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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他不信如此荒谬得的说法,只觉威胁他的人果真来头不小,准备充足。

    不过那又怎么样?

    设置好紧急拨,打开手机录音功能。

    接着摸口袋,确认东西还在。

    最后,他整理好着装,挂上得体的笑容,一步一步走上六楼。

    *

    月光从门缝中流淌进来,香香满怀期待地坐在钢琴上。

    听说老师今天要来,昨晚她便缠着别人给她梳两条漂亮整齐的小辫子,发尾戴上白色的蝴蝶结发夹,好看。裙子也换了新的,一层一层像花瓣那样叠起来,又白又蓬,害得她一整天不敢向往常那样,玩飘来飘去的游戏,生怕不小心碰到墙面桌角,会弄成脏脏的小灰裙。

    脚上穿着亮亮的小皮鞋,同时抱着洋娃娃和老师的照片,香香觉得自己实在好看得不要不要的。只有一个事情烦人:她控制不住自己,一到八点半就开始哭,只好一边呜呜地哭,一边用手心抹掉泛滥的眼泪。

    老师会对她说什么呢?

    今天要教哪一首歌呀?

    他们会不会一起弹钢琴?

    小脑袋瓜子里滚过好多好多问题,最后,她想,老师什么时候才来呀?

    然后脚步声就很神奇地出现了!一定是老师来了!

    香香双眼一亮,听见一道像棉花糖一样的声音:“出来吧。”

    没错,就是老师。

    可是她出不去啊。

    “上课本来就应该在教室里面的,老师,你要自己走进来。”她瘪着嘴巴说。

    “又是录音?”

    杨永名不紧不慢:“我来的时候报过警,相信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能留给我们的世界不多,所以,说吧,你是谁,你想要什么?或许我们能私下解决。”

    “……”

    老师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鬼话,为什么连鬼都听不懂?

    难道死掉的小孩会变笨吗?

    还是变老的大人会变笨?

    两个选项都叫鬼为难,香香愁得眉毛和眼睛快要挤到一起。

    对方良久没有出声,杨永明理解为:TA在动摇。

    怕警察么?

    他笑了笑。

    “还是那句话,无论你从哪里听到陈妙香这个名字,为了勒索还是恐吓找上我。我很遗憾,你的目的注定无法达成。因为陈妙香的死的的确确,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一边说,一边推开门。

    杨永明不是没有猜想过,门里神秘人的身份。

    恰恰相反,他想过很多人。

    也许是陈妙香的家人,死缠着这件事不放;也许是那家保姆的子女,听说她们年迈的母亲被陈家父母逼到不得不自杀、留遗书自证清白的地步。真可怜啊,可是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是多管闲事的昔日同事?有所察觉的旧学生?

    也许男人,也许女人,也许一个人,也许好几个。

    所有合理的可能都存在头脑之内,他自认为神券在握,却唯独没想到,等待他的会是一个小女孩。——如此漂亮,干净,熟悉的女孩。

    “陈……妙香?”

    喉咙感受到不可思议的灼烧感,视线模糊震动。一瞬间,杨永明温柔的面具撕开裂缝,眉梢抬起,眉心皱拢。没错,就是那副既诧异又恶心的神态。几乎怀疑自己在梦游,或者被不知名的药物影响,竟然产生这种幻觉。

    他暗暗掐住大腿。

    松开,又更用力地掐下去。

    连续多次,眼前的人一变不变,他自己的脸上却褪光所有血色。

    “就是香香啊。”那个……东西在说话:“老师不认得我了吗?为什么?”

    “你不是……最喜欢香香的吗?”

    他不禁后退一步,妄想从诡异的幻境退回现实之中。

    陈妙香笑眯眯地从钢琴上一跃而下,没有带上洋娃娃,也没有在意被她踩在脚下的照片。

    不重要了。

    已经不需要那些东西,因为,在看到老师的刹那,她就想起来了。

    ——全部都想起来了。

    第107章

    诡探社(10)

    学校里来了新的音乐老师,姓杨。

    大家都觉得杨老师声音好听,味道好闻,说起话来像一首温暖的曲。女孩子说他是所有公主梦想中的完美王子,男孩子有样学样,模仿老师说话的腔调。一时间,好像全世界的小学生都喜欢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杨老师,喜欢到无可自拔。

    ——除了陈妙香。

    她并没有很喜欢杨老师。

    尽管他第一次给她们班上课,就着重表扬她的歌声;第二次上课又让她上台弹奏钢琴,当着全班的面,说她的‘天赋’和‘造诣’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呃。虽然台下的小朋友们不太理解什么叫造诣,不过,肯定在赞美陈妙香没错吧?否则为什么杨老师这些话的时候,只对着她一个人笑?

    班级里好多得不到笑容的女孩当即羡慕得眼睛红红,鼻子也红红,一个个放学之后都扑到爸爸妈妈的怀里,哭着闹着要去学钢琴。

    对此,陈妙香不禁高高翘起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备受追捧的孔雀。

    她喜欢这种感觉,然而依然没有特别喜欢杨老师。谁让她是陈妙香呢?

    陈妙香成绩好,体育好,漂亮的裙子好,贴着卡通贴纸的文具盒也好。无论语文老师、数学老师、还是英语老师、美术老师,几乎没有一个大人不喜欢她,连小朋友们也抢着跟她做朋友。

    你看,她有着说不完的好处,享受着数不完的拥护跟赞美,再多得杨老师的几句好话算什么呢?

    她不以为然。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杨老师不遗余力地表扬她,她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儿。

    直到后来,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陈妙香后面坐着一个叫孙小武的男孩,非常胖,老喜欢拉女孩子的头发。

    这一天,陈妙香梳着美美的羊角辫来上学。孙小武力气太大,把辫子拽得松松垮垮,她超级生气,他却不肯道歉,于是两个人在课堂上你一句、我一句大声地吵起来。

    那节刚好是音乐课,杨老师停下弹琴的长手指,过来询问经过。

    知道吗?在小孩子心里,大人比小孩厉害一点,能做到好多小孩做不到的事情。

    奈何教训坏小孩算另一回事。

    坏小孩是一种特殊小孩,怪兽变的,外星人变的。他们不怕罚抄,不怕罚站,不怕挨揍,还不怕叫家长!他们是天底下最邪恶、最难打败的敌人,不管你拼命地哭,用力踩他的脚、或者推他、踢他。他可能退缩一小会,安静一会,但要不了多久,保准卷土重来。

    孙小武就是这么一个坏小孩,无所谓地拨弄裤子,低着头不说话。

    杨老师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没有打他,没有吼他,只是一直一直看着他,然后笑一下,又叹气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奇怪,孙小武就这样竟然流出了眼泪!

    从没有声音的掉眼泪,到小声啜泣,他越哭越大声,下课之后被老师领着向陈妙香道歉,从此之后,真的再也没有拉过她的头发。

    多奇怪啊。

    陈妙香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老师能做到很多大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他比他们更厉害。

    因此,她慢慢开始回应。

    他喜欢她弹钢琴,她就弹。上课弹,下课弹,在学校弹,回家继续弹。

    他希望她参加比赛,那就参加吧。坐公交车,坐壳子蓝蓝的出租车,偶尔坐飞机。她去到各种各样的地方,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然后拿回各种各样的奖。

    奖状有大张的,有小张的;有包着毛绒绒的红封皮,也有印图案的。不到一年积累上小小一叠,在这段日子里,陈妙香发现,只有两件事永远不变的。

    第一件是杨老师不愿意让别人教她弹钢琴,分开不行,一起也不行。

    第二件事有点怪,没有人告诉她,是她自己发现的:每次她得奖之后,老师都会不高兴一段时间。具体表现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或者教室里,不开灯,不说话,不吃饭也不喝水。

    那时候她是不喜欢他的,脸上阴沉沉,一点笑都没有,像短头发的巫婆。

    要等到两天之后,他才会重新高兴起来,眼睛弯弯,嘴巴弯弯,去外面的小卖部买好多小饼干、牛奶温柔地向她道歉,变回她所熟悉的杨老师。

    一般情况都是这样。

    只有一次不太一般。

    那天上午有一个很难的比赛,本来以为会输,没想到颁奖还是报到她的名字,后面紧跟着的词是:第一名。

    下午,杨老师又‘病’了,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陈妙香跟着李老师去吃馄饨,吃得饱饱的。之后李老师接到爸爸的电话需要提早坐车回去,她高兴得很,自己一个人回到酒店看《天眼小神童》,一口气看好多集,一直看到晚上,天黑了,杨老师过来敲门,她去打开。

    把衣服脱掉。

    他一边说,一边把门锁起来。

    陈妙香的生日在冬天,今年上小学二年级,阿姨说她应该八岁,也可以九岁。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可以有两个岁。不过,她知道阿姨今年56岁,家里穷,两个儿子都不听话,没有女儿。——不对,阿姨很久以前好像有过一个女儿,不健康,不好养,最后丢掉了。

    你问丢在哪里?

    可能是一个专门回收小孩子的地方吧?就叫小朋友垃圾站好了。

    总之,爸爸妈妈永远不在家,在家的大人只有阿姨,她却没有女儿。

    没有人教过陈妙香,你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好人喜欢你,坏人可能也喜欢你。小朋友们喜欢你,大人喜欢你,可是你要小心,要老实点儿,绝对不要让一个男人喜欢你。

    可能教了也没有用。

    她天生就讨人喜欢可怎么办?天生顽皮怎么办?而且杨老师就是杨老师,男人是什么东西?

    她不懂。

    她光知道自己被弄得很不舒服,很痛,很生气,烦死了。

    她气鼓鼓地跑回家,脚步用力地、咚咚咚地走进家门,打电话给爸爸。

    爸爸没接。

    再打给妈妈,嘟嘟嘟,嘟嘟嘟,妈妈接了,她忽然哭出声来。

    “我不要学钢琴了!”她尖叫着:“我不要参加比赛!不要杨老师!不要阿姨!我要你回来!我流血了你知道吗?很痛!快要痛死掉了,你应该马上坐飞机回来,送我去医院看医生!”

    电话那边重重啧一声。她听得懂这个啧,代表着:麻烦、讨厌、滚开。

    “回来!!”

    她叫得更大声:“下秒钟就回到家里来!不然我就把钢琴砸掉!”

    “陈妙香。”她亲爱的美丽的妈妈回答说:“你不要这么夸张。”

    妈妈说:不就是输掉比赛吗,不就是回家路上摔跤,膝盖破皮吗?杨老师都打电话来说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女孩子也用不着这么娇气,让阿姨带你去医院吧。妈妈这里有事,要挂了。还有,以后不准对妈妈这样说话,也不要随便给爸爸打电话,知道了吗?

    她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杨老师是什么东西,他是你的女儿吗,是你的儿子吗,是从你肚子里生下来的小孩吗?为什么你接他的电话,不接我的电话?我是你捡来的小孩吗?作为你跟爸爸的小孩,我会是一个骗子、一个讨人厌的娇气包吗?为什么永远都不相信小孩子的话,为什么不肯认真听?如果小孩子的话都不需要别人听,她为什么要长嘴巴?阿姨,阿姨,就知道阿姨,我就是不要阿姨,讨厌阿姨!如果你是我的妈妈,你的眼睛没有出问题,那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为什么总要让别人看着我!

    歇斯底里地尖叫,电话被挂断。

    她难受得不得了,有一团火在身体里烧,可是她的身体又好冷啊。

    她摔坏电话,爬上钢琴乱踩乱跳,接着躺在毛毯上滚来滚去,呜呜哭了很久。头发全部黏在一起,她才发现阿姨正静静地站在门外,两只手搓来搓去,双眼犹如低飞的燕子,在乱糟糟的客厅里飞来飞去,找不到地方落脚。

    糟糕,一定被听到了。

    陈妙香伤心的想,阿姨一定听到‘不要阿姨,讨厌阿姨’那句话,感到伤心。

    她不该这样的。

    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全世界有那么多人,可其实只有她们两个人。要是连阿姨都生气走掉,这个家就只剩下她一个小孩子,没有人愿意花时间给她做饭、梳头发、洗衣服。

    那她就会死。

    不是饿死就是臭死。

    陈妙香不想死,她清楚该怎么做。

    她快速收起坏孩子的做派,含着眼泪走到阿姨面前,一边可可怜怜地吸鼻子,一边说:“阿姨,我好痛,呜呜,我想要洗澡,洗完澡带我去医院好不好?妈妈不要我了,呜呜呜,她不回来,她不想看到我,讨厌我。”

    不想道歉,就让人忘记你犯下的错误。爸爸的原则之一,她做得很出色。

    粗笨的阿姨立刻忘记刚才的事情,急急忙忙放热水、找衣服,帮她洗澡。

    现在是秋天,热水‘蒸发’成一团白色的雾,像气体牛奶,也像被扯散的云朵。镜子里,陈妙香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体,那么小,没有力气,也没有血。

    杨老师把那些痕迹清理得干干净净,仅仅剩下几块难以掩盖的乌青。她看起来好像还是好好的,漂亮的。可是,她心里觉得,要是像人们经常说的,她是祖国的花朵,一只花骨朵,那她应该再也无法长大,无法绽放了。

    她咬着牙,刻意把自己的伤痕裸露在外,心底深处期盼着别人的关怀。

    能抱抱她,亲亲她就最好了;

    语气威严地教训她,表示要去学校找老师算账也不错;

    再不济,恶狠狠地凶她一顿吧。因为爱有的时候是这样的。不够好的爱,不够成熟的爸爸妈妈都会让你委屈,让你哭泣,可你还是想要他们,被人爱着总比不被爱好。

    现在她的爸爸妈妈不在身边,只有一个阿姨在弯着腰帮她擦干身体。

    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回应她的人就是她了,可惜,她眼睛不好,看不见的。

    “阿姨,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痛?你说老师会没有理由让小朋友痛吗?”

    她问。

    阿姨摇头:“怎么会,你哪里痛?我没看到。老师肯定不会随便让你痛的。”

    “为什么?”

    年迈的、缺少文化的保姆说不出来,但意外地坚定:“不会的,老师肯定不会的。”

    “可是他把我弄痛了。”

    陈妙香的心在尖叫:你看啊,你看啊,你给我好好看着呀,我多难受!难道你还看不到吗,你们这些大人!

    阿姨想了想,说:“那肯定是你不听话,老师只罚不听话的小孩。香香啊,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阿姨给你洗得自己腰疼否犯了,得去床上躺一下。桌上有饭菜,你先吃了,迟点带你去看医生行不?”

    大人!

    陈妙香忍不住流下眼泪,终于反应过来:杨老师,杨永名,他可真是一个‘狡诈’(课本上用这个词形容坏人)的大人!

    他‘收买’她的爸爸妈妈;他来过她家教钢琴,他知道这个家看起来大,走进来小,里面只有一个长着白头发、又老又没用的阿姨,是她唯一的助手。

    他早就‘算计’好了!他故意的!

    她又生气又伤心,带着长期被蒙在鼓里的愤怒,穿上衣服,气冲冲地跑向学校。

    她知道他会在那里。

    她也证明了他确实在那里。

    眉毛弯弯,眼睛弯弯。身后一轮红艳艳的夕阳,脸一半是亮的,一半是暗的,他对着她笑。居然还敢对着她笑!

    “我等你很久了,香香。”

    他蹲下来,向她张开双手。

    多奇怪啊,没有比这奇怪的事情。一个她讨厌的人,一个她想要的东西。

    她最讨厌的人居然愿意给她,她最想要的东西。这两个最居然能同时出现?

    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个场面的陈妙香停下步子,不小心流露出几分迟疑。

    “对不起,香香,都怪老师,你还在生老师的气对不对?”

    “你家里电话打不通,老师好担心你,为什么不肯开门?现在有好点吗?”

    “你饿不饿,痛不痛,想不想吃饼干?要不要老师陪你去医院?”

    “老师只是喜欢香香才用错方法,可是,你永远都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

    他一句一句地说,语调轻软真挚。

    太阳一点一点往下落,黑夜覆盖在大地上,把他全部染黑了,她也黑了。

    秋风吹得陈妙香瑟瑟发抖,她抬起脚,脑袋里跑过很多很多想法,很多很多事情,终究还是走进他的怀里。

    ——因为爱有时候就是这样的。

    真的。

    你要相信,你要接受,你要体谅,不够好的爱可能会让你委屈,让你难受,可你确实需要他们。

    被爱总比不爱好。

    作者有话要说:  试着讨论了一些东西,师生之间的天然地位不平等,某种微妙的慕强心理;某些家长对老师的盲目信任;以及在,有些人经历过不幸之后,好像会本能地进行自我安慰,自我欺骗:我爱他,他爱我,这很正常,没有做错什么。

    然后这章写得也比我计划中的详细(不愧是我,果然是我)希望不会太多余?多余我就修!

    最后温馨提示:本章just陈妙香的自我叙述。

    第108章

    诡探社(11)

    就像在玩游戏,你扮‘鬼’。

    人很多,‘鬼’很少。‘鬼’不能去有太阳的地方,不能去有人的地方,必须找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做下标记,那里就会变成你的秘密根据地。

    不要让人走进来,只有你的同伴可以走到根据地里来。你们在一起,一定是高兴的,自由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接着你们做越来越多的标记,做标记的时候越来越熟练,方法越来越多,于是你们的根据地也越来越多。到了最后,到处都是你们的地盘,恭喜你,你赢了。

    你是照不到阳光的、最出色的‘鬼’。

    *

    从老师那里获得第一个游戏之后,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有的游戏看起来不错,装扮有趣,奖励颇丰。

    有的游戏特别古怪,游戏中的老师不是老师,他有别的身份,各种各样的身份。

    当然,游戏经常伴随疼痛。

    针扎般的疼痛,被淹没般的窒息感。整件事最奇妙的一点在于,久而久之你就不痛了,渐渐习惯了。因为疼就是爱的一部分,是老师的一部分,是‘你们’的一部分,更是你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感受疼,才能感受到被温柔以待的幸福。

    老师经常这样说,一遍一遍,低沉蛊惑,像一只喋喋不休的海螺,神秘而烦人。

    陈妙香渐渐又开始不以为然。

    她还是继续弹钢琴,继续参加比赛,经常无精打采地站在领奖台上,打着哈欠接过奖杯。

    她一点都不稀罕这种东西,但老师喜欢得要命。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地将奖杯、奖状擦了又擦,将报纸上有关她的照片、文字剪下来,全部放在他的房间里,装到他的箱子里。就好像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是他不计一切、孤注一掷赢来的东西。

    不过他毕竟是个大人。

    小孩子可以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用谎言把自己骗过去,彻底忘记事实。大人是做不到的。他们就算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真相依然会在他的血液里流淌,从他的毛孔里钻出来。

    他躲不掉。

    所以他继续生病,病起来仿佛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锁起门来不容反抗。

    没关系,什么都不用做,不用紧张,用不着害怕。过两天就好了。陈妙香知道关上的门会再打开,就像知道消失的老师重新归来,会向她道歉,拥抱她,赞美她,给她多一些关心和风头作为补偿。

    这就是她慢慢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却又没有彻底丢掉他的理由。

    他们之间的关系大约持续半年,终于露出破绽。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女儿??我付给你那么多钱,那么相信你!老不死的东西!还有脸说自己不知道?!”

    她亲爱的、美丽的妈妈冲着阿姨大吼大叫,转头又抱住她,抱得那么紧,她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一直在发抖。多好呀,陈妙香想,这个时候的她可真像一个好妈妈。

    爸爸不够好。他根本没有认真、仔细地看过她,直接把烟灰缸甩过阿姨的额头。

    哎呀,流血啦。

    她眨了眨眼睛。

    阿姨扑通一声跪下来,老泪纵横。

    “我、我老婆子对天发誓,从来没有打过香香啊!我这一辈子活得清清水水、踏踏实实,半点便宜都不敢贪,打死我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求求你们不要赶我走,我家里还有两个儿子,不能丢这个活啊,丢了就是让我去死啊!”

    爸爸暴跳如雷:“孙女?我女儿跟你有屁的关系?我直接送你去坐牢!”

    妈妈哽咽着说:“报警吧。”

    阿姨几乎要哭晕过去,跪着往前走了两步。可能发现大人的心太冷,她变了个对象,拉着小孩的衣角哀求:“香香,香香啊,你给阿姨说个公道话吧!到底是谁打你,谁欺负你,跟你爸爸妈妈说实话啊。”

    好可怜哦。

    一个没有钱、没有爱的人就是这样的,头发白,眼睛花。肥硕的身体让她看起来像过期爆满的果冻一样难看,眼泪流过错综复杂的皱纹,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显得更笨拙邋遢。

    奇怪。大人也会这样吗?

    明明对她说过:不要这么夸张,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

    可自己生气照样狠狠地尖叫,乱扔东西。

    明明对她说过:哪里痛啊?我看不到啊,是你不听话才会变成这样的吧。

    现在却着健健康康的身体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

    是大人才这样吗?还是全世界都这样呢?

    大家只看得到自己的痛,看不到别人的痛。所以你不应该希望别人能看到你的痛,永远不该。你必须自己坚强起来。——哦,没错,大人们动不动就这样说:你要坚强起来,你要懂事起来。说得好像他们有帮上什么忙,他们一出生就是大人,不是从小孩开始长大似的。

    哎。陈妙香觉得自己一下领会太多道理,她离大人好近了。

    好吧,大人是可以斗得过大人的,那就来吧!

    “你们不要再吵了,阿姨根本没有打我。”

    迎着惊喜的目光、疑惑的目光,陈妙香站出来,以大人的口吻道:“爸爸,妈妈,我就在你们的面前,‘淤青’长在我的身上,为什么你们不问问我?难道我是哑巴?你们以为我是笨蛋吗?没有办法说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不对。虽然你们可能不记得了,但我现在上二年级,我经常考一百分,作文也是全班第一。

    “你们不问我,那我告诉你们好了。阿姨打不了我,因为我不爱她,我知道她只是在这里工作,不是我的家人。她又那么老,我怎么可能乖乖站着让她打?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对,唯二打到我的人其实是你们,一直都是你们!你们是我的爸爸妈妈,你们本来应该是世界上最关心我、最爱我的人,可是你们没有做到!比起阿姨,我觉得警察叔叔更应该抓你们!”

    沟通。

    谁说真诚的沟通可以变成一座桥梁,连接大家的心?骗子。

    他们应该说清楚,有的大人比小孩更脆弱,更骄傲。他不喜欢接受批评,尤其那个批评来自一个小孩子(尽管她认为她快要长大了),他还是不肯承认,而且恼羞成怒,动手打人。

    都怪他们,陈妙香挨了一个有史以来最疼的耳光,鼓着腮帮子夺门而出。

    烦死了!她受够了!!!

    可恶的大人们,别以为小孩子永远只是他们的玩具,他们放在柜子里的洋娃娃。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摆出来炫耀的时候就摆出来,嫌碍眼的时候就把她丢到地上,粗暴地塞进柜子。

    她决定结束这一切。

    她偷溜进音乐教师,用他们的秘密手机,一通电话喊来老师。

    “我不要保守秘密了!”

    陈妙香趾高气昂地说。

    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已经不是她了,她可没有过去那么没用,那么怕疼。然而稍微调整一下角度,你会发现她还是她,那个冲动易怒、骄傲任性、要求所有人围着她转的小女孩。

    “我要把实话说出来!而你,你必须去我家道歉!因为本来应该下跪的人是你!”

    她顶着肿起来的脸,双手叉腰,没有发现自己站得离窗户很近。

    轰隆,雷声震耳。

    “够了,够了!别想骗我!”

    她大叫:“我是小孩,你是大人,小孩可以经常犯错误,大人却不可以!我们都知道真正做错事情的人是你!应该害怕警察叔叔的也是你!就算我可以撒谎,我很会撒谎,怎么啦?我才不要帮你撒谎!反正我会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因为我已经不需要你了,知道吗?”

    她的爸爸妈妈回来了。

    她敏锐觉察到,他们后悔了,他们同情可怜的女儿,以后不敢再把她独自丢在家里。

    既然得到真正的家人,真正的爱,笨蛋才要继续跟巫婆纠缠。

    “我以后都不弹钢琴了!”

    “不来音乐教室!不来上课!我要去别的学校!”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要奖状和奖杯,就自己去参加比赛啊,自己练啊!不要再偷我的东西了,你偷不走的!也不要偷偷地羡慕我,嫉妒我,那很好笑!因为你自己根本没有努力!”

    她肆无忌惮地使用伤人的话语,一字一句有如刀。眼看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一点一点失去光芒,痛快极了。

    说完,她转身要走。

    而后跌下窗台。

    *

    想起来了。

    没错,全部想起来,一点点都没有拉下。

    过往的记忆、怨念宛若养料,得到滋养的厉鬼,视野正在一点一点上升。

    她的双腿在伸长,骨头不断发出咔咔的声音,皮肤被拉长,被绷紧,宛如一个被用力拉扯到极限的弹力袋;

    她的五官在改变,多余的婴儿肉一块、一块掉到地上。清丽的眉眼褪去幼态的,饱满的唇瓣与凹陷的、裸露的脸颊肉形成完美映衬,变得既艳丽又恐怖,既天真又丑陋。

    她的头发在流淌,像水一样源源不断,没过脚踝;她的指甲在延长,像干枯的树、野兽的爪。

    象征纯洁、稚气的白色洋裙彻底腐烂。

    鲜艳而破烂的红裙披挂在她的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腰肢,细长的胳膊。

    哎呀,她长大啦!

    突然长成一个生机勃勃的大人,多好看啊。

    对着窗户里的倒映,陈妙香左看右看,闭着牙齿嘻嘻、嘻嘻地笑。

    “陈……香香。”

    亲眼目睹整个诡异的变化过程,无论是否幻觉,杨永名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和反胃。

    不过心跳越激烈,他的头脑越镇定得反常。

    “是香香吗?真的……是你吗?”

    他偏过脸,使自己借着月光,就好似他本身在散发一种梦幻的柔光。

    “我好想你。”

    他轻声说:“这段日子你都去哪里了?我一直在找你,你过得好不好?”

    听到了吗?陈妙香小朋友。

    我想你。

    我在找你。

    我还关心你。

    永远喜欢你。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足够满足你了吗?

    如果有必要,杨永名可以说上更多。

    因为他很清楚她想要什么,清楚她的暴戾与险恶,正如她清楚他的伪善与软弱。

    “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也没有跟你讨厌的女人在一起。“

    “那件事只是一个意外。”

    他一边说,一边暗暗往后退。

    瞎子才看不到,嘻嘻。

    陈妙香心思一转,教室大门咣当巨响,自动落锁。

    再转,放在钢琴下的凳子嗖一声飞出去,尖锐边角猛然撞上男人的膝。他踉跄摔倒,额角因疼痛暴起青筋,却被浓稠的头发死死缠缚手脚,一动都不能动弹。

    多狼狈呀,嘻嘻。

    没想到,嘻嘻,大家最喜欢的杨老师,嘻嘻,也会有这么一天,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她走到他的身旁去,从上到下地俯瞰她。

    “香——”

    他一张嘴,黑乎乎的头发就往里面钻。

    钻呀!钻吧!堵住他的喉咙!往胃里钻!捆住他的心脏!往脑袋里钻!然后从他的耳朵里流出来!从他的眼眶、鼻孔里涌出来!好玩!嘻嘻嘻嘻嘻嘻。

    陈妙香笑着笑着,又不笑了。

    被抛弃的怨气如潮水般消退,她的眼睛泛起水光,突然把身体趴下去,像不长骨头的软体动物那样,贴着老师的腿慢慢往上爬,用双手环抱住他的腰。

    她靠在他的身上,听着他的心跳。像一个大人、一个女人那样,声音甜甜地低语:“香香真的好想你呀,老师。所以以后我们就一直、一直在一起吧。”

    “我们要一起做全世界最高兴、最自由的——”

    “鬼。”

    第109章

    诡谈社(12)

    杨永名死了。

    三天前,他受邀参加附小返校活动,当夜失去行踪。

    接到报警后,办案人员曾在全市范围内展开地毯式搜索,未果。

    直至今天上午凌晨四点,大雾漫城,某街道清洁人员在清扫马路时,注意到地面上存在大量半干涸的血迹以及灰白液体(后证实为部分脑组织液)。循着痕迹往前走大约二十米后,于某知名学前教育机构门前的花坛附近,发现失踪多日的杨永名的尸体。

    由于死者有钱有颜,妻女俱全,且从未有过任何精神病史。明明称得上人生赢家,却毫无预兆地惨死自家机构外。经本地新闻频道报道后,这件事很快在网络上发酵,引发一系列的网友猜测、网友扒皮等活动,一时众说纷纭。

    连外界都对死亡真相空前关注,作为半个知情人,诡谈社自然也做了推理。

    社团活动室内,社长提笔写下四行字。

    已知:

    杨永名的可视死因为:坠楼

    隐藏因素:陈妙香

    具体尸检报告尚未公布,大概率也不会对外公布。

    没了。

    除去陈妙香的存在,诡谈社掌握的一手信息其实不比任何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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