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姜小姐借机抿着唇上楼去了,成功摆脱追问。徒留季少爷坐在楼下漫无目的地坐了挺久,终究得老老实实地派人去街上找一个差不多的奶油蛋糕。
——冷战,一回生两回熟,何必在小事上惹她。
“那八少爷……”
心腹倒是个死心眼,还惦记着那回事。
“炸仓库的人有眉目么?”
“还没有。”
心腹道,那天大少爷、二少爷的人手起初埋伏在秦宅附近,盘算来一把瓮中作弊。后来听闻三少爷的仓库炸了,为防万一,也就彻夜遣人回去自查自守,只留下几个小喽啰以备不时之需。
三少爷不可能给自个儿找事;其他几个少爷颓的颓,废的废。眼看夺权无望,拼命巴结秦衍之,趁他活着的时候多分几间店面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乱来。
故而半个月过去,这事儿做得且妙且绝,死无对证,迟迟找不到可当主谋的人。
不是说着八少爷么,怎么拐到这儿来了?
心腹腹诽。
盛蛋糕的盖子还没扔,季子白俯身抹了一指头的鲜奶油,碎发抵着眉骨,投下一片深沉的暗色。
“有人浑水摸鱼,谁知道有没有人在扮猪。”
一面说出意味不明的话语,使心腹若有所悟:难道八少爷他……!
一面尝了尝蛋糕,果然甜得不行,差劲。
他抽张纸,面无表情,一下、一下反复擦拭那根沾过蛋糕的指节,排斥地近似碰过馊掉的垃圾。
心里却在想:
要是买不着一摸一样的,指不定得重新做一个。
所以必须让姓戚的多活几天。
*
天底下没有同一块蛋糕。
那日下属们翻遍大街小巷,只在名声最好的店里买来外形近似的两块。然而花边裱得不够精细,樱桃的颜色也欠缺几分,还没送到姜小姐手上,便被挑剔的季少爷一口否决。
蛋糕的事渐渐不了了之。
就在洋楼接客的第二天,姜意眠被转移了。
——被关进一个更大、更精致、更洋气的笼子,除了洋楼有花园,除去保镖还有大铁门。外头挨着街道,佣人数目翻了十倍,楼底下一天到晚有人巡逻,戒备程度也翻了十倍。
越狱、劫狱难度直接翻上一百倍。
有关戚余臣所说的‘多陪她出去走走’,则换了个方式实现。
即使只是在花园里溜达两圈。
至少还请了一伙戏班子唱戏不是?
戏听到一半,有人打来电话。
“是秦衍之。”
心腹说着,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姜小姐。
就好像在一个正牌丈夫面前提到不入流的情夫,作为知情人,不由自主地瞟一眼出轨妻子一样。
紧接着,丈夫也似有所感地看了过来。
姜意眠:?
无辜,茫然,且冤枉。
“——找到意眠没有?”
提起电话筒,对方声线沙沙,第一句即晴天霹雳。
秦衍之居然把找人的任务交给最大嫌疑犯?
“没人上门要赎金,就不是绑架,她一个人走不了多远。”
“要是用心找,也该找到了。”
后面两句显然意有所指。
也对。
一个未过门,没实权,多年圈养在宅院里的太太,什么人会大费周章藏匿她?
真相其实一目了然。
不过其中涉及多种权势之争,牵一发而动全身,所有人心照不宣、按兵不动罢了。
秦衍之让季子白找人,想来算是一个台阶,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交人万事休矣。
不交的话……他们当真会为一个姜小姐撕破脸皮吗?
姜意眠不大确定。
左右她被拉过来旁听电话,总不可能单单坐着,听天由命。
就算双手被锁着,不能说话,那至少还有腿,抬起来往茶几踢上一踢。摆在上头的瓜果糕点通通滚落,诸多银碗盘乍一碰着大理石,两边起落摇摆,发出错落有致的咣嗡声响。
“什么声。”
成功引得秦衍之的注意。
“没什么。”
才怪。
以脚背抬起桌面——虽然用尽力气也只能抬起一点点,可好歹抬起来了——再豁然一松。茶几一脚咚声落地,再次致使父子俩的对话中断。
这还是姜意眠被劫持以来,第一次明晃晃地与季子白作对。
她像一只安静漂亮的雀,被限制自由,始终没有过激反应。看上去好似完全认命,实际上不过一场错觉,一个精心编织出来的假象。
一旦你以为自己驯服了她,处心积虑设置的牢笼有所疏漏,她会立刻露出小小尖尖的爪子,朝着你的眼毫不留情地发起进攻。
季少爷与姜小姐的博弈本质即是如此。
一方不可松懈,不可心软,不可得意忘形,妄想打开笼子后雀儿仍会乖乖卧在他的掌心;
另一方不可坐以待毙,不可轻言放弃,永远不能被那点儿隔着笼子施舍的情意所打动分毫。
否则猎人与猎物的置换,往往只需一刹那。
——眼下便是后者撕毁伪装,初露锋芒的时刻。
咚,咚,咚地反复制造噪音,就差对着电话喊:别找了,我在这。
姜意眠觉得,但凡街头巷尾对秦衍之的议论有一分名副其实,他就该明白她的意思了。
然而明白是一回事,如何作为又是另一回事。
她清楚这个道理,依然要冒险一试。
季子白也清楚,便不以为然地看着,任由她可劲儿生机勃勃地折腾。
直到娇太太糟糕的体力挥霍完毕,他才好整以暇地摁住她的膝盖,折下那节莹白的小腿。将人完全圈在怀里,往下巴上狠狠咬了一口。
一排牙印落在唇下,一排隐在底面,俱是又红又深,满含报复的意味。
至于他眼里那抹生动张扬的笑意,难得几分青年气,既像对无谓挣扎的嘲笑,又好似无关胜负。
因他本就爱这种你来我往地搏斗,越势均力敌,越兴奋愉悦。
“没出什么事,只是有人在闹脾气。”
季子白笑完了,一条手臂揽过她细细的腰肢,指尖揉着嘴唇。
一边对着话筒说:“还记得我说过的有了新合意的人么?她正在我身边,我们打算下个月订婚,还打算要一个孩子。”
又来了。
意眠见怪不怪,这是什么流行的激将法必用台词吗?
“你想跟她说上两句吗?”
“父亲。”
“……”
如果说前面不过和风细雨地试探,这句话,无疑一把刀,带着战书直插秦衍之的面门。
你丢掉的太太就在这里,坐在我的腿上,听着你的电话。
我不但不把她还回去,还打算据为己有。
你要说什么吗?敬爱的父亲。
你能怎样呢?
——这些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他对‘父亲’明目张胆的冒犯。
秦衍之将会如何回应?
这边两人皆拭目以待。
不同的是一个肆无忌惮,一个略抱忧心。
挂在墙壁上的德意志红木挂钟咔嚓咔嚓挪动,走至准点,铛铛铛的报时。
电话那端,那人静了许久,开口道:“不用了。”
季少爷对姜小姐挑起眉稍,得到一口咬。
差点咬断他的手指头,正是对他方才所谓报复的报复。
他自要咬回去。
两人无伤大雅的胜负欲几乎可以说成嬉戏,一阵窸窸窣窣的动响,两道难以区分的呼吸,以无比缠绵的姿态,交叠着收进话筒。
沿着有形的无形的电线,一路传进秦衍之的耳朵里。
秦家书斋没点灯,窗布盖得很密,仅余下一道没遮好的空隙,光从那里照过来。
秦衍之静静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层薄毯。
光落在小半的脸上,称得一只眼是亮的,一只眼幽幽暗暗,隐没在漆黑的房里。
他坐在那儿往外看,看见庭院里的槐树影轻摇,树叶簌簌作响。
原是起风了。
“听说林小姐从北平来。”
秦衍之收回注视,口吻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万事万物都不值一提,天塌下来也无妨。
“既不是这里的人,若在你那待得不习惯,就放她走。”
“有些东西你本不该有。”
“非要有,只能给自己惹麻烦。”
形同一名拥有绝对权威的训诫者,说完,他淡淡地问:“你记住了吗,子白。”
——子白。
不知怎的,秦衍之仅仅是念了一下名字,竟能让人隔空感受到那股独有的压迫感。
一种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知道了,父亲。”
季子白也将后两个字咬得非常清晰,带着一股腥臭的血味儿。
接着父子俩便像无事发生般谈起各种生意。
意眠起身要走。
季子白没拦她,抬了抬食指,让保镖跟着。
她回到小花园,坐在特意搬出来的贵妃椅上,脑袋瓜子里犹循环播放着刚刚听到的对话,自动蹦出一个十分符合当下情景的词:祸不单行。
前有戚余臣对面不相识,后来个深不可测的秦衍之,让人摸不着头脑。
看来外援是彻底没戏了,她必须想法子自救。
关键是怎么救。
一个月的期限转眼过去四分之三,季子白戒心如初。从药物注射到镣铐控制,一点没留下可钻的漏洞,反倒派遣更多的佣人一天到晚提供人形监控。
连在自家花园听个戏都被死死盯着,放眼望去处处站着保镖把控出口。
这会儿又可以用上另一个成语:插翅难飞。
难免叫人有些……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戏台上一句唱词,字正腔圆,韵律婉转,恰恰对上情景。
姜意眠倏忽抬起头,望向台上那名一袭粉衣的花旦。
这人……原先有这么高么?
记着台上几个唱角都生得高高瘦瘦,不过定睛一看,花旦便是站在他们中间,也有些过分的高了。
一张脸浓墨重彩,眉梢提得高高的,脸边贴着圆圆的片子,将脸型修饰得圆润漂亮。满头不知名的发饰花俏华丽,珍珠水钻闪闪发光,身段亦是轻盈过人。
可这并非她抬头的原因。
她注意到这位花旦是因为……声音。
有一个人,他们朝夕相处近十年,她了解他所有的模样。包括初中时代,被不怀好意的男同学们用班级荣誉作绑架,被迫打扮成女生,顶替因病请假的女同学上台合唱。
尽管这件事被赶来的班主任及时组织,但他在后台捏住喉咙、尽量模仿女生的调子唱了几句,那时发出的声音就是这样。软糯绵长,含着几分天然的哑,惊艳得个别女生都甘拜下风,却又因此引起新一轮娘娘腔、女装怪胎的论调,直至毕业都没能摆脱。
姜意眠试着透过浓艳的妆容,华贵的衣袍去找他本该有的面容轮廓,始终不敢肯定。
直到不期然地撞上那人的眼睛。
刹那之间,她安下心来。
——戚余臣。
无论打扮成什么样,她知道,那就是戚余臣。
他来救她了了。
*
挂断电话,季子白正要起身,二少爷不请自来。
“好久不见啊,什么时候搬的新住处,怎么也不请二哥来吃个酒?说起来怪你不亲近我,你看,你这伙下人没一个识好歹的,险些朝我开枪!”
满身狼狈的人擅自走过来,说着就一屁股坐进沙发,上下掂了掂,夸弹性不错。
隐约听到外头咿咿呀呀的戏曲,又站起来,兴致勃勃地拉着主人家:“啧,家里还唱着戏呢?请的哪个戏班子?你二哥我别的不行,数看戏本事一流!走走走,我给好好给你讲解一下这昆曲的奥妙。走!”
季子白不动。
都说秦家八个兄弟,第二位少爷最不着调。不过斗来斗去这么多年,败了一个又一个,末了只剩下三个少爷闹三足鼎立,要说这位没点本事全靠好运走到这一步,自是不可能的。
这人无缘无故闯进这里,东张西望个没完,显然是冲着姜小姐来的。
心腹不免担忧自家老板动怒。
不料老板抽回胳膊,拍了拍,冷冷淡淡地说:“戏什么时候都能听,我的住所平时不欢迎人来。你既然来了,不上楼仔细参观?”
“有道理,那是得参观一下。”
二少爷笑嘻嘻地,脚尖转了个向,朝楼上走去。
两人上了二楼的露天阳台,他再扭头往小花园里看,一大排下人里才有一抹红艳艳的背影而已。头发又长又卷跟海藻一样,戴了一顶特别大的西洋遮阳帽,远远的,连个后脑勺都看不清。
“这就是你的新小情人?”
二少爷一抬下巴,“口味倒是变了挺多嘛。先前小妹成日不是白的就是青的旗袍,那么长,大腿腿都瞧不着。头发又不准染不准卷,还以为你们都这么古板,喜欢老款式的女人。没想到啊!说真的哦,要是小妹能这么打扮,说不准我也会迷上她,同你们抢上一抢,那就好玩了,是吧?”
这话说的,心腹听得心脏突突地跳。
不光季心腹怕自家老板擦枪走火,就是二少爷带来的心腹,都两腿打颤,怕他有命进来没命出去呢。
季子白:“不然你下去看?”
“嗯?”
“万一迷上了。”
他偏过头来,一双眼黑得瘆人:“不是好玩吗?”
二少爷一噎。
“……你这小情人还挺活泼,是吧?”
他转开话题。
季子白循着视线看过去,只见那抹小小的红色突然跑上了戏台。
他前头交代过,不准她跟别人说上话,碰也不许碰。
可能后一句碰巧撞上了前一句,下人们慌乱间不敢碰她,她便抓住这个矛盾点,像鱼一样灵巧地甩开保镖,钻进戏台。
时机把握得很好,一场戏唱完没多久,戏班子正在清点东西,准备收工走人。
她这一钻,又像一块石头哗啦砸进水池,后面还接二连三地哗啦、哗啦。保镖执着枪,画着妆的、抹了妆的、没抹匀的人们受惊乱跑,衣裳腰带满天飞,台上台下顿时乱成一锅粥。
“小情人在那儿呢。”
二少爷好了伤疤不记疼,遥遥伸手一点,从台边点出一粒红。
她没有趁乱换衣服,没逃跑,只扑在班主的宝贝行当箱里乱翻。
看起来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贪图别人衣服好看,便鬼机灵地闹上一出,好给自己打掩护。
“小姑娘爱扮俏,情有可原。不过你这位嘛,哎呀,别怪二哥没提醒你,那些个箱子可都是戏班子的命根,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给钱给命都不卖。你这回……真得赔好大一笔。”
某人幸灾乐祸。
季子白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她,活蹦乱跳地演戏。
他不信姜意眠的动机是区区几件衣服。
当然,确实也不是。
姜意眠一边翻着衣服,一边四处搜寻。
班主眼尖发现这有一只胡作非为的‘小老鼠’,立刻提着衫子蹬蹬蹬地跑过来:“小姐,你这是做什么?!我们这出戏有哪里唱得不好,有哪里得罪你,你直说好了,为什么要这样毁我们的行头?你知不知道这一大箱子是多少人的宝贝,…多少人的心血?!”
“就是!”
“这人怎么回事,有几个钱了不得么?!”
其他人纷纷围过来,俯身谴责,弄得保镖挤都挤不进去。
姜意眠心怀抱歉,但继续硬着头皮找人。
“不要回头。”
又轻又柔和的四个字,明明含着告诫的意味,却似羽毛落在耳梢
她感到自己的手背握住。
戚余臣就在她的身后,周围的人们似乎有意无意地将他们挤在一起。
天边滚过一声惊雷。
姜意眠不能说话,不确定季子白什么时候会来,更不容许自己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有些着急,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向戚余臣说明自己的处境,奈何被重重人身压得动弹不得。
这时,耳边又一声:“别怕。”
奇异地安抚了她的情绪。
这个副本的身体或许太天真了些,让她变得有点情绪外露。
所幸现在冷静下来了,她捏住戚余臣的手,翻到背面,刚想在上面写字——
“别怕。”
对方的头发,或是其他什么东西延伸到她的脖颈上,泛起轻微的痒感。
接下来的话意外地令人心惊: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不要担心,我会替你解决一切,让他们说出他们该说的话。”
!
他知道?怎么知道的?
从来没有一个副本人物可以知悉她的任务,姜意眠不禁将信将疑,惊疑不定。
可戚余臣好像不准备详细解释下去。
“我该走了。”
“记住,不要害怕,不要伤害自己,我会帮你的。”
“还有,眠眠。”
他抬手将她的一缕碎发勾到耳后,言语里染着无限的温情与哀伤,最后说了一声:
“我好想你……”
宛如一个压抑许久、疲惫至极的叹息。
天边黑云汇聚,一道白光闪过。
第二声雷犹如顶头炸开的悲鸣,震耳欲聋。
——下雨了。
雷声混着杂乱的枪声、尖叫、雨水,人群四散,姜意眠回过头去。
背后空无一人。
只耳边久久回荡着那句沉重的、绝望的、仿佛泣血的,“我好想你……”
像浪潮一样汹涌地席卷过她的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我还有搞女装大佬的一天,救命,他们好像被季狗拆散的小情侣,想尽办法奔赴对方。
季子白:那是我的错咯?
and
严格说起来,戚余臣遇到眠眠之后每个人生版本都在想她找她。他有所有版本的记忆,但真正属于他和眠眠的交集,只有眠眠离开前的那一小段对话,而且过去好久了……他是真的很想她了。
第133章
笼中的鹦鹉(7)
近来,秦家拢共出了三件大事。
二少爷清早打百乐门出来,当街遭了伏击,不幸失掉一只情意绵绵的狐狸眼,废了右胳膊。
此乃事一。
八少爷郊外写生,彻夜未归。三日后,他乘过的小汽车化为一堆废铜烂铁,被人发现于山沟。
凡陪着去的司机、保镖、画童,皆化作诸多肉块,连着皮发、淌着血,天女洒花般分散尽漫山遍野,叫人拾了整整三大麻袋。
然拼拼凑凑地,不是这个缺胳膊,便是那个少腿,始终摆不起一具完好尸身,更找不着八少爷的踪迹。
此乃事二。
秦家威名赫赫的养子一连倒下两个,坊间都说,今年怕是秦先生的凶年,秦氏气数衰矣。
而姜意眠听闻此事时,人已不在上海。
——是的,她又换了个金笼子。
这回路途遥遥,足足坐了一天半的火车。
消息落到街头巷尾,被咀嚼做桃色逸事三:秦衍之前头养在家里的小姐知晓么?他拜过堂的小太太,叫他名下第七个儿子拐走啦!对的,对的,他俩连夜私奔去北平啦!谁唬你,我亲眼见着的……
期间姜意眠想过跳车。
只不过任务还没完成,这火车又轰隆隆驰得太快。一旦跳下去,她要沦为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年轻哑巴,指不定遭遇上什么事。
想起听戏那天,戚余臣一再让她‘不要着急’、‘不需要铤而走险’之类的话。姜小姐终究压下了越笼而逃的心思,随着季少爷回到他身在北平的住处。
比起上海,北平像一座固执又祥和的老城。
摩登的洋楼变作四合院,保镖们一水儿的西装也得拖下来,披上长衫褂子。院子外头的人声多了,有时过去一个叫卖声又响又亮的果糖小贩,姜意眠抬头张望一眼,心腹会非常识相地出门喊住;
有时庭院的门微微开着,门扉之间传进来几声小孩子的嬉戏玩闹声;贴上来几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几颗小老虎似的滚圆的脑袋,贼溜溜地往里瞧。
瞧见了老院树下坐着白生生的洋装小姐,他们回头就说:这个院子里住着妖怪!好漂亮的女妖怪!
难得窥见一回季少爷,便嘻嘻哈哈地说:男妖怪!一对儿的妖怪。
——说来好笑,撇去血污与镣铐,在不知情的孩子眼里,他们原来可以是很相称的一对。
姜意眠可以坐在庭院里,论起来多亏严婆婆。
严婆婆是一位名字严厉、为人反而生龙活虎的婆婆。她曾是季少爷的外婆的陪嫁丫头,接着是季少爷的亲娘的奶娘,后来成了季少爷身边最老、最顽固的仆人。
只有她敢逼着季子白放弃一身黑漆漆的老成装扮,改穿白的衬衫,灰的中山装。顶好是打扮得跟正经学生一样,戴着贝雷帽,年轻靓丽的背带裤……
提起这个,季子白通常就没表情地起身走人了。
“你瞧瞧他,还不如我这老婆子晓得变通呢!”
严婆婆气得叉着腰唾沫如飞。
她的思想里同时具有古板与新潮的两种玩意儿。
例如:灯熄了要睡,鸡鸣了须起,饭桌上顿顿要有汤。年轻的男人得罗曼蒂克——罗曼蒂克您明白吗?就是要说小姐你真好看,你笑起来好看,不笑也好看,无论如何都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会了没?
还有,不要玩刀。
世上没有几个小姐喜欢这个。
——季子白对尖锐凶器有一种近乎上瘾的热爱,这点,姜意眠是到了这儿才发觉的。
北平的季子白不知怎的,比上海沉寂许多,无所事事许多。
可能因为这里没人同他斗,没人找他的麻烦,他又被严婆婆盯着,鲜少去找别人的麻烦。
然而那些间或一为的事,似乎没法完全宣泄他心里的某种恶念。他一空下来,就显得有些冷淡、死气。
季子白没有爱好。
书籍、报纸、书法、睡觉,用来打发时间可以,但那并非爱好,难以激发他的兴致。
只有一次,他把玩小刀,无意间割伤掌根。
鲜血淅淅沥沥地溢出来。
他看着它,像算账先生看着一把突然成了精的算盘,目光漠然冷然,很顺手地往上添了另一道。
“少爷!劳烦您体谅一下我这老婆子,活不了多久啦,别折腾老婆子啦!就让她保点脸下去见太太罢!”
严婆婆大呼小叫着上前阻挠。
越过婆婆佝偻瘦小的身躯,姜意眠与他视线相撞。
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从某些方面来说,季子白注定是疯魔的。非常清醒、不被理解的那种疯魔。
也就是说,他几乎是孤独的。
有一阵子她看不明白他。
说他谨慎,他直言挑衅秦衍之,纵火又伤人,临走前还大张旗鼓地放下一串流言告诉仇家他的去向;说他张狂,他又警觉得过分,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地儿。
然而过了那阵子,姜意眠又自然而然地明白了。
好比一个猎人,起初逮住一只兔子、打下一只麻雀是快乐的。习以为常后,他将目光放到野猪、老鹰身上。再习以为常了,这座森林对他而言便没了乐趣,动物也没了意义。他开始设置陷阱,刻意猎杀他人标记好的猎物,再朝前打出一声空枪。
真相再鲜明不过。
他在吸引别的猎人过来同他对弈。
秦衍之、二少爷、或许甚至包括戚余臣,皆是季子白认为值得一玩的玩具。
一切看似矛盾的举动,不过是他在给自己找乐子。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
无论走到哪里,姜意眠的处境从未变过。
盯梢的人照盯。
该控制的睡眠照样控制。
源源不断的药物输入身体,恍然之间的错觉,会让人觉得她的身体里已经没有其他东西,仅剩下药。
意眠能感觉到自己的衰弱,尽管缓慢。
一天比一天乏力。
一天比一天迟滞。
脖侧一片针孔,手背也有,常常泛着淡淡的青色。
她久违地画了一幅画:一个形容枯槁的人躺在病床上,脑袋旁边一个颤颤巍巍浮起来一个气泡。里头横放一副棺材,棺材上一个鲜红的问号。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呢,季子白。」
「照这样的注射频率,我还可以活多久?」
她想这么问的。
纯属心血来潮。
那时针尖已然刺入皮肤,季子白稍稍一顿,望过来的一双眼睛黑得浓郁,有点儿古怪的孩子气。
他好像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好像第一次意识到,姜意眠并非任他摆弄的玩偶。
她是人,脆弱的人类,与他残忍屠宰过的每一个人无异。她会生,会死。死因可以是水,可以是火,可以是天上突然掉下来的一块石头,当然也可以是一管管药水。
一些他无法控制的东西,一些不必来自他的东西;还有一些他亲手给予、但根本没有想过杀掉她的东西,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杀死。
可季子白就是季子白。
他顿了两秒,依然缓缓推进注射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