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以前听说过有一些断手断脚的人,身体的一些部位分明已经没有了,还会在很多年后时常抽疼一下,仿佛断肢还长在那。可能剑灵和持剑人之间亲密到一定程度,也会这样吧,即使刀剑本身没了,人也总有一种错觉,仿佛灵还在身边,只是自己看不见而已。燕秋山是这样。
他也是这样。
天魔剑修复失败以后,他一度把微云扣在度陵宫里,每个月从胸口抽血给他,逼着微云一遍一遍地试,一遍一遍地重新炼。
那把强行续上的天魔剑与他仍有共感,只是里头再没有一个傻乎乎的小剑灵,擅作主张地隔绝他的痛觉了。每一次铁剑被投入剑炉,他都能真切地知道“被锤炼”是什么滋味,他期待着能捕获一丝熟悉的气息,有时只是空荡荡的折磨,有时又会出现幻觉,仿佛有个人紧紧地抱着他,手如铁铸……
当然,这都是痛苦造成的恍惚而已。如果他那没出息的剑灵还在,早不知道哭成什么熊样了,肯定不会这样一言不发。
而这样的幻觉就像一点甜头,不断地引诱着他——再多一次……万一呢?
它们把他变成了一个可悲的赌徒,盲目地期待下一次会走好运。
盛灵渊抬手捏住一根宣玑身上飘下来的羽毛,手腕一翻,羽毛如箭俯冲下去,正好钉住了一个从背后靠近燕秋山的木偶,从它的天灵盖钉进去,又从额头穿出来。
羽毛遇到木头,如干柴碰烈火,立刻着了,木偶一声惨叫,在火苗里乱跳。
“哎,谢陛下……”
“人与刀相恋,本就荒唐。”盛灵渊抱臂胸前,开口说,“你们打算就让他这么混下去?”
本来飞得挺稳的宣玑一颤,差点被一枚爆破弹射中。
宣玑沉默半晌,声音像被风干了:“哪里荒唐?”
盛灵渊的语气仿佛一颗冥顽不化的封建毒瘤,他说:“不伦。”
因为非我族类。
为人神魂颠倒的,人们冠之以“多情”,管这叫“不爱江山爱美人”。为一把剑倾尽所有,人们只会说他疯了。
“不义。”
就算能厮守这一生,又怎样呢?
那些一根筋的器灵当真了怎么办?
肉体凡胎终归于黄土,徒留一把刀剑,万古长存。不能共白头,怎么能偕老?
“不识趣。”
器灵都是被外力强行禁锢在器物里,人不人、鬼不鬼,不亲身感受“铸剑”之苦,他大概永远也想象不到,这些器灵“成器”的时候都经历过什么。有时他会做梦,梦见他的剑灵冷冷地说“你放我走吧”,梦回时他就很开心,因为可以就此放纵幻想,想象他的剑灵还活着。只是脱离了剑身,从此自由自在了,
难怪不肯再回来受束缚。这样一寻思,那没良心的小剑灵不来见他,也就解释得通了。
他这样成功骗过自己,获得些许安慰,后半夜便能在惊魂的余香中安眠一场。
假如知春刀灵真的还活着……盛灵渊看着四肢着地、狼狈不堪的燕秋山,心想:“看见这个男人非要把自己重新塞回刀身里,大概也不会觉得受宠若惊吧。”
“太难看……”盛灵渊最后一句话没说完,宣玑好像终于忍无可忍,倏地往下一沉,把他从自己背上甩了下去。
随后,宣玑蓦地在空中一转身,一把接住自由落体的盛灵渊,抱着他从天而降,一落地,就冷冰冰地把怀里的人往外一推。
顺势半跪下来,他伸手按向地面。
一个火焰形的图腾从他眉心与脚下升起,卷向四面八方,宣玑面沉似水地单手结印,刺眼的光从他指尖跳了出来。
旁边王泽刹那间心生畏惧,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很陌生,像个遥远的神魔之类。
只听“噼啪”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划着了一根小火柴,恐怖的温度蔓延开,越过王泽和燕秋山,沿着火焰图腾一路烧了出去。
几个东躲西藏的木偶同时从树丛中跳了出来,变成了几团火人,转眼化成了灰烬。
四下的草木上却连个火星都没沾上!
王泽打了个寒战……他记得上次在东川,宣玑还因为不敢在林子里放火,被阿洛津追得好不狼狈。
他这是什么时候长的技能点?
剧烈的温差让凝滞的空气流动起来,风卷烟尘,王泽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一卷白烟钻进了宣玑的太阳穴。王泽闭眼扑棱了一下脑袋,眼前又什么都没有了。
林间像死一样寂静,只能听见燕秋山破风箱似的喘息声,他神志不清,手里依然死死地攥着那娃娃,一地灰尘中,其他三个人六只眼,都集中在了那娃娃身上。
“燕队说……”王泽犹豫了一下,念检查似的,小心翼翼地看了宣玑一眼,“这样能引出知春,让我配合,我配合了,可……”
“可他不知道引出了何方妖孽?”盛灵渊一抬手,一道黑雾硬是掰开了燕秋山的手,把那只傀儡娃娃吊了起来。
燕秋山的眼睛瞬间清明了,挣扎着发出一声呜咽,却还是没能爬起来。
盛灵渊隔空用黑雾把那娃娃五花大绑起来,伸手一点娃娃的眉心,泛黄的橡胶皮应声开裂,王泽看得心惊肉跳,那燕秋山不知是从哪来的力气,竟睁开了眼,眼睛还没对准焦,已经把自己撑了起来,朝那娃娃爬去。
王泽连忙跑过去:“燕队,你别乱动!”
“歇一歇吧。”盛灵渊没看他,凉飕飕地说,“这就是个通心草而已,附身的东西已经跑了。”
只听“喀”一声,娃娃的脸皮被他一分为二,脑壳裂开,里面挂着一枚小木牌。盛灵渊招了招手,木牌应声落进他手心里,果不其然,上面是通心草的咒文,盛灵渊冷笑,“雕虫小……”
然而下一刻,他看清了那块木牌,漫不经心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金乌羽木……”
金乌羽木是最早高山人进贡的一种神木,通体乌黑,日光下变换角度,上面有成片的细细金丝,质地如羽毛,因此得名。这种木头硬度极高、水火不侵,能认主,上面能刻一些凡木凡铁无法承受的符咒。
相传,这种木头长在深海,要鲛人用歌精心浇灌,几千年才看心情长一小截,鲛人灭族后,世上就再没有金乌羽木了,最后一截在微煜王投诚的时候献给了人族。
盛灵渊用了一截做天魔剑鞘,后来同剑身一起毁了。只剩下点边角料,做成了免死令牌,上有极强的防护符咒,是盛灵渊亲手刻的,能挡住自己盛怒时全力一击。他一共给出过两块,太子一块……剩下一块在微云那。
那块木牌几千年不腐不烂,一面雕了一行稚拙的通心草咒文,另一面是他自己留下的“免死符咒”,正是他给微云的那一块。
原主人已死,符咒却仍未失效,锋利的笔迹没有丝毫褪色。
微云的免死牌为什么会在这?
金乌羽木认主,除非原主人把它另赠他人,否则木头宁可毁身,也不能再留下别人的痕迹——也就是说,微云临死前把木牌送给了刻下这通心草咒文的人。
是谁?他最后练成的神秘刀灵吗?
不……知春已经死了,怎么可能现在还用通心草操控人偶?
刀灵不可能那样都不死,如果真的可以,微云为什么不能修复天魔剑?
微云发过血誓,不可能骗他。
不可能……
这里面仿佛藏着个骇人的真相,以盛灵渊的聪敏,电光石火间就隐约猜到了什么,可他不敢碰,三千多年没有体会过的恐惧瞬间席卷而来,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块木牌,挂惯了面具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泄露,僵成了一块石头。
然而在外人看来,他只是低头看着一块木牌发呆。
“那个……”王泽让燕秋山靠在一棵树下,伸长脖子,“到底什么东西啊,咱们传着看一下呗?”
盛灵渊没吭声,也没反对,王泽捏住了木牌上的吊绳,就这么胆大包天地从他手里把木牌拎走了:“唉,我符咒考试不及格来着,宣主任,这上面写的什么……噫,你什么情况,神通收不回去了吗?怪吓人的。”
宣玑眉心的火焰竟然还在,连眼珠虹膜外圈似乎都镶了一层火焰色的边。
他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浮起乱七八糟的记忆,几乎难以集中注意力,一时间,属于过去那在混战中浴血而生的天魔剑的煞气泄露出来。
金乌羽木,微云大师挂在腰间的那一块,宣玑想起来了——他记得这块令牌,随着微云一下一下地以头抢地,金乌羽木撞在度陵宫地面石板上,清越如鸟鸣。
“陛下,奴无能,您取了奴的首级吧,不能再试了!您不能再这样了!”微云哆嗦着解下免死令牌,高高地捧过头顶,“天魔剑修……”
“出去。”寝殿床帐间,盛灵渊哑声说。
“陛……”没等微云再开口,一只鲜血淋漓的手从重重床幔中伸出来,略微一摆,微云立刻被轻飘飘地卷出了宫殿。
宣玑看见那只手上有带血的牙印,五指上修得极干净的指甲几乎全碎。
触目惊心,宣玑记得自己围在那人身边,阻止他,哀求他,冲他发火,甚至口不择言地在他耳边大声吼:“你就那么想把我关在剑里?吾皇陛下,你行行好,放我走吧!”
可不管怎样,灵渊都听不见。
他筋疲力尽,最后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把他再也碰不到的人搂在怀里。
宣玑几乎不敢回顾,用力掐了一下眉心,他一伸手从王泽手里接过,塞回了娃娃脑壳里,说:“出来。”
娃娃没动静。
无形的压力从宣玑身上展了出去,那是斩过妖王头颅的剑气,纵然被深藏赤渊三千年,依然让人胆战心惊,宣玑面无表情地合上娃头上的裂痕:“别藏了,刀灵,我感觉得到你。”
半晌,死气沉沉的娃娃抽动了一下,塑料眼珠重新活了过来。
王泽目瞪口呆,哆嗦了一下:“刀……刀灵?你真是知春……不、不是死寂里的鬼娃……是、是吧?不不不……你不用看我笑,咱们保持面无表情就行。”
“我一直觉得奇怪,知春刀失窃到底是谁干的,”宣玑说,“偷刀的人难道也是为了修复断刀吗?但根据我那点浅薄的常识,修复断刀至少要凑齐所有的残片,而所有人都知道,因为当年老肖放水,除了总局地下六十层,燕队身上还有一块残片。他单枪匹马一个人,从他身上拿东西,总比潜入总局容易吧,为什么没有人动他这一块?”
王泽愣愣地问:“对啊,那为什么?”
“因为偷刀的人除了为修复断刀,还有可能是为了阻止我们找全刀身。”宣玑缓缓地说,“在海上,你说你大概在一个月前恢复了一点意识,来到高山王子墓,感觉到了自己的刀剑身,刻下阴沉祭文召唤了微煜王,你用什么刻的?刀灵是器灵,脱离刀身,即使能活,生灵也不会感觉到你的存在,你碰不到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
盛灵渊猛地抬起头,听见“生灵不会感觉到你的存在”一句,他的睫毛不堪重负似的颤动了一下。
“你用的是上古巫人秘术通心草,刻阴沉祭文,也是用通心草操控娃身。”宣玑继续说,“燕队与你太亲密了,他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你留下的痕迹。不巧的是,通心草已经失传,而玉婆婆他们那伙人不知道从哪学来通心草的一点皮毛,用它来遥控木偶,以至于燕队从木偶女身上感觉到类似的气息,误以为你和玉婆婆那边有什么关联——把话说清楚吧,知春,这回他为了见你,引玉婆婆来自己杀自己,下次还不一定能干出什么事来。”
王泽从他的机车上翻出个急救包,给燕秋山喂了一点盐水,他笨手笨脚的,差点把燕队呛死,燕秋山压抑地咳嗽了起来,附在娃娃上的知春下意识地朝他走了几步,又茫然地停住。
“通心草是……我‘父亲’留给我的。”良久,娃娃里才发出人声。
“你父亲是……”
“我的锻造者。”知春说,“高山王子微云,我生于他尸身之上,父亲留下遗书和木牌,说我这种逆天而生的器灵,与别的不同,有一天器身破碎,我或许不会消亡,因此让我用金乌羽木留下通心草咒,以防万一。那枚通心草咒我以前一直随身藏着,因为不祥,所以没同别人说过,直到我被海毒感染,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才把它放在了……秋山家里的一个摆件身上。这是他过世的母亲留下的,应该不会轻易丢。刀身断裂,三年里我浑浑噩噩,一直没什么意识,也是直到一个月前才想起来……”
盛灵渊突然打断,语速快得几乎不像他:“什么叫逆天而生的器灵?你和别的器灵有什么不同?”
第79章
知春说:“炼器要用生灵祭炉,
更严格地说,
是有生命、并且有灵智的人、妖或是类人族,
我原身是高山人,可我不是生灵……我不是活的高山人。”
王泽一头雾水,“啊”了一声,
心说怎么高山人还分“活的”品种和“死的”品种?
“我没有‘活过’。”充满时代特色的娃娃低下头,忽然有几分落寞,“微云王子闯进毒气室时,
已经晚了,
他抱着一线希望,把那一百零八个孩子炼成刀剑,
期望能延续他们的命,可是一个活的器灵都没得到,
除了我……”
他说:“我还没出生。”
“你是说,你是个胎儿?”
“微煜王为了控制微云王子,
以‘领养’的名义,把那些孤儿都关了起来,他们过得并不好,
我的母亲那时候已经长成了少女,
很漂亮,无依无靠,被那些无耻的高山贵族欺负……有了我,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宣玑耳边“嗡”一声,接着,
像是响起了合声,现实里知春的声音与他记忆中微云大师的声音叠在一起——微云大师一脸胡子拉碴,憔悴地跪在剑炉旁,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
“还是什么也听不见……可你在,对不对?我知道你在,我的直觉没错过,可为什么我听不见你。”微云来回咬着自己的指甲,神神叨叨地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到底为什么?”
微云是“天耳”,宣玑不知道他能感觉到多少,但他似乎能判断出自己作为剑灵还没死——至少是没死绝,否则,借他个胆子,微云也不敢用“修复断剑”引诱人皇。
被盛灵渊逼到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微云偶尔会跟宣玑说话。宣玑每次都有问必答,可惜微云听不见,他俩只能互相干瞪眼。
这时,剑炉门口一个声音响起:“你为何不告诉陛下,天魔剑灵已死了呢?”
微云一激灵,扭头见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逆光而立。
剑炉在度陵宫深处,被盛灵渊弄成了禁地,除了微云,连普通内侍都不能靠近。可这个人竟能自由地出入宫禁。
他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目光中似乎含着悲意,走路脚步极轻,到了无声无息的地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那是帝师丹离。
微云不知道为什么,一见这人就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缓缓地站起来,他后背绷紧了:“大人,陛下不在这……”
“我知道,我刚去看过他,给他点了些安神的药香,睡了,”丹离伸手敲了敲已经冷却下来的剑炉,叹了口气,“胡闹啊……他自己胡闹就算了,你们这些人不加劝阻,居然还跟着他一起。”
微云不敢吭声。
“陛下年轻气盛,复国、杀妖王,都是不世之功,我实在怕他就此自满,以为天下尽在掌中,可以为所欲为。先前因为混血妖族设十三司之事,巫人族叛出,已是警示,我以为他能记得教训。谁知现如今江山未定,他便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弄什么‘清平司’。”丹离语速很慢,吐字轻重有致,像吟唱,格外好听,“我本想着,让他尝尝失去的滋味,清醒清醒也好,事后他要折腾也正常,由着他闹一阵,可凡事要有度……为人臣下的,要守本分,该劝还是要劝,事事纵着哄着,只想着求自己平安富贵,那是佞幸,你说是吧?”
微云嗫嚅说:“我……我只会打铁铸剑,那些都是家国大事,我不懂的。”
丹离眼角微微一弯,露出别有深意的几条笑纹:“你真不懂吗,微云王子?”
微云膝盖差点被他笑软。
丹离展开笑纹,温和但不由分说道:“去告诉陛下,就说天魔剑灵已经死了,让他死心,别荒唐了,大朝会上他一脸病容,坐都坐不住,真当群臣都是瞎子?”
微云虽然怕他怕得要死,却还是说:“大人见谅,可……可这样草率无异于欺君,我是发过血誓的,不敢背叛陛下,实在……”
“天魔剑灵就是死了,这是事实,怎能算欺君?”丹离打断他,“你既然偷偷见过毕方,想必清楚,那器灵原是一只朱雀‘天灵’,入剑前,是非生非死之态。”
微云后背的冷汗顿时湿透了。
丹离低笑一声,仿佛他的小动作不值一提:“当年那场炼器,给永远也不会破壳的‘朱雀天灵’赋了生,你就算异想天开,想要复制当年炼器的过程,至少也要做足当年的全套才行——你能么?别自不量力了,按我说的回陛下,血誓不会反噬,陛下就会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丹离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剩下剑炉旁无人可见的天魔剑灵和微云两个,都是一脸茫然,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微云把“赋生”和“做足全套”来回念叨了几遍,突然骇然睁大了眼——
与此同时,知春顶着盛灵渊逼人的目光,继续说:“我母亲已经死了,而我还是个发育不全的胚胎,那时候没有体外培养,即使强行把我解剖出来也活不下来,我不算活,也不算死,本来是没资格成为器灵的,微云王子以身祭炉,给我……赋生。”
“赋生,就是一命换一命,用他一死换我一生,我没有父亲,所以我一直拿他当我的父亲。”
生灵被活生生地炼成器灵,往往要遭受巨大的痛苦,所以成为刀灵剑灵后,即使失去前面的记忆,骨子里也是带着戾气和怨毒的。
可知春生来就是刀灵,所以他也像天魔剑一样,保存了自己的天性,温润得不像一把刀。
王泽听到这,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宣主任给我讲过这个原理!他说高等级的法则能压制次一等级的法则。古人讲,最高等级的法则是‘生老病死,自然规律’,炼器属于‘类同生死’。是第二等,‘死胎赋生’属于生老病死里的‘生’,是上一个等级的,对不对?所以刀身断了,你还活着!”
说到这,王泽一拍大腿:“那你怎么不早说啊!你这不是白耽误事吗,吓死我们了你都,知春你小子……”
这时,盛灵渊忽然摇头笑了。
王泽:“剑兄,你笑什么?”
“原来如此,”盛灵渊停不下来似的,把“原来如此”颠来倒去地念了三遍,一边笑一边说,“修复刀身,除了刀、骨和血,还要重炼。”
“啊……对啊,那炼呗,刀骨血这些硬件咱不都有思路了吗?”王泽无端觉得他这低笑让人毛骨悚然,“这、这这有什么好笑的,宣主任,你剑笑点这么低吗?我让他笑得毛毛的。”
知春轻轻地叹了口气:“老王,重点不是那些材料,是‘重炼’啊。”
王泽愣了好一会,忽然回过味来:“等等!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所有的步骤都要重现吗……包括死人那段?”
“我父亲留下的笔记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不幸折断刀身,就用这根通心草潜入他的墓穴,那里面的空壳是他吸取天魔剑的教训,给我准备的退路……但如果那一百零八件刀剑身也被损毁,我就只能变成一个无处可依的幽魂了。因为想修复断刀,就要再杀一人,而且是必须和他有同宗血缘的活人。”
三千年前,宣玑追在微云大师身后,看他疯狂地翻阅各种典籍。
“神鸟朱雀栖于南明,足下通魔,镇南明谷中千丈魔气。”
朱雀通魔,因此身负朱雀血的妖族公主才能以大阴沉咒赋灵神像,搅动乱世,朱雀“天灵”炼成的天魔剑才能封住赤渊的怨魂,斩妖王千首……
魔身与朱雀血合而为一的天魔,才是群魔之首。
为了炼天魔剑,人族剖开了朱雀“天灵”,相当于给这只注定不能出生的幼雏赋了生,赋生时所杀的,就是当年那个半人半妖的小皇子。
他肉身死,魔身成。
微云深夜抱着竹简,瘫坐在地上,烛光映着他的脸,像死人一样。
“喂……你在吗?”
宣玑——当年的天魔剑灵围着他团团转了一天,闻言立刻凑上前去:“在,你明白什么了?丹离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微云听不见他的话,目光穿透了天魔剑灵的身体,发了良久的呆。
“快说啊,你到底明白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微云才双手捂住脸:“若陛下有子嗣,他愿意舍一条血脉……或许可以重新给你赋生。”
天魔剑灵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他说让灵渊和别人生个有朱雀血的孩子,杀了献祭。
天魔剑一时分不出来到底是“杀孩子”、还是“灵渊和别人生个孩子”哪个激怒了他,总之,他炸了毛,一跃而起,冲着微云耳朵咆哮:“你说的是人话吗,什么狗屁大师?我看你假冒的吧,简直……”
微云浑然不觉自己正被人破口大骂:“可……天魔注定无后啊。”
天魔剑愣愣地看着他。
“当年陛下肉身死,方有你生,若要重炼,必要把陛下的魔身钉入剑炉,让他再身死一回。”
“不、不可能,你说什么胡话呢!”天魔剑断然否决,“丹离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别信他,就是他给灵渊下药……喂!”
微云猛地站了起来,从看不见的剑灵身上穿了过去,嘴里念叨道:“一试便知……对,我有血誓,一试便知,若我不死……”
微云发过血誓,不能背叛人皇,所以他的话盛灵渊一般听得进去,因为如果他欺君,谎言出口时,自己就会遭到血誓反噬。
除非血誓认为他的欺骗是为了保护主人,不算背叛。如果血誓不反噬,就证明他的猜测没错。
血誓……终于没有反噬。
丹离说得对。
但盛灵渊不信,他坚如磐石的理智被他的剑灵熬得一渣不剩,于是微云只好托付毕方一族,私下弄来了一团赤渊火,在最后一次重炼时,把赤渊火掺进了剑炉里。
赤渊火污染了剑身,曾经被天魔剑灵一一镇压的赤渊怨魂在剑身里嘶吼挣扎,三尺的青峰像是一处浓缩的人间炼狱,逼盛灵渊不得不亲手断剑。与此同时,他梦里那个“放我走”的声音越来越频繁,几乎到了青天白日也会幻听的地步。
他终于……亲手封了剑炉。
心如炉灰。
盛灵渊几乎不想再看到任何人,他抬起头,林间枯枝弥漫在他的视线里,只有长青的松柏苟延残喘出一点绿意,死气沉沉的。
难怪……难怪微云要躲开他自尽,难怪微云不肯把唯一炼成的知春刀交给他。
那个一辈子窝窝囊囊的男人,竟有胆子撒这样一个弥天大谎。
“他那时……就在我身边。”盛灵渊想着,眼前的晴空仿佛旋转了起来。
他诛微煜王后,迅雷似的杀回朝中,与宁王里应外合,以伙同高山人叛乱的罪名,连夜抄了十几位老臣,不审便斩,株连甚广,在帝都城南下了一场血雨。随后一步一步地踩上了权力的巅峰,清算所谓“功臣”,宫变逼死太后,最后是一手将他养大的帝师丹离——
当他在特制的天牢里见丹离最后一面的时候,两人隔着一道铁窗,简直仿佛在照镜子。除了脸,神态、腔调、眼神、坐卧行走……都太像了。
丹离被斩首,只为示众,他是朱雀神像之灵,砍成几片也死不了,处斩的只是个身材差不多的死囚,真正的丹离死在一个寒铁打的天牢里。
他七窍被钉死,泡在一个血池里,四下是密密麻麻的符咒,那些血气会侵蚀他的身体,直到世上再没有朱雀神像。这是后世传说中,武帝的暴政之一,禁止民间供奉任何神像与人像,胆敢窝藏神像者诛九族,见而举之赏金,不举,以同谋论处,一时人心惶惶,谈庙色变。
这道强制令席卷全国,整整一年多,启正五年年底,最后一座朱雀神庙付之一炬,从此以后,即便世上再有人搞这些巫蛊之术,所造神像也都是后世臆断,没有原版了。
“世上……并无完全之法,陛下未免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最后什么都留不住。赤渊火不灭,那些埋在各族血脉里的种子终会……”
“赤渊火会灭的。”年轻的人皇长袍曳地,轻轻地打断他,丹离艰难地睁开几乎只剩个血窟窿的眼睛,愕然地看过来,发现人皇的笑容同过去有微妙的不同——那种竭力藏着自己的心的活气和灵气不见了,他的眼神空洞、幽深,没有了人味。
“你……做了什么?”丹离在血池中轻轻挣动了一下,忽然,他感觉到了什么,“你把你的朱雀血脉……”
“扒皮抽筋,剔掉了。”盛灵渊不咸不淡地说,“朱雀通魔,不是么?千妖图鉴上写了——以前就是他们一族镇着赤渊,既然这样,这一点遗脉,就留给赤渊吧。”
剑炉封了,太子活下来了,这朱雀血脉……于他还有什么用呢?
“你疯了……你疯了吗?朱雀血才能镇住天魔的魔身,你要断绝……”
人皇冲他露出一个平静又诡异的笑容。
“声色触味、七情六欲……还是喜怒哀乐?老师,我要那些干什么?”
他用三十六根朱雀骨,重新搭了架子,剖出自己的血脉,投入赤渊火中。
此后一年,五官六感渐次丧失,他问毕方一族要了个小人质——毕方族长的幼子,有时用那鸟的眼和耳,有时用随身带的一只通心草,听必要的话、见必要的人。
他的世界里无滋无味,苦辣酸甜经口,一概平淡如水,于是干脆辟谷。
七情麻木,清净极了。
一开始他点惊魂入梦,还能掀起一点波澜。
后来惊魂一点点一宿,还不如蚊香艾草有存在感。
埋在赤渊深处,第一次被毕春生唤醒的化身,就是那只被毕方偷偷收殓的通心草……直到他被阴沉祭文唤醒,又机缘巧合地找回自己化在朱雀骨里的躯壳。
六感回来了,一并苏醒的,还有那些没用的希望与旧情。
然而他们告诉他,那些心灰意冷,原来是一场……自以为为他好的骗局。
可说呢,人皇要是死了,换个人上台,可就没有人能顶住人族里那些诛灭四方的声音了。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外族靠谁庇佑呢?
人皇金贵死了,怎能祭了剑炉?
他的剑灵幽魂一样地跟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放弃自己,封剑炉,满手血,最后断绝人性……亲手斩断了修复天魔剑的最后一点希望。
三千年了,被他亲手抛弃了三千年的剑灵……在哪?
他还无依无着地徘徊在人间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倏地穿透了迷雾似的过去与现实。
“我不出声,你是不是就不能看我一眼?”
第80章
盛灵渊是把自己忘在赤渊里的人,
埋了三千年,
他已经冻成了一座清楚明白的冰雕。
滚滚红尘,
他初来乍到,格格不入,还没来得及试探性地融化一点,
坚不可摧的冰层就连个预警也没有,先从里面炸开了。
飞溅的冰碴如刀与剑,把毫无准备的肉体剜得千疮百孔。
东川、阿洛津、老族长、宁王、丹离、度陵宫。
他的师与友,
他背叛的、背叛他的,
为他而死的、被他手刃的。
他原本隔着冰河,远远地望着他们……可是刹那间,
冰河断裂,他被一把推进了那些故人与故事之间。
隔岸的火从天而降,
灭了顶。他像个被突如其来的大天灾压在下面的蝼蚁,没来得及眨眼,
已经被烧成了灰。
可……即使躯体烧成灰,他也要拼了命地循声看上一眼。
王泽他们仍在消化修复知春就得杀人的信息,宣玑换成了古语。他在几步以外,
翅膀合在身后,
偶尔有火星潇潇而下,脚下的木偶壳还在烧。
眉目是陌生的眉目,盛灵渊发现,朝夕相处这许多天,他像是从来没有仔细看清楚过这张脸似的,
恍若未识。身形也是陌生的身形,太高了,手长脚长,举手投足都是老江湖的游刃有余,像是一出生就这么老练,从来没幼稚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压箱底的小哭包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
这人连声音也低沉疏淡,咬着他熟悉的雅音,当年少年式的轻快……甚至略带聒噪,都不见了。听起来又远又近。
“你说……什么?”
宣玑朝他走了一步,他想:我小时候常常做梦,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见你一面,我想看看你,不是从铜镜里,也不是从水面上,我想看有血有肉的真人。
又一步——
后来我能看见你了,也从你眼里看见了我,但我只是一把剑,我就贪心,想……我什么时候能脱离剑身,让你看看真正的我。
再一步——
结果啊,想太多遭报应了,命运这龟孙不是东西,不教而诛,不行就早说嘛,能以剑的身份一直陪着你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你的世界漏了个窟窿,把我漏掉了。我想,只要能让我再跟你说句话,我什么都愿意。
他在盛灵渊面前站定,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沉默着,又似乎说了很多话——
再后来,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我自己了,可你的眼睛就像一对反光镜,看着我,看不见我。
宣玑半跪下去——盛灵渊的鞋带开了,陛下穿不惯这种不及踝的系带运动鞋,总是绑得很松,总是开,宣玑仔细地帮他系好,又一寸寸地拉平了裤脚。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上回还有句话没说完。”
盛灵渊好像突然听了太多的声音,反应变得很慢,每个字要听上许久似的,好一会,他才把这句话听完,很轻地一点头:“你说。”
“灵渊,我……”天魔剑被微煜王砸碎时,留了这么个没头没尾的话头,始终没有机会续上。
这时,赤渊深处,守火人冰冷的石碑成片地开裂,随即化作齑粉、化作青烟,盘旋而出,万山无阻地飞向归宿之地。
“我这一辈子,无忧无愁,”他含着一点笑意,眼角的小痣翘了起来,“我想不出来比这更好的一生了。”
盛灵渊微微晃了一下,被岩浆洗练过的骨肉似乎正飞快地变薄、变脆,能被一片羽毛压塌。
“我其实很感谢他们……”
感谢他们把我炼成剑,要不然,我就只是供桌上不见天日的天灵,没有你,没有那二十年在人间的日子,该是多么没滋没味啊。
有外人在场,宣玑很多话不便说,没有宣之于口,他垂下眼,盯着盛灵渊垂在身侧的手。
那只手自从天魔剑断后,持刀剑、持笔、持传国玉玺,掌着生死权,稳如磐石,从无半分犹疑。
竟又开始轻轻地颤抖。
宣玑的目光在那手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很想握住那只手。
没敢。
这时,发动机的引擎声远远地传来,紧接着是直升机螺旋桨的噪音。
好,按照套路,野怪清干净,支援也爬着来了。
总部的直升机没地方降,大苍蝇似的悬在他们头顶“嗡嗡”乱叫,风卷沙石,烟尘乱滚,扯着嗓子喊也压不过这动静。
于是宣玑不再说话,只是站起来,冲盛灵渊一笑。
宣玑从方才开始,就换成了古语,声音压得很低,在外人看来,他俩仿佛只是交流了两三句听不懂的方言。
没有人知道这两三句话整整讲了三千年。
就像没有人记得,赤渊下曾有滚滚的岩浆。
盛灵渊仿佛是被宣玑这一笑给笑得聋哑了,木然地看着一大帮人冲上来,大呼小叫地抬走燕秋山,开始收拾现场。
有人在指挥,有人在不停地问问题。人声嘈杂,几乎一息之间,盛灵渊就把他已经差不多能说流利的普通话还给了新闻联播,又什么都听不懂了。
他有点困惑,因为知道自己是不做梦的。
剥离朱雀血脉之后,随着感官渐渐麻木迟钝,他也不怎么做梦了,他的识海真的变成了海,连惊魂投进去,也仿佛只是一颗小石子,后来连一点涟漪都懒得起了。他添香惊魂,本想见故人背影,可是惊魂这没用的东西,只给了他死去活来的偏头痛。
哦,对……就是这种头要炸开的感觉。
可不是梦,也总不能是真的吧?
又或者是哪里的宵小捏造的幻觉?那这幻觉未免捏得太假了一点。
他只偶尔用过毕方的眼和耳,多数时候,是借通心草收集必要的信息。那通心草咒刻在一个木头小人上,身上刻着八个点,是天魔剑上的图腾,能凑合着充作视听,但没有其他的知觉——总归只是个简单的傀儡而已,视觉和听力也不比自己的眼和耳,像身在木桶里,透过木板传声,从木头人眼部的小孔里往外看。
从这个世界醒过来以后,他虽然看似什么都能适应,其实什么都不习惯,热食的味道陌生嘈杂,待在宣玑那所谓“隔音好”的屋子里,连隔壁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微风吹过发肤的感觉扰人得很。
但扰归扰,他心里是不跟着动的,不像现在。
他仿佛是个三千年翻一次身的太岁,反应迟钝得惊人,直到这时,那些悲与欢才如同埋伏很久的怪兽,忽地露出狰狞的嘴脸,一口朝他咬下来。
他又把阿洛津重新钉回棺材里……两次,他亲眼看见东川的巫人塚粉身碎骨、微云墓分崩离析,微煜王重提碎剑的旧事……
朱雀骨无端生“灵”,还有那恍如隔世的共感……以及他在与宣玑共感中看到的赤渊。
他说什么来着?
是了,一遇到战乱或者灾荒,赤渊就会发出共鸣,那些没有理智的怨恨与灰烬就会再起波澜,把生前的痛苦、饥饿和绝望一股脑地丢在守火人身上。
盛灵渊当时觉得那情景眼熟得很,现在想起来,这不是小时候自己和天魔剑灵每一夜经历的噩梦么?
难怪那人做起守火人来那么熟练。
“陛下。”
“盛潇——”
“灵渊哥,你这一辈子,痛快过一天吗?”
“灵渊……”
“宣主任!”这时,王泽从不远处朝宣玑喊了一声,“我解释不清楚,你跟肖主任……”
两人同时被王泽的大嗓门惊动,宣玑回头,刚一动,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扣住。
盛灵渊没看他,目光仍停留在方才宣玑半跪的地方,手劲却大得像要把他捏碎。
宣玑:“等下,电话联……”
“联系”俩字还没说完,盛灵渊身上的黑雾忽然失控似的炸开,一时间遮天蔽日,把什么都吞了下去。
异控局的外勤们身上的异常能量监控同时爆表过载,齐声叫了一嗓子以后,一片死寂。
“这什么?”
“镇定,别慌!”
“我看不见了!”
“靠拢!”
足足有好几分钟,山间凝滞的风才重新流动起来,吹开了那片黑雾。
宣玑和盛灵渊已经不在原地了。
王泽单手抬起差点砸脚的下巴,目瞪口呆:“我从一年级暑假就开始看西游记,没想到‘一阵妖风袭来,卷走了三藏法师’的实景是这样的。”
肖征愣了几秒:“电话……电话联系什么联系?他手机还在总部架着呢!”
天魔的“缩地成寸”比宣玑暴力多了,所经之处,不少本来就已经枯黄的草木像被浓酸腐蚀过,转瞬到了附近一座山的山顶上。盛灵渊落地瞬间,周遭数里之内,不管是猫冬的虫还是冬眠的小动物,全都被惊动,不顾寒冷,顶着西北风一窝蜂地往外逃窜。
宣玑还没站稳,又猛地被他推开。
盛灵渊的声音干涩得像要撕破喉咙:“你到底是谁?”
“彤。”宣玑按住自己的手腕,想把那个人留下的温度攥住,收藏起来,喃喃地说,“但你喜欢叫我小鸡。”
话音没落,脖子被盛灵渊一手扣住,颈间一痛——盛灵渊咬破了他的血管。
宣玑没有躲,心里突然浮起一个念头,他想:“居然有人连唇齿都是冰冷的。”
但他的血是热的,烫嘴。
三十五块石碑,累世的尘嚣,还没在宣玑的脑子里落稳,因此无处隐藏,被盛灵渊一口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