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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导演和主演都没来,制片和副导演到了,在现场用对讲机嘈嘈切切讲话,摄影师嘴里说要赶密度,拿精密的仪器测光,布置点光源,胡笳悄么声看着,只觉得样样都是新奇的,不想片场里也有各色人,有戴着手套的灯光师,有打哈欠的化妆师,有东忙西忙的场务,更有席地而坐的群演。

    过了一个小时,还没开始拍,胡笳冷得鼻涕都出来了,在护士服外裹紧羽绒服。

    李想塞了个暖宝宝给胡笳,很有经验地和她说:“等吧,拍戏就是等。”

    0145

    雨中的电话

    站久了脚酸,胡笳想坐下。

    片场杂乱,她抬眼看向木头苹果箱,李想对她摇摇头。

    李想侧过来,低声说:“剧组不让我们女的坐箱子,说女的阴气重,会让拍摄不顺。”

    胡笳听了直皱眉,很不理解:“这不是性别歧视么?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有这种思想?”

    李想苦笑说:“剧组就这样,又搞性别歧视,又搞封建迷信,看上去时髦,实际上古板,不说了,王导来了。”李想伸手理理头上的护士帽,扬扬脖子,目光放远,面有荣光,胡笳顺着李想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六十来岁的王达鞍穿了件普通的工装夹克,戴着个半新不旧的鸭舌帽,立在摄影机跟头,抱着手臂抽烟,面色严峻。

    王达鞍掐灭烟:“今天光不好啊。”

    寒冬腊月的,制片人慢吞吞淌下汗来。

    “完了。”李想和胡笳耳语,“今天估计又拍不成了。”

    制片人左劝右劝,王达鞍只好先改拍室内戏,胡笳他们跟着大部队,从山脚挪到半山腰的驻地医院,设备重新铺设,胡笳和李想蹲在地上等,也有群演干脆扯开被子躺地睡觉,中午放过饭,王达鞍还不拍,只和几个主演讲戏,胡笳叹口气,她也想睡觉。

    李想用手肘碰碰胡笳说:“汤淇来了。”

    胡笳像是吸了清凉油似的猛抬头,嘴里问说:“哪里哪里?”

    前方是汤淇,她穿着和胡笳相同的护士服,略施粉黛,安静站在王达鞍跟前听他讲戏,助理小心翼翼帮她收拾着碎发,胡笳屏声静气看她,只觉得汤淇比大银幕上的形象来得立体很多,她像是个旅人,看景点似的看汤淇,心里完全是幼稚的憧憬。

    李想问她:“汤淇是拿了什么奖来着?金马奖还是金像奖?”

    胡笳还望着汤淇,头也不动地说:“她是两个都拿了。”

    “哦——”李想唏嘘说,“那她今年几岁了?”

    胡笳说:“八三年的,四十。”

    “看着倒像二十多的。”

    下午,终于开拍了。

    胡笳他们没有和汤淇说话的机会。

    汤淇在病房里演戏,胡笳和李想在走廊上进进出出,推推病床,烘托气氛。

    王达鞍拍戏是出名的别扭,总爱说保一条,汤淇拍了三十来条还不过,胡笳和李想走得脚底板酸胀,李想不耐烦,皱眉往摄影机那看了眼,王达鞍拍完这条,看着显示器发了怒,指着李想骂:“那个谁,你看摄影机干什么?穿帮了知不知道?”李想连声说抱歉,后朝胡笳悻悻地吐吐舌头。

    盒饭六点送到,王达鞍拍到九点,终于放他们吃饭。

    胡笳和李想坐在地上啃干冷的红烧鸭腿,胡笳左右看看,问李想:“汤淇呢?”

    李想吐出骨头,又往嘴里扒两口饭,含糊说:“肯定回房车里歇着了,你总不会以为她会和我们一样吃盒饭吧?”胡笳不响,眼光还看着汤淇坐的折叠椅,在片场里,只有主演和导演有他们的椅子,胡笳之流只好坐地上,靠墙上,李想往边上挪了挪,嘴里抱怨说:“屁股都硌酸了。”胡笳颇有心得地说:“我把羽绒服往下垫了垫,感觉倒还好点儿。”

    她们正吃饭,制片拿喇叭喊话说:“大家休息到九点半继续拍啊!”

    李想对胡笳说:“拍戏就这样,熬吧。”

    这天,他们拍到早上七点半收工。

    山里起雾了,冷湿到像是冰箱保鲜层,胡笳搓搓手,哆嗦着嘴唇挤进面包车里。

    回宿舍已经是早上八点,李想困得说话都黏糊,瘫在床上用热毛巾擦脸,嘴里嗫嚅说:“哎呦不行不行,拍得我神智不清了,上了年纪真是熬不动了。”胡笳灌了两口姜汤,笑着和李想说:“快别说了,赶紧睡吧,下午还要拍呢。”李想哀叹两声,垂下手,疲软晃荡。

    胡笳坐床上看了看手机,“还是没信号,你们都怎么和外面联系的?”

    李想半只脚踏进梦里,碎碎说:“去镇上借个座机打呗。”

    外头下雨了,寒鸟都不愿意啼霜。

    胡笳裹好羽绒服,走了半小时到镇上,找了家店给阗资拨电话。

    线路不好,胡笳打过去,听得雪花般沙哑的杂音,她紧张地看着弯曲的电话线,只怕这次又打不通,嘟声过后,阗资温朗的声音传来,他在那头客气说:“你好,哪位?”真不知道为什么,胡笳听到他的声音就笑了,对阗资说:“你猜我是谁呀?”阗资停顿两秒,也笑了。

    阗资稍放下心,和她说:“我给你打电话也打不通,心里真着急。”

    胡笳说:“山里信号不好嘛,我这不是出来给你打电话了?”

    阗资果然问她:“出来?你现在在哪里?”

    “在镇上呀,我走出来给你打电话。”

    阗资问她:“那要走多久?”

    胡笳蛮不在乎说:“也就十几分钟吧,不远。”

    阗资温声说:“还是有点远,你们那下雨,你出来也不方便,我们拍完再打电话也可以。”

    胡笳应声,用手玩着塑料红电话线,问他说:“那你现在在干嘛呀?”阗资笑说:“我等等和你汇报。”他排着队,在闸机口刷过身份证,往下走,老老实实和她说:“我在高铁站,爷爷这几天心情不好,我回去陪陪他。”

    胡笳点头,又想阗资看不见她,忙说:“是要回去陪陪他,老人家肯定想你的。”

    阗资和胡笳打趣说:“怎么这么会为人考虑?我以为你不喜欢他。”

    胡笳想了想说:“那也是你爷爷啊,肯定要关心的。”

    阗资笑笑。

    “你妈妈是被什么虫子叮的?”胡笳打个哈欠,“我昨天晚上拍戏看到好多蜈蚣。”

    阗资说:“她也是被蜈蚣咬的,你也小心点,别被叮了,还有,在山里拍戏千万要注意安全,尤其这几天下雨,你走路都要仔细点,在山里摔一跤可不是玩的,佳佳,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胡笳不等听完,打个哈欠,困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只和阗资说:“知道了,知道了,组里好多人呢,不会出事的。”

    阗资叹口气,胡笳听见便说:“好啦,不要不开心,我有在听你说话呢。”

    阗资不响,隔了会说:“真的要小心点,我妈妈在山里出过事,我希望你好好的。”

    胡笳这里的信号又不好了,她听不清阗资说话,喂了几声,阗资那头更沙哑,简直像是有刺耳的雪花,胡笳只好挂了电话,往外走。外头,完全是冰箱的冷冻层,冬枝挂雨,胡笳的鞋子吃了水,她脚趾冻得像石头,只好叫辆三轮车,求对方拉她回塑料厂。

    0146

    罗汉松与罗汉松

    入冬了,阗仲麟院里的兰草瘦脱了形。

    阗资坐在客厅看国际新闻,阗仲麟在书房里给老中号脉,整栋房子静悄悄。

    小琴阿姨说,阗仲麟这阵子睡不好,十一二点阖眼,三点就醒了,夜里还要起来几次,实在难捱,想配些中药吃。阗资听了,在心里揣测阗仲麟睡不好,是与他和姑姑有关,阗仲麟表面上忍着不发作,心里恐怕正燃着三昧真火。想到这里,阗资抬眼看向院子,灰秃秃的院中并肩生着两棵罗汉松,嘉树美箭,益奇而坚,远近亲疏如父如子。这罗汉松是阗培英当年种下的,阗资不知道阗仲麟是否会和他一样睹物思人。

    中午,阗资陪阗仲麟吃饭。

    阗仲麟低眉吃口素什锦,隔了会才说:“你女朋友跑去拍广告了?”

    阗资稍愣,不想阗仲麟会突然问到胡笳,他便先含蓄说:“她前阵子是拍了条饮料广告。”

    阗仲麟不表态,也不夸奖,继续问他:“她是想学什么?表演?想以后出来演电影电视剧?”

    “嗯,”阗资点头说,“她想做演员。”阗仲麟听了,没有话说,他脸上表情死板,像是匠人用刀削刻出来的。阗仲麟喝口蔬菜汤,用像菜汤一样寡淡的语气问阗资:“那她要考什么学校?”阗资说:“她想往北电中戏里考。”阗仲麟淡声问他:“考不上怎么办?”

    阗资笑笑说:“她很厉害,肯定会考上的。”

    吃罢饭,阗仲麟叫阗资帮忙放录像带。

    阗仲麟每日看两小时电视,一小时分给新闻,一小时分给京剧。

    阗仲麟让阗资挑出于魁智和李胜素的《武家坡》,那李胜素扮的王宝钏使个眼色,翻手高唱道:“这锭银子奴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买白布,做白衫,买白纸,糊白幡,落一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阗仲麟听了,嘴唇微动,眼睛小幅度弯起,阗资知道阗仲麟是在笑,心情舒泰,他自己也就放松些。

    电视里,名角唱着戏,阗仲麟用余光看阗资。

    李胜素唱完词,阗仲麟和阗资说:“之前在宴铭园介绍给你的李老师,你还记得吧?”

    阗资点头,阗仲麟便说:“李老师愿意你进他实验室,他手上正好有个人工智能的新项目,左右你现在没事,过几天收拾收拾去北京,提前开始大学生活。”阗资看阗仲麟理所当然的说话腔调,他又觉得胸口压抑,阗仲麟甚至没问他愿不愿意去,阗资摇头说:“我这段时间要做游戏,去不了北京。”

    阗仲麟不耐烦说:“你究竟在做什么游戏?”

    他蹙眉,侧过头问阗资:“天天做游戏做游戏,什么游戏对你这么重要?”

    阗资看着阗仲麟坟起的眉头,心里的委屈和不甘如污水般翻上来,他再忍不住,干脆把话说开了:“这游戏对我是很重要,它是我照着我爸爸的漫画改的,我想把游戏做好,让别人都能看到他的作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画过什么。”

    阗仲麟被阗资的话戳到脊梁骨,过去的记忆沸腾,有关阗培英的一切都如铁水般刺啦啦撞到他身上,让他绷紧身体,头晕目眩,仿佛他刚刚把阗培英的稿子掷出去,阗培英红着眼,愤怒地咬上他,又仿佛是回到了新加坡,他走到冰冷的太平间,阗培英像是睡着了,他如何也叫不醒。

    眼下,阗资看着他,神色疏离。

    阗仲麟气血翻涌,他知道阗资对他有怨恨,认为他有错,可他如何肯承认呢?

    片刻后,阗仲麟拄着拐杖站起,俯视阗资,冷声说:“你现在和我谈什么漫画?谈什么游戏?你爸爸当初画漫画我就不同意,你做游戏我也不支持!我告诉你,你爸爸画的漫画乌七八糟,我看都不要看,你做的游戏,我也听都不想听!”

    阗资看着阗仲麟,哑声说:“是啊,您又不看他的漫画,怎么知道他画得好不好呢?”

    阗仲麟握紧拐杖,身形重得像冷山,他回不上话,阗资又说:“您不在乎我爸爸的想法,不在乎我姑姑的想法,也不在乎我的想法,可能我们想什么对您来说根本就不重要,可对于我来说,我爸爸很重要,做游戏很重要。”

    阗仲麟转身上楼,嘴里喃喃说:“我和你没话说,你简直不可理喻。”

    阗资站在楼下,却像是立在楼梯上,他抬头,坚定而有力地说:“您说我不可理喻也好,说我不可教也罢,我不是我爸爸,我不需要您支持我,也不看重于您对我的评价,所以不论您说什么,我都会坚持我的想法。”

    话说完,阗资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怀。

    是的,他不是他爸爸。

    0147

    同学会

    学校放了寒假,阗育敏手上倒还堆着许多工作,回了家也要电脑办公。

    同祁振广生活在一起的时候,阗育敏最喜欢工作和加班,她和丈夫的关系是拧巴的,她总是带着逃难的心态躲到学校和电脑后,侥幸地避开祁振广。现在,阗育敏住在她的小公寓,不同祁振广见面,也不同他通电话,生活开始有种私人的属性,她大可以买一堆可爱的无用之物装点房间,在电视上投屏她喜欢的日本动漫,再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吃家庭装冰淇凌。

    在这种情况下,被叫去加班就是可恶的,扰人的。

    阗育敏蹲在地板上,把拆到一半的包裹放下,回领导微信。

    手机冷淡的电子光投到阗育敏脸上,她心想,像他们这样的中年人真狼狈,明明讨厌手机,反感微信,但又不敢开静音,还会在回微信的时候仔细地检查措辞,让手机线路保持畅通,这样才好随时待命。想到这里,阗育敏笑了笑,她的手机又响,是祁振广的电话。

    阗育敏的脸绷起来,她问他说:“喂,什么事?”

    祁振广听起来是很愉快的样子:“没事就不能打你电话了?”

    阗育敏不接话,祁振广便说:“我不跟你贫了,过几天我们大学同学会,就定在安吉,开车过去也方便,肘子你还记得吧?就是周自行,他在那开了家度假酒店,这次同学会他包办。怎么样?要不要过去放松放松心情,见见老同学?”

    阗育敏不表态,反问祁振广说:“不是才办过同学会,怎么又要办了?”

    祁振广笑说:“什么才办过?上次同学会都是五年前了,小洪成了发言人,老田现在已经是国资办主任了,怎么,你不想过去见见?还是你不想看见我?那我到时候找个地方躲起来好不好——”

    阗育敏听祁振广说话声飘忽,心里猜到他是喝酒了。

    阗育敏说:“我这几天工作忙,走不开,这场同学会你还是自己去吧。”

    祁振广不响,停顿几秒说:“学生都放寒假了,你能有什么事?我和肘子说你会去。同学聚会而已,又不需要你做什么,过去吃吃玩玩就是了,放松点,我这还有事……”阗育敏听到祁振广拿开电话,侧身和旁边人说话,隔了会,祁振广回来说:“就这么说定了,好吧?”

    不等阗育敏说话,祁振广挂了电话,阗育敏听着忙音,无奈皱眉。

    阗育敏不喜欢聚会,尤其是同学会。

    她搁下手机,想着到时候找个借口说没空,这同学会便也不去了。

    想到这,阗育敏的手机又响了,是另个女同学打来的,阗育敏刚接通,对方就亮声和她说:“听肘子说你这周末也去安吉?要逮你一次可真不容易啊!我们都多长时间没见了?得有四五年了吧?我跟你说啊,这次同学会,我们306宿舍的人都来,难得来齐一次,你可不许迟到早退,对了,听说你家老祁升官了,恭喜恭喜啊——”阗育敏举着电话,对方对她喜洋洋说着话,她进退两难,同学会像是非去不可了。

    真到了这天,阗育敏还是坐祁振广的车去了安吉。

    车停在度假酒店门口,有人帮他们泊车,阗育敏和祁振广走进酒店。

    他们来得算迟,其他人早住进去了。下午,周自行安排他们打高尔夫,说是打高尔夫,其实是给个说话谈事的氛围,同学里头,也有人离了婚,周自行便安排模样出挑的陪练员跟着,人人落得开心又自如。阗育敏看着周自行,见他生得高胖,说话办事脸上带笑,倒像是圆滑带油水的肘子。

    晚上,同学们都来齐了。

    祁振广是他们的班长,人缘极佳,自然被围拢说话。

    阗育敏最害怕和人交际,回过头,正好被她们原先宿舍的女同学拉过去。

    几个女同学都变样了,阗育敏倒是没怎么变,仿佛她刚毕业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女同学拉着她的手上下看她,嘴里说:“看来看去,还是你过得最好,你们家老祁把你养得跟花似的。”阗育敏只好笑笑,不接话。

    有个女同学在外头转了圈回来,压低声音,八卦说:“之前离婚的,这次都新结婚了,我说怎么有那么多脸生的,敢情下次同学会又有新面孔。”几个女同学笑笑,同学会的组成是这样的,有人是和原配过来,也有不少人成离了婚的单身人士,还有人是再婚的,再有人是离了又复婚的。

    女同学朝某个方向看去,嘴里说:“你看那对,之前吵着闹着要离婚,现在倒是孩子都生了两个。”阗育敏看过去,女同学说的正是国资办的老田和他夫人,夫人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祁振广站在边上,伸手逗弄小孩,看着像是极喜欢。

    旁人看看祁振广,又看看阗育敏,问说:“你今年还是不打算要个孩子?”

    阗育敏不答话,有人打圆场说:“不生孩子也是种时髦嘛。”

    同学里,没有人知道阗育敏和祁振广已分居。

    周自行安排阗育敏和祁振广住大床房,阗育敏想着房间里的床,实在觉得难办。

    还好,晚上九点,他们刚吃完饭,学校那里就来了电话,要阗育敏明天早上去开紧急会议,阗育敏通完电话,心里如蒙大赦,回房间收拾过东西就要回甬城,祁振广说:“我和你一起回去。”

    阗育敏蹙眉,祁振广表情松泛地摆摆手:“我明天也有会,要早点回去。”

    阗育敏不再说什么,两人坐上车,高架的灯光漫漫地扫过他们。

    车开进阗育敏公寓的地库,祁振广坚持要送她上楼。

    对着司机,阗育敏不好说什么,只和祁振广保持着正常的社交距离。

    祁振广把她送到门口,阗育敏拧开门锁,祁振广还是不走,阗育敏看着他的神情,倒觉得他像是在脑里想着什么事情,她说:“你可以走了吧?”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祁振广把手放到她肩上,低眉缓声说:“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要个孩子?”阗育敏立刻涌起阵恶寒,拂开他的手说:“你酒又喝多了吧?”

    祁振广不反驳,也不恼,他安静地微笑看她。

    0148

    安眠药和小猫

    对着祁振广,阗育敏头皮发麻,整个人仿佛被灌了沙。

    祁振广像屏风般挡住她的光线,黑压压地站在她面前,疲软的额发垂下来,垂眼看她。

    他不说话,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梭巡,眼里聚着暧昧而明亮的光点,阗育敏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喷拂到她身上。刹那间,阗育敏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仿佛有哪天,祁振广也喝了酒,他抱住她,和她说他想要个孩子,想到这里,阗育敏心慌害怕,门已经打开了,玄关的马赛克瓷砖露出来,阗育敏想往家里躲,腿却像断了电,迈不动步子。

    祁振广的手慢悠悠抬起来,搭上门把手。

    手机尖锐地响。

    祁振广停顿了两秒,松开手,蹙眉不耐烦地接起电话:“喂?”

    阗育敏如蒙大赦,她睡醒般地恢复身体功能,推门闪身进去,嘭地关上门,靠门滑下。

    祁振广像是还在门外打电话,他没有走,阗育敏听得脊背发麻,浑身吃吃地发冷,她抖着手抱住身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祁振广靠近她,她便觉得浑身不舒服,可她又说不出个缘故,仿佛像是回到了小学,她偷读侦探,漏掉了最关键的信息,让她只知道该防备谁,却没个证据。

    这天,阗育敏没睡好觉。

    她闷声不响,在床上蜷了三个钟头,又起来找药吃。

    阗育敏从床头柜里翻出安定,喝口水,木辣辣地把两粒药吞下去。

    她看着那些瘪下去的透明泡罩壳,心里吃惊,她竟断断续续吃了那么多药。床头柜里的药盒磊叠如砖块,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吃精神类药物的?又什么时候开始害怕祁振广的?阗育敏知道自己过得不快乐,她家庭太压抑,她父亲总规训她,可父亲不会让她害怕,她只害怕祁振广,她害怕他靠近她,她害怕他触摸她。她肯定是忘了什么东西,她要想起来。

    阗育敏躺在床上,头脑晕得像旋转木马,安定的药效上来,她坠入睡眠。

    梦里,阗育敏回到祁振广的房子,她被人追着,仰面摔下去。

    地板冰冰凉,她摔下去,痛得像被人踹在胸口上。

    阗育敏尖叫着醒过来。

    隔日,阗仲麟叫她回去吃饭。

    阗育敏化过妆,用橘色的遮瑕膏仔细盖住黑眼圈,整个人新亮得仿佛人造花。

    阗仲麟正写着大字楷书,抬头看见她,淡淡问了句:“精神好了?”阗育敏笑笑,心里暗淡如磨砂玻璃,她希望父亲看不出她的难过,又希望他能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午饭时,阗仲麟照例给她和阗资盛鸽子汤,阗育敏吃过帕罗西汀,手没有力气,托不住碗,鸽子汤便“当啷”一声翻在桌上,淡杏色的汤汁淅淅沥沥滴到地板上。

    阗仲麟蹙眉,眼神有责备地看向她。

    阗育敏看父亲眉眼皱起,条件反射地道歉:“对不起。”

    一瞬间,她像是飞速地缩小了,重又变成那个会被父亲罚站,蹲壁角的小女孩。

    阗仲麟不声响,挥手叫来小琴阿姨:“流到地板上了,擦擦干净。”小琴阿姨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拿着抹布要擦鸽子汤。阗资看过邋遢的桌面,浅笑着对阗育敏和阗仲麟说:“这碗鸽子汤翻得很值得,看着像只小猫。”小琴阿姨听了,侧头看看桌上的汤水,笑着说:“嗳,真的是,这是尾巴,这是头,倒真像只猫。”

    阗仲麟瞥了眼桌上的猫咪,不吭声,只是又给她盛了碗汤。

    阗育敏低头看着汤,心里多少心酸、柔软和不甘。

    她多希望自己能有发现猫咪的松弛感。

    饭后,阗资同阗育敏看电视节目。

    阗资看了会手机,侧头问她:“姑姑,你喜不喜欢猫?”

    阗育敏正看着纪录频道,不想阗资会这么问,顿了顿才说:“喜欢。”

    阗资笑了,把手机拿给阗育敏看,上头是只蓬松的小猫,身体雪白柔软,耳朵和尾巴是温顺的奶灰色,阗育敏看了就舒悦,阗资便说:“我同学的布偶猫生宝宝了,他照顾不过来,想让我帮忙养一只,爷爷又不喜欢猫,姑姑要是喜欢,我明天找个时间就给你送过来。”

    阗育敏笑说:“好是好,可我没有养过猫,不知道要怎么照顾,怕养不好。”

    阗资说:“这倒不难,现在网上都有养猫教程,全是视频教学。”

    阗育敏还犹豫着,阗资又说:“一个人住,养猫也有趣些。”

    阗育敏想着夜里的恐怖,叹气说:“我是想养只猫。”

    阗资过了两天就把猫咪给她送来了。

    阗育敏开门,倒被阗资手上的大包小包给吓得愣住了,忙请他进来。

    阗资放下航空箱,小猫咪在里头喵喵叫,阗育敏忍不住逗了逗它的鼻尖,笑了声。

    阗资跟着抬眉,他翻动着手里的东西,和阗育敏说:“小猫已经打过疫苗了,这是它喝水用的陶瓷碗,这是猫粮碗,喝水碗要在家里多放几个,哦,这是烘焙粮,这盒是益生菌,小猫肠胃不好,可以把益生菌撒在猫粮里喂给它——”

    阗育敏举手叫停,“等等,慢点,姑姑年纪大了,我要把你的话记下来。”

    阗资从包里拿出个文件夹,上头写着注意事项及其他,“没关系,我都整理好了。”

    阗育敏咋舌,不知道要对她这个侄子说什么,她心里唯有叹服。阗育敏看阗资细心整理过猫玩具,又把猫条喂给小猫吃,她内心渐渐觉出味来,问阗资说:“这只猫应该不是你同学送的吧?是不是你自己买给我的?”

    阗资脸上有被人识破的尴尬。

    他摸摸小猫,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嗳,是我自己买的。”

    阗育敏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和阗资看着小猫摇尾巴,绕着航空箱巡逻。

    阗资轻声说:“我想让你开心点,养只猫会不会好些?”说完,阗资又笑着说:“就当这只小猫是从那天的桌上跳下来陪你玩的吧,它是你的小猫。”阗育敏看着地上的小猫,眼眶慢慢红了,她不敢让阗资发现,只低声说:“真好,我今天可以抱着猫睡了,谢谢你。”

    0149

    地板和天花板

    阗育敏叫她的小猫为妹妹。

    刚到家这两天里,它便像举着警棍似的,高高翘起尾巴,满房子巡逻。

    阗育敏成了小太监,亦步亦趋,无主见地跟在妹妹后面,为她把屎把尿,妹妹心情好了,便会躲雨似的躲到阗育敏怀里,尾巴慢慢动,像夏日午后的游蛇,在地板上爬行。阗育敏听着小猫叫,觉得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趴在围墙上,看隔壁的狸花猫在草丛里翻滚。

    从前她提心吊胆地想要养猫咪,现在倒也养到了。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是不是代表着,她再也不是那个小女孩了呢?

    下午,阗育敏要到教育局汇报工作。

    妹妹熟睡,肚皮翻得像羊毛毯,阗育敏把瓶瓶罐罐收起,蹑手蹑脚出了门。

    等她晚上开门回来,妹妹把纸巾扯了满客厅,猫砂像烟火碎屑,散在东西南北四个朝向,阗育敏很没有脾气地摸摸妹妹:“我不在家你无聊吧?”妹妹叫了两声,甩甩尾巴,侧身慢吞吞地倒下来,蓝闪闪的眼睛照着阗育敏,她轻轻挠起它肚子,心里无限爱怜,想她也该像其他人那样在家里装个监控,看看妹妹。

    隔日,阗育敏就买了智能监控回来。

    师傅架着梯子,帮她把监控安在墙顶,小猫钻迷宫似的绕在梯下,喵喵叫。

    师傅听见猫咪叫,笑说:“我就猜到你是养猫养狗的,现在养宠物的人都爱在家装这个。”

    阗育敏应了声,低头捣鼓手机,她连上监控设备,看不见视频,只好问师傅说:“这监控要怎么看呢?”师傅喊了声稍等,从梯上爬下,手指噼里啪啦在她手机上摁过,圆胖的探头跟着左右扭,阗育敏的手机上跟着放出家里的实时影像,妹妹蹲在地板上,警惕看探头。

    阗育敏看了会手机,又问师傅说:“这视频会在软件上有备份么?还是要我下?”

    “不用下。”师傅收拾着工具,“云存储上都有,还能设密码,放心。”

    阗育敏笑笑,想她好像没什么不放心的,除了祁振广。

    师傅走后,阗育敏换了身睡衣,和妹妹懒在家里。

    入夜,妹妹欢喜地在猫隧道里抓球玩,阗育敏听着爵士乐,擦洗餐具。

    门铃不合时宜地响起,阗育敏的手停顿几秒,碟子咕咚沉进水里,她擦擦手,轻手轻脚走过去听门,猫眼模糊,楼道灯暗,阗育敏看不清来人,对方又用指关节咚咚敲了几下门,大声问说:“有人在家吗?阗老师?”是认识她的人,阗育敏只好打开门。

    来人是祁振广的司机小王。

    严格来说,是两个人,小王正费力地撑着祁振广。

    小王无奈又拘谨地笑笑:“阗老师,祁厅喝多了,走不稳,说是头晕,您看这怎么办?”

    祁振广头发乱了,深黑的额发耷拉下来,他疲惫地蹙眉,静静垂着眼,不说话,小王又把他往上搀了搀,等阗育敏发话。阗育敏在心里叹气,祁振广喝成这种烂泥样,她于情于理都得照顾他。阗育敏只好松开门把手,让小王把祁振广扶进来。

    屋里就她和祁振广两人。

    阗育敏问他:“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祁振广疲软地躺在沙发上,摆摆手,阗育敏折进厨房,倒杯温水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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