着双破烂草鞋。
长得近脖子的黑发凌乱地贴着面颊,身上还散发着茶楼三层特有的烟味混合汗臭的体味,整个人邋遢不堪,难怪方才长袍青年会那样怀疑地看着他。
来不及询问太多,青年就送来了凉茶水。
似乎看出他们有事需要交谈,他将茶壶放在台阶上,就返回了厢房。
纪轻舟示意少年坐在台阶上休息会儿,提起茶壶给他倒了杯水。
待对方咕噜咕噜地喝下整杯茶水,平复呼吸后,他继续问道:“出了什么事?”
少年抿了抿被水滋润的嘴唇,抬眸看了眼纪轻舟,嗓音沙哑地说道:“说好做一次给两块大洋,他们已经欠了我六块,刚才问顾经理讨钱,他不肯给,我就……我就打了他一拳,然后跑了。”
“你也揍他了?”纪轻舟挑了下眉,有些忍俊不禁,“那家伙是挺欠揍。”
随即反应过来此事似乎和他想象的有些不同,皱眉道:“等等,你这生意是自愿做的?”
之前听顾泊生一口一个“玩具”的称呼笼子里的人,他还以为少年是被家人卖身或者被那姓顾的囚禁了,而听对方此刻的意思又好似不是那么回事。
“我是听人介绍去的,说是挣钱快。”少年低垂着眼,双手纠结地握着空茶杯,“但我现在把他们得罪了,钱肯定讨不来了。”
“你急用钱?”
“我母亲病了,要吃药,诊费药费都很贵,看一次就是三四块,一个月要十五六块。”
少年脸颊上腾起红晕,解释道,“我在火柴厂打工,起早贪黑地忙一天,只有三角钱,一个月九块远远不够,所以……”
“这样啊……我倒想帮你,可我也没什么钱。”
纪轻舟瞧得出来,这少年其实不愿说起这些不堪经历,那么他自揭伤疤,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多半是想让自己出钱救助他。
少年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语气低落道:“我不给您添麻烦了,多谢您刚才帮我。”
说罢,他将茶杯放到了托盘上,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纪轻舟叫停他的动作,站起身面对面地注视着他。
这少年看着年龄不大,身高却与他相差无几,甚至比他还要高两三公分,因此即便对方低着脑袋,纪轻舟依然能大致地看清他的脸孔。
但他那凌乱的发丝还是过于碍眼了,纪轻舟便索性伸手将他两边垂落的头发一股脑地抓到了头顶。
少年见他抬手伸向自己,本想躲避,但最后还是选择了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弄。
大观茶楼三层的灯光昏暗,纪轻舟只记得对方那高傲又目空一切的眼神十分具有冲击力。
此刻仔细一瞧,才发现这小子其实面孔还相当青涩,长着高眉骨与一双看似秋水盈盈的柳叶眼,浅褐色的瞳孔明净澄澈,透着懵懂无知,像个不谙世事的乡下少年。
“你跟我来吧。”纪轻舟松开了手,转身往门外走。
他最终还是决定帮对方一把,不是因为同情他的经历,只是恰好想起自己需要一个助理和试衣模特,而这少年面貌身材足够符合他的标准。
·
回到爱巷的成衣铺时,太阳已快要落山。
纪轻舟领着少年走进店里,打开电灯,将门合拢,旋即从工具篮里找到皮革外壳的皮尺,转身朝呆然站立在缝纫机旁的少年道:“把上衣脱了。”
少年愣了愣,眼神中闪过一瞬的慌乱,待瞥见纪轻舟手里的皮尺,辨认出此物的用处后,方轻手轻脚地脱下上衣。
他身体的肌肤比他的脸还要白上几分,许是常年干活的缘故,皮下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肌肉,又因不久前的经历,前胸后背尤其脖子上都还有红痕残留,给这具青涩的身体染上了几分艳色。
纪轻舟认真地打量着他的身体,直到把对方看得脖子发红,方收敛目光,走到他身后,给他测量起尺寸。
“就这么跟过来,不怕我把你卖了?”
他注意到少年身体有些紧绷,便用话语转移他的注意。
“我看见您打顾经理了,我觉得您是好人。”
“难得有人说我是好人,还是年轻人眼神好。”纪轻舟愉悦地笑出了声。
“身高五尺二,差不多一米八二,肩宽五十三,胸围一百,腰围七十五……”
“整体偏瘦,但比例不错,在这难得看见像你这么高的小伙……”
“行了,把衣服穿上吧。”片刻后,测量完毕的纪轻舟将数据记录在本子上,倏而抬头问:“忘了问了,叫什么名字?”
“祝韧青。”少年熟练地套上衣服回答,“是我在义学念书的时候,那里的教书先生起的,他说希望我像竹子一样坚韧挺拔,四季常青。”
“好名字。”纪轻舟点了点头,“你上过学,那应该识字?”
“认的不多,我会努力学的。”
“嗯……几岁了?”
祝韧青犹豫了一下,老实说道:“我是庚子年九月生的。”
“庚子年,1119年,那还未满十八岁啊……”
想起下午见到的场面,纪轻舟又在心底暗骂了那些人一句畜生。
随即他合起本子,盖上笔帽,看向祝韧青道:“我还缺个助手和模特,你要是愿意来我这干活,每月给你开二十银圆。”
听见这个薪水数目,祝韧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答:“好的先生。”
纪轻舟正准备给他解释“模特”是什么,结果对方压根没问,他颇感好笑道:“你还真是为了赚钱什么都干。”
说罢,起身去开了店门,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斜挎包道:“以后每天上午九点钟这样过来上班,下班时间不定,不忙的话,一般都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样子,至于午饭我就给你包了。
“你要是急用钱,明天我写个条子,先预支你五元薪水,不过明天中午我得去你家拜访一趟。”
“我没有骗您。”祝韧青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
“我知道,但我还是得去一趟才放心。”纪轻舟直率地表达自己的态度。
他本就资金紧张,要是因为同情心泛滥给骗了,被家里那毒舌鬼知道,估计能拿这事嘲笑他半年。
“那明日我跟母亲说一声。”祝韧青低哑地应声,心想回家后得把那又脏又乱的屋子好好打扫一下。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
披上外套,待祝韧青向他道别走出店里,纪轻舟就从裤兜里摸出钥匙关门上锁。
刚拔下钥匙放进包里,一回头,一个面容熟悉的男人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就站在他的背后。
纪轻舟吓得后退了一步,旋即疑惑地扬起了眉。
“阿佑?”他诧异地上下扫视了面前的和尚头几眼,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你怎么到这来了?”
在他的印象里,黄佑树就像个定点刷新的NPC,活动范围只限于解公馆。
故而看见对方出现在外边,尤其是出现在他店门口,就觉得特别新奇和意外。
黄佑树似乎对他的店很是好奇,左右张望了一番,笑着回答道:“少爷在状元楼请客吃饭,带先生您一块过去。”
“他请客吃饭?都有谁?”纪轻舟转身看向巷子口,果不其然望见了一辆熟悉的小汽车。
想到解予安此刻正坐在里边等候,心中莫名泛起一丝滑稽感。
这家伙居然也会主动出门,还以为他是属蜗牛的呢,真是稀奇。
“骆少爷和邱先生,还有几位少爷的中学同学。”
又是这两个发小……
纪轻舟无所谓地点了点头:“那行,走吧。”
解家的车停在马路对面的梧桐树下,车窗上倒映着被树影切割的天空碎片。
走在前边的黄佑树先帮纪轻舟拉开了后座车门,然后才打开驾驶座车门,弯着身子钻了进去。
“呦,阿佑你还会开车?蛮厉害嘛!”纪轻舟笑着调侃了一句。
正欲俯身钻进车里,抬眼瞧见等候在里面的解予安时,却不禁失了神,停顿两秒,方若无其事地坐进车内,关上车门。
“几个月前还不会,夫人命我必须在少爷回国前拿到驾驶证,才跟小李哥学的。”
“这样啊。”纪轻舟心不在焉地应和了一声,心思已全然跑到了身边人身上。
接着,在上车后的短短两分钟时间内,他就扭头看了解予安四五次。
无怪他犯花痴,一连穿了半个多月长袍马褂的解予安此刻竟换上了一身黑色西装!
“这是裕祥送来的新西服?”片晌后,纪轻舟终于找回了思绪询问。
“嗯。”解予安应了一声,姿态随意地靠在座椅背上,黑色袖口下玉般白皙修长的手掌正百无聊赖地抚摸着乌木手杖的杖头。
纪轻舟没话找话道:“你形象气质偏冷感,相比起线条柔和的长袍,还是挺拔的西服更适合你。”
“哦。”解予安兴致寥寥地回应。
纪轻舟并不在意他的扫兴,仗着人家看不见,便倾着身体,支着下巴欣赏他的容颜。
解予安穿的西服是竖条纹的,他正适合这样修长挺拔的款式。
裁剪得体的西服完美地勾勒出了他宽阔的肩部轮廓,前襟暗绿的丝绸领带压在黑色的马甲内,熨烫笔直的西裤包裹着一双大长腿,裤口下是一双同样黑色的布洛克式皮鞋。
他的头发显然也经过细心打理,平时随意散落的额发大部分都用发蜡梳到了头顶,仅额角几缕自然垂落。
发丝下的双眸依然覆盖着黑色纱带,一身浓郁的黑色将他冷白的肤色与高挺的鼻梁线条衬托得更为醒目,愈发的成熟且冷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