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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明明昨日清晨还在高层公寓中俯瞰城市美景,如今倒换了副视角,似背井离乡几十年的游子回到了故地,怅然地对比着现世与脑海记忆的种种偏差。

    1985年的上海,西人眼里的远东第一大都市。

    摩登之城,时尚之都,充盈着一切矛盾的元素……

    他会在这里,开启怎样的生活?

    第3章

    初见

    虽以嫁入豪门自侃,但因自身家境优渥,从小没怎么吃过人生的苦,说到底,纪轻舟其实并没有将“婆家”的财富太当一回事。

    直到汽车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从火车站一路开到了爱文义路,开进了一座融合了法式浪漫与古典复兴风格的花园洋房群。

    午后和煦的阳光笼罩着南北向的林荫大道。

    随着汽车的缓缓行驶,宽阔的勒诺特尔式花园将他们徐徐包围,充满着异国风情的恢弘别墅在视野中逐渐清晰。

    象牙白的墙壁,蔷薇红的屋顶,高大的半圆拱券门廊,庄重优美的浮雕石门楣……

    纵使是自认见过些世面的纪轻舟,望见这样气派的私人宅邸,也不由得提起了精神。

    汽车停在了正对大门的喷泉前,一下车,便有四五个佣人过来拿行李。

    其中有个穿着西式条纹长裙,貌似管家的中年女士,领着两个年轻女佣,很是殷勤地向两位主人鞠躬问候。

    看到纪轻舟时,笑容先是一滞,继而马上反应过来道:“这位是夫人的表甥,纪先生吧?”

    纪轻舟侧头看了解夫人一眼,轻轻颔首。

    察觉到他的目光,沈南绮边把手提包递给女佣,边为他介绍道:

    “我身边的管事梁妈,她是自己人,对你的事都很清楚,以后你住在这,有什么事可以找她。”

    纪轻舟微微扬眉,听懂了她话里真正的意思。

    梁管事同他点了下头,随即冲两位主人喜盈盈道:“元少爷回来了,正在小会客厅等你们呢!”

    “元元已经到了?”沈南绮双眸瞬间变得有神,刚刚还不紧不慢地看着佣人搬行李,闻言当即提起衣裙往台阶上走。

    梁管事忙紧随过去:“一个钟头前坐沈医生的车回来的,老爷接到电话还派车去码头接来着,到底没有沈医生快呢。”

    沈南绮点头:“对他外甥的事,我哥向来很上心。”

    “远涉重洋回来,吾弟肯定累了,怎么不叫他回房间休息?”这话是解予川问的。

    “您别担心,我看元少爷除了眼睛有些不便,身体基本都已恢复了。不过……”

    梁管事顿了顿,压低嗓音道:“冲喜的事情,元少爷知道了很是不同意。”

    沈南绮:“老太太劝他没?”

    “老太太劝好一会儿了,少爷面色似不大高兴。”

    “他几时能有高兴的脸色,就这件事上,他没摔门出走算给了老太太面子了。”

    几人一路说着,快步走上阶梯,打开尖拱形大门,步入了玄关门厅。

    穿过对开的黑色玄关门,里面便是主馆大厅。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位于大厅北侧两端的宽阔弧形楼梯。

    顺着楼梯往二楼望去,可见一个正对大门方向的弧形平台,而大厅的位置空间挑高,贯通二层,华丽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天花板悬落下来,在二楼长窗洒入的阳光中闪烁着耀目的光彩。

    纪轻舟步伐从容地跟在解予川左侧,毫不掩饰地仰头张望着别墅内的布局。

    一边观察着种种装潢细节,一边着重思考着一个问题。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唯美主义者,追求美,崇尚美,一切事物凡美的都欢喜之,丑陋的则敬而远之。

    这既是身为设计师的优势,同时也是为人上的缺点。

    虽不至于看见丑人就心生厌烦,他还没那么没礼貌,但对于必须密切相处之人,倘若其样貌丑陋,他的忍耐度确实会有所降低。

    因此,他不得不在心里提前做好准备,等会儿见到他的合约“丈夫”,万一对方长得很是不合他的审美——可能性很低,毕竟解夫人和解大少爷样貌身材各方面都不赖,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万一解家二少爷运气很差地踩中了基因地雷,那他至少不能将排斥的情绪表现得太明显,令解家人生气。

    一路调整着心态,纪轻舟跟着解家几人右转直行,沿着墙体釉白的尖拱形长走廊,来到了建筑的最东侧。

    推开那扇同样做尖拱形状的深棕色对开木门,里面便是梁管事口中的“小会客厅”。

    这会客厅格局有些特别,一半容纳于建筑内,一半凸出于建筑外。

    凸出的八角形部分安装了三扇落地的法式格子窗,位于正中的是扇对开格门,可直接通向外面草木茂盛的小花园。

    房间中央,在铺着地毯的柚木地板上,放着一组黑牛皮沙发。

    纪轻舟进门时,便见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太太,正端正严肃地坐在沙发一角,朝位于她斜对面的黑衣青年说着什么。

    屋子里除他们二人外,还有一位着米白西装、戴金边眼镜的成熟男性,以及一个穿白衣灰裤仆人装、头发剃得像和尚的男佣人。

    “元元!我可怜的儿……”

    沈南绮一进门便直奔那黑衣青年,方才一路过来都情绪稳定,如今还未走到跟前,眼眶已经红了。

    解予川紧跟过去,路过沙发时,同两位长辈分别点头叫了声“祖母”和“舅舅”。

    纪轻舟起初一直被解予川和沈南绮遮挡着视线,直到此时走到会客厅中间,才看清那黑衣男子的模样。

    一看之下,心跳便怦然加快了频率。

    对方穿着一身墨染似的黑色丝绸长衫,坐在一张带有皮质坐垫的黑胡桃单椅上,肤色冷白,黑发侧分,半遮眉眼。

    眼睛的位置蒙了条黑色纱带,衬得高挺的鼻梁线条愈发清晰深刻。

    不知是侧背着窗的缘故,还是在不见光的室内待了太久,他搭在扶手上的双手肤色格外苍白,可清晰地看见手背上微微凸起的筋脉纹路,身形也有些消瘦。

    颜色浅淡的双唇平平地拉成直线,一副即将在沉默中变态的病娇样。

    毫无疑问,这张脸,即便被蒙住了双目,也是极为英俊的。

    而更令纪轻舟中意的是,此人自带了一种神秘的不近人情的冷肃气场,似寂静雪地里的一株寒梅,凛然不易靠近,却散发着迷人幽香。

    这令原本对合约“丈夫”没什么兴趣的他,一下子有些好奇起对方的经历。

    究竟拥有怎样的过往,才使这位本该悠哉享受富贵人生的大少爷,成长为了现在这副孤傲凌人的模样?

    “此次真是遭了大劫,受大苦了,都过去这么好几个月了,后脑勺还有疤呢……”

    沈南绮站在青年的身旁,弯腰细细查看着儿子的变化。

    右手轻轻触碰着他后脖颈附近受伤的地方,似想要抚摸又怕弄疼他的样子。

    沈世森见状也很心疼妹妹,就起身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元元的外伤基本都痊愈了,头部的手术也很成功,接下来就是好好疗养,他年轻,身体本就强健,恢复起来很快的。”

    沈南绮扶着椅背,拿出手帕擦掉眼角泪珠:“这次真是多亏你了,他独自在外,受这么重的伤,要不是你托同学帮忙,恐怕……”

    “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沈南绮点点头,垂眼看着儿子眉宇下缠绕的黑色纱带,迟疑问:“他的眼睛,之后要怎么办呢?”

    “这失明的问题,目前怀疑是视神经受到损伤,国外住院期间能采取的治疗手段都试过了,效果不是很好。”沈世森将自己所知的情况娓娓道来。

    “我想也许采取针灸和中药手段进行调理会更有效,所以打算试试,但这事总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能操之过急。”

    老太太听得微微叹气,问:“那中医方面,你有推荐吗?”

    “这您不用担心,我知道余杭有位张老先生在针法上很有造诣,已经派助理前去拜访了,等有消息了就联系你们。

    “这几天就让元元多多休息,吃好睡好,避免过度劳累,慢慢来,总能恢复的。”

    沈世森的声音平缓温和,给人可靠的安全感。

    沈南绮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沈世森面露和煦微笑,给予鼓励般地点了点头。

    又聊了几句,他从西装口袋中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有些抱歉地朝几人说道:“我医院还有事,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再给我打电话。”

    老太太仰头客气道:“不好耽误你时间,你先去忙吧。”

    “阿梁,送送沈医生。”

    “我送舅舅吧。”解予川接道,“正好要去厂里一趟。”

    为了幼子之事耽误长子的工作,沈南绮本就心怀愧疚,闻言自是一口答应,同时也不忘嘱咐:“晚上早点回来吃饭,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

    解予川微笑点头:“知道了。”

    待到沈世森和解予川一块离去,梁管事关上了会客厅的房门,屋子里顿然寂静下来。

    “小倾,过来。”

    正当纪轻舟分析琢磨着他们对话里的信息时,坐在长沙发一侧的老太太忽然抬手招呼他过去。

    纪轻舟起先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对上了老太太沉凝的眸子,才确定对方叫的人是自己。

    他当即迈步过去,刚在老太太身旁坐下,便被她捉住了手腕。

    “又见面了,之前的约定都记得吧?”老人注视着他的眼睛确认般地询问。

    老太太不知从前是做什么的,面容颇冷峻,她又穿着满是绣花的黑缎子裙褂,一身打扮瞧着活像封建遗留的老古董。

    被这样一个人盯着,即便对方上了年纪,身子瘦小,也很是有压迫性。

    纪轻舟眨了下眼,面不改色道:“当然,我都记得。”

    “记得就好,现在婚也结了,堂也拜了,你们两个现在是一家人了,以后要亲近相处。

    “关键是要亲密。”

    解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背,强调般地说道:“你的命相对元元是最好的,最旺他的,反过来,他对你也是一样。你要记牢我的话,我不会害你们。”

    说着说着,她的身子就转向了黑衣青年,继续劝说道:

    “你也别犟了,就当是为我老人家着想。十年前西子湖边老道士的话,说你二十岁有大劫,你们谁也不信,就我上了心,所以当初你要去美国念军校,我就不同意,你们没一个听我的,结果怎么样?”

    “好了,妈,如今人已经平安回来了,您别再提这事了。”

    沈南绮打断这个话题,冲一旁站着的男佣吩咐道:“阿佑,把纪先生的行李送到你家少爷的屋里去。”

    “是,夫人。”

    纪轻舟看着那男佣轻巧而迅速地跑出门去,心想他能听这么机密的内容,身份大概同普通的佣人不同。

    “元元,你心里委屈,不痛快,你母亲我心里都清楚。”

    等男佣人也离开,沈南绮坐到了青年旁边的单人座椅上,语气温和地劝说:

    “可是你想,如今你的状态,原本就需要人贴身照顾着,你就当我们给你雇了个男仆,等你身体大好了,你想怎样都行,好吗?”

    身份突然降为男仆的纪轻舟不禁想要咋舌。

    他下意识地看向解二少爷,想瞧瞧他是什么态度。

    约莫也是被劝烦了,沉默了许久的青年终于张开他冰封了似的嘴唇:

    “不同意便是不孝,我敢拒绝吗?”

    语气很是冷硬,声音倒蛮好听的。

    只是一开口,话语就带刺。

    果然符合我对他的第一印象,难以接近,不好沟通,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纪轻舟暗自评价。

    骤然间,他对这位先生的兴趣降了不少。

    虽然喜好美色不错,但纪轻舟向来不乐意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可惜,这次他是被迫绑上了大船的鱼,由不得他随心所欲。

    他在心里又是评判又是惋惜的,解家老太太和解夫人倒像是对青年的语气习以为常,没人觉得生气。

    老太太听闻这不客气的回应,反倒挑起了眉毛高兴道:“那就当你答应了,乖,以后听祖母的话,同小倾好好过日子。”

    “我上楼了。”

    青年没接话,拿过靠在椅子旁的乌木手杖站起身来,以手杖代替盲杖之用,朝门口方向走去。

    “等会儿,我扶你上去。”

    沈南绮虽早想象过失明之人的行走方式,但亲眼看见曾经意气风发的儿子这般行动不便的模样,心里还是绞痛了一阵。

    “不用。”

    沈南绮压根不听他说什么,硬是伸手扶住青年的胳膊,领着他避开桌椅家具往门口走。

    待到梁管事打开小会客厅的门,她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叫道:“纪云倾,你也来。”

    纪轻舟正望着青年行走的背影思索,总觉得对方的身材比例带给他一股难言的熟悉感,好像在哪见过。

    听见解夫人的呼唤,他起身向老太太道别,转身跟随上他们的步伐走出会客厅。

    刚左转踏上楼梯的柚木地板,脑海中忽的闪过了一个画面。

    那是昨天,他在邱文信故居的二楼,拍摄的一张老照片。

    ——不至于这么巧吧……

    可如此符合他眼光的骨架当也不多见。

    仔细想想,其实还真有可能。

    毕竟他穿越来的那栋小洋房就在国学书斋的隔壁,而国学书斋又是邱文信长大的地方。

    倘若解家少爷小时候在苏州住过,那他们邻里之间的关系要好很正常。

    纪轻舟缓步走在楼梯上,目视着前方母子的背影,伸手摸了摸挎包里的手机。

    假如照片上的人真是他……纪轻舟不由开始回想在讲解员那听到的内容。

    毕竟是昨天傍晚才发生的事,具体的细节他记不清,但大致内容还是记得的。

    对于邱文信的两个至交好友,讲解员用了四个字概括他们的生平——“英年早逝”。

    第4章

    改名

    “你也别怪你祖母,欧洲战场每天死这么多人,我们本来就提心吊胆的,结果你被炮弹击中的消息传来,别说你祖母了,你父亲都差点被吓晕过去……”

    解家二少的卧室就在小会客厅的楼上,沿着东侧楼梯上到二楼右拐便是。

    推开厚重的房门,里面是被日光照射得颇为明亮的大房间。

    跟在母子身后的纪轻舟被斜射的阳光晃了下眼睛。

    他眯了眯眼,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起他将要入住的这间屋子。

    房间很大,约有四十来个平方。

    黑胡桃木地板以人字形铺满全屋,入门右手边是一张两米宽的温莎大床,左手边有扇房门通向盥洗室和卫生间。

    屋子左侧接近窗子的羊绒地毯上摆着两张沙发座椅,再旁边靠墙放着一套高低错落的黑胡桃斗柜,柜子上的青花瓷瓶里插着几支蓝色鸢尾。

    床的对面是同楼下会客厅一样的八角格局,装着三扇高大的黑色固定框玻璃格窗。

    窗前悬挂着乳白色的蕾丝纱帘与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窗外摇曳着屋前探来的若干苦楝树枝杈,花繁叶茂,绿意盎然。

    不得不说,解家请的室内设计师品味还是不错的,色彩搭配正恰当,贵气却不显浮靡,纪轻舟很是满意。

    “军功是重要,报国也很重要,但你的身体对我们而言更重要。

    “受了重伤,被封个上校的军衔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养伤?”

    “妈,我要休息了。”

    言下之意,便是请你离开。

    沈南绮扶着他坐到沙发上,耐着性子道:“我也就这两天有空陪你,学校里还有好多事情,后天一早我就去苏州,届时你想听我唠叨都难!”

    “学生比我需要你。”

    沈南绮语塞。

    分隔几年见面,相处不到半小时,她似是就被儿子的三言两语耗尽了母爱,扭头对纪轻舟招手道:

    “云倾,你照顾他,他如今行动不便,最好一刻不离地看着他。”

    “一刻不离是吗?好吧。”

    话落之时,纪轻舟注意到解二少的唇角下沉了少许,心想解夫人此举多半夹着点报复心态。

    话虽如此,沈南绮到底还是心疼孩子的,出门前特意叮嘱纪轻舟道:

    “照明开关下边的黄铜按铃连通茶水间,你有什么不懂的,或是要离开一阵,就按下按铃,阿佑一般都在那候着,听见铃声便会过来听差。”

    纪轻舟点了点头,顿了两秒,补上了一句:“放心吧,阿姨。”

    这称呼算是呼应了他“表外甥”的假身份。

    至于“婆婆”或者“妈”,他是真叫不出口。

    当然了,解夫人大概率也不想从他嘴里听见类似的称呼。

    待沈南绮一走,关上房门,纪轻舟整个人顿时松弛下来。

    他懒懒散散地坐到了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同他“丈夫”面对着面。

    仗着房间里只有他一双健全的眼睛,光明正大地从包里掏出了手机,翻出那张模糊的照片,与眼前的解少爷做对比。

    越是对比,越觉得相似,几乎可以肯定是同一个人。

    解予安不知他在做什么,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声响,令他心情无端焦躁。

    沉默片刻,他道:“你也出去。”

    纪轻舟收起了手机,口吻悠哉地说:“那不行,你眼睛看不见,万一撞着碰着什么,出了事,我可就遭殃了。”

    解予安知道赶不走他,就干脆靠着沙发休息,不再多言。

    尽管房间主人浑身泄露着不欢迎的情绪,入侵者却是一派从容地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一口饮尽润了润喉,纪轻舟往后一靠,跷起二郎腿道:“问你个问题,你认识邱文信吗?”

    听见这名字,原本朝向窗户方向,似在沐浴光照的解少爷微微侧过了头。

    纪轻舟压根没指望从对方口中听到准确的答案,只想通过其反应来推测结果而已。

    见他闭口不言,便接着说道:“你们在苏州的房子,不是建在国学书斋旁边吗?听说那是邱文信的老家,我猜你应该认识他。

    “别多虑,我只是在报纸上看过邱先生的文章,很敬仰他,想起此事来就随便问问,没其他意思。”

    “敬仰什么?”出乎意料的,解少爷竟然回话了,“杭州的虾爆鳝面,还是绍兴的臭霉豆腐?”

    纪轻舟扬了扬眉毛,他是记得邱文信在青年时期就已开始在报纸上登载、发表散文,才敢这样问的。

    怎么此时的邱先生,难道尚处在美食评论家阶段?

    “不说这个了。”尴尬了一瞬,纪轻舟熟练地转移话题:“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纪轻舟,从京城来的,原来是个京剧演员。”

    “不是纪云倾?”

    “纪云倾是我的艺名,现在改名了,叫纪轻舟。”

    解予安听了,忽的嗤一声笑。

    顷刻间,纪轻舟脸色冷淡下来:“笑什么?”

    “名字改得好。”解予安语气里仿佛夹着冷箭,“符合阁下立身行事。”

    这显然不是在夸他。

    纪轻舟品味了一下,觉得对方不是在嘲讽他见风使舵,就是在讽刺他攀附上解家大腿,便自以为无事一身轻,可高枕无忧了。

    反正终归不是什么好话。

    有意思,活了二十多年,纪轻舟遇见过不少看不惯他为人的,但看不惯他名字的,这属实是头一个。

    他学着对方嗤笑了一声,厚着脸皮道:“别管用什么手段,能解决问题的就是好手段,又不损害谁的利益,顶多您难受些罢了。”

    解予安对此不作评论,依旧一副漠不关心的神色。

    但纪轻舟觉得他心里一定在翻白眼。

    抱着不能彻底得罪雇主的想法,给一棒子后,他很快又缓和了语气:

    “其实,你我之间没必要这样针锋相对,我们又不是真的包办婚姻,只是合作关系,各取所需而已。”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既然事已成定局,你也反抗不了你的祖母,那我们就先凑合着过,等你病好了,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至于现在么,你姑且放心,我既然收了你家好处,就一定好好照顾你,你就当是花钱请了个护工。

    “怎么样,我这番话够诚恳吧?”

    解予安靠着椅背无动于衷,像尊雕像般毫无回应。

    “那就当你同意了。”纪轻舟很快学会了老太太的沟通方式。

    随即,他语气轻快问:“你还没介绍你自己呢,你叫谢圆圆?瞧着也不圆啊。”

    “解予安。”

    “怎么写?”

    解予安又关上了语言系统,冷漠不言。

    “好吧。”纪轻舟一拍大腿站起身来,打算做点别的转移下注意力。

    事实上,要不是解予安长得好,依靠美色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他的怒气值,他早克制不住冲动脾气,把凉水泼到对面这哑巴脸上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风景,又进到盥洗室去研究了一下此时的卫浴设施。

    出来后,正想仔细瞧瞧墙上的挂画,就听见了房门被敲响的声音。

    纪轻舟过去开了房门,看见之前见过的和尚头男仆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他的行李箱和皮箱。

    “先生,您的行李需要我给您收拾吗?”

    男仆身材精瘦,五官深刻,个子和纪轻舟差不多高,其实长得还挺有型,说话时却是下意识地微微低头,弓着脊背,摆出低眉顺眼的姿态。

    “不用,我自己来。”纪轻舟接过了行李,“对了,衣帽间在哪?”

    “您对面这间就是,门没有上锁。”男佣人回头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房间。

    “多谢。”纪轻舟露出了明朗的笑容,从未感到和正常人交流是如此的舒畅,他旋即问:“没记错的话,你叫阿佑?”

    “是的先生。”男佣人腼腆一笑,语气温和:“我叫黄佑树,自小在二少爷身边做活,您叫我阿佑、阿树都可以。”

    纪轻舟点了点头,刚要关门,又想起一事:“这有午饭吃吗?”

    “饭点已经过了,”黄佑树用带着些许吴语口音的官话道,“不过我可以去厨房让厨师做些吃的,给您送到旁边的小餐厅,您想吃什么?”

    “有什么选择?”

    “那要看您口味,京菜、粤菜、本帮菜,闽菜、川菜也有厨师会做,还有个专门做番菜和点心的,您想吃什么都有。”

    纪轻舟想着吃些简单的,就说:“来份牛排吧,七分熟,再给我一杯咖啡,加奶不加糖。”

    “好的,先生,马上给您送来。”

    关上房门,纪轻舟转身才发现解予安不知什么时候站起了身,手里握着手杖,正一步一探地走向床边。

    “做什么?”

    “睡觉。”解予安语气毫无起伏,几步就到了床边:“你可以出去了。”

    纪轻舟见他真的打算休息,而窗帘拉不拉的也无所谓,就答应道:“行,你睡,我去吃个午饭。”

    ·

    许是真的累了,解予安睡了一下午。

    期间,纪轻舟悄悄开门探头瞧过两次,见人始终熟睡着,便没有进去吵醒他。

    趁着空闲,他将整座解公馆包括花园在内能去的地方都转悠了一圈,大致搞清了各个厅房的功能。

    与此同时,他还和佣人、园丁、司机乃至警卫室的保安都进行了友好的交谈,从中拼凑出了关于解家的大致信息。

    这座宅邸的男主人,也就是解家老爷,叫做解见山,乃是如今上海滩名副其实的“地产大王”,除此之外,他还投资创办了许多事业,范围涉及船运、矿业、金融、纺织等,目前担任着金丰有限公司的董事长。

    而他的夫人沈南绮则为广东富商之女,早年留学过美国,回国后就搞起了教育,如今在苏州女子蚕业学校任校长职务。

    解见山夫妇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解予川,已婚,有一女。

    小儿子解予安,大概也算已婚。

    对于解家的财富地位,纪轻舟早已从这座宅邸的占地面积与装潢设计中有所品味,因此很平淡地接受了这些。

    唯有一点令他稍感意外,在这个“姨太太”盛行的时代,解家却有一条家法是不许纳妾。

    听园丁一边修剪月季,一边用八卦的口气说出这条规矩时,纪轻舟第一反应是,怪不得解予安对他如此的横眉冷对。

    但不论如何,他人都已经嫁进来了,在他拥有立身乱世的资本前,也只能委屈解予安了。

    ·

    傍晚,纪轻舟在西馆一层的正餐厅,见到了解家老爷和解予川的妻女。

    解见山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绅士,身高优越,身材也保持得不错,穿着一身中式长袍,留着斯文儒雅的短胡,头发整齐地梳向耳后,瞧着精神奕奕。

    在外貌上,纪轻舟觉得解予川和他更为相似,父子俩都长了双大双眼皮的桃花眼和一张微微上扬的微笑唇,显得多情又温和有礼。

    至于解予安则明显更像他母亲,头发乌黑,皮肤冷白,鼻梁悬直高挺,嘴唇色浅均匀,想必那黑纱带下,应该也有着一双与沈南绮相似的锐利凤眼。

    话说回来,在餐厅碰到解见山时,对方正满面笑意地抱着孙女读英文报。

    纪轻舟本以为像他这般的商界大亨,性情会十分威严,不苟言笑,见状属实有些意外。

    而对方见到他这个“儿婿”,也丝毫不摆大佬架子,放下孙女招呼他到身边,像个长辈般地叮嘱几句话后,忽地绕到一个话题:

    “听南绮说,你在京城是个名角,同覃老板都合作过?”

    纪轻舟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舒朗一笑:“都是以前的事了。”

    解见山便当他是默认,仰头追忆道:“我十几岁的时候,很喜欢听文班戏,还会同人一起拍曲子,唱上几句小生,就是唱得不好。

    “到上海以后,就很少听昆戏了,偶尔跟南绮去看看京戏,你要是擅长这方面,改日找机会唱上几句,叫我们开开眼。”

    纪轻舟此刻倒宁愿他严肃些了,说的话让他压根没法接。

    幸好此时佣仆端了饭菜过来,沈南绮也带着一觉睡醒的解予安走进了餐厅,解见山的注意力自然就转向了负伤归来的儿子。

    由于人少,解家人用餐的座位倒很好分配。

    解见山夫妇坐在长方形餐桌的上首,长子一家和次子分坐两侧。

    老太太只吃素食,不与他们同席。

    故而当一家人围绕宽大的桃花芯木餐桌吃饭时,纪轻舟的对面就是解予川的妻女。

    解予川的妻子赵宴知,纪轻舟理应叫她嫂子。

    眼下她正怀有身孕,许是这个缘故,身体与脸蛋有些圆润,但仍能瞧出她长相的温婉清秀。

    至于解予川的女儿解玲珑,则还不到五岁。

    纪轻舟起初以为这是个害羞腼腆的小姑娘,因为吃饭时,女孩总时不时地偷瞄他,一副想同他交流又羞于开口的模样。

    直到她的妈妈发现了她的小动作,温柔提醒道:“第一次见叔叔对不对?玲珑应该叫他什么?”

    小姑娘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张口便喊:“小婶婶!”

    一个“小婶婶”迎面砸来,纪轻舟差点没绷住表情。

    毕竟童言无忌,解见山和沈南绮听了都忍俊不禁。

    只有解予安握着筷子的手停顿了下来,说:“谁让你这么叫的?”

    听见这冷不丁的发问,解玲珑往她母亲的怀里缩了缩,既瑟缩又无所畏惧地回答:“爸爸说的,他说小叔和一个新来的叔叔结婚了,我应该叫他婶婶。”

    “咳咳……”

    被出卖的解予川脸色有些尴尬,压低嗓门教导女儿道:“爸爸说的是,照理来说你应该这么叫他,但是这位叔叔也是你奶奶的表外甥,也就是你爸爸我的表弟,你应该叫他表叔才对。”

    “好复杂呀。”解玲珑拧起的眉毛下,那双和她父亲如出一辙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纪轻舟。

    “玲珑应该听爸爸的,”赵宴知凑到女孩耳畔,低声问道,“要怎么叫呀?”

    解玲珑犹豫了两秒,嗓音清脆回答:“表叔。”

    解予川夫妇刚松了口气,这时小女孩又语出惊人道:“小叔和表叔可以结婚吗?你们怎么不请我喝喜酒啊?”

    “好了。”眼见话题逐渐偏移,沈南绮赶紧抢在小儿子发作之前打断孙女的疑问。

    “好好吃饭,这些事情你长大就会懂了。”

    解见山瞧了眼解予安吃瘪的神色,乐呵呵地抿了口梅子酒,适时地转移话题道:

    “骆家那小子知道你回来了,说明天要跟他信哥儿一块来看看你。

    “你们也几年没见了吧,从小一起长大的,是该联络联络感情。”

    纪轻舟敏锐地把握到了某个在书本上读到过的称呼,忍不住问:“您说的信哥儿是邱文信吗?”

    解见山夹起一块油焖笋的嫩尖儿放进解予安的碗里,轻轻点头:“是他,元元跟你提过?”

    “聊起过。”纪轻舟含糊应答。

    说完,他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眼身边的男人,结果正好瞥见对方唇角浮起一丝微笑。

    他心中顿时升起不详预感。

    “邱文信若知道有人如此欣赏他的文字,定引你为知己。”解予安明明语气平静,却不明地让人感觉不适。

    这小子果然不会放弃阴阳他的机会。

    “我是喜欢他的文字怎么了?你瞧不起绍兴霉豆腐啊?”

    本质为绍兴人的纪轻舟下意识地还了嘴。

    随即一抬头对上了赵宴知略显惊愕的目光,他顿时冷静下来,怀疑纪云倾的人设是不是被自己一句话给搞崩了。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正相反,解见山和沈南绮非但未怀疑他什么,反而对此乐见其成。

    解见山还为他解围道:“信哥儿是有真才实学的,你既然喜欢他的文章,那简单,明日让元元介绍他给你认识。”

    “明天不行。”沈南绮接过话,“明天我约了裕祥的老板,要去做衣服。”

    说着,她看向纪轻舟:“主要是给你做,这么好的样貌,却穿得乱七八糟的,明天跟我去好好挑几身。”

    纪轻舟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卫衣,他出来旅游,走的自然是休闲风,怎么就乱七八糟了?

    “还有元元,也要做几身,但他现在不好出门,等会儿叫梁妈量了尺寸,明日一块带过去。

    “听见没,纪云倾,明早别又睡过头了。”

    沈南绮显然还对纪轻舟今早“睡糊涂”差点耽误火车的事情耿耿于怀。

    “知道了。”纪轻舟应声。

    顿了顿,他又开口:“对了,您以后别叫我纪云倾了,我现已改名纪轻舟,轻松的轻,泛舟的舟。毕竟出了梨园,不方便再用以前的艺名。”

    “这样也好。”沈南绮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轻叹道:“轻舟是个好名字,愿我们元元也能早日度过这重重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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