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主角:纪轻舟,解予安┃
配角:骆明煊,祝韧青,沈南绮,邱文信
┃
其它:穿越,经营,先婚后爱
一句话简介:一个百年时尚品牌的诞生……
立意:白手起家,赤心报国。
第1章
穿越
“邱文信生长于苏州,原籍则是绍兴。”
“上世纪初那会儿,在苏沪一带,很多做旧书生意的都是从绍兴来的,邱文信的父亲最初就是从绍兴过来的一个书贩……”
在苏州,饶是四月初的春日,太阳西垂时,仍能感受到晚冬的寒凉逗留。
尤其在这名人旧居的大厅内,门轩大敞,陈设空荡,风从四面八方来,吹得前来参观的游客们都捂紧了衣袖与领口。
年轻的讲解员穿着加长款的黑色风衣,额角的头发被风掀起,语速仍是不紧不慢,从容地对游客们讲述着已烂熟于心的内容。
“据邱文信的回忆录记述,他的幼年时期,家里非常贫穷,直到八岁那年,父亲在护龙街盘下一家店开了国学书斋,家里的经济情况才逐渐好转。
“之后没过两年呢,他们就搬到了西中市的这座建筑里来,就是我们现在所参观的这个故居。
“当年的西中市大街,是苏州城最繁华的地方,可见到了学龄期的邱文信,家境已经是比较富裕的了。
“来,大家跟着我往前……”
纪轻舟在门口保安处寄存了行李箱,步入大堂时,正好赶上讲解队伍的尾巴。
他走马观花地绕着这“国学书斋”的旧址快速转了一遍,便追上前面游客的步伐,进入了后宅的正厅。
今日非周末节假,游人不多,每天下午整点场的免费讲解,到四点已是最后一场。
纪轻舟是五分钟前才下的出租车,本打算直接前往订好的民宿,放下行李后再出来游玩,谁知下了车发现这民宿的隔壁正好是自己此趟旅游计划中的一项——近代著名作家邱文信的故居。
既然赶上了这最后一场的免费讲解,自然得进来听一听,省得明日再凑时间。
在讲解员经耳麦放大后有些失真的男声环绕里,十几个游客沿着油亮的黑色木制楼梯走上二楼。
一双双鞋底碰撞着厚实的地板,脚步声错落回响。
上楼后首先参观的是左侧拐角第一间。
那是个四乘五米大的房间,屋内窗户闭合,光线昏暗,入口右侧墙角有张老式的雕花大床,对面靠窗摆放着一张方桌,一张圈椅,以及一些细碎的笔墨用品。
房间左侧墙面上挂着一些修复后的老照片,除了那些照片,其他的家具前方都拉了限制靠近的隔离带。
“这间是邱文信的卧室,床和桌椅都是当年邱先生使用过的老家具。
“直至1910年搬去上海之前,邱文信童年与少年时期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个房间中度过的……
“也正因为自己家里开着书店,一下楼便可阅遍古今文学,才让他之后有条件成为一个出色的文人学者。”
因屋子里空气沉闷,几个游客嫌拥挤,进去转了一圈便出来了,给了纪轻舟参观的空间。
他一边听讲解,一边绕开拥堵的人群,在东侧的照片墙前,浏览那泛黄的旧照。
随着脚步的移动,一张张模糊的人脸、一个个古旧的身影从眼前划过。
倏然,他停脚站定,视线落在了邱文信结婚照下方的一幅照片上。
“有关故居的修复与重建,大家请看这边。”
讲解员转过身来,刚要张口介绍,忽然注意到了站在照片墙前的一位游客。
对方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米白的卫衣和深灰的直筒牛仔裤,背着一只黑色的皮质斜挎包,光从衣着看像是个普通的男大学生,但其优越的身材比例与帽檐下流畅的脸庞轮廓很难让人不多看他几眼。
走神两秒,讲解员迅速收回视线,继续刚才的讲解:
“2000年的时候,邱文信故居修复重建,邱先生的第二任妻子和他的女儿特意从香港过来,参观重建后的旧居,这是当时留下的照片……”
有几个游客同样注意到了纪轻舟长久站立的身影,还以为他盯着的那张照片有什么特别之处,好奇地围观过去,却发现只是一张普通的合影。
一百年前拍摄的照片已然模糊不清,不过大致还是能看出里面人的长相的。其中形象最令人感到亲切的自然是这座故居的主人邱文信。
而在邱文信的身边,凡认真看过照片的很难不注意到一位青年。
那人穿着经典配色的衬衫西裤,身量颇高,几乎比邱文信高出了一个头,但并不显得单薄。
尽管站姿随意,依然能看出他身材的挺拔,除此之外,便是长相的突出。
因其五官格外俊朗,乍眼看去,甚至觉得在这张发黄的老照片里,他人所在的位置清晰度都高了几分。
讲解员讲述完邱文信的婚姻史,见几位游客都对下面的照片兴趣浓厚,便着重介绍道:
“下面这张照片,是邱文信被报社公派去往法国交流考察时,同事、友人前来送别,在轮船码头留下的一张合影。
“可以看得出来,站在一排正中间的就是邱文信,在他的左右两边身高较高的两位,是邱先生的发小,也是他在青年时期最要好的两位朋友。
“为什么是青年时期呢?因为这两位去世得都非常早,可以说是英年早逝。”
纪轻舟扫了眼拥围过来的游客,抬手压了压帽檐,侧身走出人群。
他想先退出房间,在门口听讲解,但步行到一半,停顿两秒,还是忍不住转身举起手机,凭借着身高的优势,对着那张照片,放大拍摄了一张。
毫无疑问,他想留下纪念的正是照片中的那位英俊青年。
但吸引他眼球的,倒不是对方那因五官的俊美而显得尤为高清的长相,而是在一个设计师眼中,比例绝佳的衣架子身材。
纵使看过不下百场大秀,结识了不少的明星模特,令纪轻舟这样满意的形体骨架他也很少遇见。
至少在这张照片里,此人不论体态、头身比还是上下肢的比例都完美符合他的审美。
可惜了,这位先生要是生在现在,哪怕是威逼利诱,他也要让他做一回自己的模特。
看了看刚拍下的照片,纪轻舟握着手机走出拥挤的房间,单手插兜靠在门边,呼吸着走廊的新鲜空气,听里面的讲解声不急不缓地传来。
“在邱文信的晚年回忆录中,有几个专门的篇章用来纪念他已故的朋友。
“有这么一句话说,‘追忆前尘,我最怀念之知交友朋,刚毅沉静的殁于横祸,顽皮天真的亡于战争’,指的就是这二位。
“大家如果对他们的故事感兴趣,可以去楼下买一本邱先生的回忆录……”
·
逛完邱文信故居,时间已近五点。
天空不知不觉布满浓云,使得视野一下子昏黑许多。
“这鬼天气,不会下雨吧。”
纪轻舟看了眼手表,有点郁闷地拉着行李箱去隔壁的民宿。
他预订的是一个号称有百年历史的特色民宿。
同样是老建筑,邱文信故居是纯粹的中式风,房屋布局、庭院设计,一砖一瓦都颇具江南风味。
而与之比邻的这家民宿,则是明显的西洋建筑,红墙红瓦,二层楼房带阁楼,屋檐门窗都刷成了乳白色,圆弧状的铁质围栏上装饰着鲜艳的植物花卉,透着优雅复古的美感。
光从建筑外观看,纪轻舟对它还算满意。
回国后的首次旅行,他之所以把第一站定在苏州,除了考虑到苏州离上海较近,坐车过来方便,也是想深入感受这座城市的人文气息。
毕竟苏杭自古便是丝绸纺织业中心,苏州妇女服饰之时尚,做工之精细,早些年也是出了名的。
故而来到苏州,从各式各样的建筑物、老照片及纺织品中获得灵感,为他将来创办设计工作室做准备,是纪轻舟此行的主要目的。
提着行李走上台阶,步入门厅,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右侧半弧形的前台。
纪轻舟在前台办理了入住,谢绝了店长帮忙提行李箱的建议,接过标着“205”房号的钥匙去二楼。
如今国内旅馆还用钥匙的估计很少了,考虑到这是一座由古建筑整修而成的民宿,倒也能理解。
为营造安静氛围,旋转楼梯与二层走廊都铺设了厚厚的地毯。
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建筑,纪轻舟提着行李上楼时,依然能听见地毯下方木板拼接处发出的轻微吱呀声响。
上二楼后,根据提示左拐进入走廊,纪轻舟边寻找自己的房间,边欣赏墙壁上悬挂的照片。
照片记录的都是这座建筑整修前的模样,大部分与现在的一致。
其中较为明显的变化,就是位于一楼门厅右侧的会客厅被改成了客房,以及二楼通往走廊的位置原来有扇镶嵌彩色玻璃的对开铜门,现在这扇漂亮的彩色玻璃门也被拆除了。
纪轻舟心中暗叹了句“可惜”,往前几步来到了自己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
正当他漫不经心地翻转钥匙对准锁孔时,旁边的窗户猝然掠过一道雪白银光,走廊一瞬间亮如白昼。
纪轻舟不禁手指一颤,钥匙掉落在深红的地毯上。
他转头看向窗户,刚想过去查看怎么回事,耳边就响起了轰隆雷声。
“打雷了?”
“真服了,这还怎么玩……”
纪轻舟轻啧一声,怀抱着对不靠谱的天气预报的不满,无可奈何地俯身捡起钥匙,插进锁孔。
拉着行李箱走进房间的刹那,他忽然感到一阵头晕恶心,遍体生寒。
好似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从头到脚摸了一遍,莫名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心悸感。
但这奇怪的感觉仅持续了几秒便消失了,快得令他抓不住思绪,紧随而来就是一股强烈困意。
浓重得难以抵抗的困意。
时差没倒过来的缘故?
纪轻舟皱了下眉头,随手关上房门,拿下挎包扔在了窗边的沙发上。
他困得甚至连参观这价格高昂的房间的心情也没了。
脱了鞋,直接往床中央一躺,扯起被角盖在肚子上,准备先睡一觉再出去找吃的。
睡意汹涌,才闭上眼,便已昏昏入睡。
——晚饭就吃松鹤楼吧。
这是纪轻舟失去意识前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
“叩叩……”
“纪先生。”
“叩叩……”
沉闷的敲门声由远及近,将纪轻舟从睡梦中唤醒。
他挣扎着睁开睡眼,呆然地望着被清晨日光笼罩的天花板一角,好一阵神志才恢复清醒。
旋即,他猛地睁大双眼,翻身坐起,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才发现已经是早上的八点十分了。
真见鬼了,这一觉居然睡了这么久!
“叩叩……”
“纪先生……”
思绪被持续的敲门声打断,纪轻舟冲着门喊了一句:“不用打扫。”
闻言,敲门声停了片刻,然后又响了起来。
纪轻舟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去开门。
本以为敲门的是一个推着布草车的阿姨,打开门,也确实是个阿姨,但这阿姨的打扮着实有些古怪。
上身是右衽大襟的灰布夹袄,下装是臃肿的黑布裙,脚上踩着旧布鞋,像是民国剧里仆人的打扮。
“您这是……”
纪轻舟刚开口,对方就打断了他。
“纪先生,”这位打扮复古的阿姨操着一口纯正的苏白问,“倷收拾好了吗?夫人和大少爷在楼下等很长时间了。”
因为本身是绍兴人,又在上海念过几年书,吴语地区方言,纪轻舟基本能无障碍听懂,只是对她所说的内容有些疑惑。
可若说她敲错门了,对方对自己的称呼又没错。
想了想便问:“你们民宿在搞活动?”
他之前听一个同行提起过,国内这几年剧本杀十分流行,有的甚至租下一整栋房屋,将游戏与住宿合为一体,叫做沉浸式实景剧本杀,里面的员工都会穿上与剧情背景相符的衣服,说人物对应的台词。
于是看到这位妇人的着装打扮,他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误打误撞住进了类似的民宿。
妇人满脸疑惑,仰着脑袋用苏语问道:“纪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纪轻舟对她身为演员的信念感表示佩服,倚着门笑道:“我挺乐意参与你们的游戏的,但你们起码得给我……”
话未说完,猝然收声。
眼前一些与记忆违和的画面冲入了他的视野,令他陡地站直了身体。
不对!昨天来的时候,走廊的墙上有贴壁纸吗?
翠绿的卷草花纹壁纸,这样鲜艳的颜色,如果有的话,他应该会注意到。
还有挂在走廊上的那些照片,怎么也不见了?
一旦注意到这些,更多的细节便都随之涌入了眼底。
首先是地毯,昨天来时走廊明明铺了深红的地毯,现在却成了裸露的酒红色地板。
再就是房门牌,目之所及,每一间客房门口的门牌号都被取了下来,包括他所在的“205”房间。
纪轻舟愣了愣,恍然想起什么,避开妇人冲出房间。
随即,走廊入口处那对开的彩色玻璃门就跃入了他的眼帘。
那一片片色彩绚丽的玻璃被拼成了蔷薇花的形状,嵌在了门格子里,在晨光中闪烁着耀目的光辉,绮丽得像是梦境。
这,如果是剧本杀,也太大手笔了……
一时间,不详的预感似电流窜遍全身,令纪轻舟汗毛耸立。
他转身回房扫视四周,昨天傍晚未来得及查看的房间,眼下察觉有许多奇怪之处……
没有插座,没有空调出风口,没有任何电器,更别说提供给住客的茶包、咖啡、矿泉水了。
然而即便是老建筑改装的民宿,这些也都应该是基础设施。
纪轻舟思绪愈发混乱,像是为了证明什么般地跨步到窗前,“刷”的拉开了蕾丝窗帘。
白色的格子窗外,一棵高大的香樟树在微风中摇曳着苍绿的枝叶。
树荫下的街道铺的是石板,而非沥青,路上流动的是人力车、马车和挑着担的摊贩,而不是汽车、电瓶车和共享单车。
从二楼可以轻松地望见远方的云彩,没有高楼遮挡视线,房屋都是低矮的,黑白的,普遍灰旧的,融成了影视片中才能看见的旧时代画卷。
不安与恐惧迅速膨胀,纪轻舟浑身僵固,甚至出现了轻微耳鸣。
闭上眼,强行冷静地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前方的画面依然没有改变。
“肯定是中毒了,都出现幻觉了……”
他意义不明地干笑两声,转过身来,望向站在门口的妇人,声音因话语的艰涩而变得沙哑,“您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年份?”
“纪先生,你没事情吧?”
因纪轻舟背着光,身份为解家佣人的孙姨看不清这个漂亮青年此刻的表情,但对方开门后一系列的举动显然不对劲。
她有些迟疑和犹豫,但还是皱着眉头回答道:“现在是民国七年啊。”
第2章
冲喜
民国七年……
那不就是,1985年?
什么意思,老天爷这是见他日子过得太顺利,送他来见太奶奶了?
答案过于离谱,纪轻舟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了脑袋,一时间头晕目眩。
他仍不屈服地从兜里摸出手机,试图通过电话和网络,证明这一切只是个恶作剧。
但屏幕上无信号的标识却成了压断他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将手机抛到了床上,纪轻舟浑身一软,瘫倒进沙发里。
为什么?他只是个游客啊!
又不是什么无牵无挂的孤儿,家庭和睦,前程似锦,为什么是他呢?
只是睡了一觉而已,怎么就穿越了?
穿越是这么容易的事吗?
那他再睡一觉,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纪轻舟脑袋里冒出这个念头,转头看向凌乱的床铺时却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压根不是睡一觉的问题。
若他猜测没错,昨日进入这个房间的刹那,他就已经穿越了,否则昨晚那突如其来的强烈困意很难解释。
“所以只能怪我运气不好,在电闪雷鸣的时候,打开了时空之门。”
纪轻舟阖起眼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说到“时空之门”几字时,甚至气得有点想笑。
直到此刻,他才不得不认清事实,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下来面对眼前的困境。
他掀开眼皮望向门口,本想问问那位给了他一记晴天霹雳的阿姨把自己认成了谁,却发现对方早就不见了。
估计是见他发神经,心里害怕,去请示那什么少爷夫人了。
事实也不出他所料,不一会儿,走廊外就传来了有人上楼的脚步声。
隔着远距离,脚步声不算响亮,唯独有道“蹬蹬”的高跟鞋声听着格外清晰。
纪轻舟靠着沙发瘫了一会儿,终是坐不住,站起了身。
心忖不论来的人是谁,他必然不能再像刚才那样举止莽撞。
想办法回去的前提是,他得先保证自己的安全,融入这个时代,而不是被当成一个疯子,送进精神病院。
往好了想,至少,刚才那阿姨对他的态度还不错,开局不算太糟糕……
镇定下来后,纪轻舟很快理清了现在的情况。
既然能在一百多年前住上这样精致的洋房,那他冒名顶替的这位与他模样相似的“纪先生”,大概率混得还不错。
只是不知原来的“纪先生”去了哪里。
对此,他心里有个猜测,觉得对方多半是与他交换,去了现代。
“你倒是享福,我可就麻烦了……”
嘴里碎碎念着,纪轻舟快速扫荡了一圈桌椅柜面,发现这房间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找不到一件能让他快速了解那位“纪先生”身份的物品。
看来,那家伙在这住了也没多久……
来不及更细致地观察,脚步声已行至门口。
纪轻舟顿然站定了身体,看向房门,便见门外出现了包括刚才那位妇人在内的三人。
他没见过的两位是一男一女。
女士四十来岁,气质典雅,着装雍容,倒大袖的白底绣花短袄外面套着一件蓝底真丝提花的长马甲,发髻上点缀着华贵珠钗,妥妥一个旧时代富家夫人。
男士则西装革履,做商务精英打扮,头发用发胶整齐地梳向脑后,油光锃亮的,衬得脸庞轮廓棱角分明,但看他年纪,顶多也就二十七八岁。
这服饰风格中西混搭的二位应该就是妇人口中的“夫人”与“大少爷”。
“孙姨,你先去忙吧。”
注视了纪轻舟几秒后,那位气质优雅的女士用带着点广东口音的官话吩咐道。
接着,她扬起唇角,冲纪轻舟平和地笑了笑:“不介意我进来聊吧?”
“不介意,请进。”纪轻舟回以微笑。
见二人一副有要事相商的模样,便带着他们在窗旁的沙发上落座,心道这女人态度还算和善,最好能从她的嘴里套套话。
谁知他才刚闪过这念头,女士的面色便是一改,收起了笑容。
“方才的事情,孙姨都告诉我了。”她神情带着不满,语言舒缓却不乏力道。
“装疯卖傻在这个世道可不管用啊,纪云倾。”
纪云倾?这是那位纪先生的全名?
纪轻舟微微挑了下眉,继而一笑:“都是误会,我睡糊涂了有些搞不清状况。”
“不管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昨天予川都代他弟弟同你拜了堂了,你若是现在反悔想跑,可就要再多结一门仇了。
“你考虑清楚,那姓陆的一个小小的银行经理都能逼得你在京城走投无路,得罪了我们解家,你怕是就得想办法出洋了。”
这位女士的国语虽带口音,但吐字清晰,并没有什么难以听懂的地方。
然而纪轻舟僵着笑容,硬是思索了足足半分钟,也没能理解她所说的内容。
别的暂且不提,什么叫代弟弟和他拜堂?
在民国,男人与男人都能结婚了?
还是说,这纪云倾其实是个女人?
纪轻舟满腹疑问,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对面的男士约莫是当他在纠结,就摆出一派诚恳的表情劝解道:
“我理解你的心情,两男结婚,的确荒诞不经,这也只是权宜之计,你既然答应了此事,临时反悔非君子所为。”
还真是和男人结婚啊!
好你个纪云倾,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为了摆脱仇家,竟把自己卖给一个男人做了妻子!
这可真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虽说纪轻舟自认取向开放,在国外求学工作时,男女朋友都交往过,但莫名其妙地嫁给一个陌生男人,还是超出了他的心理底线。
况且,听他们所言,都要哥哥代为拜堂了,这弟弟多半是个起不来床的残废。
不成,这婚必须得离!
可人在屋檐下,他想拒绝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就试探道:“这事,你们就不觉得荒唐吗?”
“是荒唐,要不是老太太坚持,我也不会瞒着元元,给他定下这样见不得人的亲事!”沈南绮,也就是这位夫人感叹道,眼神中流露几分脆弱与无奈。
旋即她又振作起来,朝纪轻舟道:“你放心,我儿的伤势并非没有痊愈的可能,待到他眼疾治愈,身体也没有大碍了,届时我们不仅会放你离开,还会给你钱财,帮你摆平京城的那些权贵。
“而你嫁给我儿后,也不需要你额外付出什么,只要好好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我们会把你当成解家的一份子看待,这样,你总该满足了吧?”
听到这番劝解,纪轻舟总算明白了,纪云倾嫁入豪门,原来是为了给一个病患冲喜。
只是不知这冲喜之人的挑选标准是什么,但既然都迫不得已选择男人了,这条件必然十分苛刻。
那么想必,除非再出现一个比他更符合条件的人,否则,他们不会放过自己。
也成吧,大丈夫能屈能伸……
或许是穿越给予他的打击过大,衡量过后,纪轻舟竟也劝服了自己接受此事。
不就是嫁人嘛,又不是去死。
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有个有钱丈夫总比没有好吧?
况且,这丈夫又是伤病又是眼疾的,即便他性情暴躁,动起手来也打不过自己。
自我安慰了一通,纪轻舟故作豁达地扯开嘴角:“我既然答应你们了,就不会反悔。”
“你能这样想,那是最好。”解予川也不揭穿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的褶皱,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
其实他也知道此事不太妥当,待弟弟知晓了,必然要大发脾气,只是不论是他还是父母,都拗不过祖母的坚持。
既然事情已经如此,非要寻一人给弟弟冲喜,这纪云倾好歹外貌条件优越,虽身份低微,又在京城惹了麻烦,但有弱点和需求的人,才更好掌控。
“想通了就快些收拾吧,若不是你搞了这一出,我们现在说不定都要出城了。”
沈南绮说着也站起身来。
纪轻舟神色微凝:“出城?去哪?”
“你说呢,这喜事不在上海办,也不在桃花坞的老宅,选在这新造的小洋楼里,不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如今事办完了,自然要回上海了。”
沈南绮的语气听着轻慢,眼神倒十分平和:“况且今日,元元就要回来了,说不定此刻船都到码头了,你如今为他的妻子,肯定是要跟我们回去的。
“不过须注意了,到了上海,你的身份就是我的表外甥。千万别说漏嘴了,这男子结亲,毕竟不光彩。”
这等倒霉事,即便她不提醒,纪轻舟也没兴趣同别人诉说。
因此面对解夫人诸多要求,只是微微笑道:“地下情人嘛,我明白。”
·
说是收拾,也没什么可收的。
自住进来起,他的行李都还没打开过。
不过在解家二人离开后,纪轻舟倒是在房间的衣橱里找到了一只纪云倾留下的皮箱。
里面没什么贵重物品,只有些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具,于他而言都是些没用的杂物。
尽管无用,纪轻舟还是把它带上了。
他心中还抱着幻想,万一哪日他回去了,还能把皮箱子物归原主。
花十分钟整理洗漱完毕,纪轻舟背着斜挎包,提着行李箱和小皮箱下了楼。
主人出门,楼下的佣人们忙得热火朝天,纪轻舟想拦个人问问有没有早饭都拦不住,只好先去放行李。
刚在车夫帮助下把行李放上敞篷马车,就听见解夫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这箱子样子不错,哪里买的?”
他反射性地回头,看见解夫人左手拎着小手提包,右手提着裙子,从门口的台阶上走下来。
她那旗袍马甲的裙摆过长,几乎遮盖了脚面,若不提着根本走不了台阶。
“朋友从国外带的。”
“哪家的,改天我也叫朋友给我带一个。”
“说了您朋友也找不着,是个没名气的小厂商。”
这年代带轮子的拉杆箱还没出世,纪轻舟编不出个牌子,只好搪塞过去。
他的态度敷衍,沈南绮却也懒得追究,微抬下巴道:“你自己选一辆坐吧。”
“那个?”纪轻舟视线瞥向了停在香樟树荫下的人力车。
“不然呢?苏州的路太窄了,开不了小汽车。”
沈南绮说着,上下扫视了他几眼,走近几步道,“我刚才就想问了,你怎穿得这样奇怪,没别的衣服了?”
纪轻舟料到她要说这个,故作遗憾说:“是没有,忘记带了。”
“这样到上海是要被笑话的,搞件长袍也好呀,还有这头发,长得遮眼睛了,怎么不梳上去?”
不等纪轻舟找借口解释,沈南绮又道:“人看起来倒是比昨天有气色,等回上海了,要好好收拾收拾。”
“行。”纪轻舟一口答应下来。
见解夫人心情不错,忍不住问出了心底徘徊已久的问题:“有早饭吃吗?”
沈南绮听了一笑:“你这小孩,饿了不早说。”
说罢,便让孙姨去拿了些糕饼和茶水过来。
“你起得太晚了,早餐都收掉了,也来不及给你重做,再晚点,火车都要开了。”
“没事,我随便吃点就行。”
纪轻舟接过孙姨递来的食盒,心想这交换来的“婆婆”对自己居然还挺照顾。
也不知是为了她的面子好看,还是本性就随和。
就着橄榄茶吃了几块糕饼垫了肚子,待解予川上完厕所出来,三人便坐上了解家雇佣的人力车,在佣人们的目送下,从国学书斋的门前经过,走上坑坑洼洼的石板路,跑了起来。
苏州的人力车脚踏上有一铃,跑起来叮当作响,听着很是生龙活虎,但第一次坐黄包车的纪轻舟瞧着前边车夫弯曲的脊背,心中却颇不是滋味。
最好是有辆计程车,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但扫了眼周边拥挤狭窄的道路,便知这是妄想。
独自乘坐一车,无人闲谈,纪轻舟也不想让车夫累得急喘还要同自己聊天,就只好安静地观察沿途的建筑与民风。
一路寂静无言,车铃声听得人心发慌。
直到来到了火车站,纪轻舟才又提起兴致,对即将乘坐的一百年前的火车产生好奇。
车票买的是头等座,拥有独立包间。
包厢内环境则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不仅座位宽大舒适,垫有天鹅绒垫,脚下甚至还铺了地毯。
坐进包间后,解予川就问乘务员拿了份报纸打发时间。
纪轻舟原也想看报,但见解夫人很是无聊的样子,为了套话,便同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套话不是那么容易的,多亏解夫人是健谈的性格,这一路聊下来,还真被他套出了点东西。
这是关于纪云倾的。
他之前有猜测过此人的身份,却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是个京剧演员,并且在京城那块还挺有名气,只是不知得罪了谁,差点断送性命。
大概去年年底,为了避祸,纪云倾逃到了上海,但依然没能摆脱那些人的骚扰,被逼得在上海没有戏唱,连维持生计都成问题。
估计也是为了找个保护伞,才不得已答应了这门荒唐的亲事。
这令纪轻舟心里也警醒了几分。
这时代本就混乱,他所顶替的身份还惹了麻烦,看样子当前最明智的选择还是抱紧解家的大腿。
……
火车一路哐哧哐哧的,约莫两个小时后就到了上海火车站。
车站临近公共租界,在连接北浙江路与北河南路的界路上,也就是后世人口中的老北站。
纪轻舟对此时的火车站还挺感兴趣的,毕竟他上学的时候也曾逛过铁路博物馆。
可惜没时间让他好好观察,一出车站,他便被解家人带着上了一辆小福特,一路匆匆地开进了租界。
若说此时的苏州还保持着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的原生态古城景象,上海租界内显然已初具现代城市之雏形。
金色阳光笼罩的街道上,汽车、马车、有轨电车、自行车与黄包车交错穿行,嘈杂的人声、车铃声、引擎声接连不断地涌入耳朵。
纪轻舟靠在副驾驶座上,眯着眼望着外面的街景缓缓流动。
感觉自己像个剪辑师,安静地凑在屏幕前,看着一幕幕场景在视野中倒带,一时间思绪漫无涯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