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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那个人正咧着嘴朝他微笑!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这是他那天晚上听见的第一句话。

    -

    z回忆里的脚步声和现实里的脚步声渐渐重叠在一起。

    “砰——!”

    一间间上了锁的房间被刑警用枪强行打开,子弹打在铁链上,发出一声声巨响,紧接着是铁链断裂的声音,外面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越发临近。

    没有了门的阻挡,孩子的哭声听起来也变得愈发清晰。

    “呜哇哇哇——”

    隐约有人在安抚这些孩子:“别哭,没事了,你们现在安全了。”

    解临深深地望进z的眼里:“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把事情闹这么大,就没想过全身而退,你不会不知道开直播带来的后果,甚至你如果再谨慎一些,你完全可以挑一间照不到信号灯灯光的房间。”解临冷静下来后,发现这场直播漏洞百出,他追问道,“你是故意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z没有回答,他反手狠力用手肘去击打对方,短暂获得活动自由之后,他又伸手去抓小孩的衣领,把原本都快冲出房间的孩子拽了回来,按在自己身前。

    刀在打斗中被解临弄掉了,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孩子下手。

    z沾了血的手掐在那孩子的脖子上,问道:“你可以过来杀了我,我不还手,但是他会死,你敢不敢?”

    池青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疼得面色惨白。

    也正因为身上的刀伤,让他他忽然间抓到一个共通点:

    最开始是郭兴昌,然后是他,现在又是这个孩子。

    他似乎,很希望看到解临杀人。

    池青又联想到最开始警方收到的那条线索,那盘录音带是z想传递给他们的第一个消息,诡异童谣唱着: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

    就在门里僵持不下之际,救援队已经救出其他被囚禁着的孩子,顺着长廊和哭声摸索到解临他们的位置。

    z藏匿孩子的区域是游乐园里一片租赁出去的区域,这片区域当年被一个美术培训班租下来作为美术教室使用,不大的区域被隔成一小间一小间教室,教室中间隔着一条长廊。

    有人在门外喊:“你们在里面吗?情况怎么样?”

    “别进来,”解临说,“他手上有人质。”

    “……”

    门外的脚步声停了。

    -

    游乐园的情况很快传回总局,武志斌顺手转发给一直喋喋不休追问的三人小组。

    苏晓兰回复:之前我就想过这个问题,那么多孩子,营救难度很大,太容易继续被他抓着当人质了。

    姜宇:那怎么办,能安排狙击手从外面瞄准击毙吗?

    消息有一段时间的季鸣锐忽然在群聊里冒了泡。

    季鸣锐:我马上赶到。

    苏晓兰简直看不懂他这五个字:?

    苏晓兰:你人上哪儿去了。

    苏晓兰:而且咱不负责这个案子啊,你赶到什么赶到。

    这个时间点,天馨小区里来来往往已经没什么行人了,季鸣锐重新上了车,他一边发动引擎一边通过车内后视镜看后座上的女人。

    女人还是穿着一件明显过时的衣服,半是灰白半是黑色的头发胡乱扎在脑后,她脸上纹路很深,眼睛

    季鸣锐深吸一口气,字也不打了,干脆按下录音键,难得迎来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他其实内心很激动,但他强行把那份激动压了下去,尽量平静地说:“我手上也有人质,我现在就过去。”

    苏晓兰又是一懵:人质?

    没等苏晓兰他们反应过来,季鸣锐又说:“他妈妈在我手上。”

    这话说的就更懵了。

    ……妈妈?

    什么妈妈?

    苏晓兰:怎么回事啊?说清楚,谁是他妈妈?你在天馨小区待那么久,谁都联系不上你,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他妈妈你们都见过,杨燕,”季鸣锐深吸一口气说,“我今天白天在小区里撞见她,总觉得哪儿不对,送她回家之后在她家里发现了一点东西。”

    时间顺着黑夜慢慢倒回到白天,倒回到季鸣锐撞上杨燕的那会儿。

    他不顾杨燕拒绝,以东西太多为由一路将她送到家门口。

    “杨姐,走了这么久,我有点渴了,”季鸣锐站在门口,通过门缝往她家里看去,“我能进去坐坐喝杯水吗?”

    杨燕不好拒绝,想了想侧身让了条道:“……进来吧。”

    季鸣锐走进去,在杨燕家里转了一圈,女人不怎么出门,所以家里收拾得格外整洁,他手里提着装有男款羊毛衫和剃须刀的袋子,随口问:“这些东西给您放哪儿?”

    杨燕的精神问题和普通的精神病患者不太一样,如果忽略一些奇怪的微小细节,她几乎和常人无异:“放我儿子房间。”

    “……”

    你儿子去世了啊。

    “您儿子房间是哪间?”

    “左手边第二间。”

    季鸣锐怀揣着诡异的心情推开房间门,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排衣柜,房间里东西摆得满满当当的,书桌上有笔筒、日历、电脑、游戏机,最边上甚至还摆着一盘精心摆过盘的水果,只不过没有人吃,盘子里的苹果早已经氧化得不成样子。

    床铺新晒过,灰色三件套,铺得整整齐齐。

    一切看起来都好像是这个房间里真的住着人一样……

    季鸣锐起初认为是自己想多了,杨燕应该只是这十年一直活在幻想世界里,幻想“儿子”还跟她住在一起,所以才会买这些可疑物品,羊毛衫和剃须刀都是给她那位幻想中并不存在的“儿子”买的。

    直到他放下东西准备出去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书架上那些书似乎都不是新书。

    新书摆在书架上的状态跟被人翻阅过的状态不同,书页和书页之间留有细微空隙——这些都是杨燕买给那位不存在的“儿子”的书,她自己大概率不会翻动才是。

    季鸣锐心说跟着池青和某位拐跑他好兄弟的人呆久了,他思维能力直线上升。

    他拿下一本翻动痕迹最明显的,发现是一本高中竞赛训练题,最让人背后发凉的是这里面的每道题都有被人写过的痕迹!

    这是谁写的?!

    “那是我儿子高中时候写的练习题,”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诡异的回答,季鸣锐仓惶转身,之见杨燕手里端着一杯水,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嘴角挂着奇异的微笑对他说着,“我儿子成绩一直都很好,他很聪明的,你是在找他吗?”

    杨燕身后不远处正好是玄关,玄关立着一面穿衣镜,镜子里清清楚楚地照到杨燕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尖刀。

    那一瞬,季鸣锐感觉到自己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季鸣锐思绪从回忆中抽离,他龇着牙,随手用苏晓兰上回出任务时遗留在他车里的丝巾包扎手臂上的刀伤,同时又回头看了女人一眼,确认坐在后座上的杨燕双手双脚都被他捆得紧紧的,没有挣脱的可能。

    “她问我是不是在找她儿子,还拿刀砍我。我夺刀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她,她装受伤,然后把我敲晕了。我醒过来被她捆在杂物间里,天都黑了。”

    “说实话我到现在也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时间在群聊里说太多,季鸣锐包扎完之后回复了最后一句,“但他俩好像确实有些关系,z是她儿子,至于z为什么会是她儿子……我现在也没找到答案。”

    第158章

    敲门声

    游乐园里。

    数名刑警从业多年,第一次见到这种人质对人质的场面。

    “我们这边也有人质?”有刑警充满怀疑地问,“我们……人质?我没听错吧。”

    无论情况有多离奇,他们还是眼睁睁看着一名派出所小警察带着一名中年妇女推开那扇谁都不敢轻易推开的门进去了。

    女人看着房间里的混乱景象,显然有些无措,她看了一眼水池上的血渍,下意识想向后退一小步。

    z掐在孩子脖子上的手忽然松了一些:“妈妈?”

    “妈妈”这两个温暖的字从z的嘴里说出来,有种说不清的诡异。男人脸上的血液微微干涸,顺着额角划过眼睛。

    女人一门心思想保护自己的儿子,她说话时仍带着不间断的咳嗽:“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不用担心我,咳、咳咳……你快逃吧,找机会逃出去。”

    这其实是一场赌。

    z做了那么多事,谁都猜不到这个所谓的“妈妈”对他有什么影响。

    潜意识里,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

    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对任何人有感情。

    不可能会为了别人而松开手。

    但谁也没想到z的手松了一瞬。

    下一秒,他的手又收紧几分,他说:“妈妈,我逃不掉了,我也不想逃了。”

    “这简直是乱来,”门外观察形势的刑警说,“而且对面是高危险份子,出了岔子谁负责?!”

    有人小声回答说:“池顾问说没问题的。”

    二十分钟前,池青因为受伤失血的原因,加上被解临护在身后,离门的距离很近,趁乱推开门出去了,出去之后上了季鸣锐的车。

    刑警:“他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他凭什么能那么笃定,出了事他负责吗?”

    仿佛为了印证他这番话似的,门里僵持着的局势果然因为杨燕的到来而变得更加混乱,杨燕发了疯一样推开季鸣锐就往前冲,义无反顾地向z冲去,她张开双臂挡在z面前,嘴里喊着:“我不会让别人伤害你,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z说:“我杀了人。”

    杨燕:“我知道。”

    很少能从z脸上看到一些关于“人”的情绪,但是此刻z眼角泛起的红色,以及曲起手指时手腕上暴起的青筋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真实了一些。

    z红着眼重复:“我杀了很多人。”

    杨燕用哄孩子的语气说:“……我都知道。”

    z:“你不会怪我吗。”

    杨燕:“你是我儿子啊,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z怔愣片刻。

    然而变故就在瞬息之间,杨燕嘴里轻柔地说着‘我不会怪你,妈妈永远爱你’的同时,看似冲上去保护z的杨燕却在z走神的短短几秒间扑了上去,她死死按住z的手,让z本就松开了的手离开孩子的脖子,就这样在谁都无法意料的情况下把孩子推开了!

    孩子抓住机会,濒死前强烈的求生欲让他即使呼吸不通畅也依旧奋力向前跑去——

    他跌跌撞撞跑到解临伸手能够得到的地方,然后解临一把将孩子拉到自己身边。

    边上的季鸣锐虽然早已知道他们的计划,但还是一脸意料之外:“杨燕真的对z起作用?”

    比季鸣锐更震惊的是门外全副武装的救援队:“那孩子脱险了——身上有没有受伤?叫医生过来,医生——”

    时间回到二十分钟前。

    解临通过裸露在外的伤口,轻轻地碰了一下池青的手。

    【等会儿我找机会送你出去。】

    【外面声音不对,你得出去看看。】

    十五分钟前。

    池青捂着伤口,拒绝了警车上医生提出需要尽快包扎的建议,他上了季鸣锐的车。

    上车前季鸣锐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杨燕跟他什么关系?”

    池青说:“不知道,不过……我会想办法弄清楚。你在车外等着,给我五分钟时间。”

    上车后,池青摘下带血的手套,问杨燕能不能帮她包扎,他想起心理医生在诊断他缺乏共情能力时对共情下的定义,又垂着眼补上一句:“小时候我受伤了都是我妈给我包扎的,但是她已经离开我很多年了。”

    这句话让原本默不作声一直警惕地盯着他看的杨燕放下些许戒备。

    池青又说:“我不是警察。”

    杨燕看他的衣着打扮,身上确实没穿制服。

    杨燕接过纱布,在触到池青手的瞬间,池青耳边如愿多了一道截然不同的声音。

    【我不能让他们伤害我儿子,我儿子好不容易才回到我身边,我儿子……】

    【儿子……】

    【我儿子现在怎么样了……】

    池青听着这些声音,忽然说:“你知道你儿子去世了吗?”

    杨燕眼神涣散片刻,又坚定起来:“你在说什么?我儿子好好的,他就在里面,你们都想抓他。”

    池青:“你儿子死了。”

    杨燕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我儿子好好的——”

    【他好不容易回到我身边……】

    池青不知道杨燕和z之间是怎么变成这种母子关系的,但他很清楚一个底层逻辑,那就是:现在的杨燕不正常,她把z当成儿子,想解决目前的困局,只有找回正常的杨燕。

    ……可要怎么唤醒一个精神病?

    久病成医,在解临出现之前,池青自身的问题无药可治,但这么多年的问诊经验导致他对“精神病”了解挺深,懂得很多理论知识。

    池青猛地靠近她,将她困在狭小且逼仄的空间里,然后逼着她听自己说话:“他好不容易回到你身边?怎么回来的?你把谁当成自己的孩子了?你仔细想想他那张脸,和你儿子是同样的脸吗?”

    池青边说边拿出手机,调出警局官方档案里、杨燕儿子的照片。

    照片上,杨燕的儿子十二三岁的年纪,圆圆的脸,体重看起来并不轻,男孩子长得敦厚可爱,双眼皮,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身上穿着初中学校校服,手里拿了一张奖状,那是他获得市级比赛第一名时学校给他留的影。

    “这才是你儿子,”池青说,“你看着这张脸,你忘了他吗?他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也忘了他。”

    杨燕对着这张照片,开始胡言乱语:“儿子,不是,我儿子……”

    只要池青愿意,他完全有逼“疯”一个人的能力,因为他能读到别人心里最深的想法,当那个想法一下子被人挑破,摆到面前的时候,很容易给人带来一种精神上冲击。

    池青:“所以你想说,你不记得他了吗。”

    “啊——”

    季鸣锐听见车里爆发出一声属于女人的尖叫,那声尖叫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女人的声音实在哑到出不了声才停歇。

    等季鸣锐拉开车门,就见到杨燕似乎在哭,她眼眶发红,眼泪摇摇欲坠,不停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记得他的。”

    池青看着她,用了一句陈述句:“你现在清醒了。”

    与此同时,苏晓兰闲不住,和姜宇两人紧急出动。

    他们去找杨燕以前的住址,半夜三更,以前住在杨燕对门的邻居睡眼朦胧地看着从门缝间塞进来的两张警察证,被问及还记不记得杨燕时,邻居还没从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但仍能第一时间想起杨燕家里的事儿:

    “她啊挺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出事了……她案发之后整天以泪洗面,可是忽然有一天,她却跟我们说她儿子在家等她。多可怜啊,承受不了这份痛苦,生生把人给逼疯了。”

    游乐园外的警车内。

    清醒后的杨燕没有说话。

    但是片刻后,那个失真的声音充斥在池青耳边,击退了车窗外喧闹的警队部署声和警笛声,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女人沙哑而缓慢的声音。他听见了属于她的秘密。

    【那是十年前的冬天,我做了儿子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可是我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他回家,我等到了警察的一通电话,警察在电话里告诉我“最近很多孩子失踪,现在警方怀疑……”再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那一瞬间我好像从整个世界抽离了出去,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出事了。】

    【那段时间现在回想起来也还是像噩梦一样。】

    【我每天吃不下饭,我怕他出事,怕他回不来,桌上的排骨一直都没倒掉,那年冬天很冷,我每天都站在警察局门口,逢人就问有没有我儿子的消息。】

    【后来,案子破了,凶手落网,我儿子没能回来,上天让他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冬天,留在了十几岁的年纪。】

    【我承受不住这份伤痛,他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盼头。他走后,我觉得我也跟着他一点点地死去了。我经常会想,如果他还活着,他现在应该像以前一样,六点放学,收拾卫生、坐车,六点四十分左右到家,吃我做的饭,坐在饭桌上和我聊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我每天都这样想这,直到我儿子死后第十天,在晚上六点四十分,我家房门被人敲响了。】

    “叩。”

    “叩叩叩。”

    十年前的杨燕精神恍惚,她听到敲门声第一反应是:听错了吧。

    是她幻听。

    是她太想儿子了。

    “叩叩叩。”

    隔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起。

    杨燕迟缓地走到门边,隔着一扇门板,她不知道门外发生的情况。

    但是她隐约看到最底下的门和地板相距的缝隙间有两道黑色的阴影,好像有人站立在门口似的。

    杨燕抖着手,一点点拧开门把手。

    缓缓推开门后,她看清了门外的人——一个孩子,一个干瘦的、头发长过眼睛的、衣服上满是污渍的孩子,也是十二三岁的年纪,那孩子听到开门声后缓缓仰起头看她,也正是因为这个动作,让她看见了那孩子的眼睛。

    那是一双让人看着会感觉不太舒服的眼睛。

    那孩子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然后说:“妈妈,我回来了。”

    她想说谁是你妈妈。

    可那孩子下一句话是:“……你今天做了我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吗,妈妈。”

    第159章

    Z

    这十年间,只有杨燕自己知道,她养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儿子”。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现,准时在她儿子放学时间敲响她的门的孩子。

    这个孩子知道她和她儿子之间发生的很多事。

    就好像是他和她一起亲身经历过似的。

    “妈妈做的糖醋排骨是最好吃的。”

    “妈妈,去年生日我送你的那条手链你还戴着呢。”

    “妈妈,你答应过等今年冬天过去,要带我去动物园的。”

    “……”

    杨燕感觉自己一点点“疯”了。

    她强迫自己不去深究为什么这个陌生的孩子会知道那么多细节,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她家门口,一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期翼像深渊般将她淹没。

    要接受儿子去世的现实对她来说过于痛苦,所以她宁愿选择接受这件常人只会觉得匪夷所思的、古怪的事——她的儿子去世之后,又回来了。

    她渐渐地、丢掉了那个理智的自己。

    “哎,燕姐,”儿子回来一周后,邻居推开门,在过道上碰见她,“我们家蒸了点糕点,你拿去吃些吧,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是要接着过……”

    杨燕瞳孔睁得比以往更大,一眨不眨地盯着邻居看,那双眼睛看起来有些骇人:“你在胡说什么!我儿子就在家里,他分明好好的。”

    邻居哑然:“你儿子不是……”

    杨燕一字一句地说:“我儿子已经回来了。”

    “他已经回来了,”杨燕重复说,“他就在家里。”

    她偷偷地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养在家里。

    晚上,这孩子躺在她铺好的床上,那双直视人时仿佛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恶意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那孩子有些发热,他哑着嗓子说:“妈妈,我以前每次发烧的时候,你都会唱歌给我听。”

    “是呀,你从小发烧就不停哭闹,”杨燕眼里,孩子那张脸渐渐和回忆里的脸重叠在一起,“只有听到我唱歌才会安静下来。”

    那孩子执着地强调:“我现在也发烧了。”

    杨燕:“闭上眼吧,我唱歌给你听。”

    那双戾锐的眼睛缓缓阖上。

    杨燕轻轻哼起歌,她用熟悉的家乡话哼着:“睡吧,睡吧,我最爱的宝贝……”

    【我们就这样相处了十年,这十年,他按照另一个孩子的轨迹长大,我给他买的衣服都是我儿子喜欢的颜色,我每天烧我儿子爱吃的饭菜,我儿子该上高中了,我就给他买高中的教辅材料,他每天都会‘乖乖’地做好我安排的作业。】

    【但是潜意识里我还是隐隐知道,他和我的孩子不一样,我的孩子善良、积极、乐观,而他——有些时候像个恶魔。】

    那天邻居家的狗丢了。

    杨燕买完菜回去的时候,看到邻居着急地到处找狗:“看到多多了吗?”

    杨燕摇摇头。

    等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放下一篮子菜,走进厨房准备洗菜的时候,她站在厨房里闻到一阵很明显的血腥味。

    可她没买肉啊。

    杨燕顺着血腥味找到垃圾桶里的黑色塑料袋,她打开袋子——看到一坨沾着血的黑色毛发,这是那只叫多多的牧羊犬,门外的邻居还在找它,而它却被人剁成了一块一块、出现在她家厨房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妈妈,你回来了。”

    杨燕手一抖,黑色塑料袋里的碎肉块掉落在瓷砖上。

    那孩子波澜不惊地看着她手里的黑色袋子:“我今天在家里做作业,它好吵啊,一直在门口叫唤。”

    她不能否认这是她儿子。

    她必须带着她儿子还生活在她身边的幻觉才能活下去。

    哪怕回来的是个恶魔,她也接受。

    “是它太吵,影响你写作业了,”杨燕苍白的手抓起那块碎肉塞回黑色塑料袋里,“没事,妈妈会处理好的,你快去写作业吧。”

    池青轻轻触碰在杨燕手上的手指很凉,杨燕很少有思绪清醒的时候,她留意到面前的男人有一双和那孩子同样漆黑的眼睛,只不过面前男人眼底的颓气更重些,他像是很长时间没睡好一样,恹恹的样子。

    正常人要是听到这样一个秘密,多少会感觉后背发凉,很难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面对杨燕。但是池青像是没听见一样,倒不是他演技好,他是真的没什么感觉。

    唯一的感受就是这两个人都挺不正常的。

    “你和你儿子之间的事情我无权评论,但是现在这个游乐园里面正发生着和十年前一样的事情,”池青最后说,“会有很多家庭和你一样失去孩子,有很多个和你儿子一样的孩子……会被留在这个冬天。”

    -

    “呜哇——”

    孩子从Z手上被推开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哭,所有害怕和恐慌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呜哇哇——”

    孩子脱离危险了,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现在的局势丝毫没有减缓,因为两方人质进行了交换,现在杨燕还在Z手上。

    池青和杨燕说好要注意安全,但杨燕偏偏选择了以身犯险。

    谁也没想到她真的击中了Z的软肋。

    “杨燕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解临说。

    就在解临话音刚落的后一秒,Z用双手狠狠地掐着杨燕的脖子,仿佛要发泄出自己刚才被戏弄的懊恼:“你在骗我——”

    杨燕起初还能勉强咳嗽几声,几秒钟之后连咳嗽声都发不出了,脸一点点变成青紫色:“……我……”

    Z咬牙切齿:“你一直、一直都在骗我——”

    “她本来就不是你妈妈,”之前跟在季鸣锐身后一起进来的池青说,“没人骗你,是你一直在骗自己。”

    Z忽然抬眼看向池青:“你说什么?”

    池青:“她本来就不是你妈妈。”

    说话间,解临忽然抬头看了一眼支撑房顶的横梁,池青留意到他的动作,悄无声息地伸手碰了碰解临的手背。

    【游乐园建立时间很长了,这些年这里荒废着肯定没人打理,灯泡一直在晃,所以悬着灯泡的横梁一定不太稳固……他现在有情绪波动对我们来说是好事,现在或许是最好的机会。】

    【有情绪波动就说明他还会因为杨燕而受影响,人一旦被影响,注意力就很容易被分散。】

    “轰——”

    下一秒,横梁断裂,变故发生在瞬息间,始作俑者解临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同时Z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坠下的半截木条,刚避开,后一秒就被解临按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池青和季鸣锐两人护着杨燕,女人已经接近昏迷状态,呼吸频率微弱。

    “嘎吱——”

    另外半截横梁由于钉子钉得比较紧的缘故,只落下来一半,另一端仍挂在房顶上,摇摇欲坠。

    那半截横梁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

    Z和解临互相牵制彼此,横梁一旦掉下来必然会砸到其中一个人身上,横梁上扎着几个细长尖锐的钉子,钉子最尖锐的部分正朝下对着他们,两个人轮番发力,都想避开最危险的位置。

    短短十几秒钟时间,横梁又落下大半,只剩下一点接触面。

    解临手腕撑在地面上翻过身,Z的后背就对上了横梁。

    横梁落下来的时候掀起一阵灰尘,所有人眼前都是灰蒙蒙的一片,等视野恢复之后看见两个人分别倒在横梁两侧,除了解临手腕上有一道划横以外,没有人受伤。

    照理说刚才解临的位置占优势,就算要受伤也该是Z受伤才对。

    Z知道自己手上已经没有可以威胁他们的筹码了,他躺在地上,直直地看着残破不堪的穹顶,和其他人一样不解,他从嗓子里咳出几口血水:“……你为什么要救我?”

    解临单膝跪地,撑着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得到准确指令的刑警瞬间破门而入,一行人在数秒间排成一圈,紧紧将Z围住,无数黑黝黝的枪口对准了他。

    几秒钟前。

    Z本来没有时间避开,他背对着房顶,看不见横梁下坠的速度,只剩下敏锐的第六感感受到一阵似乎呼啸着向下的风正要砸向他,他是被解临推开的。

    解临缩回手的时候,横梁边缘从他手臂上一路擦了过去。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我没有私自处置任何人生命的权利,”解临说,“该怎么处置你,法律会做出公平公正的决定。”

    Z忽然笑了:“为什么只有我变成了这样?”

    “十年前,大家都参与过那场游戏,为什么只有我变成了这样?”

    “凭什么只有我被拉进了黑暗里?”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Z躺在地上眨了眨眼,缓缓说出了自己十年前经历的事情。

    十年前,滑滑梯梯口出现了那张诡异男人的笑脸之后,他的人生开始转变。

    男人本来想杀了他拿他练手,但他没想到这个孩子会有勇气去抢他手里的刀。

    孤儿院出来的孩子,像野草一样。

    那个人以为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哭着求他放过,哆嗦着身体,像流落在街上的无助的小动物一样——但是想活下去的念头让他一瞬间战胜了所有恐惧,他忽然直接扑了上去,用牙齿死死地咬那人的手,像是要把那块肉咬下来似的。

    那个人明显没有聊到事态会这样发展,一吃痛,刀落在了地上,Z急忙捡起刀,刀尖对向男人,整个人还是缩在滑梯口,像洞穴里的兽:“你不要过来。”

    “我过来你能怎样?你敢动刀吗?”

    “……”

    面对越逼越近的陌生男人,Z把刀尖伸了出去,结结实实捅进男人胸膛里。

    他敢。

    那个人改了念头。

    他忽然觉得面前这个孩子有点意思。

    孩子的力气再怎样也不敌大人,Z还是被男人从滑梯里拽了出来。

    “想杀人的话,”男人凑近到Z耳边,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说,“你应该再往这偏一点。”

    “……”

    “我不杀你了。”

    男人最后说:“但是你得跟我回去。”

    那时候的Z还不知道,这个男人会在三个月后成为轰动全城的罪犯,他当时没有别的选择,被男人强行带回家锁在房间里,像条宠物一样养着。

    他每天缩在角落里看着男人在白墙上涂涂写写,白墙上贴满了很多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资料,他看到很多不同的名字,以及一些中学比赛奖项的名字。

    男人经常会和他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偶尔心情好了会给他带点吃的。

    “儿童套餐,这是送玩具,拿去玩吧。”男人把一袋子东西扔给他。

    套餐里送的玩具是一辆红色的玩具车,Z愣愣地抓在手里,心底忽然涌上一种异样的情绪。

    他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一个囚禁他的变态送给他的。

    渐渐地,Z开始和男人说话。

    或许是因为那辆玩具车,或许是因为几个月被关在密闭空间里只能对着这个男人。

    男人又挑了一个新的孩子练手,这个孩子他见过,住同一栋楼,之前敲过门借皮尺。杀掉这个孩子很不安全,但是没有办法,这个孩子倒霉,这孩子来借皮尺的时候看到了被囚禁在这里的他。

    第二天晚上,Z所栖息的小房间里多了一具男童尸体。

    男孩死状很惨,从喉咙到胸膛被划开一道很长很长的口子,隐约可以看见内脏。

    男人把男孩装进一个黑色行李箱里,拖着行李箱出了门。

    “你今晚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要把尸体处理掉。”

    “……”

    “吃的放门口了。”

    “……”

    “看我干什么,有什么要我带的吗。”

    “儿……”最后,Z艰难而又小声地说,“儿童套餐,上次那个。”

    他的人生彻底转变了。

    三个月后,游戏开始。

    他和所有被迫参与游戏的孩子都不一样,这些孩子或被打晕、或被蒙着眼关进不同的房间哭喊着想回家的时候,他就站在长廊尽头,站在那个人边上。

    漆黑一片的长廊上,他和那个人,一高一矮地站在一起,长廊两边是不停歇的哭声。

    除了那个男人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

    孩子抓的差不多了之后,男人拉开其中一扇门,门里已经有一个孩子了,那个孩子被打晕扔在地上,那个时候的Z个子不高,又矮又瘦,他穿过长廊,一步一步地、自己走进了那间房间里。

    男人关上门之前对他说:“我只需要一个孩子,你会活到最后吗?”

    像三个月前两人第一次见面那样,Z环膝抱着自己,伪装成一个蜷缩害怕的姿势,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仰头去看门外的男人。

    “砰”。

    直到门被关上,整个房间被丝毫窥不见半点光的黑暗吞没。

    ——“我只需要一个孩子,你会活到最后吗?”

    Z在这片黑暗里蜷缩了很久,在这期间他一直盯着同屋的孩子看。直到边上那个被打晕的孩子醒来,那个孩子和他差不多年纪,但是体型和他有很大差异,两个人从任何方面都找不到任何相似点。

    那个男孩子脸圆圆的,是个小胖墩,双眼皮。

    男孩子醒来之后十分惊恐:“这里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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