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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闻言,解予川等人不约而同地赞同点头,唯独被祝福的解予安充耳不闻地吃着碗里的饭菜。

    分明看不见,他的筷子却能准确地将菜送进嘴里,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吃着饭聊着天,纪轻舟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游离感似乎削减了几分。

    说来,他的运气也算不错,毫无准备地来到这个时代,却没有遭遇什么危险,也没有沦落街头,成为乞丐。

    虽也遇上了些超出常理的事情,但碰见的人至少表面上都很友善,即便是不近人情的解予安,也没有真的刁难过他。

    当然,以后和这家伙相处还有的磨。

    纪轻舟想到这,又夹起一只油爆虾塞入口中。

    解家的厨师水准不错,菜都很可口,虽然才来了短短不到一天,他好似已经可以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了。

    第5章

    磨合

    饭后,解予安被他母亲叫去量尺寸,纪轻舟便独自回房间先泡了个澡。

    这时代专业的洗发水和沐浴液尚未出现,用的还是肥皂,但幸运的是,纪轻舟出门前往行李箱里装了两瓶自己惯用的洗护套装,还是刚新买的。

    泡完澡、擦干头发,穿上自带的纯棉睡衣后,纪轻舟又顺便把换下的脏衣服给洗了。

    等搓完拧干了衣服,他才想起一个问题。

    这衣服该晾哪呢?

    纪轻舟捧着盆衣物,打开盥洗室门,准备按个铃叫阿佑过来问问。

    一出门,却见一个黑色人影安静地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什么时候回来的,连个声也没有。”

    他嘟囔着到门口按了铃,待黄佑树跑过来后,就把除内裤以外的衣服整盆交给了他。

    “您不用亲自洗的,”黄佑树解释道,“楼下有洗衣房,也有洗衣女工,您尽管放着等我来收就好。”

    纪轻舟考虑了几秒,道:“这样,以后贴身衣物我自己洗自己晾,其他的等你来收。等会儿你给我拿个衣架子过来。”

    他这么安排倒不是在意什么隐私问题,关键在于这个年代还未出现现代内裤的概念,更别提三角内裤了。

    那这怎么能拿出去给别人洗?

    挂在外边,让人家怎么看待他!

    “好,没问题。”黄佑树很是机灵地点点头,随后望了眼门内道,“少爷等会儿也要洗澡,您要是需要我帮忙就按铃。”

    纪轻舟一派淡然地点头,心里则腹诽这少爷还不知道乐不乐意让他服侍呢,这过程中估计又得受点气。

    抱着一种早解决早完事的心态,纪轻舟去衣帽间给解予安找了套睡衣睡裤。

    黑色丝绸的,款式上倒没什么特别,就是普通的翻领衬衣和长裤。

    将衣服叠好了放到浴缸边的置物架上,又在安着四个雕花金属爪足的陶瓷浴缸里蓄满热水,纪轻舟便招呼解予安进来洗澡。

    卧室进入盥洗室的门缝处有五公分的小坡度,纪轻舟担心他摔着,本打算到门口搀扶,结果解予安自己拿着手杖就平稳地进来了。

    他的脑中似乎有张数据严谨的房间布局图,靠着下午使用手杖探路,已经重新熟悉了这间卧室里每件家具的摆放位置,从哪到哪走几步路都清晰了然。

    若非眼上蒙着黑纱带,光从他行走时泰然自若的身影看,纪轻舟真怀疑他是不是在装瞎子。

    “衣服我给你放浴缸旁边的架子上了,香皂和毛巾在下层的篮子里,你自己能洗吗?”

    纪轻舟上下扫了他两眼,不可否认,他对对方包裹在黑色长袍内的身体很是好奇。

    解予安也不知是否感受到了他目光里的过度打量,冷淡地说了句:“出去。”

    纪轻舟含着笑失望地摇了下头,出门时不忘提醒:“别锁门,万一出了事我还得进来帮你。”

    关上盥洗室的房门,独享大房间的纪轻舟疲惫地呼了口气,转过身就往床上一倒。

    但随即,他便如同一只被烫到的活虾般挺身弹了起来。

    “我去,这床怎么这么硬!”

    纪轻舟摸了摸自己被硌得生疼的后背,掀起床单一瞧,便发现床板与床单之间那夹棉的垫子只有半指甲盖厚的薄薄一层棉絮。

    解予安中午是怎么睡着的,他不是伤患吗?

    纪轻舟颇感费解,二话不说,当即叫来黄佑树,让他给床加一层厚点的床垫。

    “可是,”听完纪轻舟的需求后,黄佑树少见地露出了为难的情绪,“少爷向来习惯睡硬床。”

    “……那也得考虑到他身体吧。”

    纪轻舟知道有些人就喜欢睡硬床板,可他身材偏瘦,没有床垫的缓冲,那就是在用骨头和床板硬碰硬,他着实难以接受。

    于是循循善诱,“你想,他打仗回来,身上指不定有多少伤,硌着不疼啊?他不提是要面子,我们得替他考虑吧?”

    黄佑树挠了挠自己的青皮和尚头,思索几秒后点头道:“还是您想得周到,我这就去拿床褥。”

    于是,等解予安泡完了澡出来,就听见有两道脚步声正围绕着床边来来去去。

    他心里闪过一丝不祥预感,问:“在做什么?”

    “少爷。”黄佑树抬起头来,讨好地回答:“纪先生说您受伤不能睡硬床,我们这是在给您加床褥呢。”

    “我允许你擅自动我东西了?”

    这句话,解予安是朝着纪轻舟的方向说的。

    显然,他能通过脚步声分辨出人的走位。

    纪轻舟丝毫不怵道:“这床硬得跟钢板一样,怎么睡啊?”

    “睡不了就出门沿走廊直走,左手第二间就是客卧。”

    “少拿这套威胁我,我倒想去睡客卧呢,你家里人给机会吗?”

    纪轻舟说完,注意到对面黄佑树的脸色发白,似乎很怕引起争端的样子,便还是缓和了语气,商量道:

    “要不这样,我看这床也大得很,我们各退一步,床垫对折,铺一半行了吧?你我各睡一半,我肯定不越界。”

    “倘若越界了呢?”解予安黑色纱带下的面孔不含一丝笑意,“过界的部分剁了?”

    “嗬,这么凶残,好害怕啊!”纪轻舟半眯着眼,口气愈发轻佻。

    “你放心,跟我睡过的都说我睡相天下第一好,不打呼不磨牙不说梦话,甚至不翻身,所以我肯定挨不着你。

    “至于阁下么,据我下午观察,您的睡姿倒是挺变化多端的。

    “我当时还纳闷,解长官以前当兵打仗不睡行军床的吗?这么翻来覆去的不会摔吗?”

    话落,屋里陡然陷入寂静,连窗外路过的苍蝇都能感受到屋内空气的紧张。

    沉默十几秒后,在四月天里莫名渗出一头热汗的黄佑树干笑了一下,对着解予安弱弱地叫了声“少爷”。

    “铺一半。”解予安语气冰冷地吩咐。

    “好好。”犹如得到赦免令一般,定格了许久的黄佑树连忙手脚麻利地将床褥对折,根据纪轻舟的眼神指示,铺到左半边的床上。

    一边铺床,一边在心里感叹:真横啊,这位纪先生!

    他自小在少爷身边服侍,从桃花坞的老宅到上海的大洋房,见过能治得住他家少爷的人屈指可数。

    老爷的哥哥、已过世的解大老爷算一个,温文尔雅、擅长以柔克刚的沈医生算一个,老太太和夫人合起来算一个,别的真就想不出来了。

    也不知纪先生能在这待多久,他若是长住下去,以后这洋房主人间的隐性地位,孰强孰弱,恐怕就得变天了……

    铺完了床,待黄佑树出去,纪轻舟就从斗柜上找了本装订成册的上月报纸,准备睡前用来打发时间,顺便了解一下如今的时局。

    本以为刚斗嘴输了,解予安会安分一段时间。

    结果他刚摊开自己的那床被子,躺进被窝里,就看见解予安拿了本线装书过来,走到床边,准确地递到了他面前。

    纪轻舟不明所以地瞥了眼封面,抬眉问:“不会还要我给你读睡前故事吧?”

    “不识字?那按铃让黄佑树过来。”解予安带着点挑衅意味地说。

    “你放过他吧,一晚上跑了十几次。”纪轻舟认命地接过书籍。

    解予安于是将手杖搭在床头柜上,脱了鞋,靠着枕头躺到了右半边床上。

    斗柜上的那叠书是晚饭后黄佑树拿过来的,约莫是给解予安闲暇时读着解闷的。

    纪轻舟拿报纸时大概扫了一眼,里边诗词、、散文集什么都有,但解予安偏偏就拿了本《庄子集释》。

    纪轻舟翻开书页,心里有点忐忑。

    对于繁体字,从千禧年代各种盗版影碟过来的纪轻舟自认还是有些信心的,但问题是文言文与白话文不同,用字繁复晦涩,很多时候没法联系上下文猜字。

    再加上一些字词在现代也不常用,就导致纪轻舟翻开卷一,便发现有好几个字不认识。

    他顿了顿,果断合上书籍,在解予安开口前抢占先机道:“这书有点深奥,不适合做睡前消遣,我去另挑一本给你念。”

    说着就翻身下床,走到四斗柜前,把手里的《庄子集释》塞到了那两本用作装饰的《植物图解》和《动物图解》的下面,然后挑选起其他方便的书籍。

    《经籍志》、《经济学史》、《审判精神病学》,这都什么杂七杂八的……

    “等等,这是《伪君子》?”纪轻舟抽出一本薄薄的书籍,翻了两页后嘴角不禁上扬,“嘿,还是法文原版的!”

    对曾留学法国的他而言,看法文可比看繁体文容易多了,当即敲定道:“就它了。”

    纪轻舟不容置疑地拿着书回来,途中顺便去关了大灯,打开了床头的茶红色台灯。

    在他重新躺到床上时,解予安闻见了一阵淡淡的清香从旁边飘来。

    香气清爽中夹着少许的淡雅木质香,奇怪的是明明没有果味,却令他无端联想到了将熟的蜜瓜清甜的味道。

    睡前还涂抹香水,真是伶人男旦做派……

    解予安不无刻板印象地想。

    “你在欧洲打仗,应该会法语吧?能听懂吗?”

    纪轻舟边问,边翻开了那印着大片法文印刷体的书页,“不理我?那我就当你会了。”

    “开始了啊。”他微眯起双目,浏览过前几行的文字,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

    “第一幕,第一场,是白尔奈尔太太和她女仆们的对话。

    “白尔奈尔太太说……”

    台灯醺人的光芒打在床铺的一角,宽敞的屋子里只能听见青年清朗的嗓音与书页翻动的摩擦声。

    纪轻舟虽没有看过《伪君子》的演出,但在留学期间,也看过几场戏剧表演。

    于是,为了增加的趣味性,便故意地掐着嗓子按照剧中角色的语气读台词,自认十分有感情。

    一幕结束后,纪轻舟拿起边上的茶杯喝了口水。

    正想问问听众评价如何,一低头,却略微睁大了眼。

    一旁,解予安不知何时解下了眼睛上的纱带。

    他平躺在床上,眼眸闭合,纤长的眼睫自然地平垂着,在眼底覆盖淡淡的阴影。

    完整的容颜既淡漠宁静,又摄人心魂。

    “你的眼睛不是必须得蒙着啊?”仗着无人知晓,纪轻舟不掩目光地注视着他的脸,不觉偏移了话题。

    “不可见强光。”解予安简略说明。

    “奥。”纪轻舟轻咳一声,强行转回注意力,继续刚才话题。

    “点评一下,我念得如何?”

    解予安沉默稍许,道:“不愧为戏曲表演家。”

    “嗯,”纪轻舟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评价中肯,算你还有点眼光。”

    “那我接着读。”

    纪轻舟认为他那句“戏曲表演家”是在称赞自己声情并茂的朗读技巧。

    而事实上,解予安形容的却是他的音色。

    纪轻舟的嗓音是很有质感的青年音,寻常交流只觉他国语标准,吐字清晰,某些时候可称得上是伶牙俐齿。

    但此番他念的是异国语言,解予安听久了便觉特别起来。

    不断变换的语调里,或是故意夹捏的、压低的嗓子里仿佛含着某种蓬勃的朝气,横冲直撞又不由分说地闯入他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勾画出一个神采奕奕的青年形象。

    解予安本想抓抓他发音上的失误,听着听着却反倒入神了,好似真的在看舞台剧般,有的地方甚至会忍不住会心一笑。

    但往往这时候,他又会马上脱离情绪,拉平嘴角的弧度,免得被对方抓住把柄。

    《伪君子》的篇幅不长,尽管如此,纪轻舟也念了一个多小时,念得他口干舌燥的。

    读到后期,别说感情充沛,连语气都消失了,跟念经似的。

    最后一句结束,他喝了水便关了台灯,躺入被窝准备睡觉,压根没管旁边的解予安是什么状态。

    今天这一日,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不仅肉.体疲惫,精神更是因长久的紧绷而倦怠。

    可当他合起眼时,对亲朋好友的想念及对未来生活的迷茫与忧虑又纷纷涌来,折磨着他的思想。

    躺了一会儿,难以入睡,纪轻舟无奈地睁开双目,准备抓个人聊聊天转移注意力。

    他翻了个身朝向右侧,瞧着解予安在黑暗中朦胧的脸庞轮廓,小声询问:“我听说,你以前是在美国念军校的?”

    托纪轻舟那一顿念经的福,解予安意识本已有些模糊,此刻听他突然出声,神志又顿然清醒过来。

    沉静几秒,解予安耐着性子,平静地应了一声。

    “那后来怎么去了欧洲打仗?”

    “研习军事。”

    “哦,相当于保研了是吧?”

    纪轻舟给他的回答做了自我理解,旋即又问:“那你是怎么受的伤?被炮弹炸了?”

    解予安没有回答,脑海中却闪过了一些画面。

    一些……

    堆积扭曲的肢体、破碎西瓜般的头颅、粘稠的血与肉、肮脏拥挤的担架、空洞无光的眼珠……

    没等到回应,纪轻舟当他是不愿回忆痛苦过往,就另起了个话题:“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家人为什么叫你元元?”

    “是不是因为‘予安’这两个字,念得快像‘yuan’?

    “解予安,予安,元?”

    “纪轻舟,”解予安嗓音里压着不耐,“你若实在闲得慌,就去找门口的警卫换个班。”

    “你困了吗?对不起,我以为你睡了一下午,这会儿会睡不着呢。”

    纪轻舟真情实意地道歉,说的话却像是在调侃他跟头猪似的睡个不停。

    解予安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再言语。

    房间内的空气当即恢复了静谧。

    新婚燕尔,娇妻在侧,老公却睡得像头死猪。

    纪轻舟看着他的后脑勺,脑子里莫名闪过了这个念头。

    随即他颇感寂寞地躺平身体,睁大眼漫然地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直到盯得眼睛泛酸,才又闭上眼,尝试入睡。

    第5章

    时装店

    柜上的机械座钟刚过八点时,解予安被一阵“嗡嗡”的震动声吵醒。

    意识在灰蒙中缓缓恢复,背景音般的漱口声和水流声逐渐变得清晰,脑子转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刚过门的“妻子”在洗漱。

    微微掀开眼皮,眼前依旧是一片虚无的黑暗,分不清白天或黑夜。

    唯有后脑至耳根部位持续的神经性疼痛提醒着他,当前不是在梦里。

    盥洗室传来了脚步的声音,解予安撑着胳膊,准备坐起,却陡地发现自己左掌乃至胳膊肘的位置都陷在了一片柔软被褥之中。

    解予安愣了下,若无其事地把手收了回来。

    “醒了?”

    梳洗完毕的纪轻舟将被水沾湿的袖口挽起,一出门就看见解予安黑发凌乱地坐在床上,似乎准备起身的样子。

    “嗯。”解予安应了声,淡定询问,“几点?”

    “不迟,八点而已。”纪轻舟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打开窗子透气。

    倏然,他唇角一翘,转身看向解予安道:

    “我说,您的睡相可真够惊人的,一夜摸了我七八次,要不是看你睡得熟,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在性骚扰了。”

    听闻此言,解予安才恍然察觉,作为一个浅眠的人,自己昨晚竟然睡得很不错,一次没醒,一个噩梦也没做。

    他摸索着拿起枕头边的黑色纱带,缠绕在眼睛上,面不改色道:“等会让阿佑收拾一间空房出来,你搬过去。”

    “这就不必了,搬过去老太太也会叫我搬回来,何必折腾。”

    纪轻舟扁了扁嘴,解予安平静的反应令他觉得很没劲。

    思索了几秒,他忽的灵光一闪,提议:“要不这样,为了保证我们彼此的睡眠质量,干脆定个规矩。你超一次界限,给我一块钱,我也一样。怎么样,赌吗?”

    “这是我的床。”解予安试图让他认清事实。

    “两天前是你的床,现在可未必。”纪轻舟走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床沿坐下:“我们的关系闹上法庭去,别说你的床了,财产都得分我一半。”

    “我们的婚姻受哪条法律保护?”

    “所以你就能赖账了?堂堂解家少爷,前上校长官,如此不负责任?”

    解予安沉默下来,静默了足足十秒钟。

    就在纪轻舟觉得无趣,打算放弃这个话题的时候,解予安突然伸手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了一个黑色木匣。

    那木匣未上锁,他直接掀开盖子,点数了八个银圆,放到了铺着厚床褥的那一半床上,意思是愿赌服输。

    “真给啊?”纪轻舟见状有点惊讶。

    其实他只是想借机嘲讽下某人百变的睡姿而已,没想真能从他口袋里掏出钱来。

    但既然对方给都给了,纪轻舟也就当是精神补偿收了过来,并送上一句奉承:“解少豪爽!”

    尽管不是很了解民国的钱币制度,纪轻舟却也知晓,此时的银圆购买力是很强的,故而对解予安的这句奉承说得也是真心实意。

    解予安不予理会,将匣子放回了原处,好似完全不担心小金库的暴露。

    收了钱,纪轻舟再看向解予安时,忽然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恶了。

    果然,大方是男人最好的保护色。

    随即,他颇感好奇地拿起一枚银圆举到眼前瞧了瞧,发现它的正面是一只衔蛇的飞鹰,猜想这应当是此时较为流通的墨西哥鹰洋。

    八块大洋,这可是他在民国拿到的第一笔钱,得好好收着。

    万一明天他就因为得罪解少太狠,被赶了出去,这可就是他的救命钱了。

    纪轻舟将八个银圆仔仔细细地放进了斜挎包的夹层里,待解予安洗漱完毕,便发挥自己的导盲职责,带对方去衣帽间挑选衣服。

    兴许是因为中式服装的包容度强,对尺寸要求不高,解家给解予安新做的衣服皆为长袍、马褂这些,且颜色大多素净,少有亮色或绲边。

    纪轻舟认真挑选了一会儿,最后从折叠的诸多衣物中,选择了一件艾绿的暗纹长衫,再搭配一件鷃蓝软缎坎肩,作为清晨的外套。

    里面则是一条薄丝绸的白色系带长裤。

    大概是确定他不敢在这方面耍什么花招,在纪轻舟递给他衣服时,解予安什么也没问,直接接过衣服,关上内隔间的门更换。

    待解予安穿着完毕出来,纪轻舟又帮他调整了一下肩线和领口,旋即后退一步,视线上上下下打量几遍,面露微笑满意地点了下头。

    谁能想到呢?

    前日他只是站在邱文信故居的老照片前暗自惋惜了一下,转眼这个模特就站在他的面前任他打扮了!

    这说明什么?

    别随便对老天爷许愿,保不齐他老人家会以怎样扭曲的方式完成你的愿望!

    纪轻舟暗暗感叹着,转身走出门道:“走吧,去吃早饭。”

    ·

    饭后,纪轻舟按计划同沈南绮一道出门,去服装店量体裁衣。

    今日乘坐的是一辆美国进口的雪佛兰小轿车。

    上车后,沈南绮摘下帽子,一面用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按了按鬓角的头发,一面侧过头,对纪轻舟的着装发出了点评。

    “你今日穿得还可以,蛮时髦的,虽然有点不够正式。”

    由于昨日被批评太过,纪轻舟今日稍微打理了下,穿了件墨绿色的丝质衬衣和深灰色垂感休闲西裤。

    衬衣的版型宽大,尽管他将领口纽扣全部扣上,又打了条灰黑斜纹的细长领带,看起来依旧松松垮垮,不像个正经人。

    没办法,行李箱里的衣服大都过于休闲,他实在没什么可搭配的,今日所穿的已经是唯二能在这个时代穿出门的了。

    至于纪云倾留下的衣服,那皱皱巴巴的粗布长衫,他连试都不想试。

    “论时髦我可比不上您,方才在餐厅遇见您时,真叫我眼前一亮。”纪轻舟半是客套,半是诚恳地回道。

    或许是要出门社交的缘故,沈南绮今日特意画了眉毛,擦了口红,穿了套剪裁精良的长袖衬衣与长及脚踝的灰色细格纹A型裙,头上戴了顶深灰色的毛呢钟形帽。

    她的衬衣是用雪纺绸制作的,领面贴了白色蕾丝,衣身柔白发亮的质感与她所佩戴的珍珠项链与耳环正合适。

    沈女士昨日那身雍容华贵的旗袍马甲还印在他脑海里,今日突然换了身西式打扮,纪轻舟第一眼见到她时,确实有恍惚一阵。

    “哪有什么时髦,我这衣服都是两年前做的了,早过时了。”

    “经典的就是时髦,况且您身材好气质佳,越是式样简单的衣服在您身上越是美丽优雅。”

    “你倒是会说话。”沈南绮被哄得高兴,笑着说道,“等会儿到了店里,让严师傅给你多做几身。”

    “严师傅是您约好的裁缝?”纪轻舟表现得饶有兴致。

    “他可不仅仅是裁缝,在洋服这块,他是一位艺术家。”沈南绮随口评价,见他好奇,便详细介绍起来。

    “你来上海也有段时间了,想必听说过裕祥时装公司,它是上海第一家国人开的西服店,也是规模最大的一家,严师傅就是裕祥的老板。

    “严老板如今也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做了三十多年的衣服,在上海裁缝界可谓是出了名的硬手艺,不仅经验丰富,在西服的裁剪制作上更是技艺精湛,连洋人都慕其名声,排着队地找他定衣服……”

    裕祥时装公司开在静安寺路上,距离解公馆不远。

    纪轻舟感觉自己才上车呢,还没同沈南绮聊上几句话,车就已经开到了服装店的门口。

    正如沈南绮所言,裕祥时装店果然气派,临街的店面占了十几间,拥有着醒目的招牌与明净的橱窗。

    下车后,司机先他们几步跑去推开嵌着玻璃的咖啡色店门。

    在门后铃铛的清脆声响中,纪轻舟跟着沈南绮走进店里。

    “诶呀,解太太,您终于来了!”

    一进门,柜台的伙计便热情地迎了过来,“老板知道您要过来,特意推了今早的活,在楼上等您呢!来,我带二位上去。”

    伙计说着又冲纪轻舟笑了笑,很是客气地在前面带路。

    楼梯设在店内西北角,跟着伙计一路穿行的过程中,纪轻舟将店里的环境大致地扫视了一遍,心底暗含惊讶。

    这店比他想象中还要阔气,各方面设备齐全,人手也足,可称得上是一个小工厂了。

    最外沿街的几间橱窗里挂着最新款的洋装,店内深处则放着数张裁剪台、熨烫台、缝纫机等。

    面料也很是齐全,丝绸、麻布、棉布、皮革、毛呢,国产的、进口的,各种材质,各色花纹,五花八门的靠着墙成排而放。

    几个师傅带着他们的学徒们,围绕着桌子来回忙碌,这样的服装店简直超出了纪轻舟的想象。

    抱着一股复杂的心绪,纪轻舟同沈南绮一起上了二楼。

    二楼的环境同一层差不多,到处都是裁剪台、缝纫机、悬挂的面料和堆叠的裁片。

    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纤维,气味有些沉闷。

    跟着伙计穿过公共空间,绕过一道六折屏风后,就来到了老板的专属工作区。

    “解太太,您来了,好久不见了!”

    严老板是个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他头发剃得很短,穿着件朴素的灰色长袍,外面套着件棕色的围裙,围裙的口袋里放着一些零碎的裁缝工具,乍眼瞧去就是个普通的裁缝师傅。

    瞧见贵客到来,他立即放下了手里的工作,笑呵呵地打招呼道:“您来得正好,今早刚拿到两套法国新式的连衣裙,您给品鉴品鉴。”

    “我倒随意,衣服够穿就行。”

    沈南绮平静地笑了笑,侧身看了眼纪轻舟,向老板介绍道:“这是我表外甥纪轻舟,刚来上海,没带什么衣服,特意来找你做几身。”

    “哦,纪先生,”严老板很是客气地伸出手来,同纪轻舟握手,“幸会幸会,我叫严位良。”

    “您好。”纪轻舟弯了弯嘴角,和他握手。

    “纪先生真是一表人才啊!”收回手,严位良用平和的目光打量了纪轻舟一阵。

    突然,他夸张地一咋舌,转头冲沈南绮道:“解太太,您真是太关照我了,像您外甥这般的身段样貌,套个麻袋都好看啊!”

    “严老板这话说得,日后等轻舟穿上您的衣服,岂非裕祥的活招牌了?”

    沈南绮将手包放在了靠窗的茶几上,边迈步走向选料区,边用开玩笑的口吻道:“那我是否得问你讨点广告费?”

    严位良哈哈一笑:“正是这个理。”

    说罢,他便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皮尺,走到纪轻舟身边,给他量起尺寸来。

    “这些都是新货?”沈南绮站在沿架子成排摆放的毛呢面料前问。

    严位良抬头瞧了一眼,回道:“是,纯羊毛的直贡和哔叽,刚从约翰商行订的。”

    沈南绮缓缓点头,食指点着几款面料道:“这黑色斜纹的、藏青的、米白的、驼色的,每色给他做一套合体的西服,款式您看着定。”

    严位良闻言,立马给了身边助手一个眼神。

    那戴着小圆眼镜的年轻人见状,连忙拿着本子跑到沈南绮身边,记下她所选的料子。

    “还有这几个,深灰的、深蓝格纹的和黑条纹的,给我儿子各做一套西服,这黑色的是直贡呢吧?那做一套大礼服,等会儿我把他的尺寸给你。”

    “予川先生?”严位良蹲着身子测量纪轻舟的脚踝围,笑着接话道:“上月我刚给他量过尺寸,还有记录。难不成他近日胖了?”

    “不是予川,是我们家予安,昨日刚回来。”

    “哦对,我听说了此事,”严老板笑容收敛起来,声音柔和了几分,“他还好吧?”

    “恢复得还不错,如今这样已是福大命大了。”沈南绮语气轻描淡写地说着,走向另一侧的选料区。

    待纪轻舟量完了尺寸,便冲他招了招手:“过来,看看你的衬衣用什么料子。”

    纪轻舟抬步过去,正准备挑选衬衫的面料,却见沈南绮在那一批色彩绚丽的丝绸面料前停住了脚跟,驻足欣赏起一匹底色为初桃粉、印有浅棕色菱形交织方胜纹的真丝绉料子。

    女人对美丽事物的喜爱是藏不住的,纪轻舟注意到此刻她的眼睛都在发光。

    “您喜欢这个?”他问。

    “太嫩了,不怎适合我。”沈南绮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随意瞧瞧,而眼神却透着些许可惜。

    “做成旗袍怎么样?”纪轻舟提议道,“应当适合您。”

    “旗袍?”沈南绮挑了下眉毛,轻轻一笑,“早二十年我倒还敢试试,现在么,这样的料子做成袍子如何能上身啊?不是让人笑话嘛。”

    “不是您想的那样。”纪轻舟明白她的想法。

    昨日从苏州过来上海,一路上,他都在观察此时人们的穿着打扮。

    在纪轻舟的印象中,最典型的民国女子衣着无非就是两种,旗袍和文明新装。

    然而他昨天一路过来,上袄下裙的文明新装还瞧着一些,却未见有什么女人是穿旗袍的,即便有也是如同男人身上那般的直筒长袍。

    再不然就是如昨日沈南绮身上所穿的那种旗袍马甲,但那也是作为外套搭配在褂袄外穿的,衣身宽大,没有什么曲线可言。

    显然,此时还尚未到旗袍开始风行的年代。

    纪轻舟仔细瞧了瞧那匹料子,见其花色虽繁复,但因是绉类丝织物,光泽较为柔和。

    若做成长款旗袍,以其端庄典雅的款式效果中和布料色彩之鲜艳,日常穿着并不会显得特别娇俏不合年龄。

    沈南绮既然喜欢,那予以一试未尝不可。

    想到这,纪轻舟便转身朝那戴眼镜的助手和煦一笑,说:“小先生,可否借纸笔一用?”

    第7章

    嘴硬

    从严老板助手那讨来了纸笔,纪轻舟便转身背靠木架,用黑色的自来水笔,在空白纸页上刷刷地作起画来。

    沈南绮同那助手见状都有些奇怪,一左一右地凑到纪轻舟身旁围观。

    “你这是在画……”后面的疑问还没出来,沈南绮便看到纸上出现了一个身材曼妙的女郎。

    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笔尖活动。

    短短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那女郎就穿上了一件细节还算完整的长款收腰旗袍。

    虽然画上的女性没有五官和头发,头身比例也有些夸张,但无可否认,她是优美的,动作姿态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婀娜多姿。

    助手看得不禁小声惊呼,忙招手让他家老板过来。

    “你指的是这样的旗袍?”沈南绮隐约明白了纪轻舟的用意。

    毕竟这画中女子衣裙上的花纹,就与她看中的那匹料子一样。

    “您看看。”纪轻舟合上笔盖,见她一直盯着手稿,便把本子递给了她。

    沈南绮接过本子,仔细端详道:“画得倒是有些天赋,之前学过?”

    “自己瞎琢磨的。”纪轻舟回道,“您觉得这袍子如何?”

    “能瞧出来是旗袍,不过……太时髦了,我怕是不敢穿上身。”

    她微微蹙眉摇头,好似不赞同,可目光又移不开手稿,分明钟意得很。

    此时严老板记录完尺寸数据走了过来,问了句“怎么了”,沈南绮便将那本子递给他看。

    “这,这是袍子?”严老板显然很是吃惊,“你刚画的?”

    沈南绮淡笑了声,指了指那匹桃粉的真丝绉说:“他见我喜欢这料子,说是可以做成这样的长袍,我瞧这图画得是美,做成衣服我却不敢想。”

    纪轻舟无声叹气,明白她在顾虑什么。

    国内近几百年来对女性的审美都是削肩长颈,柳腰平胸,最畸形莫过于双足要纤巧似幼童,身子要单薄似纸片……

    总而言之,如此贴合女性身材的衣服,在这个时代,也许只有妓女敢于主动尝试。

    但其实,他所画的旗袍已是相对符合时代风气的了。

    立领、长袖、膝盖以下低开衩,衣长足到脚踝,除了有收腰收省设计,较为凸显身体曲线,其余方面可以说是相当保守。

    他想了想,对沈南绮道:“您穿的这身洋装不也很合体吗?”

    “这怎好放在一起比较,旗装都穿了几百年了,也从未有过这样出格的式样。”

    “那您觉得它好看吗?”

    沈南绮瞥了眼被严位良拿在手里的图稿,点了点头道:“单从画上看,自然是亮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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