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所幸他们有神通广大的社长,将施展死缠烂打与绝美钞能力施展得出神入化,居然成功弄到两段监控录像复印件!大家赶紧看了起来。
第一段监控来自附小。
准确的说,拍摄镜头分别对准博知楼一楼、二楼、三楼与四楼的楼道入口,拼凑组合成一个黑白色的正方形画面。颜色又深又暗。本来不该有声音才对,但他们的的确确听到了机器运转的沙沙声。
还有若有似无的笑声。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仅一个字,清脆娇柔,飘忽不定,惊悚度堪比贞子爬出屏幕的前奏,听得人毛骨悚然。
三十秒后,一个人形出现在画面里,通过身形、衣着基本可以认定是杨永名。反常的是,他正像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般一蹦一跳地下楼。
到三楼转角处,一不小心跳的步子太大,没踩稳,这人骨碌碌地滚下阶梯,左耳贴着墙壁擦过去。脑袋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捧住一扭,与左边身体形成一个不可思议的钝角。
看着都疼。可他几乎瞬间爬起,一边咧着嘴巴笑,一边用手托住歪斜的头,继续往下跳。
一阶,一阶。
从四楼跳到一楼,又从一楼跳到四楼。
好似无穷无尽地折磨。
第二段视频来自天才之声,起始时间为午夜十二点。
电梯门徐徐打开,脸色苍白的杨永名走进来。
这个摄像头清晰度比上个高出不少,位置近,可以清楚地拍出他左边脸上井字的割痕。血肉外翻,已经稍有溃烂的迹象。周围还附带几个小小的圆、叉,仿佛人肉五子棋盘;
往下看,得体的西装布满褶皱,双腿呈现不自然的弯曲形状。两只脚、整只脚掌都向外折,脚踝肿得像馒头,全靠内侧脚骨支撑,难怪他走起路来缓慢而踉跄,止不住低吟。
电梯门缓缓闭合。
密封空间让杨永名感到安全,他挨着角落夹缝,刚松下一口气。倏地,好似看到全世界最恐怖的东西,他脸色大变,飞扑到门边,狂按电梯按键。
“开门!开门!快开门!”
电梯正在运转,没有立即响应。他便神经质地用脸一下一下砸向光脸砸门板滑的铁门,所谓温文尔雅一点不剩,低低吼着:“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叮咚。
电梯抵达三楼,他一瘸一拐走向监控可以照到的尽头,身形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不料,不出半分钟,人影再次出现,连滚带爬、面色惊悚地往回跑,似乎正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追杀。——至少他们从监控上什么都看不着,整层阴暗的大楼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杨永名试着往相反的地方逃亡。
可是一次,两次,如同迷宫里的蚂蚁,无论往哪都逃不出去,无论怎样都被厉鬼缠身。
他只得绝望地回到电梯中。
身体剧烈颤抖着,血肉模糊的脸蓦地抬起,放大。
杨永名双眼直视镜头,阴毒的眼神几乎拥有穿透屏幕的力道,落在每一个旁观者的身上。
“我脱了她的衣服、嘻!”
他忽而露出狰狞的笑容,得意地手舞足蹈:“是我,就是我嘻嘻嘻!我骗了她!随便说几句好话、买几包饼干就能让她乖乖听话,任我摆布!嘻!太轻松了,实在太轻松了。我根本没花多少力气,根本没有人阻止我!谁让你们都相信我!每一个人都那么相——”
话没说完,另一种力量涌上来,短暂地抢走身体控制权。
杨永名喉咙滚动,“不,不,不是我。不是从我开始的,是她主动找上我——”
“我是变态!我最狡诈!我故意——”
那股力量又跑出来。
“不,不是这样的,不要相信她,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她天生就——”
“我嫉妒她!我恨她!凭什么她可以超过我!凭什么?!我要杀——”
“我没有,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
“我推!我推!我推啦嘻嘻嘻嘻嘻嘻!”
一个尖锐讥笑。
一个低沉慌乱。
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调、表情在同一张脸上轮番上演,电梯不知不觉抵达顶楼。
杨永名的双腿往外走,双手则死死抱住门框。
“我该死!该死!该死!赎罪嘿嘿嘿!”
“不要再纠缠我了,香香,放过我吧。不要控制我……”
“死!死!死!”
他终究斗不过她的。
他的右手背叛了他,反过来凶狠地扒拉左手,硬生生地将一根根手指掰开,往后折断。
杨永名疼得龇牙咧嘴,用尽最后力气,抬头,抿出一个绝然的苦笑。
我——没——有——
他摇着头,唇齿蠕动。
下一秒被彻底统治,直起身来,往外走去。
计时一分一秒流逝,直至半个小时后,砰的一声。
监控结束。
*
杨永名的葬礼定在两天后,前来祭拜的人很多,有曾经的学生、家长,也有亲戚朋友。
诡谈社一干人混入其中,没进里面,只站在外面远远地看。
“这两天我收集到了一些新的消息,你们想听吗?”
社长突兀发问,其实没给他们回答的机会,就说:“入职之后,杨永名确实谈过一个女朋友,大提琴演奏家。两个人本来准备结婚,连父母都见过,是杨永名出院之后突然提的分手。”
他所说的女朋友切实存在,这意味着什么?
要是杨永名没有这个人物上撒谎,会不会,他也没有在别的事情上撒谎?
他跟香香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虽然警方最终以自杀结案,可大家都心里清楚,杨永名死于香香的报复。
至于他在电梯里所说的话——
一方指责对方利用职务之便猥亵儿童,还杀人灭口,罪该万死;
一方坚持自己没有杀人,暗示对方心理扭曲,善于栽赃陷害,结局不过是意外坠落而亡。
两人各执一词,局外人着实难以分辨。
大约连杨太太、办案警察也对此不知所措,才费尽力气,没敢让这段监控流到网络上。
但是,可是,万一。
孩子的话一定比大人可信吗?
男人一定比女孩来的罪恶吗?
万一杨真的没有杀人怎么办?
万一香香弄错了怎么办?
哎——!
达成愿望陈妙香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找不到答案的社长饱受折磨,一下觉得自己可能翻了冤案、做了好事,一下觉得自己助纣为虐,十恶不赦。
对此,学姐表示:“活该。”
谁让你上赶着多管闲事?
“祖宗,就别笑话我了。”
社长痛苦抱头,控制不住自己,依然纠结得不得了。
“你们说……他到底有没有害死香香?”
没人回答。
一切过往随着杨永名的死去而终结,真相不得而知。
“那你们觉得他有撒谎吗?他对我们说的那些……香香对他产生占有欲什么的……”
唔。
姜意眠挺没理由地想起那人转戒指的动作。
也许……只有戒指知道吧,那段话的真假。
良心始终得不到宽慰的社长,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问出最重要问题:“那行吧,不提他们俩什么关系,发生过什么。我们就纯粹说杨这个人,他该死吗?他确实做过需要用命补偿的事情吗?”
祁放慢吞吞地举手:“狐狸……”
对啊!社长眼前一亮!
那只偏爱善良、诚信品质的狐狸讨厌杨永名,嫌他的气味难闻!而且!狐狸没有阻止他们引君入瓮的行为,反倒阻止他们干预人鬼之间的生死对峙,这应该足够证明了吧?
狐大仙绝对是认同的吧?是吧?是的吧!
这么一想,社长松开一直捂着胸膛的手,大为振作!
但谁又知道狐狸的是非善恶观呢?
就像谁能判定,一个人的身体与精神,哪种才是真正的死亡?谁才是真正凶手?
他没想那么多。
“行吧,我宣布,委托正式——”
“等等,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回帖?妈耶还要回帖来着?!我想想,这可怎么回啊……”
他带着苦恼离开。
学姐打算早点儿回去复习,补上这些天被浪费的时间,摆摆手也走了。
剩下祁放不知道为什么没走,姜意眠没有问他,独自去附近花店买来一块巧克力。
出殡的时间还没到,天气阴阴的,似乎快要下雨。
堂内黑鸦鸦一堆人,进进出出,说说笑笑,嘴巴足了便不缺闲言少语。
“可不是么,日子过得好好的,有什么不能想开点?女儿这么小就没爸爸,可怜哦。”
“话也不能这么说,杨老师在的时候,最疼这个女儿了。你是不知道,这妙妙打小就是老杨给抱着下楼遛弯的,夏天怕晒着,冬天怕冻着。后来上学、放学也是他接送,饭菜也烧,学校里什么活动都抢着去。除非实在忙不过来,不然啊,他老婆舒服得不得了,根本不用管。”
……
他们议论得尽兴,被议论的小小主角一身黑裙,坐在小板凳上看故事书,也挺高兴。
“你好,妙妙。”
姜意眠走到她面前。
小女孩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眨一眨,认出来:“姐姐,我记得你哦,你去过爸爸的办公室。”
“对,你记性真好。想吃巧克力吗?”
她解开包装。
妙妙贼头贼脑地看一眼,好耶,妈妈没有看这里。
“就一点点哦,不然牙齿会坏掉。”
她竖起一根肉肉的指头,脑袋凑过来,啊呜咬下一大口。
姜意眠笑了笑:“你大名就叫妙妙吗?
不是哦,妙妙摇头,说出自己的名字,里面并没有妙这个字。
“那妙妙是爸爸给你起的名字吗?”
“不是的。”她奶声奶气地纠正:“妙妙是妙妙自己取的名字,因为妙妙喜欢小喵咪。妈妈说妙妙小小的时候不会说爸爸妈妈,只会说喵喵。所以妈妈就听妙妙的话,把宝宝名改成妙妙。”
说完,她皱皱鼻子,颠三倒四地说:“只有爸爸不喜欢喵咪,不喜欢叫妙妙。爸爸要叫宝宝。”
“原来是这样。”姜意眠问:“那你会弹钢琴吗?”
“会呀。”妙妙理所当然地说:“爸爸弹钢琴很厉害的,他有教妙妙,妙妙也厉害。”
原来是这样。
姜意眠转身出去,外面已然下起细细的雨。
她有带伞,撑起来,回头去望熙熙攘攘宛若菜市场的挽堂,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祁放问。
这人居然还没走。
姜意眠低头,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蹲在伞下的。
“你好像想很多哦。”
祁放自言自语,用着陈述的语调。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有一些好奇的事。”
祁放想了想,相当不客气地说:“我听最好奇的那个。”
最好奇的那个?姜意眠遥望那张黑白遗照与女孩。
“假设杨永名是真正的炼铜癖者。”她轻声道:“我好奇的是,他真的可以发自内心地爱自己的女儿吗?”
“——仅以父亲的身份。”
哗哗哗,雨下大了。
祁放双手放在膝盖上,脑袋靠在手背上,第一次歪头凝视他的同桌。
她很漂亮,脊背挺直,侧面薄得像纸。
白而细嫩的手指虚握住伞柄,漆黑的伞面倾斜着,使她有一些在伞里,有一些在伞外。雨里。
蜻蜓低低掠过地面。
该说是冷静,还是冷漠好呢?
说着如此可怕的话题,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动。
祁放想,这可能就是姜意眠吧。
是万物的起点,游戏诞生的意义;
也是他们至高无上的造物主。
不过,一个可怜、可爱,被信徒层层包围,聪明却柔弱的造物主?
听起来很有趣。
他收回目光,无声地笑了一下。
*
接下委托的第三周,通过整整24小时的努力,社长完全放弃了自己回复委托的念头。
秉承着‘适当压榨新人,有益身心’的原则,回复任务落到最终落到姜意眠的头上。
又是一节社团课。
打开委托帖,除去主楼,下头零零碎碎多了些跟帖。
大多都是看热闹的校友,询问诡谈社是什么社、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调侃他们怎么回了一句‘接受委托’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是不是难度太大直接放弃了。
偶尔也有几个误打误撞摸过来的网友,问这个诡谈社一边调查音乐教室,一边疯狂悬赏有关杨永名的消息是几个意思?难道这俩之间有关系?求分享内幕!
姜意眠简单地浏览完,就开始编辑回复:
您好,委托人。
根据您的委托,我们对音乐教室的哭声展开调查,证实那里确实存在一个死去小女孩的鬼魂。
她叫陈妙香,生于1997年12月24日(注:农历)
死于2006年7月6日(注:公历)
死因是坠楼,坠楼地点正是附小六楼某间被封锁的音乐教室。
当年担任她音乐老师一职的人即为近日被热烈讨论的杨永名。
有关陈妙香为什么哭的问题,我们询问过本人(或本鬼),得到的答案是:她也不知道。
而结合其他蛛丝马迹,我们诡谈社一致认同的答案是:音乐教室太黑太安静,没有老师,没有同学可以陪她玩,也没有新裙子。也许她感觉到孤独,或者害怕,所以无法自控地哭泣。
有关您的另一个问题:音乐教室发生过什么?
抱歉,请原谅我们无法回答。
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无法凭主观臆断、或虚构某种事实。但是经过会议讨论,假如有机会,我们将继续寻找真相,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解答您的疑惑。请谅解。
此外,作为补偿,我们想告诉您一个好消息:音乐教室再也不会有哭声了,请您和您的妹妹放心吧。
另外送上您可能会感兴趣的两段报道:
“……接连收到实名举报后,经教育局、市公安局等多部门组成的联合专案小组的多方走访侦查,最后证实位于……的学前教育机构‘天才之声’确实存在猥亵儿童的情况……已提交批准逮捕……7月6日,以涉嫌猥亵儿童罪对该机构下任职教师陈某某、吴某某、刘某某、张某某……共计七人正式实行逮捕……目前对该案正在进一步调查中……涉事店铺已查封……”
“……据悉,7月6日深夜爆发的xx墓园偷挖事件……受害者为前日去世的杨永名,他身为‘天才之声’的发起人,以一对一高端定制教育为噱头创办机构,同样涉嫌……截至目前,警方尚未有所行动……墓园方面对此表示完全不知情,园内摄像头并未拍摄到挖坟者……”
最后,仅代表全体诡谈社成员向您送上忠告:
无论身份、地位、性别、外貌、社会关系与熟悉度。请不要轻易地相信任何人。
尤其,不要轻易地将您的妹妹交给任何人。
谨此。您的委托已结束,欢迎下次投递。
*
论坛人多,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姜意眠临时决定将回复私发给委托人本人就好。
点击,发送。
几乎同一时间,社团里响起叮的一声。
她回过头,只见社长手一抖,手机啪嗒落地。
“呃,突然收到发黄色短信,吓死我了。”
他挠挠耳朵,连忙低头捡手机。
学姐从复习资料里抬起头,突然走过来,就着姜意眠的手,给委托人发去新的消息。
叮——!手机又响了,社长干笑:“今天、那什么,短信还真多哈?”
学姐冷冷一扯嘴皮,继续发。
叮!
发。
叮!
发。
叮!
往复几个循环,连祁放都抬起头来,看看这个手机,又看看那个手机,懂了。继续睡。
“呵。”
出现了!学姐生气前的冷笑,某人必死的预兆。
社长几乎是一瞬间、以令人同情的熟练姿势跳了起来,边跑边哇哇地叫。
“我、我这也是为了社团着想啊!”
“错了,错了,我错了,有话好说别打脸啊,头头头发也不能扯啊!秃了啊啊啊啊!”
“早知道就不提回复了,这不就是为着一个仪式感吗,我容易吗呜呜呜。”
……
一个社团两个男。
一个永远在睡觉,一个永远在挨打。
姜意眠揉了揉太阳穴,习以为常。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提示自述这个点,是因为很多很多悬疑片都是这个手法:开头某人自述,结局几乎全部推翻。
同理,就自述而言,香跟杨的可信度、真实度不分高低。
只有他们表现出来的性格很明确:杨虚伪软弱,香聪明暴躁
就算假设他们说的都是实话,除去视角下的个人情绪与解释,仅行为本身来看,我认为也有以下可能:
1.杨侵犯香,香反控杨(双恶人局,分为被侵犯后,香主动决定保持关系、香被哄骗保持关系)
2.到目前为止大家普遍相信的单恶人局,杨坏香好
3.香引诱杨,香控制杨(香恶人局,分为香以猎物形态出现、或者香主动狩猎;可以理解为杨的炼铜癖从香开始)
至于他们的自述到底几分保真,杨到底有没有嫉妒香的才华,香是意外死亡还是被推……
说实话,我没想那么多,因为留白局就是最快乐的,想要什么真相就什么真相嘿嘿。
ps:以上纯粹出自个人对‘留白’、‘人性’话题的喜好与挑战,没有故意抹黑小朋友、宣传性本恶的意思,更没有说炼铜癖不该死的意思。请谅解,啵啵。
第110章
诡谈社(13)
凌晨三点,梦开始了。
盛夏的天空澄澈如洗。一排低矮平房前,溪水从山上一路流淌下来,经过石头的过滤,清澈可见底。
那个女生就站在那里。
刺眼的阳光落在额间,她的眉目被光晕所遮挡。只有一头过了腰的长发垂下来,黑得像墨;肥大的裤脚松松挽着,下面一截小腿,细瘦如竹竿,撑不住身体般地左右摇晃着、颤动着……
“过来啊。”
她回过头,笑着招手,一滴水光溅在脚踝上,变作陈旧的红色。
他低头,看到自己肉滚滚的四肢,手上提着蓝色的塑料小水桶。水桶里放着绿色的铲子、圆形的沙筛、洒水壶。
那是一套劣质又常见的儿童沙滩玩具,贴着泰文奥特曼的头像。
“过来啊,嘉禾!”
她又喊他,一串清脆的笑声。
他想起来了,他们要抓蝌蚪的。
“我来了!”
他迈开腿,影子在脚下飞快地跃动、撕扯,越变越长,越变越庞大。
哗啦!一脚踩进水里,他感到刺骨的寒冷,血液都被冻住。
而她出现在遥远的另一条水沟里。
“过来啊。”
“快过来啊,嘉禾。”
他说:“等等我!”
可身处的水沟瞬间变作污浊的沼泽,迅速漫过膝盖、大腿、屁股,困住他,动弹不得。
“等等我!”
他奋力地挣扎着,大叫着,腥臭的泥泞终于涌进鼻腔。
天空灰暗下来,他安详地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被淹没。
被撕裂翅膀的蜻蜓……蝴蝶……拔掉后腿,草蜢从红色、圆形的嘴巴里流出绿油油的血……风筝……他们把蝗虫丢在一边,看到密密麻麻地蚂蚁爬满它的身体……台风……洒了盐的蚂蝗痛苦蠕动……忘记埋葬的小鸡,眼眶里钻出很多很多白色的虫子……
模糊而狂乱的画面不断交错,一切都在扭曲,扭曲。
雨……好大的雨……打雷,闪频的电视机,他躲在被子里……她唱新学会的歌……雪……绒花……雪绒花……每天……清晨欢迎……你……小……而白……纯……又美……总很高兴……遇……见……你……破碎的歌曲,不要……不要这个……她说好……虫儿飞……虫儿飞……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你在……思念……谁?……你……在……思……念……谁……
歌声抚慰恐惧的幼小心灵,他很幸福,他很安全。
他在怀抱里深深睡去,在一片的花白的世界中醒来。开始跑。
呼哧呼哧喘气,沿着楼梯往下跑。一不小心撞到什么东西,抬起头来,那个女人竟然没有脸。
“啊!”
他吓得推开她,继续跑。
无尽的旋转楼梯,漫长的奔跑,到处都是同样的无脸女人!
前面!后面!左边!右边!到处!
他不要命地摆动双腿,狂奔,一直到台阶崩裂,跌落底层。
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
看着自己被成千上万个无脸女,一摸一样的长发,一摸一样的雏菊碎花长裙。他忽然意识到,这是梦。
对,他在做梦。
那她就在这里,一定就藏在这里!
“你是谁?!”
视野一暗,铺天盖地的黑暗涌来,滴答滴答的水声遥远而朦胧。
他知道她要走了,焦急地喊:“不要走!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在哪里?”
她只是笑,一如既往地报出六个数字:
接着水流倾斜,再一次吞没身体。
他痛苦地掐着自己的大腿,于黎明前醒来。
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昏暗无光。空调不知什么时候自动停止运转,枕头、被子都被汗浸透了。
他倏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视线捕捉到打开的房门、门边深黑的人形轮廓,跳下床来。
“妈。”
他双眼失焦,迫切而茫然地问:“姐呢?我姐怎么还不回来?!”
女人说:“下次多吃一粒药再睡。”
“妈,我问我姐!”他失控地质问:“我姐呢?我姐到底在哪?!告诉我!”
“说了很多遍了,”对方的表情毫无变化,声音没有起伏:“你没有姐,从来没有过。”
意料之中的答案,他顿时无力瘫坐到地上。
遍体生凉。
*
周二上午,社·挨完揍又开始飘·长提出要办一个庆功宴,用来庆祝社团开张大吉(?),顺便补上新社员欢迎会。时间定在晚自习后,校门口集合,全员不见不散,不接受任何请假。
“……”
估计要折腾到很晚,还是趁着午休把澡洗掉比较保险。
抱着这个想法,放学后,姜意眠没去食堂,直接回了寝室。
前头说过,学校里鬼怪众多,夜晚的女宿舍堪称它们最爱宠幸的地点之一。因此洗浴间晚上空荡荡,白天挤破头。要想安安稳稳洗个澡,必须牺牲午饭时间才行。
有同样想法的不止姜意眠一个,她来的时候,洗浴间只剩一半空位。
照着大家的做法,将洗漱用品装在脸盆里,放到铁架上,就算成功占下位置。不过这会儿热水还没来,她没有空等,回寝室拆了被套,打算勤洗勤晒,晚上能睡得更舒服。
被子洗到一半,有人宣布:“热了!”
姜意眠就往水桶里倒了些洗衣液泡着,准备先进去洗澡。
等来热水供应的洗浴间就像正式营业的网红店铺,客人众多。
她选的位置靠墙,位于不起眼的角落。走过去才发现一个熟人——那位沉迷电话煲的室友——李婷婷正站在那里,一边塞着耳机对男朋友抱怨洗浴间的拥挤吵杂,一边朝铁架伸手。
手指已经碰到盆的边缘,看样子是想拿下来,换上自己的。
“那是我的。”
姜意眠冷不丁地开口。
李婷婷一个哆嗦,回头看到她,脸色不虞:“你有病吧?吓死人的知不知道?”
话这么说,伸出去的手倒不像被吓到的样子,还搭在盆上。
“这是我占的位置。”
姜意眠说:“我要洗澡了。”
她语气挺平淡的。既不像小鱼那样咋咋唬唬、口无遮拦,也不像眉眉,神色张皇,说起话来犹犹豫豫,结结巴巴,平白惹人烦。
然而细数整个寝室,全班女生,李婷婷最讨厌她。
从第一眼看到就讨厌,这属于气场不合,也叫直觉,没有道理好说。
原本姜意眠早出晚归,两人一星期到头总计说不上十个字,还能勉强井水不犯河水。
偏偏现在闹这么一出,李婷婷不高兴极了,觉得这女的真装,肯定平时给男生捧高了。一张嘴巴我来我去,搞得自己跟宇宙中心小公主,所有人都得关心她的想法一样。
倒胃口。
“麻烦有的人做事情讲点效率好吗?光抢位置不洗澡,以为学校你开的、宿舍你建的啊?没看到很多人都在排队等着?白白浪费别人的时间,无语死了。”
堵着耳机受音孔,说完这句再松开。
李婷婷一边对电话那头的男朋友娇声道:“没什么啦,就是碰到一个没公德心的,烦死了。”一边蜗牛般原地挪动。
嫌她走得慢,姜意眠伸手一推,帘子一拉。无论对方在外面阴阳怪气,还是放话要打开手机计时。
她置若罔闻,只管扎起头发,打开花洒,洗完澡再说。
听说宿舍用的是太阳能热水器。原理简单来说:太阳越大,热水越多。
眼下正是七月初,太阳依然毒辣。
按理说,热水储备量应该很足。可姜意眠才洗不到五分钟,就明确感觉到,淋在身上的水愈来愈冰,愈来愈冰。没过多久居然低过正常冷水的温度,冰得皮肤本能地竖起汗毛。
不止如此。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听不着半点人声,冷得堪比冰窖。
灯管呲拉、呲拉地闪烁,明灭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