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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可她知道,她既然选择回到这里,就一定是她自已的意愿。

    无关某人的威胁,也无关单纯的复仇。

    她是来寻找答案的。

    就算里面没有那个水箱,这座庄园里总也还有其他角落藏着她想要的答案。

    这不是命运的指引。

    这是她自已的指引。

    板鞋抬起,跨过荒地的风,掠过枯朽的杂草,走入了那片尘封的阴影里。

    第613章

    记忆流动

    她觉得自已像是走进了一张定格的画,或者照片。

    风吹不进这狭小腐朽的空间。

    只有烂掉的木窗间或透进来几缕蒙昧的天光。

    尘埃在光线里沉浮,而破碎的镜子、雕花精致却落满灰尘的木质洗手台、墙上的装饰画、以及深处几个门栏半开的隔间,全都沉浸在寂静的阴影里。

    满是尘埃的碎镜映出她模糊的身影。

    她抬起脸,在镜子里看见自已被分割成很多块的黑色眼睛——她其实并不记得这里。

    有限的印象都是从园丁以及日记当中得到的。

    可当走进这里,就像自动解开了一个封印魔法一般,她在碎裂的镜子里看见了那个十四岁的少女。

    她站在着洗手台前,顶着一张湿漉漉的脸盯着镜子,就像盯着仇人那样不断逼近。

    “你是叶空。”

    “你要记得你是叶空。”

    “老头是在落叶堆里捡到你的,所以是落叶的叶,老头希望你能像天空一样心胸宽广包容一切,所以是天空的空——”

    少女对着镜子咧开嘴,水珠在她眼睫上骤然破碎,渗入漆黑的瞳孔,如一层莹莹的眼泪,但她的笑意却几近疯癫:“可惜你与他所期待的恰恰相反,你不但心眼狭小,睚眦必报,你还敏感易怒,道德低下,所以你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折辱你的人。”

    “你一定会离开这里。”

    “或者,”少女呼吸急促起来,双眼愈发漆黑痴狂,“把他们全都杀了。”

    “最好把秦悟切成一片一片去喂鱼……那你是不是还应该练练刀工?没关系,我可以去厨房说自已想学做菜……找一个刀工最好的厨子……还有,还有那个老巫婆,你要在她面前,让她亲眼看着她儿子被一刀刀切成片……”

    ·

    眼睫交错之间,映着少女癫狂面容的明亮镜面寸寸碎裂,重新覆满尘埃。

    她呼吸无声变快,下意识闭了闭眼,然而当重新睁开的时候,她又再次看到了那张脸。

    没有水迹。

    窗外阳光明亮。

    镜子里映着少女苍白如鬼的脸。

    在长条形的阳光里,她仿佛随时都要变得透明一样地凝视着镜面。

    无形的时钟在陈旧的时空里滴答走动,她在镜子里歪了歪头:“你决定为秦悟换一种死法——让他被电死吧。”

    又是许久的沉默。

    沉默中能听见窗外畅快的风声,还有花草树木簌簌的摇动。

    而她就在这流动的明丽的背景里,面无表情地对她说:“好痛啊。”

    斑驳的光线里,唯独镜子里的少女是如此灰暗、冰凉,虽然她脸上干干净净没有沾水,却仿佛一块刚从黑暗地下河里捞起来的冰,让人不知该担心她冷,还是担心她会化掉。

    “我的肉好像都要被烧焦了。”

    她凑近镜子,像要深深看进自已的眼睛、骨头、灵魂里。

    “你不会忘掉那种味道吧?”

    “如果你忘了,我就杀了你。”

    然后那睫毛又垂下去,喃喃自语:“好痛。”

    “我还真是不怕死——”

    她又神经病一样弯唇笑起来,转身走出了镜子。

    她走进了隔间的方向。

    ·

    又从隔间里走出来。

    窗外是黑夜。

    金黄的灯照耀着镜子。

    少女站在洗手台前慢条斯理地洗手,又擦干了,才抬头看过来。

    又是好一会儿的沉默。

    夜风在门上撞出轻微的轰鸣。

    她穿着水洗蓝的外套,拉链拉到脖子,看起来有些怕冷,眼神却比之前稳重了很多似的。

    “你叫叶空。”

    她背书一样毫无感情地背起来:“枯叶的叶,空心的空,你来自高谭市花盒县花之盒孤儿院,院长老头姓孙,变态跟班叫曲雾,人在玉洲,有一个死掉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叫原初,你会画画,会作曲,会吹唢呐,会下棋,你……”

    她的声音突然消失在空气里。

    那双眼睛放空了几秒,重新聚焦时眼神变得陌生起来,盯着镜子的目光变得越来越用力,越来越漆黑。

    好似那副瘦弱苍白的身体里正在进行什么可怕的世界大战,浓重的硝烟堵塞了她的喉管,让她连说话都变得艰难。

    “你……你这个废物。”

    她按着洗手台逼近镜子,眼神恶狠狠的:“你根本就记不起来了——你只是在背诵你的日记!”

    “他们的手段起效了。”

    她像是被气笑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把自已的一切都主动告诉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真的以为自已是这个该死的秦家的该死的大小姐!说不定你还会对秦悟那个贱人俯首帖耳,甚至把日记也乖乖送上……”

    辱骂停住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神情变得空白,乱游的目光一点点回到镜子里。

    那张尚还稚嫩的脸上,窝着一双黑黢黢的眼睛。

    在对视的那一瞬间,那双黑黢黢的眼睛仿佛从当年那场夜色、那张被黄灯照得明亮温暖的镜子里穿透过来,越过漫长的七年,一直看到了这蛛网遍布,尘埃满覆的碎镜之中。

    “不。”

    她看到那个少女轻轻的说:“日记里有绝对不能被看到的东西。”

    她似乎有些神游:“那是别人的东西,那是别人的记忆,虽然我觉得……那对我也很重要……”

    她的眼眶竟然微微红了起来:“虽然我也不想忘记,但那是别人的秘密……我不能把它留给秦家……我得撕掉它……”

    可静止片刻,她又蹙起眉头,眼眶越发红了,眼神简直是怨毒地瞪向了镜子:“可我要是把它彻底毁掉了,然后我自已又忘记了,那我岂不就没办法遵守承诺了?!不行,不行……”

    少女焦躁地低头洗脸,哗哗的水声响了好半天,她才猛地把头抬起来,又用那张湿漉漉的脸盯着镜子骂:“废物!”

    “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

    她喃喃低骂,最后一拳砸在了镜子上——镜子裂开一道缝隙,少女的脸被分裂成两半,她吃痛收手的神情也变得四分五裂。

    吹了吹拳头,女孩最后朝镜子里冷冷地瞪过来:“看什么看?傻逼。”

    ·

    “……”

    那道身影转身走进了隔间。

    在寂静的夜色里,响起两道轻微地撕纸的声音,随后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捣鼓,还有一阵人体落地的闷响。

    最后,镜子里再度出现少女的身影。

    她没有再停留,略显得一瘸一拐地打开门,走进了七年前的夜色里。

    当风把门关响,流动的时间重新变得灰暗。

    旧时光被永远的定格在原地。

    再度以贵客身份走进这里的她收回视线,与尘埃蛛网间的黝黑瞳孔对视片刻,然后转过头去,看向了深处的隔间。

    片刻后,她走了进去,循着冥冥中的直觉,推开了那扇歪倒的门。

    吱嘎一声——循着马桶看上去,一个微微发黄的白色水箱出现在她眼前。

    门外天光渡不进这里,生锈的按钮在昏暗中沉默待着,如同一个张着嘴凝固在原地等待故事结束的奇怪生物。

    只等着故人来访,它便要解冻嘴巴,说出那个矢口不言的秘密。

    故人伸出手,缓缓触上了那只冰凉的水箱。

    第614章

    最后一角

    瓷器发出冰冷的脆响。

    是她试图揭开水箱上的盖子。

    反复了好几次,又变换姿势蹬着马桶盖使力了好一会儿,那个盖子才终于被她搬开。

    惯性使得她一个后仰撞上门缝,惊起大片灰尘。

    一边咳嗽着抬手挥开眼前的尘埃,一边眯着眼走近了水箱。

    “咳咳……”

    尘土渐渐散去,残留着脏污活水的水箱内部暴露在客人眼前。

    极其暗淡的光如雾一样地弥散在狭窄的空间里,残留的水痕反射着那点粼粼的肮脏的光。

    帽檐下方口罩之上的那双黑眼睛就那么一言难尽地盯着水箱的角落处一动不动。

    ——那是一个防水袋。

    被尽量折叠到最小了。

    像一片鱼鳞在脏污的水迹里若隐若现,若不是刻意寻找,只怕很难看到它。

    可她却一眼就看到了。

    但,即便看到了……

    做了好一会儿的思想工作,客人才像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以极其忍耐的表情伸出手,缓缓探了进去。

    ——

    光线昏沉。

    隔间狭小。

    青苔在腐朽的屋顶生长,干涸得水痕遍布腐朽的墙壁,被定格在久远时光里的秒针仿佛在这一刹那又开始了转动。

    它抖落一身重重的灰尘,发出嘶哑艰难的一声——

    哒哒——

    ——

    她站在那里,手指穿透混合了尘埃与光线的空气,探入冰冷的残水,触到滑溜溜的瓷壁,终于摸到了柔软的塑料。

    奇异的直觉像过电般窜上指尖。

    她很快拿出了那个防水袋,展开,然后把里面的两张纸取了出来。

    两声哗啦,客人低下头,安静地将纸上的内容收入眼底。

    【叶空,落叶的叶,天空的空,高谭市花盒人,花之盒孤儿院出身,院长爷爷姓孙,跟班阿雾……】

    与她脑海里的声音一字不差。

    仿佛她亲眼看着那少女写下这些已经在日记里重复了多次的文字。

    她很快把第一页的基本信息看完,又看到了第二页。

    【原初说,像你这样空心的人,需要感受到百分之百的爱,才可能真正受到冲击,然后被激活那个坏掉的接收器。

    你信以为真,所以,你离开了花盒,开始寻找答案。】

    ——

    她听见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

    十四岁的女孩趴在囚牢般的花房里,埋头写字,低垂的稚嫩的脸上没有表情。

    ——

    【可你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被秦家人打晕掳到了南港。】

    ——

    砰——

    月光在记忆里复苏。

    不知是哪座城市的医院里,空荡的走廊尽头,她看到背着书包的女孩被一棍子重重敲在脑后,一声不吭地晕倒过去。

    高大的黑色人影围上来,将人事不省的女孩抱起来,悄无声息地走进了电梯里。

    夜色浓重,窗外的月光跌落进来,将每一层的走廊都照得空空荡荡。

    不知是哪一层的病房门没关紧,似有风吹动纱帘的声音簌簌传来。

    她随着那些人来到楼下,看着女孩被装进黑色的套牌车里,趁夜离开了这座城市。

    ——

    【南港其实是座好城市。

    古老、繁华、拥挤,还有宽阔的海。

    可你出不去。

    你只能每天对着讨厌的人脸看个不停。】

    ——

    那半年的岁月如画册在脑海里哗哗翻页,每一页都是被解封的记忆。

    画面被上色,风和时间都流动起来。

    明明在缺少时毫无所觉的,现在却有了变得完整充盈的实感……人脑可真是神奇。

    客人一边出神的这么想着,一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些模糊的字迹。

    ——

    【老巫婆叫谢芳菲,白瞎了好名字,她其实是个自尊心过剩、自以为手段毒辣狠绝其实脑子不好使的傻逼。

    托南港的封建所赐,她的弱点很好掌握——秦悟。

    谢秦两家的独子,被称为南港的太子,未来的南港皇帝,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会成为南港绝无仅有的第一人。

    但前提是你在他长大之前就逃出去了,如果没有,那恭喜你,你会毫无疑问的毁掉这个人。】

    ——

    太冷漠了。

    女孩写下这一页内容时的表情和心情都太过冰冷,好似一个高高在上的监视器,不但冷冷旁观并审判着他人,也同时审判着自已。

    窗外天气晴朗,阳光却照不进这一方窗户。

    ——

    【秦悟。

    比他妈妈稍微有趣一点,因为没那么常规。

    出身大富,可父母无爱只宠,所以他从小骄纵肆意,不知道什么叫收敛什么叫规矩。

    但比起这些,真正脱离常规的是他不懂什么是爱。

    是的,他一定会说他爱你,他很在乎你。

    但那不是爱。

    即便他对你言听计从,即便他愿意为你付出时间、金钱,甚至更多更多的东西,但那也不是爱。

    那是忠诚。

    一条狗的忠诚。

    围棋是个好工具。

    把你变成彻头彻尾的强者,让秦悟不得已地跟随你,崇拜你,把你的喜好当做圣旨,为了博得你一个笑容和赞许而拼尽全力。

    但这不是爱。

    这是精神控制。

    你看,被囚禁的人是你,得了斯德哥尔摩的人却是他。

    真是个废物。

    养出如此废物的男女自然更是废物中的废物。

    你要继续保持下去,争取利用他逃走。

    或者拿到手机。

    接下来这个社会会变成舆论的时代。

    互联网把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联合起来,给了所有隐秘罪恶被曝光的危险性,在这个时代依旧有很多恶徒嚣张跋扈,恶贯满盈,但是……哪怕是渺小如任何人,只要拥有一部手机,都会有成为英雄的可能性。

    所以,这是一个可以伟大的时代。

    我希望这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时代。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更有可能逃离这里,并报复他们。

    而如果无法逃走……就让你的狗憎恨他的母亲,杀死他的父亲,疏远他的朋友,厌恶他的下属,最后在暴君的王座上彻底完蛋。

    你当然可以做到。

    因为秦悟是天生的、没心没肺的怪物。

    他不敬他的爸爸不爱他的妈妈,即便他爸爸对他纵容无比他妈妈对他关心万分——你看,人类真是奇怪,明明看起来拥有了一切培养爱的条件,却还是无法滋生出爱这个东西。

    可见人的天性是被写在基因里的。

    从哇哇大哭着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很多事情。

    就像你从被埋在土里看星星的那个夜晚开始,就决定要找到感情那样。

    而原初死后,你决定要找到爱。

    我希望你如愿以偿。

    叶空。

    我希望你如愿以偿。】

    ——女孩在晴朗的窗口里抬头往外望去。

    她望见的是破碎的玻璃穹顶,还有遮天蔽日的绿色树冠。

    城市大而陌生。

    她藏在这脱身无望的角落里,展望那个可能会遗忘一切的未来,展望不知扎根在何处的“爱”。

    ——

    客人抬起头,看见了青苔斑驳的屋顶。

    她松开手,两张纸飘落到地上。

    而她扶着脏兮兮的墙壁,爬上了马桶盖,踮起脚,摸到了湿润腐烂的屋顶。

    手指探入木板间的缝隙,一根根摸过去,最后,她终于感受到熟悉的触感。

    把那个塞在夹层里的东西拿出来,是又一个折叠到最小的防水袋。

    拉开,取出两张纸,展平。

    她站在马桶盖上,借着被她顶破了一条缝的屋顶透进来的微光,看到了纸上的内容。

    ——

    那是一幅画。

    灰色的线条勾勒出长到天尽头的公路。

    春天的树木招摇在风里。

    漫天梨花中,一辆翻倒的跑车正在熊熊燃烧。

    ——

    咚——

    钟声在脑里被重重敲响。

    记忆缺失的最后一角,终于被拼凑完整。

    画面复苏上色。

    叶空在混沌的微光里缩紧了眼睛。

    第615章

    耀眼春日

    细雨飘洒在发上、脸上,有淡淡凉凉的触感。

    她在沙沙声中睁开眼睛,眼前是蜿蜒的灰色公路,公路左边,青山绵延不绝,公路右边,悬崖深不见底,春风吹得两侧路上的梨花纷纷扬扬,细雪一般把整段路都笼罩其中。

    她站在这风里,手里握着竹杖,背上背着背包和一只巨大的玩偶熊。

    毫无预兆飘来的雨丝让她短暂地停驻片刻,一边手搭凉棚往前路看去一边张口吐槽:“我只是离家出走又不是西天取经,怎么这么多考验?”

    放下手,她提起竹杖,往前跑了起来。

    帆布鞋坚硬的鞋底在沥青路上踏出啪啪的声响。

    叶十一在这奔跑中想起来,自已这是从孤儿院离家出走了,不巧大巴车刚出花盒县就出了故障,她就想干脆走到高谭市火车站去。

    这条路前段时间因为下雨塌方,被暂停通车了,老头他们应该短时间内想不到往这边找。

    等到火车站以后,她打算先抽签,抽到哪座城市就买去哪里的车票。

    先呆上一年,呆腻了就再抽签……

    当然那些计划都还比较远,总之如果可以的话,她优先希望能在去火车站的途中找到借宿的地方,再不然好歹得有个方便搭帐篷的平地,不然她就又得去山里睡了。

    脚步声回荡在公路上。

    她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快步冲过了拐角。

    前方塌方落下来的巨石横亘在路边,随着她奔跑的脚步在她的视网膜中往后掠去,然后她的瞳孔毫无预兆的迎来了大片热烈的红。

    惯性让她没能立刻停下来,而是又冲了一段才紧急刹车。

    她简直都能听见自已的烂鞋底在沥青路面摩擦出的噪音。

    ——最后两步,她拄着竹杖,终于停了下来。

    有种以为自已是在做梦般的反复眨了几次眼,确定自已绝对没有眼花后,她才缓缓转头,往身后看去。

    那是一辆红色的跑车,在巨石后翻倒过来。

    显然在翻倒前它发生了可怕的撞击,玻璃炸得满地都是,车头车尾都发生了严重变形。

    少女看过去的时候,车身还在不稳地前后摇晃,发出沉重而危险至极的吱嘎声。

    同时她还听见了细弱的呼救。

    叶空沉浸在这具十四岁的身体里,感觉自已好像被分裂了,又好像正在发生重叠。

    少女举起腕上的儿童手表,冷静地拨打救护车的电话,一边迈步朝那辆跑车走去。

    ——主观与旁观两种视角在这一刻同时存在于她的身体之中。

    她看着自已拄着竹子往跑车走去——她感到自已拄着竹子往跑车走去。

    然后在传出呼救的那扇窗户前停下。

    眼珠下移,在电话对面问她伤者情况的声音里,她微微俯身。

    越过破碎的车窗,她看见了一双更加破碎的眼睛。

    剔透的映着窗外的春天,却渗出血一样痛苦的猩红。

    ——

    啊……是温璨。

    七年前,刚满二十岁的温璨。

    还没有坐上轮椅,度过了幸福美满的十九年,却即将在这场车祸里失去母亲,从此坠入地狱的温璨。

    原来,被她忘掉的是这个。

    原来,他们早就见过。

    却是在地狱的入口。

    ·

    在十四岁的身体里,她好像被抽离掉了二十一岁的情绪。

    于少年的呼救声中对通话那头冷静地道:

    “车里是一对母子。”

    她挂了通话,直起身来,尝试着握住门把手,却死活都打不开门。

    “救救我妈妈……”

    车窗里不断响起少年奄奄一息的喃喃声,“求你,救救我妈妈……”

    “先救我妈妈……”

    “她快不行了……求求你……”

    “知道了。”

    “可你离我比较近,而且看起来更好救。”

    少女干脆把手伸进车里,从里面又试了几次,才总算以手指被割破为代价成功打开了车门。

    门一开她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弯腰探身进去看了看,又将两个人身上大概得伤势收入眼底,她二话不说解开了少年这边的安全带。

    少年原本被勒住的身体猛地下落,被她勉力撑住了,费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把人从里面扛出来。

    “先救我妈妈……”

    她恍若未闻,一路气喘吁吁地把人半拖半抱,一点点移到了距离跑车较远的路边上。

    犹豫了一秒,她把玩偶熊放到了少年另一侧,以防止他翻身撞到栏杆。

    接着把背包丢下,转头就重新回到了跑车前。

    小心绕过变形的车头,少女走到驾驶座旁边,试图用同样的方法打开车门。

    但驾驶座变形得太严重了,车门扭曲焊死,她无论从里面外面都无法打开,就算用上竹棍也没办法撬开。

    叶十一气喘吁吁地停手,弯腰把上半身钻进破碎的车窗里,伸手探了探女人的鼻息。

    虽然很微弱,但的确还活着,只是呼吸间间隔好几秒,胸腔里还有风箱般拉扯的声音。

    很危险。

    拖久了真的会死的。

    现在第一要务是让她醒过来,尽量保持意识。

    少女冷静地抬手,用温热的指腹用力拍打女人的脸。

    “醒醒,醒醒!喂!你叫什么名字?你从哪里来?再不醒你就要死掉了!”

    ——

    喊了半天都没有动静,只有血滴答滴答地不知从哪里渗出来,淌过女人被玻璃割得面目全非的脸,在倒过来的车厢里汇聚成潭。

    狭窄而充满血腥味的车厢里,少女用余光瞥见了窗外远处那个少年的影子。

    如电光火石的闪现,她原本毫无起伏仅仅只想救人的心间,陡然闪过了一道无声的霹雳。

    “喂,快醒醒,再不醒你儿子就死了!”

    只有三秒,少女眼睁睁看着被扇耳光都无法醒来的女人,奇迹一般地动了动睫毛——那被血糊满、看起来狼狈又肮脏得不像话的睫毛,动起来是如此艰难,比草叶发芽钻出泥土还要艰难百倍地震颤着,挣扎着,扇动着。

    一开始只睁开一条缝隙,只一瞬便合拢了,然后又不知为了什么,几乎是以奋进的战斗的状态,拼着命地完全张开来。

    ——

    那是叶空第一次和池弯刀四目相对。

    无论是十四岁的,还是二十一岁的。

    尚且年少并一无所知的少女,和稍微长大却遗忘了这场相遇的少女,重叠交错着,于这春日的血泊里,一同完成了这场对视。

    第616章

    落日之眼

    在被血糊满的眼眶中,亮起一双落日般的眼睛。

    之所以说它像落日,是因为她的眼白完全红了,而浑浊的瞳孔被那红衬着,盛着着天光泛起了金色。

    分明是濒死的人,睁开眼的刹那却好似没有一点虚弱之色,反而满是凶悍锐利的攻击性。

    “阿璨在哪里?!”

    ——虽然努力发力了,但到底还是只能听到微弱如蚊子的声音。

    并且刚说完这句话,她就猛地呛出一口血来,喷到少女锁骨上,血淋淋的一片。

    叶十一眉头都没皱一下,一边低下头去仔细扒拉她身上的伤处,一边头也不抬道:“你儿子没死,在外面躺着呢,但没人救的话可能很快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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