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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她起了凤辇,亲自去养心殿,要把小孙儿接回来。顺道提醒皇帝一句适可而止。

    在她看来,什么谋害太子,那是真空教与江湖门派所为,卫家也是受了蒙蔽,误纳奸人为门客,有不查之罪,把两个侯爵关一阵子,给个处罚、降个俸禄就得了。反正那章氏(先皇后)的儿子不也好端端的,人还在东宫吗。

    结果与景隆帝一碰面,才发现情况比她认为的严重得多——

    皇帝这回竟是存心要杀卫演与卫浚,之前对她的应承时过境迁,做不得数了!

    太后大失所望之余,觉得尊严受损,同时心底深藏的一缕狐疑浮出水面:皇帝如此容不得卫家,莫不是想杀鸡儆猴?她身在后宫,有些前朝之事不便直接插手,便有意拿卫家当朝堂代言人。而卫家又拉拢了不少官员,她的影响力无形中也就逐渐扩大,难道皇帝对此心怀忌惮,要借此打压她?

    他们可是亲生母子啊!孝道便是天道,身为亲儿尚且不遵从母命,还如何指望他能一辈子孝顺自己?

    太后又失望又心寒,认定这不再是卫家一个家族的问题了,这是忤逆、是不孝,是把她这个亲娘当做了必须防备与打压的政敌。

    她没有与皇帝当面争执,转身起驾回宫,顺道抱走了二皇子。

    至于卫贵妃,见姨母不管她还把她的命根子带走,直接哭晕过去,被抬回了永宁宫。

    后面这些事,身在苏府的朱贺霖并不知晓。他看望完苏晏,还要赶去给赈灾粮调包案的调查做个收尾。

    于是就在当日下午,苏晏收到一份懿旨,太后传召他。

    说是传召,并不由得他自己动身,与传旨太监同来的侍卫已经蓄势待发,硬是把人拽上马车带走了。

    第247章

    太后的杀手锏(下)

    接到懿旨的那一刻,苏晏脑中警铃大作。

    他知道自己与卫家已结下不死不休的大仇,连带也狠狠得罪了卫家背后的靠山——太后,所以一直都挺留意自身安全。

    从回京至今三个月,他没事都不出去闲逛,也尽量避免单独外出。

    他预想过卫家的很多报复手段,包括且不限于毁容、暗杀、栽赃、设套等等,但却没想到,太后会纡尊降贵亲自动手。

    ——这种节骨眼上,太后突然传召他当然用意不善,难道只是拉拉家常?

    苏晏脑中千回百转,面上却淡定,对传旨太监道:“家居便服,不宜入宫觐见,容我更换四品常服。”说着就要进屋。

    慈宁宫侍卫伸手一拦:“不必。太后吩咐了,立即召见,请苏大人随我等上车。”

    苏晏又道:“那容我和家中小厮交代一声,让他们备好晚饭。”

    侍卫不为所动:“不必。太后吩咐了,一刻不得耽搁,请。”

    苏晏没辙了,几乎是被挟持着上了马车,暗叹:阿追跑了,七郎出城追敌,要是趴屋顶的高朔还在就好了。

    可惜就连高朔,也因背上的箭伤回家休息去了。沈柒知道苏晏不喜欢被人监视,故而也没再派探子盯着。

    马车行驶了没多久,苏晏感觉方向不对,往车窗外一探,发现并未从午门进宫,而是在六科直房外拐个弯,去太庙了。

    ……太后什么意思?怕进了宫,有人向皇帝通风报信?

    苏晏越发有种不祥的预感,然而形势迫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被侍卫押送着进入戟门。

    太子朱贺霖曾在太庙中殿跪过神牌,苏晏也作陪过。但这次他连进入正殿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离戟门不远的前配殿外,宫人撑起凤纹华盖,设下宽大的椅榻,扶着太后入座。

    广场周围是一圈圈戒备森严的侍卫把守。苏晏跪在凤驾前的石板地,行了无可挑剔的叩见之礼。

    太后没叫他起身,命道:“把脸抬起来。”

    苏晏皱了皱眉,抬起脸,平静地望向凤座。

    这是他第一次与太后近距离接触。如果是刚穿越来的时候,或许会紧张得不亚于初次面君,但现在他已经心平如镜。

    太后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轻笑一声:“苏晏?”

    苏晏拱手:“臣在。”

    太后说:“我久在深宫,不太关心前朝之事,但‘苏十二’的大名,见天儿在我耳边转啊转的。听说你才刚摸到奉天殿门槛的第一天,殿试时就一鸣惊人?真是好手段。”

    苏晏道:“那是个误会,是臣一时耳背,听错了题,实则并无抨击之意。满殿文武,臣那时还一个都不认得呢。”

    “那么午门外敲登闻鼓,扳倒了锦衣卫指挥使冯去恶,也是误会?”

    “这倒不是,臣蓄意的。一方面为师雪冤、为国除奸,一方面也是为了自保。”

    太后颇有些意外,扯了扯殷红的嘴角:“你倒是个爽快人,也好,这样说话不费事。我真是烦透了那些个面上装得温柔娴静,实则满腹心机之人。”

    我有理由怀疑你在diss先帝的那位跟你争宠的莫侧妃,以及太子的生母先皇后章氏。苏晏暗中吐了个槽。

    但他很快就没有吐槽的心思了。因为太后接着道:“我还听闻,你昨夜因为保护太子,被贼人打至内伤。护驾是大功一件,怎么皇帝连个太医都不给你派呢。来人,给苏少卿好好诊治诊治。”

    登时就有两名太医上前,一左一右拉住苏晏的手腕,望神、察色、诊脉、摸骨,片刻后对太后禀道:“苏少卿并无内伤,身体一切正常。”

    太后冷笑:“好,好个欺君冒赏的爽快人。”

    苏晏暗自叫苦不迭。昨夜景隆帝叫他装伤避风头,如今倒成了他表里不一的证明,可当着太后与这么多宫人、侍卫的面,他总不能把皇爷给卖了吧?就算卖了,也没人相信啊!只能咬牙把这个黑锅背了。

    “回太后,臣被前来行刺的七杀营主的劲气波及,与太子一同摔下台阶,当即就咯了血,在场东宫侍卫与锦衣卫都亲眼所见,臣并没有撒谎欺君。因为身体不适,臣只想请两天假稍事休息,并无任何请功之举,即便皇爷与小爷要赏赐臣,臣也是无功不受禄,万万不敢领受的。”

    摔下台阶时他与朱贺霖磕到嘴,流了些血,要说成内伤咯血也不是凭空捏造,但愿能糊弄过去。另外,他的确没有上报请功,也没从皇帝与太子那里接到赏赐,这不是假话吧?

    太后却不接受这个解释:“你明明身体无恙,却假伤请休,说明骨子里就是个投机取巧的奸猾小人。你说不受赏赐,这不赏赐还没下么,皇帝若要赏你,你会拒绝?”

    是啊,尚未发生之事,那你怎么就断言我不会拒绝?

    再说,我休假两天怎么了,之前带病工作全月无休,你们也没给我加薪呀!

    当然这些话也只能搁现代,在公司里说说。眼下是什么时代?“君要臣死”的时代,给皇家卖命叫尽忠,不卖命叫叛臣贼子,哪里去说理?

    这个时代的朝廷,要说规矩严苛,也严得离谱,按规定上朝的官员连步履都不能乱摆,哪个随地吐痰,锦衣卫拎出去抽几廷杖。可要说规矩满是漏洞,也的确如此,只要皇帝在考勤方面稍微松一些,就会有官员连早朝都不上,偷偷摸摸旷会,即便后面被查出来,也因为人数太多,法不责众,不了了之。

    那你说,我这假伤请休,是小事还是大事?

    还不都是你用来拿捏我的借口!既然有意整治,我服软有用吗?求饶有用吗?

    于是苏晏不卑不亢地道:“臣体弱,确是感到身体不适才请休的。太后若是觉得臣彻夜追贼、雨中摔伤也不得请假,那便下旨让吏部按律处罚吧。”

    下旨?她堂堂太后,正儿八经下个懿旨,就为了惩罚一个办差后请假两天、疑似偷懒的官员?这不是笑话吗!就算别人猜测她是借机整治臣子,那也得挑个像样的理由,用这么个微不足道的由头来小题大做,丢的是她自个儿的脸。

    此人不但奸猾刁钻,还敢慢言顶撞,实在是可恨!卫兰之前说他以色惑主,我还觉得无凭无据,如今看这副模样和性子,八九不离十了。太后此刻对苏晏的恶感简直到了极致,皱眉唤道:“琼姑!”

    大宫女琼姑当前上前,往苏晏面前一站,慢条斯理地责问:“苏晏,你可知罪?”

    苏晏道:“臣为官做事,自问无愧于心,不知罪从何来。”

    琼姑稍稍提高了声量:“你以下犯上诬告国戚,以致帝妃失和,是为罪一;勾结隐剑门余孽,蓄养死士,是为罪二;半夜带兵围攻侯府,僭越弄权,是为罪三;怂恿太子不务正业,暗藏祸心,是为罪四;肆意弹劾官员,排除异己,是为罪五。此五条,条条都是重罪,你还敢狡赖吗!”

    苏晏朗声应道:“第一,臣不仅是大理寺右少卿,更是都察院监察御史,纠察百司百官、左右言路乃是本职。言官有风闻奏事之权,更何况臣每次弹劾都证据确凿,何罪之有?

    “第二,臣收留侍卫时,并不知其过往身份,也从未指使他做过不法之举。区区一名匹夫,顶多只能做护身、赶车之用,何曾见蓄养死士只养一个的?再说,臣还欠他半年工钱没给,导致他愤而辞职。就臣这样,连都一份饷银都掏不起的,哪里有余钱蓄养什么死士?

    “第三,兵围侯府搜查钦犯,臣是奉圣旨行事,否则臣如何指挥得了腾骧卫?圣旨就在怀中,还请太后验看。

    “第四,太子的正业是什么?论读书,他的课业并未中断,有时未去文华殿,也是得到了皇爷的允准。无故旷课的话,李太傅第一个饶不过他。可近来臣只听说太傅夸太子学业有长进,并无其他微词。若说他最近时常出宫,也是奉旨办事查案,更谈不上不务正业。既然太子无失误之处,臣自然也谈不上‘怂恿’之罪。

    “第五,道理同于第一。

    “如此五条不实之罪名,恕臣不能领受!”

    太后一拍扶手,猛地起身:“放肆!谁容你这么同国母说话的?简直大逆不道,狂妄至极!”

    苏晏拱手:“臣并非狂妄,而是据理力争。既是国母,更应以理服人、以法律人,而不是以势压人。容臣提醒一句——太后私下召见外臣,与礼不合,还望太后三思。”

    太后冷笑道:“早料到你这利齿猢狲在这里等我。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太庙。”

    “你再看看,太庙中供奉的这是什么?”

    一名侍卫上前,手中托盘上摆着一根方不方、圆不圆的柱状钝器,金灿灿的,看着还挺沉。

    苏晏歪头左看右看,不太确定地答:“托……塔李天王手里托的塔?”

    太后只当他故意装蒜嘲讽,大怒道:“这是先帝留下的金锏!持此金锏,上打昏君,下打谗臣,我今日便以此锏打你,与礼合是不合?”

    苏晏脑子里“嗡”的一声,心道:我以为八贤王那金锏是评书中瞎编的,天知道还真有这玩意儿!

    难怪要把我弄太庙来,在这里用先帝遗留的金锏打人,那可不叫动用私刑了,是冠冕堂皇地惩罚。按太后的说法,就算是皇帝和宗室,她看不惯了,照打不误。

    ——先帝是不是临驾崩前病糊涂了,才把金锏留给这么个不明事理的太后?

    苏晏无语的同时,再看那根金锏,又粗、又硬、又长,简直是个天底下最贵重的凶器!这可比廷杖的木头杖子硬多了,一锏下去,还不得粉碎性骨折?

    吾命休矣!奸夫们……不是,兄弟们……也不是,总之什么人都行——快来给本座护驾啊啊啊!

    苏晏在灵魂深处疯狂咆哮,身体上却输人不输阵似的,一副凛然无惧的神色。他起身,整了整衣衫、冠帽,朝西北奉天殿所在的方向端正拱手,肃然道:“我要借诗了——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旁边候立的慈宁宫侍卫慨然变色,默默道:这是个有骨气、有操守的文官,可惜了。

    “阿姜操.你妈,阿葱丢你母。”

    侍卫:……

    侍卫:刚才的感慨能不能收回?

    太后手捂胸口,觉得自己心疾之症快要发作了。旁边宫女当即扶她坐下,为她揉胸顺气,送水送药。

    “请、金锏。”太后喘着气。

    “请金锏!”侍卫们齐齐喝道。

    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大步上前,从盘中请出金锏,紧握在手。

    “犯官跪下受锏!”

    苏晏咬牙道:“未犯一罪,何来‘犯官’?太后倒行逆施,损害的是天家的声誉,皇爷的清名。今日我苏晏折在此处,明日朝堂上文官人人自危,盖因今后再无律令、再无礼法,单凭太后一句话就能定文臣武将的生死,还要天子何用?”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是势在必行,这个苏晏非死不可,绝不能留了!太后心意已决,厉声道:“锏九下!”

    九是极数,这是务必打死之意。侍卫当即高举金锏,朝苏晏后背猛砸下去——

    第248章

    简直恬不知耻

    苏晏听见脑后风起,下意识地往前扑,双手撑地一个标准的侧滚翻,避开了这一记当背锏击。

    执锏的侍卫抽了个空,有点错愕:前一刻这位苏少卿还吟着诗岸然挺立,分明是个威武不能屈的好汉,怎么后一刻就使出这般粗野路数,斯文扫地了呢?

    苏晏才不管斯文扫不扫地。就他这小身板,一锏下去脊椎都要打断,咬牙硬抗才是傻,能躲开一下是一下。

    有道是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把他逼急了,鱼死网破的事也做得出——太后离他不过几级台阶的距离,猝不及防下将这老娘儿们挟做人质,拖到解围的来为止。大不了官也不当了,中原也不待了,咱扯个舢板过海峡,琉球群岛开荒去。

    苏晏一骨碌爬起来,拎着袍角往台阶上冲。太后还在顺气,周围三四个宫女簇拥着,唯独琼姑因为传话站在阶下,见状以为他为了逃避鞭打慌不择路,高声喝道:“左右还不速速拿下,当心冲撞了太后!”

    侍卫们从错愕中反应过来,一窝蜂地朝苏晏扑去。其中一个手长,抢先抓住了他的腿脚往下拽。苏晏双手抱头滚下台阶,又朝戟门方向跑。

    此时持锏的侍卫刚好冲到苏晏身后,飞起一脚踹在他后心窝,把人直接踹趴在地,手里金锏劈头抽下去。

    苏晏靠着前世球场上练出来的技术动作,在生死关头爆发出了超乎自己想象的速度与力量。可惜如今这具身体实在潜能有限,这会儿差不多也消耗殆尽了。

    背心这一脚带着劲气,踹得他心肺震动,猛地喷出了口血,石板地面顿时红痕斑驳。

    风声灌耳,但他无力再躲开这一锏,绝望之下只得瞑目承受。

    突然又一道呼啸的风声从前方急射而来,带着音爆似的锐响,仿佛就从脑袋上方擦过,激得他头皮发麻。

    还来不及睁眼,只听身后侍卫痛呼一声,随即是金锏砸落地面的铿响。

    苏晏忍着胸中疼痛,急促地呼吸着。嘴里血沫呛进气管,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顽强地起身,哪怕连滚带爬也要继续往门外冲——直至撞进了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

    “清河!清河!”

    ……是豫王!苏晏听见耳畔熟悉的声音,心弦骤然一松,揪住对方衣襟想要说话,张嘴又咳出口血沫。

    豫王见他袍服后背上带尘泥的脚印,脸色黑沉沉,抬腿就往持锏侍卫胸口也踹了一脚,几乎把人踢飞出去。

    “滚开!”豫王朝惊疑不定的慈宁宫侍卫们厉喝,转身将苏晏交给身后赶来的王府侍卫。

    他拾起金锏,大步走向凤驾,潦草地见了个礼,单刀直入地问:“母后这是在做什么?竟然动用金锏,殴打一个有功无过的臣子,是要仗势逞威以泄私愤?”

    太后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怒道:“放肆,有你这么跟母后说话的?给我滚回你的王府去!”

    豫王寸步不让:“母后若是因为卫家获罪而恼火,这是皇兄的旨意,又何必迁怒一个奉旨办事的无辜臣子?这事传出去,人道太后与皇帝母子失和,不仅有损天家颜面,也必使朝臣们心怀顾虑,将来不知该奉谁的旨意。万望母后三思。”

    太后深呼吸,压住心底那股恶气,把声音放缓了些:“城儿,此事与卫家无关。母后今日要惩戒的,是个巧言令色、媚上惑主的佞臣。苏晏此人看似公义,实则无赖,又常夤夜出入内宫,与皇帝关系暧昧。此人一日不除,对皇帝、对朝廷早晚都是个祸害!”

    豫王反感地皱眉:“母后何出此言!可知他为官还不到一年,功绩却远胜过那些个庸庸碌碌半辈子的老大人!以文弱之躯,瘁匡济之志,惩治奸臣酷吏、整顿锦衣卫、创办天工院、屡破阴谋解邦交危机、革弊鼎新督理马政、铲除邪教安定京城——这样一个少年栋梁,你说他是佞臣?”

    苏晏止住咳,胸口闷痛感好了些,闻言有些吃惊地望向豫王:他都知道?不但知道,且一样一样记得清楚。

    原来在豫王心目中,他苏清河并不只是个颇有姿色的士子、谈风论月的消遣,他的志向与抱负、辛劳与付出,都被看在眼里,得到了真心的认可。

    太后被噎了一下,又道:“你贵为亲王,何以对区区一个四品小官知之甚详,甚至这般维护夸赞?我早有耳闻,说你‘知己’遍朝堂,这苏晏也是其中之一,如今看来传言非虚……简直恬不知耻!”

    豫王凛然道:“母后切莫听信谣言,儿臣与苏少卿之间清清白白,从未及乱,更没有越雷池半步。”

    苏晏:……

    苏晏:哦豁,简直恬不知耻。

    太后用力拍着扶手:“你给我滚出太庙!否则我亲自用这金锏让你吃一吃教训!”

    豫王将衣袍下摆一掀,手捧金锏,跪在太后面前:“儿臣愿领母后教诲。至于苏晏,他连侍卫的一脚都受不住,更别提金锏了。母后若非要杀他,那就休怪儿臣不孝抗命了!”

    太后气得脑仁疼,咬牙道:“你向来我行我素,今日却由不得你。来人,送豫王去中殿,让他去跪先帝神牌!”

    豫王笑道:“儿臣跪也跪得,挨打也挨得,不过临走前必须让王府侍卫带走苏晏。得罪了,母后。”

    太后被这混账儿子气到眼前发黑,劈手夺过金锏,一下抽在豫王肩头。豫王面不改色地受了一记,忍痛仍在笑:“母后教训得好。儿臣已痛改前非,再不与官员厮混,还请母后也做儿臣楷模,秉公正己,以杜天下悠悠之口。”

    这一锏没打在自己身上,苏晏却有如感同身受,疼痛地抽了口气。

    “此事与豫王殿下无关,太后要责罚的是臣——”他试图上前,豫王转头瞪一眼,王府侍卫们立刻又将他拖了回来。

    太后见豫王死活要护着苏晏,还想再打却下不了手,于是放下金锏,狠狠抽了豫王一巴掌。

    琼姑见太后眼眶赤红,嘴唇颤抖,是极难过、难堪又愤怒的模样,连忙朝场下喝道:“你们这些王府侍卫一个个都想造反不成!是听从太后的懿旨,还是豫王的命令,这都想不明白?”

    王府侍卫们眼望豫王,犹豫不定。

    却听一个尖而亮的声音传来:“那么请琼姑姑不妨自己先说说,是听从太后的懿旨,还是皇上的圣旨?”

    蓝喜的声音……皇爷来了?!苏晏闻声转头,果然见景隆帝带着一干内侍与锦衣卫,从戟门外快步走入。

    皇帝没有乘坐肩舆,许是从宫中策马赶来的,一贯从容儒雅的步态也显得格外匆促。

    路过苏晏身旁时,他只快速瞥了一眼,在看到苏晏衣襟上的点点血迹时眉头微皱,便走过去了。

    “母后万安。”皇帝独自拾阶而上,向太后行礼。

    太后深吸口气:“皇帝也是来指责我的?”

    “儿臣不敢。是有事想禀明母后,”皇帝朝她身后的配殿做了个手势,“还请母后随朕入殿详谈。”

    太后可以在众人面前教训豫王,却不想与皇帝起冲突,便起身离开榻椅,在琼姑的搀扶下走向殿门。

    殿门在两人身后关闭,将私下交谈的一对母子阻隔在薄暮余晖之外。

    豫王趁机起身,匆匆下了台阶走到苏晏身边,关切问道:“伤得厉害么?哪儿还疼?”

    苏晏的胸膛从刚才锤击般的剧痛,到现在反胃欲呕的闷痛,已经好转许多,勉强笑了笑:“还好。”

    豫王左右顾盼,见两个太医唯恐引火烧身似的悄悄躲在廊下,便招呼他们过来诊治。

    被亲王点了名,两位太医只好过来,又给苏晏检查了一番。

    “这回是真受内伤了。”其中一名太医无奈地道,“背心上那一脚,劲气震动脏腑,心脉激荡之下导致咯血。”

    眼看豫王脸色骤变,他连忙补充了一句:“好在伤势不算严重,待臣二人合计合计,开个方子外散瘀血、内养脏腑,养几日慢慢会好。”

    太医自去开方子。豫王叫人搬来一张椅子,让苏晏先坐下缓口气。

    苏晏漱掉满嘴血腥味,又喝了点热茶,感觉好了许多,问道:“王爷是怎么得知消息,赶过来的?”

    豫王道:“亏得你家小厮机灵。猜到母后传召用意不善,你一走,他们便出门找人求助。”

    沈柒未归,皇宫他们不敢去,唯独能找的也就剩豫王了。而且王府所在的澄清坊离他们住的黄华坊比较近,苏小北又曾奉他的命,给豫王府送过(治妇人漏下不止的)补血药材,与看门的也算混了个眼熟,故而很快就联系上了豫王。

    豫王策马疾驰赶到太庙,刚好见到苏晏被踹倒的一幕,情急之下将灌注了真气的马鞭投掷出去,击落了执刑侍卫手中的金锏。

    苏晏十分感激:“幸亏王爷及时赶到,出手相救,否则下官的小命今天就交待在这里了。”

    豫王叹口气:“我没想到母后……罢了,多说无益,且看皇兄如何处理罢。”

    -

    配殿内,皇帝亲手扶着太后落了座。

    太后坐下后,拂开他的手,冷淡地道:“说罢,是要为那苏十二求情,还是也学着你弟弟忤逆、冲撞我?”

    “母后言重了。朕请母后入殿,并非为苏晏,而是另一件事。”皇帝从怀中掏出一卷帛纸,递了过去,“请母后过目。”

    太后带着点疑惑接过来,刚展开纸张,从纸卷中间掉下一串飞天鸾凤璎珞。这璎珞看长度,是女子压裙幅的随身饰物;看制式,非后宫妃嫔不得用。太后越看越觉得眼熟,忽然想起来:“我记得卫兰生辰那日,西域刚好进贡了一批璎珞首饰,她喜欢凤凰,自己挑了这一串。皇帝这是何意?”

    景隆帝示意她继续看那张纸:“这两件东西,都是从咸安侯府的门客、真空教鹤先生的卧房中搜出来的。”

    太后一看之下,先是茫然、继而震惊,最后转为了怒不可遏——

    她猛地将图纸揉成一团,掷在了地上,面色铁青,嘴唇颤抖。

    皇帝抚着她的后背,劝道:“母后息怒,保重凤体。”

    太后鲜红的嘴唇失控般抽动着,好几次扭曲成凄烈的弧度,只说不出话。

    过了许久,她颓然地向后跌坐在椅面,长而痛楚地嗳了一口气:“这个贱人……我这般厚待她,她却拿刀割我的肉、剖我的心!”

    “卫氏失贞失德,朕怒过之后,心寒如冰,此后再不想见她。若不是看在昭儿的份上——”

    太后陡然抓住了皇帝的手背,有些骇然:“昭儿该不会……”她连连摇头,“应该不至于、不至于。”

    皇帝道:“朕本想将她的罪行公告天下,但因考虑到昭儿,怕他将来遭人闲话,故而隐忍不提。下旨让苏晏去搜查卫家两个侯府,果然抓到了七杀营主与鹤先生。七杀营主被豫王出手困住,突围失败,畏罪自尽,鹤先生被押上囚车后又被其党羽劫走,锦衣卫眼下正在追击。”

    太后吸气道:“昨夜竟这般惊险?那么多侍卫,城儿何必亲自出手,万一被伤到可怎么了得!”

    “豫王艺高人胆大。反倒是苏晏,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也敢率兵对敌,指挥若定,倒让朕颇有些意外。”皇帝嘴里说着“意外”,心下却是微微一笑。

    太后一听皇帝提起苏晏,余怒还在翻涌,但与犯了通奸罪的卫贵妃比起来,这股愤怒显然已被冲淡。她脸色忽青忽白,最后咬牙道:“赐死卫兰。卫演、卫浚教女无方,引狼入室,理应下狱!”

    直到现在,太后所有的愤怒都因卫贵妃的通奸不忠而起,惩罚卫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丝毫没有提及卫家那些蛀国害民的恶行。皇帝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冷意又多了几分,淡淡道:“昭儿还不满一岁。”

    太后斟酌后改口:“那就先打入冷宫。”

    皇帝颔首:“永宁宫从即日起封宫,昭儿先送去淑妃处,由她代为管教。”

    太后想把心爱的小孙儿抱回慈宁宫,想起他生母所犯之罪,心里又有点硌硬,最后不做声,算是默许了。

    皇帝叹道:“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朕面上亦无光。”

    太后体恤地道:“就说卫氏是因为违逆圣意、欺压后宫而被废除贵妃之位的。”

    “至于卫演与卫浚如何处置……关系重大,再议罢。”她长长叹口气,仿佛片刻间老去了十岁,从华艳的妆扮下显露出几分寥落与乏力的疲态。

    皇帝见火候差不多了,说道:“苏晏此人颇有才智,也不乏胆量。朕如今用着顺手,特向母后讨个恩典。”

    太后受了极大打击,疲惫地摆摆手:“我也懒得取他狗命了,但他对我出言不逊,该给的惩罚要给。打发出京,去边远之地任个小官,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皇帝沉默片刻,说:“朕打发他走,母后放心。”

    太后起身,与皇帝一同打开殿门走出去,吩咐琼姑:“回慈宁宫。”

    琼姑惊疑地看了她一眼,立刻垂目称是。

    按她对太后的了解,太后爱憎两极分明,行事向来只凭喜恶,骨子里固执又强势,一旦认定的事很难改变主意,此番竟放过了彻底激怒她的苏晏,实在匪夷所思。

    但她入宫多年,知道多嘴是取祸之道,只默默搀扶着太后登上凤辇,在侍卫们的护送下离开太庙。

    豫王凑到皇帝身旁,问:“皇兄说了什么,何以母后忽然偃旗息鼓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说他给你下了毒,活着一日,你就有一日的解药续命。”

    豫王:……

    皇兄居然也会讲冷笑话,着实令人震惊!

    豫王:“不如说他怀了臣弟的孩子,请母后看在未出世的孙儿份上——”

    皇帝暗自咬牙,一把摁住豫王的后颈,将他从台阶上推下去:“滚!”

    豫王身手矫健,几层台阶自然摔不着他,倒把苏晏吓了一跳,以为他又怀恨故意去挑衅皇帝了,忙迎上去行礼道:“皇爷宽容,赦臣对太后不敬之罪,臣感激不尽。”

    皇帝垂目看了他许久,神情平静,眼睛却像月下的湖水,闪着纷郁而又无法言说的清光,末了只留下一句:“回去好好养伤。”便也起驾回宫了。

    苏晏还在琢磨皇帝看似冷淡的态度中又藏着什么玄机。

    豫王趁机搭住他的肩膀,半扶半搂地一同出了太庙,边走边问:“我可许多年没见我母后气成这样了,你说了什么不敬之词,也让我听听?”

    苏晏白了他一眼:“我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什么话不敢说?倒是你,这也要八卦,是不是亲生的?”

    “当然是。亲生的也不妨碍我……哈!你该不会……”豫王露出惊讶且佩服的神色,“回我的那封信?真说出来了?”

    苏晏板着脸不吭声。

    豫王低笑出声:“想来也是,每次我得罪你,你都要操爹骂娘,十分泼辣。”

    苏晏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嘴硬道:“那不叫泼辣,叫真性情。”

    豫王贴近他耳畔,低声道:“我不介意,在床上骂得越狠我越来劲,你要不要再试试?”

    苏晏:……

    感到被冒犯,但又似乎只是损友间的揶揄,不好界定是不是性骚扰。

    苏晏:“滚你妈!”

    第249章

    今晚你不要走

    苏大人弄假成真,这回是真受了内伤。后背一大块脚印形状的淤青不说,还胸口钝痛,每一下呼吸都扯动肺管似的,说话都提不起气。

    豫王把他扶上马车后,自己也坐了上去。

    苏晏道:“太医说了,伤势不严重,喝几剂汤药就好。王爷不必亲自护送,下官自己能回去。”

    豫王哪里放心,非要把人送到寝室的床上才肯松手。

    “母后那边,不知皇兄是怎么劝解的,眼下看着是放过你了,万一日后再找你麻烦……要不你暂时去我王府住一阵子?”

    苏晏摇头:“名不正言不顺,平白引人非议,无论是说我攀附宗室,还是说王爷笼络朝臣,都不好。”

    豫王当下脑子一抽,想说“你来当豫王妃就名正言顺了”,又担心会惹怒(只在他面前)公私分明的苏御史,临出口又咽了回去。

    “倒也不用那么紧张。我看太后临走前虽有怒容,却不像针对我,想是皇爷用什么理由说服了她。”苏晏笑道,“再说,我要是天天都担心会被太后收拾,那还当什么官,赶紧挂冠回老家吧。”

    豫王喜爱他洒脱,便也笑道:“行,你心里有数就好。我留一拨侍卫在你府上,万一有什么事拿来挡一挡,也能及时知会我。”

    考虑到伤患要多休息,豫王也不叨扰了,叮嘱几句后起身告辞。

    苏晏客客气气地在床前送了客。

    豫王走到门口,心血来潮似的挑了挑眉,又折回来,俯身说道:“本王又救了你一命。”

    这是示恩,还是邀功呢?苏晏暗中撇了撇嘴,但毕竟是被他所救,于是拱手答:“多谢王爷救命之恩。王爷有何差遣,但凡合乎情理,下官无有不依。”

    豫王想了想,说:“阿骛想你了,回头有空来王府做个客?给他带点糖人、糖葫芦,他就喜欢那些。”

    苏晏怀疑阿骛小朋友压根就没想起他来。毕竟相处时间那么短,小孩子哪里记得住人,被无良亲爹拿来做幌子罢了。

    ——又想骗我给你当免费保姆!但自己话已经说在前头,只得应允:“等我手头得空,就去看望小世子。”

    豫王满意地笑了笑,随手把苏晏枕头下掖的一块擦汗帕子抽出来,揣进怀里走了。

    苏晏瞪着他的背影:拿我两块帕子了吧?堂堂亲王,怎么老爱干这种顺手牵羊的没品事?

    算了,帕子而已,他也懒得计较。

    不多时,苏小北进来禀道:“大人,沈同知率队回城了。听说,并未抓到逃走的鹤先生。”

    苏晏说:“安全回来就行,没抓到就没抓到吧,人呢?”

    苏小北:“去了北镇抚司。”

    苏晏琢磨着,忽然一拍床板:“他这是心虚!要不然,肯定得先到我这儿来看看。小北,你帮我跑一趟,就跟他说……皇爷命我申饬他办事不力,叫他马上过来挨骂。”

    苏小北掩笑走了。

    苏晏越想越觉得不得劲,忽又忆起一件旧事——在临花阁,阮红蕉曾说过,长春院在传沈柒的谣。

    有什么闲话能被男风馆子的小倌拿去嚼舌头?还事关名声。他早就想打听内情,可当时忙着处理爆炸案,后来公事一件接一件,便给搁置了。

    如今连同疑窦翻了出来,苏晏一不做二不休,又把小京叫进来,吩咐他想个法子去长春院打听打听。

    苏小京干别的未必靠谱,这种打听八卦的活计比谁都热衷,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给问得清清楚楚。

    两个小厮走后,苏晏想了很多事,有卫家与太后、有皇爷与小爷,还有藏头露尾的“弈者”与这盘尚未下完的棋。他还想到了昨夜负伤的阮红蕉,也不知伤势如何,打算等明日自己稍微能动弹了,跑一趟应虚先生的医庐去探望。

    薄暮时分,沈柒来了,拎着一兜频婆果。

    他坐在床前,用小刀仔细削着果皮,低头敛目仿佛是个好人家的老实后生。削完后,用刀尖扎着大小合适的果肉,送到苏晏嘴边。

    苏晏把脸侧开一些,没接,盯着沈柒问:“石千户怎样了?”

    “药力退后人已经清醒,身体无碍,但没看见来劫囚车的人。其他缇骑也一样。”沈柒耐心地举着果肉等待他张口。

    苏晏略一犹豫,说道:“幸亏那些真空教余孽良知未泯,只劫囚车,没伤害押车的锦衣卫,否则石千户他们性命堪忧。”

    沈柒的手停在半空中,注视苏晏,神情有些阴郁:“有什么疑虑,尽管直接问,相公心都掏给你了,还差几句真话?我们之间何至于要到旁敲侧击的地步。”

    苏晏被他这么一说,心里愧疚顿生,张口把果肉叼了,细细咀嚼。

    味道比后世苹果寡淡太多,只有微微的甜,香气倒是挺独特。

    等苏晏吃完,沈柒又切了一瓣,这回用刀尖在果肉外层切出个锋矢形,像两个尖长的耳朵,往上拉了拉,变成一只小兔子。他用刀尖挑着,再次送到对方嘴边。

    兔子频婆果,形状有点可爱,却被锋利的刀刃戳进肚皮,是温柔与暴戾交织的冰火两重天。

    苏晏无声地叹口气,张嘴吃了,然后直截了当问道:“真空教余孽对锦衣卫恨得入骨,哪有什么未泯的良心,劫囚车时,何以独留下石千户等人的性命,就不怕他们提前醒来,坏了大事?”

    “问得好。”沈柒说:“换作是我,必逐一补刀之后才能放心救人——除非时间来不及。”

    苏晏思索起来。沈柒接着道:“我率队前方开路,离押解囚车的队伍不算远,随时都有可能折返回去查看。这种情况下,对方自然是要速战速决,赶紧打开囚车,接到鹤先生后立刻转移出城,哪里还能把时间浪费在杀人上。”

    ——这个推测倒是合乎常理。苏晏默默点头,又问:“重犯囚车乃是北镇抚司特制,从门锁到镣铐全部由镔铁打造,他们又是如何打开锁链的?”

    沈柒道:“我查过锁链,有许多劈砍后造成的小缺口,说明劫囚车的人一开始使用蛮力,但没有奏效。可锁依然打开了,我检查过锁孔,发现有锐器刮擦的细小痕迹,说明他们之中有撬锁高手。锦衣卫中亦有擅长开各种锁的高手,将锁头拿去给他看后,证实了我的推测。”

    苏晏觉得这个推测有理有据,于是颔首道:“我先问过你一遍,回头皇爷再盘问起来,以免你措辞仓促。当然,如果你的解释连我都无法信服,皇爷就更不会相信了。”

    沈柒手上动作一顿,又开始切兔子耳朵:“那你信不信我?”

    苏晏微笑起来:“我若连你都不信,这天底下还能信谁?”

    “……你不爱吃频婆果,不必勉强自己。”沈柒放下果肉,用棉巾擦干净手,又擦了擦刀刃,收回腰间。

    “谁说的,我爱吃。”苏晏去拿切剩下的大半个果肉。

    沈柒抢先一步,把果肉塞进自己嘴里,三两下啃得只剩果核。他把果核丢进空盘中,说:“你爱吃的果子,要么很甜,要么很酸,要么有特殊的风味。这种没滋没味的果子,你不爱吃的。”

    苏晏握住了他的手,心里有点难过:“七郎,喜欢一个人,就会忍不住爱其所爱,恶其所恶,这是人之常情。你得给我喜欢上它的机会。”

    沈柒的手指在他掌心摩挲,沉声道:“我就想你随心所欲,不要有一丝一毫的勉强,哪怕为了我,也不行。我常吃频婆果,是认识你之后的事,并非喜欢它寡淡的味道,而是它的名字。”

    频婆果,相思果。一寸相思万千滋味,又怎会寡淡呢?

    苏晏情不自禁眼眶潮湿。他感觉到手心中,沈柒的指尖在缓缓描绘着一个熟悉的图案——元宵夜他与沈柒辞别时,在对方手心中画出的那个心形——如今被原原本本送了回来,也绽放在他的手心里。

    沈柒画完,将他的手指根根卷起,攥住了那颗心,说:“我心还与君心同——此‘心’是彼心么?”

    苏晏伸臂抱住他,哽咽道:“是。七郎,我不该……我……”

    沈柒回以一个更紧密的拥抱,温声道:“不用说出口,我知道。若是连这都不怀疑,便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头脑清醒、胸有丘壑的苏清河了。”

    苏晏内疚又感动,抚摸他满是沟壑的后背,轻微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热切:“今晚你不要走。”

    沈柒被这从未有过的主动邀请勾出了一团心火,边唇舌交缠地深吻,边脱去他上身衣物,将他压在被面上。

    亲吻了一会儿,苏晏忍不住想咳嗽。沈柒深吸口气,压住满心燥热,将他翻成俯卧姿势,查看他背心上那一大块乌紫的淤青。

    “我听说了,慈宁宫侍卫干的。”沈柒极力平定喘息,从怀中掏出一瓶药膏,敷涂在淤青上,用掌根轻轻揉散,“今日太庙真是险之又险,我竟第一次对豫王生出了感激之心。”

    “……还有皇爷,”苏晏闷闷地道,“皇爷表面看似不在意,但若是无心救我,又怎会急匆匆从宫中赶来。又要救我,又要顾及与太后的母子情、顾及朝堂上的反应,真是难为他了。”

    沈柒手上一滞,很快又继续揉。

    “我知道,皇爷一直防着你。疑心重是帝王通病,他也不例外,尤其你与他性情不投,更是对你不利。但我会尽全力从中斡旋,让皇爷信任你、重用你。哪怕他对你戒心难消,至少出于某种平衡的考虑,不再打压你。”

    “你有这份护我的心,我就很高兴了。”沈柒说着,忍不住低头轻啄他光裸的脖颈。

    苏晏隐隐觉得有不妥帖之处,但此时此刻脉脉温情吞没了一切,他向后转头,与沈柒亲吻。

    沈柒临走前,将两颗频婆果留在他的枕边,说:“药膏有点辛辣,嗅着果香或许会比较好入眠。”

    苏晏因为胸痛难以入睡,翻来覆去许久终于睡着。

    他似乎做了个束缚胶着的、难以挣脱的梦,醒后却忘记了梦的内容,有种茫茫然的空虚。

    坐在床头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他想到,要先写一份《劾卫氏十二罪疏》,将之前在朝会上的弹劾整理成文字,正式提交给皇帝。

    这份上疏不仅包括了所揭发的卫家所有罪行,也包括相关案子的审理结果,以及对朝廷“祛蠹除奸、匡正纲纪”的疾呼。

    他知道这份奏疏一旦刊登在邸报,公布于天下,所掀起的惊天波澜,将远远胜过扳倒冯去恶的那一次。

    所面临的雷奔云涌或是刀光剑影,也再无从闪躲了。

    从此以后,他将真正站在朝堂的风口浪尖上,迎接一切来自盟友与政敌、亲者与仇者、理解与不理解之人的注目。

    他想牢牢地站在那里,庇护该庇护的,抗击该抗击的,回报该回报的,最终成就心中的盛世河山。

    第250章

    我陪你走到底

    “昭儿呢?看到昭儿了么?”卫贵妃从昏迷中醒来,头未梳脸未洗,肿着一双核桃眼,只管拉住服侍宫女要她的儿子。

    宫女惴惴道:“娘娘忘了,二皇子殿下在太后宫里,这会儿还没回来……”

    “——去把昭儿抱回来!去呀!”卫贵妃用力推搡她。

    宫女匍匐请罪。卫贵妃气不过踹她,宫女挨打也不敢动,只用惊恐的语气连连道:“娘娘饶了奴婢罢!”

    “好、好,你们都不去,本宫自己去!”一怒之下,卫贵妃提着裙摆直奔宫门,却见几名眼生的侍卫,正将永宁宫的大门关闭,挂上沉重的封门锁。

    卫贵妃大惊失色地叫:“你们这些狗奴才要做什么!”

    侍卫冷冷道:“奉圣旨,封门闭宫。皇爷命娘娘好好修身养性,不必再出这道门,也不必挂念二皇子殿下。”

    “这是……这是要把我打入冷宫?我不信,皇爷不会这么对我的,我不信!”卫贵妃嘶吼起来,使劲扒住门缝往旁边拉,“我要见皇爷!让我出去!”

    “皇爷不会再见娘娘了。还请娘娘松手,以免被误伤。”

    卫贵妃望着侍卫石雕般冷漠的脸,眼泪夺眶而出:“皇爷不肯见我,让我看看昭儿总可以吧?那可是我的亲儿啊!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临产受惊险些丧命才换来的亲儿啊!你们把昭儿还给我,还给我!”

    侍卫面无表情地推开她,继续关门。其中一名侍卫嘀咕:“谁不是亲娘十月怀胎生出的?你随意处死犯错的宫人时,也没见得心疼别人的亲儿。”

    另一名侍卫头领瞥了他一眼:“少废话。”

    卫贵妃惊怒伤心,绝望到了极点,把为了入宫所习得的一切礼仪都抛掉不要了,直接瘫坐在门槛上,拍着大腿边哭边骂,涕泪横流:“亲妈呀,你当初是瞎了眼还是缺了心,非把我送进宫,上赶着来遭这老罪!平日吃尽冷落不说,眼下连出个门,也要被人横扒拉竖挡着……我就只剩昭儿这么一个盼头,你们还要抢走他,我不活了……”

    “……别嚎了!”头领忍无可忍地转头,对其他侍卫叫道,“还不赶紧把娘娘送回去!”

    两名侍卫当即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卫贵妃的胳膊,就往门里面拖。

    卫贵妃正扑腾,却听钳制着她的侍卫声音低沉而冰冷地说:“别人唯剩的一个念想,不也被你烧了?天道好轮回而已,怪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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