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于是连忙收回目光,礼貌表示感谢。刘姨脸上笑意愈盛,站在门口热情问道:“这么多东西收拾起来要点工夫,需要我帮你吧?”
纪轻舟微笑摇头:“不用,我稍微打扫下就准备回去了。”
“这么着急,你家住在哪边啊?”
“派克路一带。”
“那离得不远。”
“嗯。”
“在这边开店蛮好,一天三餐附近都能解决,对面的杨记和陶记,往前两三百步的熟食店、素菜馆,味道都不错的,来我们旅馆住的客人,我推荐他们去那几家吃,回头都要谢谢我。”
“是吗?那我一定去尝尝。”
随意聊了两句,刘姨见他确实不需要帮忙,就拉着女儿的胳膊回去了。
在他们走后,纪轻舟又将桌椅都擦了擦,清理出不需要的东西丢到了巷口的公共垃圾箱。
打扫干净后,他站在屋子中央打量着这间店面。
铺子总共二十个平方大,无窗,大门朝东,是两扇对开的木门,门口两侧种着爬墙月季,零星地开着几朵红花。
屋子内装潢朴素,地面浇的是水泥,墙壁与天花板则都是昏暗的木质构造,因此光线不怎么明亮,幸好通了电,装了电灯,否则估计到了傍晚,屋里就昏暗一片了。
因铺面狭小,家具也十分简单。
南侧靠墙摆放一张裁剪、熨烫一体的长桌和一面陈旧的穿衣镜,北侧木杆上高高地垂挂着折叠的布料,大多是颜色黯淡的土布。
屋子中间放着一台脚踏式的缝纫机,后边用一块灰布分隔的,还有个狭窄的杂物间。
后隔间也有扇门,可通向里院,那里是刘氏母子经营的“客来安”旅馆的生活区,有公共的客堂、饭厅、厨房、柴房和卫生间。
签合同前,房东刘姨特意提过,可以去她们旅馆的卫生间上厕所。
纪轻舟也去看了一眼,卫生间的地面其实打扫得还算干净,水池也安装了自来水,只是因为没有冲水式的蹲坑和马桶,用的还是老式马桶,环境的恶劣和刺鼻的气味可想而知。
纪轻舟看完后觉得,除非真急得不行,否则自己估计是不会来上这个厕所的,宁愿走上来回一公里的路,去上路口的冲水式公厕。
当然,此时的公厕卫生条件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可也没有办法,都穿越到民国了,总不可能一点罪也不受。
店铺收拾完毕,纪轻舟坐在缝纫机桌前,从包里抽出新买的速写本和自来水笔,翻开首页,拿着笔在纸上刷刷画了个表格,用以制定行动计划。
付完房租和接下来两月的缝纫机租金后,他兜里的钱还剩四十九元。
他将这笔钱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用于购买、定制顾客需要的面料,一部分则用于其他必须的花销,例如水电费、采样费、营销费和纸笔之类的工具费等。
关于面料一块,上海裁缝店那么多,他想吸引顾客,必须另辟蹊径。
目前布料市场洋货横行,民众也一向热衷于追求洋布,穿着西服,洋人流行什么,他们就追求什么,跟风盲目,千篇一律。
对此,纪轻舟觉得自己既然占据上帝视角,就没什么好批判的,对于一个刚脱离封建桎梏的社会来说,有这样的趋势在所难免。
既然在上海,做西服好挣钱,前期他便打算以定制西式女装为主,女子旗袍为辅,男子西服和长袍若有人定,当然也可做。
设计可为市场接受的新颖款式,展示在店门口,吸引顾客眼球,是他最初的营销手段,故而用于选购和定制面料的支出必然不会少。
至于店铺的招牌,纪轻舟觉得可以先放一放。
此时的店招可谓五花八门,有以商品实物做幌子的,有以商品模型作幌子的,更多的还是在门口挂个写有文字的旗帘或灯具。
总之只要能令顾客一眼看见,明白这家店是做什么的即可,也不是非要定做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毕竟这玩意也不便宜。
在纪轻舟的设想中,这家裁缝店只是个过度,是他初入民国服装市场的试探。
假如他能适应这个市场,发展出稳定的客源和人脉,那估计用不了太久,他就有足够的资本搬到更好的地段、更好的环境中去。
届时,他要做的才是自己真正的老本行。
第10章
试衣
罗列完接下来两月大致的任务计划,纪轻舟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他本打算去定做市招的店看看,起身到门口却发现外面劲风吹拂,乌云密布,似乎随时会下一场大雨。
无奈只好临时改变计划,锁了店铺的前后门,赶在下雨之前返回家去。
然而天公无情,当他跑到路口等车时,密密的雨珠还是落了下来。
伴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短时间内整条马路变得闹哄哄的。
行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卖报童灵活地从人群穿过,躲进附近的商店避雨,摊贩匆忙地收拾着摊位,拿着公文包的洋人敏捷地钻进了出租汽车,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健步如飞地穿过道路,草鞋踩踏在积水坑里,发出“啪啪”水声……
纪轻舟和其他等车的人一样,举起斜挎包挡着雨,却没多大用处。
等回到解公馆,他的白衬衣已湿了大半,头发也湿漉漉的,一甩头能溅开水珠来。
本想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结果刚进大厅,就被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佣拦住了脚步。
这女佣是专门服侍老太太的,纪轻舟记得其他男仆女佣都叫她春姐。
春姐像是刻意在这等他,见他进门便走上前道:“纪先生,老太太在小会客厅等您。”
纪轻舟闻言便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觉得自己多半要因为在外开店的事情被训话了。
他扯开唇角笑了下,说:“我刚淋了雨,这副样子去见老太太不太礼貌,能否容我先去换身衣服?”
只要能让他上楼,便能把解予安叫下来,替他挡这一劫。
春姐慢悠悠摇头:“老太太命我在这候着,您一回来,就把您带过去。”
纪轻舟深吸了一口气,随手捋了两把头发,点头:“好,走吧。”
跟着春姐沿着走廊一路直行,进入最东侧的小会客室,老太太依然如第一次见她时那样,坐在黑色牛皮长沙发的一侧。
她面前的茶几上,分门别类放着一堆花花草草,还有一只色泽通透的青瓷梅瓶。
见他进来,老太太一面修剪花枝,插入瓷瓶,一面口吻平静道:“过来坐吧。”
纪轻舟不客气地坐到了她斜对面的单人座椅上,前倾着上半身,两手交握地搭在膝盖上,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怎么湿成这副样子……”
老人侧目瞧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我长话短说吧,今日上午,张医师来给元元看诊施针,这样要紧的时候,你怎么不陪着他?”
“今天是他诊疗的日子?”纪轻舟略讶异地挑了下眉,“他没提啊。”
“你不问他,他是不会主动同你说的。”解老太低低叹了口气:“今日的过失我就不追究了,你谨记,张医师每过五日,上午十点,都会过来给元元看诊。
“别的时候,你往外跑我不管你,这种关乎他身体健康的时刻,你得待在家里。”
纪轻舟诚恳应声:“好的,我知道了。”
“嗯,去吧。”老太太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纪轻舟起身出门,走出小会客厅时不禁舒了口气。
接着,他沿着东侧楼梯上到二楼,直接回到卧室去洗澡。
待换上干爽舒适的衣物,纪轻舟拿着毛巾一边擦拭头发,一边走去了解予安的书房。
步伐迈得很大,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
转动把手推开书房内侧门,解予安果然靠在书桌旁的安乐椅上休息。
窗外的雨仍在淅淅沥沥下着,显得屋子里尤为昏暗静寂。
阿佑垂首站在一旁,拿着份《新闻报》,一板一眼地念着上面的文章。
瞧见纪轻舟面色不愉地进来,便向他点头问候了一声,念完一段后,识趣地走出了房间,合上了房门。
“你今日诊疗,怎么不和我说?”纪轻舟照例在书桌对侧的椅子上落座,“害得我一回来就被老太太叫去训话了。”
解予安没有回话,静静地靠着椅子,连嘴唇都不曾动一下。
纪轻舟此时方注意到他脸色似乎比平时更苍白,不知是今日治疗的后遗症,还是阴雨天气灰蒙的光线所致。
他不觉温和了声音,问:“治疗感觉如何?有效果吗?”
“只是第一次。”解予安带着些许疲惫道。
“就是没什么效果是吧。”纪轻舟点了点头,“没事,有我这个大福星在,肯定能治好。”
解予安没有回应,抬起右手,用食指关节“叩叩”地敲了两下桌子。
纪轻舟瞧着他苍白的手指发了发愣,问:“什么意思?”
“念报。”
纪轻舟轻轻咋舌,认命地拿起那份《新闻报》,摊开扫了眼问:“阿佑读到哪了?”
“换一份。”
“啊?”
纪轻舟疑惑了一瞬,继而眼珠一转,便发现书桌右侧还有一份《字林西报》,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
“你还真是物尽其用。”他不禁咕哝了一句,将擦头的白毛巾随手扔在了桌上,拿起报纸,靠着椅子开始念报。
毛巾沿着桌面滑出一小段距离,半挂在桌子沿边。
解予安不知他做了什么,只感受到侧边一阵清风袭来,继而鼻端飘逸起含着水汽的清香,又是那股会让人联想起清甜蜜瓜的香气。
今日的针灸治疗其实并不舒适,结束之后情况非但没有好转,那神经性的头痛反倒还放大了,一阵阵地辐射向全身。
解予安并非不能忍痛之人,但若能缓解些自然更好。
此刻闻见这淡淡的香气,听着青年念报的声音,他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疼痛仿佛也消减了。
或许当年西湖边的那个道士并非完全是江湖骗子……
自回国以来,解予安首次对祖母和家人的决定产生了少许的认同。
·
当日夜里,沈南绮从苏州回到了上海。
不过因到家较迟,错过了晚饭,纪轻舟没在餐厅见到她,直到第二天上午,他和解予安一道下楼吃早饭,才在大厅里碰见她。
虽是周末,解见山和解予川依然有工作要忙,吃完早饭就出了门。
纪轻舟二人起得稍迟,从中央大楼梯下到一楼时,正好看见沈南绮带着裕祥时装店的严老板从玄关门厅进来。
“起来了?”沈南绮扫了他们一眼,朝纪轻舟一招手道:“正巧,上回你画的那旗袍,严老板给送过来了,我去穿上试试,等会儿你给瞧瞧衣服有什么需要改动的。”
纪轻舟朝严老板点头致意,闻言便应了声“好”。
在西馆一层宴会厅与大餐厅之间有一间公用更衣室,通常是举办宴会的时候,供客人更换衣物用的。
沈南绮懒得上楼换衣服,便同他们一道进了大餐厅,吩咐梁管事给严老板沏茶,尔后拿上用牛皮纸精心包裹的衣服去了隔壁的更衣室。
严老板应是经常过来,很是熟练地在餐桌的一侧落座等候。
待梁管事端来热茶,他拿起杯子啜了一口,目光慈和地看向斜对角正一口一个吃着小笼包的纪轻舟,语带笑意问:“纪先生对来我店里工作的提议,考虑得怎么样啊?”
纪轻舟这几天净忙着找店面,都快忘了这事,闻言喝了口玻璃杯装的牛奶,清了清嗓道:
“我已经有工作了,不过以后若有机会,我还是很乐意同严老板合作的。”
“这样啊,那好吧。”严位良有些遗憾地点点头,没问他在做什么。
他想,纪轻舟既然是沈南绮的外甥,那多半还是在解家的公司工作,大概率是解家的机械制衣厂。
“对了,”严老板倏而想起另一事道,“两位的西服已经在缝制中了,月底前我就派人送过来,都是包括我在内店里几个老师傅亲手做的,没让学徒上手,要费些时间。”
“理解,我们都不着急穿,您不用太赶。”纪轻舟替解予安回话道。
事实上,八套西装,手工定制,一个月内能全部做完送过来,他觉得已经很迅速了。
纪轻舟吃着早饭,与一旁的严位良随意聊着天。
约莫七八分钟后,沈南绮便穿着一身初桃粉的低开衩长旗袍从餐厅侧边门进来了。
“我还从未试过这样贴身的外衣,扣子一扣上,整个腰背都会不由自主挺直。”
沈南绮走到餐桌前,朝着几人说道,“穿之前感觉有些奇怪,不过照着镜子一瞧,又觉得还不错,你们看呢?”
她微微打开手臂,转了一圈,展示衣服。
“我看着蛮好的。”严老板当即站起身来,对沈南绮诚恳说道:
“其实我在做这袍子时也和您一样,担心这颜色太嫩太艳,如今穿上身却觉得不浓不淡正好,既有西式女裙的时髦,又有我们传统的风味,简直太好了。”
“是还不错。”纪轻舟暂停早餐进程,紧跟着评论了一句。
事实上,在画设计稿时,他已在脑中想象过沈南绮上身后的大概效果,因而此刻并未感到特别惊艳。
但毫无疑问,换上这件旗袍后的沈南绮确实要比平时更抓人眼球。
她的身材本就高挑,胖瘦也匀称,旗袍前胸收省、前后收腰的款式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她的身材曲线。
今日她又正好穿了双浅口高跟皮鞋,走动间,低衩裙摆轻轻曳动,浅黄色的高跟鞋若隐若现,优雅又不失风韵。
不过,纵使效果不错,在纪轻舟看来,还是存在着两处小问题。
一是胸位线的低垂。
这时代绝大多数女性仍以胸部高耸为耻,常以小衫严束严压,甚至以畸形的束胸为时髦。看得出来沈南绮没有穿那种紧绷的抹胸或小马甲,但她天然的胸型显然没有现代文胸修饰的那样挺拔。
不过如此一来,倒也给予了这身旗袍几分松弛随性,不能算作缺点。
第二,还是面料色彩问题。
桃粉印花的料子做成长袖、长款旗袍穿上身,色彩上终究还是太满了,若是做成短袖、月亮袖或者无袖,露出更多的手臂肌肤,观感想必会更好些。
可惜,改短袖子在此时的社会风气里,定然不易被接受。
“你们二人都是这件衣服的策划者,让你们来评有失偏颇。”
沈南绮被严老板夸得自信了许多,但心中仍存有疑虑。
她扫了眼闷声吃饭的解予安,直接略过了他,转向梁管事问:“梁妈,你觉得如何呢?”
“夫人,您穿这身是旗装吧?”
梁管事先是不确定地询问,待沈南绮点头,她便马上赞道:“我虽没见过这样的旗装,但觉得它在您身上,实在美丽得很,比您原来穿的那件洋装更漂亮。”
“是吗。”沈南绮低头瞧了几眼,又看向纪轻舟道:“我看你方才似乎有话想说,你直说吧,是否有什么问题?”
严老板闻言,也立即扭头看向了他。
第11章
开业
“其实没什么问题。”在严老板的灼灼目光注视下,纪轻舟下意识地柔和了自己的言辞。
“不过,您若想精益求精的话,可以将绲边和盘扣的颜色换一个。现在的橙粉色也很好,但我想,换成艾绿或浅灰绿的绲边会更衬阿姨的肤色。”
既然没法改袖子,纪轻舟只好从别处入手,调节色彩平衡感,“盘扣不必太花哨的,造型简单的一字扣或琵琶扣更好。”
严老板听着微微点头:“我想这同色的绲边与料子颜色更统一,听你这么一说,似乎是浅淡的颜色更合适。”
“您选的也没错,只是侧重不同而已,您的配色更为明亮活泼,而我想让它素雅些。”
纪轻舟简单说了几句自己的观点,继而看向对沈南绮道:“阿姨,您要不试着坐一坐,抬抬胳膊,转一下脖子。”
“试试松紧吗?”沈南绮明白他的意思,随后便抬起胳膊活动了一下手臂和肩颈。
接着,她拉开椅子坐了坐,尔后起身道:“坐下的时候稍微有些紧绷,别处倒还可以。”
严老板神色认真地拿出小本子,记下需要修改的地方,说:“那我带回去改改。”
沈南绮原本还觉得这旗袍没什么问题,听纪轻舟提了那么几点,也觉得改一改更好。
便去更衣室换回了之前的西式连衣裙,将旗袍包回牛皮纸中,递给严位良道:“麻烦严老板。”
“哪里,今日来此,我也是受益匪浅啊。”严位良很是谦虚地笑了笑,随即抬手向沈南绮等人告辞。
待梁管事送客人走出餐厅,沈南绮坐到餐桌旁,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边喝茶边看着两人吃早饭。
“听闻你最近在筹备开成衣铺一事?”她闲聊般问道。
“嗯。”纪轻舟夹起最后一只小笼包咬了一口,如实道:“昨日已付完租金了,这两日便准备开业。”
“这么迅速啊,”沈南绮有些惊讶,“店开在哪?主要做什么?”
“Love
Lane,”纪轻舟回道,“目前主打女装定制,中式的、西式的都做。”
“裁缝师傅也请了?靠谱吗?”
“没请呢,暂时打算先自己做。”纪轻舟笑了笑,解释道:“以前唱戏之余,我也常自己做衣服,手艺还可以。”
沈南绮对他后半句话的自评不是很相信,但还是点头道:“那我改日过去瞧瞧,给你涨涨人气。”
“非常欢迎。”
纪轻舟说罢看了眼手表,拿起玻璃杯将牛奶喝完,擦了擦嘴起身说道:“时间不早,我先去店里了。”
“把外套穿上,下了一夜的雨,外面怪冷的。”沈南绮见他穿得单薄,便提醒了一句。
“急的话,叫小李开车送你。”
“不用,我坐电车,两站就到。走了!”
纪轻舟说罢,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边将手臂伸进袖窿里,边快步朝餐厅门走去,一会儿就没了影。
“这孩子也是个急性子。”沈南绮扬起唇角轻叹,继而看向还在慢条斯理喝粥的小儿子,说:“等会儿吃完跟我去趟沈家,你外祖许久没见你了。”
“不去。”
“这也不去,那也不去,整日在家待着,不怕头上长草啊?”沈南绮带着点责备地说。
不等解予安回应,她又提议道:“不然我多拿些钱给轻舟,把他叫回来陪你?有他在多少热闹点。”
解予安刚舀起一勺海鲜粥,闻言又将勺子放回了碗里,语气平静地开口:
“看来他说你待他十分阔绰是真的,我从不知你是这样慷慨之人。”
“我待他好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不在家的时候,他能尽心照顾你。”
沈南绮先是这么解释了一句,旋即歪了歪头,端着茶杯后靠椅背道:“不过那孩子也确实不错,情绪稳定,谈吐风趣,又有品味,虽是穷苦出身,待人接物倒是落落大方。”
情绪稳定?谈吐风趣?
解予安有些怀疑他母亲描述的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纪轻舟。
“关键啊,仪容特别的端正漂亮,目秀眉清、唇红齿白的,身段又好,穿什么都好看,不然你以为我闲得给他买那么多衣服。
“诶,可惜你看不见,那雪白的衬衣一穿,西裤皮带一掐,那腰细屁股翘的……”
“咳咳。”解予安忍不住打断她。
“咳什么,就我们母子两个,没旁人。”话是这么说,沈南绮还是左右瞧了眼,止住了这个话题。
而尽管她形容得如此详细,解予安却难以在脑海中描摹出青年具体的容貌。
眼前反倒无端地浮现出了一只兔子的形象,白色的皮毛,长长的耳朵,牙尖嘴利的,动不动就炸毛。
沈南绮平静了心态,喝了口热茶道:“要我说,轻舟要是个姑娘,那还真是配你得很。”
“我不喜养蝉。”解予安冷不丁开口。
沈南绮闻言一愣,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嫌人家聒噪。
不禁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头,训道:“你这张嘴啊,积点德吧。”
又过了几分钟,解予安吃完早餐,用手帕擦了擦唇,站起身预备去花园里散步。
沈南绮一边招手,让等候在餐厅门口的黄佑树过来,边追问道:“等会儿真不去沈家?”
“邱文信他们今日要过来。”
“文信和小煊?他们吃午饭吃夜饭?”
“夜饭。”
“行吧,那你就在家待客,”沈南绮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我去瞧瞧玲珑起床没,她定然乐意去沈家玩……”
·
清晨雨停,过去几个小时,地面依然是湿漉漉的。
天空仍布满了阴霾,吹来的风带着潮湿凉意,似乎随时会飘落蒙蒙细雨。
纪轻舟下了电车后,没有直接去店里,而是踩着碎石铺就的路面,去了附近一家名为“正兴美”的竹木藤具店,拿着自己画的标注有具体数据的人台模型图找店里的师傅定做。
此时国内尚未有“时装”的概念,更别提用于立裁的专业人台了,就连那些百货公司橱窗里的无头模特还是用铁丝、皮革、木头、固体蜡等材料制成的。
虽然可以用平面裁剪,但纪轻舟觉得还是十分有必要准备一个人台的。
于是花了半小时的时间与店里的师傅详细沟通了人台制作的材料工艺等,强调了必须按照他给的尺寸来做。
这时代藤编师傅的手工费并不高,但由于他的要求过多,又要糊纸塑形,又要填充棉絮包裹麻布的,这一项支出还是花去了他三个大洋。
之后,他又从藤具店,转移到了一家可定制市招的杂货铺,购买了两幅旗帘。
并以一字三分的价格,请店主老头在旗帘上题字。
“这幅并排对称地从上往下、从右往左写,‘男女西服,旗袍长衫,新款定制,全部三元’。”
“这幅就从上往下写五个大字,‘世纪成衣铺’。”
店主老头手持毛笔,一派悠然地按照他给的内容,在幌子上落笔书写。
写到第二幅时,他蘸了蘸墨,问:“成衣铺是吧?前头要不要加个‘苏广成’啊?”
纪轻舟疑问:“为什么要加苏广成?”
“一看你就是刚入行的,这‘苏广’乃是成衣铺的招牌,取的是苏帮裁缝之精细、广帮裁缝之时新,招牌上有这几字,人家一眼便知你手艺精巧嘛。”
这不就跟一家做大之后,同行纷纷模仿它招牌一样吗?
纪轻舟果断摇头:“不用加,您就照我说的写。”
“真不加?”
“您是不是想多赚两字?”
老头轻吸了一口气,面色发红地摇摇头道:“诶呀,小后生,你不加你要后悔的呀。”
说罢,一笔一划慢悠悠地在幌子上写下沉稳有力的五个大墨字——世紀成衣鋪。
·
定做完市招,回到店里,纪轻舟当场便用幌扠将两幅旗帘一左一右地挂在了门口。
隔壁理发店的老板正空闲,听见动静便出来围观。
在纪轻舟挂上旗帘后,他背着手臂,朝纪轻舟和善地笑了笑问:“开业了?”
“开业了。”纪轻舟应声。
回头注意到理发店门口那标志性的两根三色棍,不由会心一笑,想了想道:“以后估计有不少需要您帮忙的地方,还请多关照。”
“邻里之间,不用说那客气话。”头戴瓜皮小帽、腰间系着块围裙的理发店老板朝他拱了拱手:“祝你生意兴隆啊。”
…
新店开张第一日,基本没什么生意。
在店里坐了一下午,除了有个拉洋车的黄包车夫裤子裂了个大洞,不得不就近找个地方缝补,成交了一笔两分钱的生意,其余基本无人过问。
也不是没有人在门口瞧过,但基本瞧了几眼便离开了,令纪轻舟不禁怀疑,难道真是因为他没在幌子上添上“苏广成”几字,所以不受顾客信任?
但即便再给他一次机会,纪轻舟觉得自己还是会坚定地向老头说“不”。
他这“世纪成衣铺”的“世纪”,除了融合他的姓氏,暗藏了他本为一个世纪以后之人的身份,也寄托了他对未来美好的期许。
希望他的时装店,或说这个招牌标识,能够发扬光大,流传延续一个世纪,乃至更久。
本来这名称是很容易记忆且朗朗上口的,但若是加上“苏广”二字,变成“世纪苏广成衣铺”,那就非但不伦不类,还失去了辨识度。
就好似“某某服装批发店”,大家看见的只是“服装批发”,谁在乎它是哪家的。
总而言之,既然选择了自己闯荡江湖,纪轻舟就做好了开张头几日坐冷板凳的准备。
没有客人上门时,他便一门心思地顾自己画稿、制版,用店里的土布打样。
本以为会独坐一下午,达成首日营业额两个铜板的成就。
结果在天色渐暗,纪轻舟拿着幌扠准备将旗帘都挑下来挂到室内的时候,他的身后传来了男人带着南方口音的国语问询。
“老板,你这上面写的西服定制,全部三元,是真的吗?”
第12章
第一笔订单
纪轻舟转过身,看见一个穿蓝袍黑褂、戴玳瑁圆框眼镜的年轻男子站在店门口。
“定做西装?”他放下幌扠问。
男人本就腼腆,对上纪轻舟探询的目光,更是无所适从,不太自信地“嗯”了一声,又问:“是三元吗?”
“三元是基础工费,布料另算。”纪轻舟说完,就见他皱了下眉,很是犹豫的样子。
他怕这笔生意还没商谈就先跑了,便扬起嘴角,朝对方亲和地笑道:“可以进来聊聊,说说你的心理价位。”
说罢,就转身回了店里,打开了电灯。
年轻人见状,踌躇一阵,还是跟了进去。
“我下周要去一家洋行面试,他们说最好准备一套西装。”他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地扫了眼店内环境,确认这只是一家朴素的裁缝铺。
“我去问了几家成衣铺,也逛了百货商店,价钱都不便宜,就连估衣铺的旧西装也至少八块钱起,故而瞧见你这只需三元,我便想来问问。”
“所以,你心理价位是三元?”纪轻舟有点不可置信地挑起了眉。
男子难为情地扯起嘴角:“可以再加四块,我只有这点预算。”
纪轻舟轻抽了一口气,道:“您了解过布价吗?最便宜的毛料也要二角一尺,而制作一套西服,以您的身高体型,至少需要……”
他快速计算了一下如今的裁尺长与布幅宽,道:“十七尺。”
男子算了算十七尺料子的价格,笑容勉强道:“那实在不成,我也只好借一套穿了。”
纪轻舟见他是真穷得叮当响,考虑了几秒,坦然说道:
“我也不是做慈善的,工费说三元就是三元,不会因为你预算不足就给你打折。但我可以给到你七块左右的价格。
“换言之,用的面料肯定不会好,也许是用土布来裁制,且不包含马甲,只有西服套装和衬衫。”
“土布可以做西服?”
“可以,亚麻、棉麻都可以用来做西装,但受面料限制,款式风格会比较休闲,肯定没有毛料的那般挺括优雅。不过版型和剪裁好的话,也不会让人觉得寒酸或不得体。”
男人还是不敢相信:“真的能做?”
纪轻舟见他这样犹豫不决,想着这也算是自己第一次开张,就当给个福利了,便道:“要是做不成,或是效果你不满意,我支持退货退款。”
听见这话,男人总算放下心来,下定决心道:“那我就在你这做了。”
终于确定了一笔单子,纪轻舟却谈不上欢欣喜悦,毕竟这笔生意着实没什么赚头。
他翻开用于记录顾客信息的本子,看向青年问:“贵姓?”
“我姓何,单名一个鹭,白鹭的鹭。”男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纪轻舟打开自来水笔,在空白纸页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何鹭”二字。
随后拿起桌上的皮尺,去关上店门,朝何鹭说道:“把外衣脱了,给你量个尺寸。”
“奥。”何鹭摘下眼镜,小心地放到一旁,接着将身上的黑马褂脱了下来,眼神略含紧张地望向纪轻舟。
“长袍能脱吗?”
“可以是可以。”何鹭迟疑了一下,解开长袍的扣子,将那件蓝布袍子脱了下来。
他没穿里衣,浑身只有一条洗得发黄的棉布长裤,裤脚扎在白袜里,底下是一双沾满了泥水的黑布鞋。
纪轻舟看出他的羞涩,虽不明白都是男人,光个膀子有什么好脸红的,但毕竟顾客是上帝。
为了让这位何先生放松一点,他一面用皮尺给他量着尺寸,一面随口闲聊问:“看你的样子,像是学生?”
“不,我已经毕业了,之前在沪江大学格致部就读。”何鹭一板一眼地回答。
“教会学校?”
“是,但是教会风气不重,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也很友好,支持我们勤工俭学。”
“那是好事,去面试的是什么洋行?”
“昌旗洋行,美国的轮船公司。”
“听起来薪水很不错啊。”
“能通过的话,少说有三十元的月薪吧。”何鹭回答,感受到冰凉的皮尺绕着自己的脖颈时,不禁身体一颤。
“那祝你能面试成功。”纪轻舟弯腰在本子上记下身高、肩宽、颈围等的数据,继而又回过身,拉长皮尺道:“双手抬起来。”
何鹭听话地执行,在纪轻舟伸手穿过他腰间,给他量胸围时,身体又不禁抖了一下。
“很冷?”纪轻舟问。
“还、还好。”何鹭也不明白自己在哆嗦什么,这天气虽凉,但也不至于冷到发抖的程度。
“稍微有点驼背。”测腰围时,纪轻舟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马上又制止道:“不用刻意挺胸,自然呼吸。”
“奥好。”何鹭恢复了原来的站姿,茫然无措地盯着地面。
相对沉默片刻,在纪轻舟收回皮尺,转身记录数据时,他终于忍不住问:“老板你用的什么牌子的香皂?香味很好闻。”
“香皂?我没用香皂。”纪轻舟有些疑惑地抬眉,心说可能是洗发水味?
他没理会这个话题,转而吩咐道:“坐凳子上,身体放松坐直。”
何鹭乖乖坐在凳子上,心不在焉地目视着前方。
待纪轻舟绕到他身后给他测量上裆长度,不用近距离地面对老板那张令人目眩的脸,他总算放松了些许。
主动开口道:“我瞧你同别的裁缝不太一样,方才在门口,你一转身,我还以为认错老板了。”
“那你还挺有眼光。”
纪轻舟站起身来,俯在桌旁,将剩下的两项尺寸数据记录在上,嘴里调侃道:“其实我以前是唱戏的,最近才改的行。”
“最近才改行?”何鹭诧异地瞧着他。
纪轻舟侧头,看到他惊讶的表情,不禁莞尔:“怎么,担心我骗你钱啊?放心,我裁缝手艺还可以。”
何鹭讷讷地点了点脑袋,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这么轻易相信了他。
“行了,把衣服穿上吧,别着凉了。”
“好、好的。”
待何鹭穿好了衣服,纪轻舟坐到桌边,打开画本,翻到今日才画的几款经典的西装图示,对何鹭招了招手:“过来,挑个款式。”
“哦好。”何鹭戴上眼镜,走到他身旁,一靠近又闻见了那股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