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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我会回来的。」

    「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就回来。」

    姜意眠对他抱着一点感谢,一点敬佩,一点惋惜,或者还有一点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因此她稍作犹豫,又提醒他:「你要小心。」

    比了一个数字:三。

    她供出了三少爷,让他提防,绝口没提戚余臣。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好。”

    那天没有下雨,阳光很好,散落一地的树叶仍然散发出草木微微的清香,成功掩盖住枝条下,被狂风吹落、被树干不慎压死的鸟巢,几团幼小的尸体传播出腐臭的味道。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姜意眠回想起来,细细琢磨了。才能意识到秦衍之的这个晦涩难懂的眼神,究竟有多深远、多清明。

    而他对她。

    又有多么放纵,多么的仁慈。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就替你们说一句:老公再见。

    第142章

    笼中的鹦鹉(16)

    次日,意眠用过早饭,收拾东西出门。

    秦衍之没来送她。独香萍传了他的话来,让太太领上小婷一块走,用惯了,方便伺候。

    小婷一听自己能跟着太太出去玩,惊喜的好似一只小麻雀,满屋子晕头转向地扑腾。香萍见了笑话:“你索性把整个苑子搬走罢!只要能照看好太太,先生那里准不罚你!”

    她当了真,摇晃着脑袋往皮箱里装上一样又一样,果真生生将屋里的好东西搬走大半。把太太的家当、先生的魂魄全捎走了,仅剩下几幅干透了的画孤零零摆在院子里充数。

    倘若真要计较起来,所谓不详的预感便是从此而始的。

    启程前,姜意眠问起庭院里的槐树,香萍说,先生清晨已经叫人伐掉了。

    又问:先生有没有说再栽一棵上去?

    香萍摇头:没有,先生什么都没说。

    下午,主仆俩坐着小车去了郊外登山。

    山好高,山花烂漫,绿意浓郁。一片青翠竹林,一道湍急瀑布,小婷玩得很疯,连着林中蹦蹦跳跳的兔、水流底下灵活滑腻的鱼,一同入了太太的画里,定格成一幅永恒的风景。

    夜里住半山腰的小酒家,房间收拾得倒干净利落,美中不足的缺处是蚊虫有些多,烦人。

    第二日黎明前,天蒙蒙亮。有着使不完的精力的小丫头,半拉半拖着脆皮太太,好容易攀上山间,铺上软布。两人往布上一坐,一同俯望白雾缭绕,初阳新生。

    太太突然问起小婷可有什么愿望,以后打算做什么?小婷合起掌心,如拜佛般虔诚地说:祝愿先生太太一生平安,白头偕老。

    问她为什么那么喜欢秦先生?

    她捂着嘴笑,不说。

    “小太太有什么心愿啊?”她反过来问,问完又笑:“您可是太太呀!哪还有心愿呢?”

    ——有的。

    太太望着无边无际的云,对小婷说,她想回家。

    “您想先生啦!才十几个小时哦,您就这么想他!那我们快快回吧!”

    小丫头这便活蹦乱跳地拉着太太下了山。

    下午,她们乘车回去,回途弯绕颠簸。小婷抱着胳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哈欠。困意在狭小封闭的车里胡乱传播,渐渐地,姜意眠靠着车窗,也合上眼皮,不知不觉陷入睡眠。

    再醒来时,太阳西沉,满耳尖锐车笛,她又一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上了火车。

    伴随着明灭不定的日光,以及车厢外压抑的啜泣声。一个不该身在这里的人——戚余臣安静地坐在窗边,闻声回过头来,眉梢眼角俱拢着动人的伤悲,对她欲言又止地说:

    “眠眠,父亲他……”

    “没了。”

    戚余臣的父亲没了,昏然的大脑把这条讯息翻译成通俗的话语,也就是:秦衍之死了。

    刹那之间,仿佛为了悼念那个人,火车嗖一声钻入漆黑洞道。

    在这无光的世界里。

    最终只余下小婷悲戚的哭声,如尖叫般不断回响。

    *

    人们生有一死,难逃一死。秦衍之的死可谓早有预兆,但无论如何,他不应死得这么巧。

    上一个任务完成,限定的24小时缓冲时期已过。姜意眠一手摁着太阳穴,一手迟缓地比划询问:「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又疼了吗?”

    戚余臣担心地走过来,指腹绵软温热,代替她放在正确的穴道上,一面小力按压,一面娓娓道来:“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昨晚零点左右,东院传来一阵枪响。我到的时候,父亲已经被送往医院抢救,直到今早四点才宣布抢救失败……”

    她竖起三根手指,意思是:「三少爷做的?他拿到了账本?」

    “嗯,是他。”

    “他事先没有通知我,也没有提过账本。我想他大概派人搜遍了秦家,迟迟不见账本,实在按耐不住了。这次自己冒着风险潜进父亲的院子找,意外被撞破,所以才……”

    「他得手了?」

    “大少爷来得快,三少爷在家里也藏了人手。双方枪战激烈,天亮之后找到三少爷的尸体,已经糟糕得不能看,据说被拖到厨房做了几碗肉丸,分别送到其他几位少爷面前……目前掌家的人成了大少爷,接下来其他人也会有动作。保险起见,我们只能尽快离开上海。”

    说到这里,戚余臣的音量微微低了下来,长睫遮盖住潋滟的眼眸,“抱歉,眠眠,都怪我没有能力跟他们抗衡,害得任务——”

    “我们还有别的办法补救任务吗?”

    火车驶出长洞,光一闪一闪地落在侧脸,他的神情真挚又模糊。嘴唇红得像血,脸色白得像雪,黑漆漆的长发蜿蜒垂下,也好似吸干了世间的肮脏污浊,才催生一个美得腐臭的他

    老地点,老台词,多么眼熟的一幕,时间仿佛刹那倒流回季子白的死期。

    那时戚余臣是怎么说的?

    他没有根基,没有势力,被迫合作;

    他去迟了,他没赶上,他从头到尾只是一个局外人。同当下的说法如出一辙。

    再来三少爷不过一个幌子,一个盾牌,一个贪婪但平庸、好色又胆小、被某人玩弄在掌心的下三滥棋子。她分明提醒过秦衍之小心,以秦衍之的本事,怎么可能败在这种人的手里?

    为什么秦衍之会死;

    大少爷为人向来谨慎,并不狠辣,为什么没有留着三少爷的活口用以审讯;

    为什么这两者挑着她任务完成的空档死去,唯独他不受牵连,能够侥幸出逃?

    这一桩桩一件件,重重的疑点或巧合背后,姜意眠十分肯定,所有事都与眼前这个温柔、体贴,看似无害的人脱不了干系。

    然而一切已成定局,系统适时地发来通知:

    【检测到新的目标人物:戚余臣。】

    【他的特定话语是:不会强迫你留下。】

    她清楚,她已落进圈套。

    而他非要将深情无力的戏码继续演下去。

    于是她轻轻一笑,说:「没关系,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就好。”他也笑,笑得比她更热烈,更艳丽,叫人想起一只五彩斑斓的蜘蛛。

    过了一会儿,躲在外头的小婷许是倦了,哭声不知何时淡了。

    车厢外窸窸窣窣的杂响,全是外面的,对里面而言,天底下几乎就剩下他们两个。

    冷冷的静谧蔓延,意眠不想再呆在这里。

    「我去看看小婷。」

    戚余臣抬眼看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但当她走出去不到两步时,他伸手握住了她的衣角,从背后抱了上来。

    “不要讨厌我,好吗,眠眠?”

    双手长而柔韧,犹如两条活的绳索,绕着她的脖子打上了死结。

    “我找了你好久,也等了你好久。现在他们都死了,不应该……轮到我了吗?”

    “我想和你在一起。”

    “想要你。”

    “眠眠,你救了我,不能又不要我……”

    滚烫的吐息,浓烈到足以毁灭一切的赤诚爱意。他的尾音像雾一样轻。

    他像蛇一样缠着她,将她一点、一点拉回身边,拽进无法挣脱的爱欲漩涡。试图用黏糊糊的□□,用浓郁芬芳的香气,完全地覆盖住她,从而标记她,拥有她,独享她。

    戚余臣很糟糕,很恶心,他理应去死。

    这是对的。

    可他还没有死。

    所以他得继续糟糕下去。

    他想要她的爱,那是得不到的。那就退而求其次,他要她的同情,要她的怜悯。只要能让她为他留下来,不论是什么东西,不论多么微小,就算是其他人不屑的,他照样死命去抢。

    错在哪儿呢?

    也许一开始就错了,全都是错的。

    意眠斜着身体陷进柔软纯白的床铺里,被一只怪物藏进它腥臭的窝里。她侧眸,可以遥遥望见一轮璀璨的夕阳。在连绵不断的绚烂火烧云背后,则是一抹血色,像火,迟早将一切都燃作灰烬。

    她们就在这片绮丽的色彩下缠绵而颓靡地相拥,活似两个违背伦理、有待烧死的罪人。

    “我们去杭州好吗?”

    又一个吻落在唇角。

    她说:「好。」

    “多陪陪我吧,过段时间、迟一点再做任务好不好?”他看起来好像在请求她,眼里盛满脆弱的依恋。

    看起来是这样的。

    「好。」

    她答应了。他随之绽放柔媚的、病态的笑容,温声保证:“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妨碍你离开。只要给我一点点的时间就好。相信我,眠眠……”

    「好。」她想也不想地答:「我相信你。」

    可惜彼此心里都清楚,他们之间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

    杭州是个好地方,素有人间天堂的美称。

    戚余臣在一条清静巷尾买下小小的宅院,没有再请别的佣人。

    他这人安静,温和,几乎没有一点少爷脾气,像一棵漂亮的蘑菇,从不主动招惹他人。只要他想,他便可以讨得任何人的喜欢。

    就拿如今的左邻右舍来说,上到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下至牙牙学语的小孩,没有一个不折服于他做的甜点与蛋糕,他画的蓝天与白云。

    人人都晓得这个新搬来的青年是有点儿怪的。他生得纤细好看,却没有正经的活计。成天在家里摆弄字画,偶尔走出门去,不是听戏就是游湖泛舟;

    他打扮得并不惹眼,但家里饭菜很好,还养着一个漂亮体弱的小太太,以及一个活泼机灵的小丫头,好似有着用不完的钱。

    由于他待他们非常和气,又常常买糖炒栗子分给娃娃们吃,教画画。出于亲热、感激,他们便对他有各种各样的喊法儿,按辈分来最集中的一共有这三种:小戚、戚先生、戚老师。

    于是姜意眠也有三种对应的称呼:小姜、戚太太、戚师娘。

    ——是的,他们以夫妻的名义相称。

    起初小婷不愿意接受这件事,但凡见着人,总要不厌其烦地解释:错了,错了,这是我们家小太太。那个人是我们家少爷,不是先生。小婷有其他的先生,先生同太太才是一对!

    ——那个人。

    很长一段时间,小婷就是这么代称戚余臣的。因为在她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先生永远是先生,而八少爷抢走了先生心爱的太太,即是大逆不道、恩将仇报的坏人,不配做她的少爷。

    戚余臣从不对此提出异议。

    但小婷崇拜至极的、那个稳重可靠的好先生终究是死了,独一个可怜的太太还活着。

    她的太太好似比从前还郁郁不乐、消沉暗淡一些。她答应过先生会好好照看太太,而可恶的坏人对不起先生,对太太反而好得没话说。日日换着法子做好吃的,常常去有名的饭店排队买饭菜回来,还抢走了她的活计,想方设法哄太太开心,事事讲究亲力亲为、无微不至。

    于是小半年下来,小婷气鼓鼓地认了输。

    有一天,她甚至揉揉脸,硬挤出一个笑容,跑过来劝太太:“其实……那个人也挺好的,太太你不要不高兴啦!反正我们吃他的,用他的,尽管难为他,待什么时候他没有钱了,惹您不高兴了,我们就回上海去!大少爷是好人,比其他少爷都好一些,不用怕,他一定会好好供着您的!”

    她笑得天真而傻气。

    她不知道她的太太已经失去了味觉,对着糕点饭菜,差不多索然无味了三个月。

    更不知道随着任务计时逐渐接近六个月,姜意眠还将失去视觉。接下来则是听觉、触觉。

    她将一步步沦为五感全失、药石无医的人。

    也一直在等。

    她平静地等着戚余臣所说的一点点时间过去,等着看他是否会实现自己的承诺。

    可是直到任务期限满半年的前两天,戚余臣倏忽带着一身伤、血淋淋地回来,脖颈间缠上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纱布,渗着血。

    同行的人说他为了救一个孩子被车撞了,不幸伤了左腿与喉咙,或许以后再不能言语。

    他们都在赞叹他的善良。

    只有姜意眠暗自叹息,意识到她一直担心的事情,大概、果然、终究还是发生了。

    ——戚余臣不想放她走。

    为此不惜弄伤自己。

    或再次捏造了无比恶劣的谎言。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好卡,又卡有烂得我差点跪下。

    但我超爱的丧病结局终于要来了!!戚余臣你不是人,死bian态你比季狗还过分,这句话我先骂了!

    明天我再问问还有没有人爱他。

    第143章

    笼中的鹦鹉(17)

    揭开纱布,入目一片坏死的肌肤。

    上头横卧着一条血腥裂痕,被割开的肉块浮肿发白,深至喉咙。

    戚余臣的伤是真的,姜意眠亲眼确认了。

    只不过伤口边缘过分齐整,看上去并不像车祸所致,光凭她一个外行人瞧不出轻重缓急。

    得找医生求证一下才行。

    气候渐渐入了冬,当她久违地表示:「我要出去走走,买两件衣服」时,戚余臣正坐在院子里做水晶桂花糕。

    人家图省事,多用模具统一压出菱形。只他做事细致,偏好用小刀一点一点雕刻出精致的花形,将糕点做得软糯又香甜,不论多少次遭她冷落都不气馁。

    隔壁小孩日日馋得流口水,眼巴巴过来讨。

    他们讨,她不要,他就给。

    接着小孩们就围着他跑跑跳跳,一声声清脆响亮地喊:“戚老师,你真好!太好啦!”

    而后看一眼面色平淡的漂亮师娘,再鬼机灵地恭维:“师娘也好,非常好!戚老师可以再给我们一块桂花糕了吗?下午不要认字,不要画画,我们一起抓麻雀好不好?”

    每逢这时,他总是对着她笑。

    袅袅白雾笼着脸,弯起来的唇角,蕴着无比澄净的、简单的满足。

    ——你真的高兴吗?戚余臣。

    这就是你不择手段想要过上的生活?

    不知该如何评价他这个人,总之她要出门,刻意加了一句:「趁我还看得见。」

    讽意颇浓,戚余臣苍白地笑笑:“陪你去?”

    「不用。」

    “好,那眠眠注意安全。”

    大约清楚她无处可去,想做任务就无法离开他吧?他从不限制她的自由,也不阻碍她外出。至于私下里有没有安排人偷偷跟着,不得而知。

    “太太,我们不该往左走吗?”

    巷子尽头有一条分叉路,往左通往生意红火的大街,街上有一间高达六层楼的百货商店,往常姜意眠的衣服多是老师傅订做,偶尔才来这逛一逛。偏偏这回她想着事,径直往右走。

    小婷连喊几声太太都得不到回应,只好迷糊地摸摸脑袋,跟上去,直到望见一家老字号中药馆。——那是戚余臣固定去的地方,据说那前天不幸被车撞,也是来这救治的。小婷自以为恍然:难怪太太突然有兴致出门,原来打着幌子,想悄悄关心那个人的伤势呢!

    哎,她又不禁为逝世的秦先生感到伤心了。可今时不比旧日,哪有逼着人一世守寡的道理呀?

    总归太太开心,就是先生开心!想清楚这点,小婷不好的情绪一扫而空,屁颠屁颠扶着太太跨过台阶。见药馆里仅有一个学徒在捣药,忙问那位姓乔的老大夫在哪里。

    “在里屋睡觉。”

    学徒转身去叫人。

    片刻后,戴着老花镜的乔大夫快步而出。

    “大夫你好,我们是住在——”

    “戚太太对么?”没等小婷说完,大夫先一步识出她们的身份,语调莫名地迟疑:“你们……应当是为着戚先生来的?他的伤势恶化了?喉咙如何了?难不成……又伤着了?伤上加伤?”

    那倒没有。

    哪门子的大夫呀,怎么一开口就咒人?

    小婷不乐意地皱皱鼻子,照着太太比划出来的意思,翻译给他听:“那个人没事,我们太太是想问问您,他脖子上那道伤究竟是怎么来的?有多重?以后还能不能开口说话?”

    大夫呃了一声,“不是被车杆划伤的么?日后……日后的事还说不准,关键太太您是怎么想的呢?您觉着她能说话好,还是不能说话为好?”

    “你才是大夫,怎的反过来问我们?再说这种事又不是我们太太想如何就如何的!”

    这下用不着太太提点,小丫头自个儿发觉猫腻了:“好哇,瞧你这一问三不知的,还左躲右闪不答话!我看你根本不是正经的大夫,而是学艺不精的骗子吧?!”

    “不不不,我只是经手的病人多,一时——”

    大夫试图解释,姜意眠干脆利落,取下了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往他眼前一放。

    “这这这……”

    第二回

    摘耳环,针钩倏地扎进桌面陈年的裂纹内。

    “还不说实话?”

    小婷凶得不伦不类。

    学徒见状附和:“师父,那人只让你不要主动对外提起,现在是他太太找上门,你说也没关系吧?”

    好吧。

    乔大夫被说服了,清了清嗓子,将真情和盘托出:

    两天前的傍晚,戚余臣的的确确在街边救下一个顽皮的孩童。被送来医馆时,一条裤腿沾满血,脖子完好无损。

    彼时他们在替他处理伤口,他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店里有没有能让人暂时失声的药。大夫以为他要找毒药,有意否认掉。谁料得抓一把药的间隙,这人一声不吭地拿利器抹了脖。

    “早知道他这么糟蹋自己,我还不如……”

    说起这事,乔大夫连连摇头,满脸惋惜:“天底下怎会有人无缘无故伤着自己呢?他不肯说,可我多少能猜测些,他这是……”

    话语顿住,瞟了瞟对面的人,他不由得文诌诌地叹一声:“情啊,爱啊,我这把年纪看得多了,独独没见过这种!这人身上看得见的伤全不打紧,心里看不着的病才厉害。故而我多嘴问您一句,究竟想他好,还是想他同您一块儿不好,一切都由您说了算不是吗?”

    “啊?您是说……”

    那人故意划了喉咙,陪着太太做哑巴?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小婷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姜意眠则彻底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谎言,统统是谎言。

    三少爷的仓库是他炸的。

    秦衍之不肯放过她也是假的。

    戚余臣高明地躲在暗处,以柔弱不堪一击的姿态,使计除去一个又一个敌人。他从头到尾都在撒谎,她曾对此产生疑心,试图保住秦衍之作为牵制他的力量。可惜失败了。

    往前数,两年前在家信中看似不经意提起的手语;截止如今,无数不知情的人为之感叹赞许的深情牺牲。一切都是他的伏笔与心机。

    仗着她不能自由言语,他用糕点,用笑容,还有自己的喉咙

    ,一点点、一天天地对外营造出‘恩爱夫妻,情深似海’的巨大假象。

    成功地骗过左右邻居,唬了小婷,还令一个见多识广的大夫也跌入陷阱之中,不知不觉沦为他的伥鬼,替他说出无数好话,劝她爱他。

    做到这个地步,环环相扣,步步为营,称为天罗地网也不为过。

    但自欺欺人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没有杀人灭口,而要给她机会侦破一切?

    他在想什么,他还想要什么。有关他的事物姜意眠已经没有兴趣再猜。

    ——她推开了院门。

    不知为何,冬日不甚明媚的阳光额外眷顾这个院子,眷顾院里的人。

    光像水一样毫不吝啬地泼下来,瘦削的青年静坐在石凳上,侧脸呈现出一条优美、恬淡的曲线。指尖捏着一只小小桂花糕,脖上缠着一卷卷白到刺眼的纱布。

    「你回来了。」

    他闻声回头。一同迎过来的除了薄薄的衬衣,纤长的眼睫,还有一抹温柔无尽的笑容。好看得有如一场旷世梦境。

    噩梦。

    姜意眠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回答。

    她的手是空的,神情是冷的。身边跟着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婷,同样双手空空,圆圆的脸上盛满不定的惊慌。于是戚余臣就明白了。

    “眠眠都知道了吗?”

    “好聪明啊……”

    他始终笑着,依然笑着,语气不变。

    但漂亮的伪装掉下以后,怪物终究露出了他丑陋狰狞的真面目。

    如此惹人厌恶。

    *

    开诚布公,一了百了。

    她支开小婷,答应在石桌边坐下时是这样打算的,也以为戚余臣同意戳破所有隐瞒欺骗。

    谁知当她提出问题:「你想怎么样?」

    得到的回答却是:“喜欢你。”

    。

    「煞费苦心的演了这场戏,值得吗?」

    “眠眠喜欢我吗?”

    仿若童话故事里踩于刀尖上行走的人鱼公主,他每说一句话,尚未愈合的伤口就溢出一些血。尽管如此,他明眸善睐,仍旧坚持浅笑着,一字一句地说:“没关系,我来喜欢就好。”

    隔壁院子传来几声假模假样的咳嗽,意眠知道,邻居们一定误以为他们又在光天化日下直白地倾诉爱意。

    “这两口子真要好,天天说情话都不嫌腻。”

    “可不是吗?小戚简直爱‘死’了他家太太。”

    “你听,新婚夫妇就是了不得!”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们的调侃,因为相似的内容,他们一共说过几十遍,几百遍。连抑扬顿挫都没变动过,遑论措辞。

    这也是戚余臣精心密谋的一部分吧?

    不论谈论什么话题,他从不对她说一个‘不’字。不给她任何具有否定意义的字眼,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他对她说的话,除了喜欢还是喜欢,除了爱还是爱。

    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利用这些甜言蜜语,归根究底,还是他对这个副本太过了然。他太清楚副本的规定,它对她限制,从一开始就掌握了无上的主动权,还将其利用发挥到极致。

    而她要怎么辩解呢?

    这里没有人看得懂手语,绝大多数文化程度都不高,对着简笔字画也好比天书;身边一个原本有机会接触真相的小婷又实在莽撞护主,一旦告诉实情,只怕会冲动丢掉性命。

    那么她还能怎么辩解,还能怎么反应?

    开口说爱吗?摔玻璃砸碗闹得不可开交?

    不。

    那样相当拳头打在棉花上,结果不但白白浪费力气,还会惹来一团窝火,一身鸡毛。为数不多的好处,或许是得以将舆论扭转为:小姜脾气坏极了,小戚到底图她什么?罢了,愿打愿挨就行,碍着我们这群外人什么事呢?

    付出与回报完全不成比例。

    所以没有必要。

    加上戚余臣有着天然的自厌倾向,对他而言,生比死难,死比生永恒,因此消极的绝食等威胁就更行不通。

    对付他,只能忍着,熬着,看谁撑得更久。看谁先在谎言下崩溃。

    眼下也是这个理。左右他没有认真沟通的意愿,那么话不投机半句多,交谈到此为止。

    姜意眠面无表情地起身,正要回房间。

    恰在此时,大门轰一声打开。

    一排身材健硕、面容冰冷的人举着枪鱼贯而入。在他们之后,一个她等待已久的人物总算正式登台。

    *

    “大少爷!!”

    小婷从屋里出来,一见对方便欣喜地叫出声来。——没错。来人正是秦家新的接班人,昔日的大少爷。

    毕竟戚余臣有戚余臣的谋划,姜意眠有姜意眠的后手,聊甚于无。

    当初秦衍之送出账本前,再三重申过这玩意儿不能留在她自己手中。于是她在一干继承人里挑了挑,删去喜形于色的二少爷、不靠谱的三少爷、防范目标戚余臣,最终决定以私人名义将一半账本交给相对熟悉的大少爷。

    条件是他得来救她,为她做事。

    时间期限为两年,如此方能在他死前拿到另一半账本,安坐高位。

    这其实算得上一场豪赌。但恐怕谁也没能想到,这位西装革履、气质冷肃的年长少爷,竟是所有养子里最知恩图报、最仰慕父亲的一个。

    春时秦衍之死得突然,诸多竞争者蠢蠢欲动。他费了整整半年扳倒所有明里暗里的敌人,派人沿路搜查戚余臣的下落,至今才勉强抽出空,亲自走一趟杭州。

    大少爷这次来,不仅仅为了半本账本,一个未实现的承诺。更重要的其实是安置好父亲死前最后的执念,完成他的遗愿,并为他复仇。

    即,杀了戚余臣。

    这么说来,害死秦衍之的人果然是他。

    姜意眠垂下眼眸,问大少爷:「他是怎么死的?那天晚上发生过什么?详细地跟我说一遍吧。」

    对方摇了摇头:“他不希望你知道。”

    他答应过他,永远不会说出真相。

    “您不需要在意父亲的死。”

    出于个人角度,大少爷只能说:“父亲是一个相当规正的人,他从很早之前就做好了死于非命的心理准备。就算没有道士,没有批命。他曾对我说过,没有人能长生不老,就像没有一个皇帝能永远坐在龙座上。——再英明,再狡诈,也不行。”

    “因为唯有一个老皇帝的死才能催生一个新皇帝,一批旧时代的逝去才能迎来截然不同的新时代萌发。父亲作为上海滩的一代人物,他很清楚属于他的风云已经过去,接下来理应让位给小辈一展宏图。这就是他收养我们的原因,也是他那天夜里愿意赴死的真正理由。”

    “不是道士算准了他的命,而是他选择遵守历史的规律。一切都与您无关,母亲,父亲他希望您能这样想。”

    他照旧喊一个比他小了足足七岁的孩子作母亲,脸上丝毫没有为此而生的羞愧或难堪。

    少见地说了一番长篇大论,纵然语气沉冷单调,然而他对秦衍之的敬佩、秦衍之之所以让他敬佩的缘由,俱在字里行间暴露无遗。

    「你很像他。」

    姜意眠比划一通,他微微颔首收下了这句赞美。随后道:“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还不能走。」

    “误会了,我没有赶您的意思。”

    「我必须要戚余臣亲口对我说一句话。」

    不爱多管闲事是大少爷的优处,他没有询问其中的因果道理,直接给姜意眠出了一个主意:要是戚余臣不肯配合,他可以威逼利诱甚至用刑。这方面他颇为擅长,能尽快达到目的。

    奈何她没同意。

    「但凡你撬不开秦衍之的嘴,就不可能逼戚余臣开口。这方面他们固执得不相上下。」她回答:「只要帮我带一句话过去就好了。」

    ‘说’完,她忽然咳嗽了一声,喉间一股淡淡的腥气,脸色白得透明。

    冬季使她虚弱了。

    秦宅走了一个病重的先生,回来一个病弱的太太。这有点儿像一个糟糕的诅咒。也似万分巧妙的、值得细细品味的古宅循环。

    “知道了。”

    大少爷没什么情绪地应下这份差事。

    他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既不了解父亲与小妹之间复杂深沉的纠葛,亦不清楚八弟与小妈的爱恨情仇。他没告诉意眠,自从日前回到上海,戚余臣就被他关进地牢至今。然而各种折磨人的刑具损招轮了一通,约莫还剩下小半条命,确实没有一丁点臣服的趋势。

    老八意外地是个硬骨头。他想。

    反正还吊着一口气,眼盲的她看不到伤疤。

    这日他又独自进了地下室。打开灯,照亮一个浑身血污的弑父者,负责将小妈的话传到。

    “她问你,是不是想让她再死一次。”

    很白很通俗的一句话,他不清楚为什么有个‘再’。

    但戚余臣应当是明白的,否则不会骤然抬起那张秾丽的面庞——越狼狈越美艳,越美艳越阴暗,非常古怪的一种气质——他稍稍眯起眼尾,长期生活在窒焖的黑暗里,似乎花了一点时间辨认光下影影绰绰的人形,而后笑着轻轻地喊了一声:“大少爷。”

    这招对大少爷没用,他不会被一个渺小卑劣的死囚打动。

    “没话说就算了。”他逆过身去,背后落下一声若有似无的:“不会的,我不会伤害她,也不会妨碍她。”

    “那你就放她走。”

    “不要。”他向来斯文腼腆的八弟居然如小孩子似的耍起赖皮,温温然地反问:“大少爷,你知道拼命想得到一样东西。只想要这个,可是注定得不到,是什么样的感受吗?”

    大少爷不上这个当。

    “你不放她走,就是伤害她。”他冷冷地说:“她哑了,瞎了,又病了,她会死在你前面。”

    “不。你不了解眠眠。”

    又来了,那种缱绻到足以拧出血液的口吻。

    戚余臣是个罪人。他明明被囚禁于地底,全身没有一块好皮,没有一块好肉。长发凌乱扯断。无数的疮疤愈合又撕裂,撕裂又愈合,身体、头脑或许早已爬进了蛆虫,无声倒数他的死亡,等待一顿狂欢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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