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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朝云满腹狐疑,

    却没有问,直到一个黑暗洞口外,鸿俊躬身钻了进去。

    “去探探路。”鸿俊低声说,

    “狐王说獬狱就藏在这儿。”

    朝云化身一条巨大的蛇,

    缠绕护住鸿俊,

    这么久了,

    鸿俊尚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妖身,只见朝云全身鳞片威风凛凛,

    更胜天罗山中黝黑的巨蛇模样,

    吞食内丹后他根据化蛇的躯体重新修炼,

    鳞片上闪现着孔雀绿的光泽,隐隐更有孔雀翎纹样。头上更有一道漂亮的、尖锐的角。

    “哇。”鸿俊小声说,

    “真漂亮,

    新任蛇王。”

    他情不自禁地摸摸朝云的头,巴蛇便恭敬地低下头去,

    继而将蛇头转向十里河汉最深处,

    腹部鳞片触地,感觉内里传来的震动,

    再飞速游曳,朝着黑暗中而去。

    鸿俊在这黑暗里等着,不多时,两道绿光照来。

    “陛下,

    里头有四名守卫。”巴蛇答道,“都被我解决掉了。”

    鸿俊便翻身跨上巴蛇脖颈,让它带着自己前往十里河汉最深处,古河道砖墙飞速掠过,不片刻便到了一处空旷地。粗重的喘息声不时响起,鸿俊下了蛇背,缓缓往前走,感觉到了一股残存的魔气。

    “当心。”朝云在鸿俊身后说。

    鸿俊目光未适应黑暗,在地上冰冷的一物上一绊,险些摔倒,巴蛇尾巴伸来,卷住了他。是时喘息声骤停,黑暗里亮起另两道红色光芒!

    黑蛟血红色的双目拔地而起,望向鸿俊。

    鸿俊抬头,与獬狱对视,一人一蛟,顿时静默,双方僵持,獬狱极其意外,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巴蛇则小心地横过身躯,挡在鸿俊身前,预防獬狱的突然袭击。

    鸿俊皱眉注视獬狱,只见它遭到魔气侵蚀,全身鳞片已脱落斑驳,新伤旧伤交织一处,七寸下,心脏处几乎完全裸露,腐肉间看得见血管正在收缩。

    “时候到了么?”獬狱沉声说。

    “不,还没有。”鸿俊仰头说,“只是突然想来见见你。”

    他缓缓走上前,以手轻轻放在獬狱的蛟躯上,獬狱一阵震颤,似是想避让,最终被鸿俊平息了那不安分的躁动,全身松懈下来。

    “你快死了。”鸿俊眉头深锁,低低道。

    獬狱:“残余的魔气无法支撑我再活下去……终日便藏身于这阴暗污秽的地底……鲲与鹏,正在等候着吞噬我,杀了我罢……鸿俊。”

    “我杀不了你。”鸿俊低声说,“你注定是要死在不动明王六器下的。”

    “他可以。”獬狱又说。

    “谁?”鸿俊诧异道。

    话音落,獬狱稍稍转头,一道白光从通道的另一面照来,黑暗里,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缓步走向獬狱,他背着一把剑,手中焕发出光亮,如同提着一盏灯。白色的光照耀之下,魔气翻涌,散向四面八方。

    光芒照得鸿俊几乎睁不开眼,两人对视的刹那,李景珑喃喃道:“我就猜到是你,鸿俊。”

    顷刻间鸿俊冲上前去,与李景珑紧紧抱在一起。

    “我就猜到是你。”李景珑只是翻来覆去地说,他闭上双眼,抱紧了鸿俊,喃喃道:“是你救了我性命,对不对?”并埋在他肩上不住发抖。鸿俊本想避开李景珑,然则在这狭小空间中,他已再躲不开。那一刻情感战胜了他的理智,短暂一怔后方清醒过来,转头望向獬狱。

    李景珑犹不愿放开鸿俊的手,只与他十指相扣,紧紧地攥着,眼中再无他人,兀自朝鸿俊说:“你被欺负没有?”

    鸿俊忙道没有,并让李景珑看自己脚上的千机链,李景珑拉着他到一旁坐下,取出金刚箭道:“让我试试,那天我与禹州追出老远,不见你们踪迹……”

    獬狱沉声道:“千机链乃是昔年西方囚金翅大鹏鸟所用的架链,克制你们禽族,除却陆压道君的旁门法宝斩仙飞刀,否则世间不会再有他物能解。”

    李景珑只充耳不闻,低头以箭簇撬动鸿俊脚踝上的千机链。鸿俊本想提醒他回去再说,他们还有许多时间。但李景珑抬头,与鸿俊对视一眼,那目光仿佛在朝他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鸿俊微微蹙眉,李景珑以心灯为他重铸了三魂七魄,在他们之间,有着奇异的、冥冥之中的某种感应。也即在此刻,鸿俊默契地感觉到了,李景珑有什么计谋,乃是针对獬狱的。

    獬狱正一言不发,只安静地看着,一时这十里河汉内万籁俱寂,唯独朝云与獬狱的双目放射出光芒,照亮了狭小的空间。

    “我以为你们是来杀我的。”獬狱沉声道。

    “现在的我还杀不了你。”李景珑低头检查那锁链,将箭簇不断刺入,手指上被划破,渐渐地淌下血来,“六器唯有四器,但我想,自然将有人杀你。”

    鸿俊蓦然抬头,望向李景珑,李景珑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千机链上。

    獬狱突然显得躁动起来,说:“不……不……”

    “我不是来嘲笑你的。”李景珑随口道,“这世上,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一场浩劫之后,能活下来的已经再没有几个。”

    獬狱保持了沉默,蛟目微微地眯了起来,李景珑手上鲜血淌出,染红了千机链。

    “你解不开这死局!”獬狱蓦然以雷霆之声道。

    鸿俊心头一凛,感觉到李景珑的计策仿佛要奏效了。

    獬狱一字一句道:“你们、都、会、死。”

    李景珑停下动作,答道:“你也会,但你将死得毫无尊严。”

    獬狱不住颤抖,巨大的蛟躯盘旋游动,巴蛇生怕它骤然暴起,警惕地盯着伤痕累累的黑蛟。

    “我们从不知未来的道路充满如斯荆棘。”李景珑手中捏着箭簇,微微颤抖,认真道,“现在想来,走过的每一步,大抵是天意注定。”说着,他抬起头,与鸿俊对视,鸿俊却带着往常的微笑,手指轻轻地分开李景珑鲜血淋漓的手,与他十指交扣。

    “我们为了完成这一使命而生。”李景珑朝鸿俊说,“这一路上,哪怕在最绝望时,我们亦从未想过放弃。”

    “你又为什么而生?”他仰头朝向獬狱说,“如今你有再多的不甘与痛苦,也已到了尽头,想想你自己,再想想鸿俊。”

    “若非是我!”獬狱几乎是怒吼道,“鸿俊早就死了!他不会活下来!”

    “你替他承受了这魔种。”李景珑说,“天魔为什么存在,想必你比我们更清楚。”

    獬狱突然安静了,早在许多年前它就比孔宣更清楚,魔种的存在,并非灭世,而是救世。

    “这是一枚替众生应劫的种子。”鸿俊认真说,“丞相,这就是得到魔种的使命,我从最开始得知我的使命时,从未逃避,只是始终坚定不移地履行着它。”

    獬狱别过头去。

    “但你活下来了。”獬狱沉声道,“反而是我,被关进这最后的深渊之中。”

    李景珑端详獬狱,獬狱已近油尽灯枯,谁也无法想到,这曾经叱咤风云的蛟王,享尽红尘中荣华,大唐的崛起与陨落的见证者,临死前竟如此憋屈,被关在这一地方。

    “离开这里吧。”李景珑道,“我是为了放你离开而来的。”

    鸿俊瞬间道:“景珑?”

    李景珑站起身,与鸿俊一同面对獬狱,认真道:“狐王为我们打听到了消息,再过一天,鲲、鹏便会将你吞噬,消化你的三魂七魄,且获得这残存的魔种。”

    鸿俊听到这话时顿时震惊了,獬狱却仿佛早知这结局,被鲲与鹏囚禁在地底多日,自己对他们来说必然有特殊的作用,既是引来驱魔司的诱饵,更是他们的粮食。

    “还在我很小的时候。”獬狱缓缓道,“父亲便曾告诉过我……在这世上,谁也挣不脱宿命的藩篱……这座镇龙塔是个囚牢,然而即使离开高塔,前去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不一样?”

    “万物来到这世上,俱有其使命。这使命,方是一生里最终的劫数,功德圆满之日,亦是渡劫之时。”

    “可我的劫数又在何方?这一生……劫就如一根绳索,系在我的喉头……最可悲的,竟是我始终未等来天劫,却已在自己的心魔中沦亡。”

    “回头想来,鲲、鹏拥有洞彻天地与人心之力,自以为跳脱宿命,又何尝不是在劫数中苦苦挣扎?”

    洛阳明堂。

    “我知道你们也许对我所为颇有微词。”青雄走向王座,沉声道,“本以为这次的事,不需要过多的解释。”

    明堂外黑压压的尽是妖怪,鲲神走进殿内,长身而立。

    玉藻云与战死尸鬼王一致保持了沉默,青雄的目光挪向战死尸鬼王空空如也的右袖。

    “不必担心。”青雄喃喃道,“我读不到你们的心。一位没有心,神识尽在内丹所留存的三魂七魄里;另一位,以心机城府著称,女人心,海底针,想瞒过我简直是轻而易举,我那小侄儿也不止一次提醒过我,心,是会骗人的。”

    “所以呢?”玉藻云不为所动,对青雄的开场白保持了适度的轻蔑,“会审妖王之前,预备先会审会审我们俩?”

    “这是终于承认你们终究算一伙的了么?”鲲神缓缓道。

    “耍嘴皮子没有什么意义,袁昆。”战死尸鬼王沉声道,“我不记得在召集本族,重立圣地时提到过什么千秋万世的大计。那小孔雀虽然只当了一天妖王,却也不是说废就废的。”

    青雄:“所谓‘正统’乃是人族天子才用的名号,我不记得妖族什么时候有了这规矩。鬼王……”

    他巍然坐在王座上,以手指不经意地轻轻敲了敲扶手,说:“现在我最后悔的,是当初没有在鸿俊小时候,便教授予他这未来的使命……”

    “是么?”玉藻云懒洋洋地打断了他,随口道:“只恐怕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罢。毕竟在真火凤凰面前,有些话,还是说不得的。”

    “我记得是谁告诉过我。”战死尸鬼王道,“他是注定必死?连拥有扭转宿命之力的两位妖王亦吃不准最后的结局。”

    玉藻云道:“我想有人早就做好了另一手准备罢?毕竟万一鸿俊真的死了……”

    “他不能死。”这次轮到袁昆开口,“让他活命,是为了消耗不动明王六器,若非如此,我们无法控制驱魔司,只有六器分散,隐去一器,从此不动明王在神州大地渐渐销声匿迹,妖族才有重新崛起的可能。”

    “所以,我觉得我们很需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青雄跷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坐在王座上,说,“哪怕我的侄儿显然没有搞清楚身为妖王的立场……”

    “此乃贵禽族重明涅槃前所持立场。”战死尸鬼王沉声道,“也是曜金三圣之中,孔宣所持立场。”

    “好罢。”青雄不打算再纠缠这个问题,“至少从目前看来……”

    战死尸鬼王却丝毫不给他留任何情面,沉声打断道:“以我所知,天下众妖以龙、凤二族为马首是瞻,龙族因山海之战隐退后,曜金三圣为神州妖族名义上之王。决断时,三圣之中,须得其中二者一致。”

    青雄顿时怒了,虽未曾回答,余下三名妖王却都感觉到了他的怒意。

    “我想……鬼王的意思是,孔鸿俊代表孔宣与重明。”玉藻云答道,“除非所有妖王一致决议,否则是废不掉他的。”

    袁昆道:“所以,现在正要决议。狐王,我很明白你的感受,爱上一个凡人,并与他渡过将近半生,等来这么一个结局,这不是谁都能尝试的。”

    玉藻云冷冷道:“李隆基还没死呢,谈何结局?”

    第219章

    三月初三

    “你们都承诺过人族。”袁昆缓缓道,“守护他们的江山,

    守护人族的兴衰,

    一位是白起,另一位是李隆基……”

    战死尸鬼王只是这么巍然屹立,高大的身材犹如山峦,

    衣袖在风里飘扬。

    袁昆伸手,

    摘下蒙眼布,

    认真道:“可又有多少人类,

    仍记得你们的恩情?”

    刹那间时光流转,整个明堂,

    乃至洛阳在时间长河中飞速变幻!鸿俊离开了十里河汉,

    站在桥上,

    日升日落,造物主之手仿佛重重地拍在了神州大地主宰时间的沙漏上!春夏秋冬飞速更迭。

    鸿俊转身四顾,

    继而,

    明堂外所有的妖族,犹如置身于这宏大的梦境之中,

    那一刻鲲神将他的力量催动到极致,

    岁月不过弹指一挥间,驱魔师纷纷从梦中惊醒,

    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无数景象更迭,充斥着杀戮的战场将双眼所视化作一片血红,历朝历代的驱魔师们四处扑杀妖怪。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巨大的铁鸟呼啸飞过,

    无马拉动的铁车鸣笛穿行,桥梁架起,大道四通八达,山林中树木接连倒塌……

    妖族四散逃亡,诡异的吊塔腾空而起,水泥车嗡鸣,平整的楼房逐一林立又被摧毁,妖怪们化而为人,却被驱魔师以法术制服,拖走,在烈火中焚尽。

    “千年后,”袁昆不带情感的声音响彻洛阳城内妖族、人类的脑海,“驱魔司开枝散叶,妖族在这片神州大地上,再无容身之所。”

    “此去千年之中。”

    袁昆充满威严的声音道:“再没有谁,能逃过人族侵占人间的双手……”

    鸿俊已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一幕幕,有太多的奇异东西如同铁甲机关,在神州大地上横行与肆虐,妖族一退再退,所居之地不断缩小。直至那些奇怪的高楼建到了圣地前。

    “妖族失去家园,颠沛流离,隐居山林,伴随他们的,永远只有绝望……”

    驱魔师们围剿天罗山圣地,玉藻云化作九尾天狐,带着尚在襁褓中的黑狐与白狐仓皇逃出,九尾天狐心脏处迸发的鲜血染红了一身白色的皮毛。群妖逃往西方若尔盖高原,在风雪之中,走进万妖殿的废墟,守着这失落的圣殿,在寒风中发抖。

    鸿俊闭上双眼,耳畔传来袁昆之声。

    “这就是我们全族的未来,与宿命。”

    鲲神的法术销声匿迹,洛阳城废墟恢复了原状。

    明堂废殿内。

    袁昆系上蒙眼布,玉藻云与战死尸鬼王静默无声。

    青雄缓缓道:“今日你们心存怜悯,只因妖族强于人族何止千倍万倍?他日我等尽作枯骨,人族改朝换代,恩怨情仇,不过付诸大江流水。人族又何尝对妖族有过丝毫恻隐。”

    “逆天也好,”袁昆接口,缓缓道,“不自量力也罢,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两位,若迄今仍认为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各为其主,一战了事。”

    玉藻云望向战死尸鬼王,战死尸鬼王未曾表态,青雄又说:“妖族只道我与袁昆,以一己私欲,要废去鸿俊之位,我本也懒得解释。鲲神却坚持告知尔等,毕竟身为妖王,我想……玉藻云注定要死了,鬼王却仍然极有可能,亲眼目睹未来的那一幕,各位,先就这样罢。”

    说毕,青雄起身,走下王座,与战死尸鬼王擦肩而过,和袁昆离开了废殿。

    “那是真的么?”朝云与鸿俊同站在桥上,低声说。

    鸿俊突然说:“其实在更早以前,我就看见了你,朝云。”

    “我?”朝云道,“我是怎么样的?”

    鸿俊认真道:“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朝云一脸疑惑。

    李景珑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一身武袍沾满了淤泥。

    “又见面了。”一个声音在黑暗里说。

    李景珑背着智慧剑,凝重而立犹如山岳。

    “这一路上,多亏你关照。”李景珑道,“直到今天,我还记得你将鸿俊送下曜金宫的恩情。”

    青雄从黑暗中现出半身,沉声道:“不过顺水推舟,既知必须打一场毫无胜算的仗,又为何要来?”

    “这是我的使命。”李景珑缓缓道。

    青雄眯起眼,只想窥探李景珑的内心,念头纷繁错杂,他却无法抓住那真正的线索,唯一感觉到的,只有李景珑对鸿俊的思念。

    “或许。”李景珑满是血的右手手指间旋转着金光箭,说,“你想提前决战?”

    青雄一声冷笑,从街上腾空而起,化作金翅大鹏鸟,转身飞走。藏身于暗处屋宇与废墟中的驱魔师纷纷现身。李景珑按捺不住,一手微微发抖,心道好险,若在这巷内打起来,没有伙伴们相助,说不定便先被青雄击毙了。

    “你去哪儿了?”莫日根赤着胸膛,在鲲神的梦境席卷之下,驱魔师们都醒了,陆许提议出来找李景珑,恐怕出事。

    李景珑茫然道:“我……”

    李景珑按着太阳穴,艰难回忆,阿泰说:“方才是鲲神的力量?”

    “太强大了……”陆许喃喃道,“是真的么?”

    裘永思朝众人说:“也许是真相,但也许也是部分的真相。”

    李景珑“嗯”了声,陆许注意到他手上全是血,问:“手怎么了?”

    李景珑皱眉,发现手中握着一张布条,展开后,上面用血写着四个字。

    “随机应变。”

    众人:“???”

    那是李景珑的笔迹,自己写下字条,并握在自己的手里,代表了什么?

    日升日落,鸿俊依旧倚在大宅前,望向外头那苍白的天空,朝云则忠诚地守卫在他的身畔,什么也没有问,鸿俊不知在何时睡着了,夜半又突然醒来,便坐起身。房梁上响起轻微的声音,白狐的尾巴垂在梁上,轻轻一拂。

    “我错了么?”玉藻云轻轻地说。

    “人都会死的。”鸿俊倚在榻前,说,“看你为了什么而死,生老病死,乃是天道。”

    “像你娘一般?”玉藻云又说,“她是我最佩服的女人。”

    鸿俊问:“你后悔了?”

    “只是有点心神不宁。”玉藻云答道。

    鸿俊又说:“我确实曾有过那么一瞬间的迷茫,既是妖,又是人,人族驱灭妖族,并非我本意。妖族屠戮人族,也不是我想见到的。”

    玉藻云说:“但事实注定了,我们都无法改变这一切。”

    鸿俊轻轻地答道:“我爹与我娘算么?”

    玉藻云道:“但他们都死了。”

    鸿俊说:“狐王,你愿意当一道燃烧生命,去照彻黑暗与长夜的光;还是当一场绵绵无尽,落在这大地上千年万年的阴雨?”

    玉藻云:“……”

    玉藻云跃下房梁,落在榻畔,鸿俊出神地说:“说到情知必死,没人能比我更明白,曾经我把与景珑、与驱魔司的每一天,都当作生命里的最后一天。”

    “在长安的日子,现在想起来真美好啊。”鸿俊说,“就像春天里绽放的花、秋天漫山遍野的红叶,虽然很短暂,但我都看见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百年之后,我与李景珑都会离开,不像你们一样,能见证每个未来的发生,见证那注定的死亡……”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鸿俊侧头注视玉藻云,说,“我依旧相信——”

    太阳升起来了,远远的传来一声鸣叫,打断了鸿俊的话,他一翻身,带着千机链从榻上下来,问:“鬼王呢?”

    “等待着你。”战死尸鬼王在门外说,“我是个固执的人。”

    鸿俊收起斩仙飞刀与五色神光,哪怕他尚未能驾驭它们,如今的他更无法与青雄一战,他推开门,这天是个晴天,阳光顿时倾泄进来,落在他的身上。

    “走罢。”鸿俊道。

    李景珑与众驱魔师离开驱魔司废墟,众人整理行装,朝阳万丈,李景珑摊开手,低头望向自己手中布条。

    “各位。”李景珑转身,面朝众驱魔师,说,“虽然兵法有云,不打无准备的仗……”

    众人静静地看着李景珑。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景珑又说,“哪怕刀山火海,我也得相赴,恳请各位兄弟追随。”

    众人齐声喝彩,李景珑转身,翻身上马,驱魔师们纷纷上马,迎着朝晖,朝明堂驭骑而去。

    嘶声震天,明堂后,近十万妖兽等待中,金翅大鹏展翅盘旋落下,祭坛周遭围满了妖兽。袁昆安静地站在祭坛上。

    青雄幻化出人躯,阳光照耀着雪白的重建后的祭坛。

    “可有所获?”袁昆道。

    “一无所获。”青雄答道,两人简单地交换了信息,青雄选择在最后一夜前去伏击李景珑,却未曾得到丝毫有用的信息。

    袁昆冷漠地答道:“这便开始罢。”

    青雄说:“他们没有来。”

    祭坛周遭,临时垒砌起的砖墙上密密麻麻地停着鸟儿,水族、万兽、禽族齐聚,紧接着铠甲声响,五万战死尸鬼在鬼王率领之下策马而入,围绕祭坛外围,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妖族的子民,飞鸟、走兽、水栖,以及……尸鬼,在此处的所有成员,我相信昨夜,你们都看见了鲲神的预言。”青雄开门见山道,“人间从今往后,已不再有本族的容身之所……”

    鸿俊混在战死尸鬼大军之中,将头盔稍稍推起些许,注视祭坛前拾级而上的杜韩青。他拖着链条,衣衫褴褛,已虚弱不堪,随时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登上祭坛后,他无助地转头,望向远方。

    “谢谢你。”鸿俊低声道,“接下来的事,就让我来罢……”

    “究其种种,”祭坛上,青雄又朗声道,“缘因本族妖王与人间驱魔师勾结而起……”

    “我不同意!”当即有一个声音喊道。

    鸿俊:“!!!”

    鸿俊转头,寻找出声的究竟是谁,而高墙上,竟是一红一绿,两只锦鸡!

    鸿俊万万没想到最后居然是那俩绿肥红瘦为自己仗义执言,刹那险些流泪。

    “陛下历劫无数。”那绿锦鸡说,“若非他与驱魔师联手铲除天魔,如今我们都将成了安禄山附庸,当初弟兄们怎么被天魔控制的,大伙儿都忘了?现在想过河拆桥了?”

    红锦鸡低声道:“你找死吗?”

    “反正金翅大鹏鸟当了王,第一个要杀的也是咱们和那鲤鱼。”绿锦鸡低声道,“活不了的!”

    妖族顿时骚动起来,青雄脸色铁青,怒喝道:“放肆!何时轮到你开口?!”

    “青雄大人当初说过。”一名站在祭坛下的女子温柔开口道,“从此将不再有被魔气侵袭之患,颠沛流离之苦,我等始终铭记,陛下与人间驱魔师一生俱为此奔波,临到头来,竟是落得如此下场,令人难以信服。”

    鸿俊又转头望去,仿佛依稀见过那女子,却想不起是谁了。

    “你是什么?”饶是青雄目光如炬,亦辨不出这女子来历。

    “小妖不过是龙门山上一牡丹。”女子正是当年被酒色财气中“色”所控制的花妖,又说,“驱魔司长史李景珑于我有救命之恩,鲲神当年也曾被囚,何以恩将仇报?”

    这下顿时妖群大哗,竟有不少妖怪都不买青雄与袁昆的账,这是青雄万万没想到的情况。

    幸而又有一方喝道:“李景珑罪孽滔天!绝不可轻饶!当初我兄弟姐妹、父母亲人,尽死于李景珑之手!”

    那声音乃是从兽族中所发出,玉藻云蓦然转头,瞥见乃是麾下狐族,当初其家人俱在科举案中李景珑所烧死。

    李景珑在哪里?鸿俊心脏越跳越快,眼角余光不住寻找众驱魔师下落,却一个也没出现。

    玉藻云未曾呵斥自己麾下妖怪,一时祭坛下广场喧哗渐起,议论声犹如洪流般鼎盛,此地妖怪不乏脾性嗜血、残忍好杀之辈。亦有性情温和、亲近人族者。但无论是猛兽猛禽,还是飞鸟游鱼,念头大抵相似,即不愿被天魔所统率。只因被魔气控制的妖怪已失去了自我,一味为杀而杀,有违飞禽走兽填饱肚子后便不事争战的本性,况且安禄山当初连血妖亦不放过,竟是生生将己方大将吞噬以补充魔气,此举实在令人胆寒。

    “人族不能留!”又有虎妖吼道。

    妖族议论纷纷,脱胎自猛兽猛禽的妖怪对“地盘”的划分极是看重。

    “但妖王只有一个!”另一头狼妖喝道,“我只听孔雀大明王的!”

    十万妖族议论不停,群情汹涌,眼看将酿起一场内战,唯独战死尸鬼一族极有纪律,丝毫不为所动,突然间,鼎沸之声渐渐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场骚动。

    第220章

    鲲鹏合一

    青雄身前法阵一闪,出现了一名身穿黑袍、面容腐烂,

    并缓缓散发出黑气的男子,

    竟是杨国忠!

    刹那妖族见天魔再现,顿生恐惧之心,唯恐再堕入那昼夜不分、成为杀戮者的日子,

    纷纷往后退去,

    各自噤若寒蝉。原以为天魔已除,

    是以叫嚣得厉害,

    如今天魔再现身时,妖怪们仍对这天敌般的存在有着恐惧之心,

    各自纷纷低下头。

    “天魔一身魔气已散尽。”袁昆缓缓道,

    “但魔种未毁,

    你们所担心的情况,不会再出现。”

    妖怪们纷纷警惕地盯着台上的男子,

    此刻仿佛杨国忠才成了主角。而祭坛上的“鸿俊”始终低着头,

    沉默不语。

    “青雄,你们想做什么?!”玉藻云厉声道。

    青雄沉声答道:“天魔现世,

    神州万妖,

    同听号令,哪怕是人间妖王,

    也须恭从,是否有此一说?”

    战死尸鬼王怒吼道:“青雄!你当真是鬼迷心窍!”

    玉藻云喝道:“不必怕他!他已经没有魔气了!”

    妖族纷纷安静下来,恐惧在祭坛下不断蔓延,竟无一敢反抗天魔的淫威,

    兽族俯首帖耳,以示顺从,禽类则稍稍低下头,恐惧发抖,两肋羽毛微微张开。

    “妹妹。”杨国忠朝向玉藻云,微微一笑。

    玉藻云微微喘息,眼中带着泪水。

    青雄缓缓道:“若我们将成为下一任的天魔呢?”

    “想想你们的王。”一个清朗声音在祭坛外的围墙高处响起。

    阳光下,李景珑等一众驱魔师终于现身!众人各持不动明王法器,指向中央祭坛。

    青雄现出诡异的笑容:“终于来了,我们的客人,等你太久了。”

    李景珑沉声道:“人、魔、妖大战之时,此处有多少部众,追随你们的妖王?孤军奋战的他,可曾想到有这一天?!”

    李景珑手中智慧剑一指,祭坛中央的“鸿俊”抬起头。

    “我乃人间驱魔司执掌。”李景珑沉声喝道,“今日只为诛戮天魔而来,绝无干涉妖族内政之意,起身捍卫你们的王,我愿替人皇许下千年之诺,只要驱魔司在一日,绝不对妖族滥杀无辜!”

    妖族再次耸动,袁昆与青雄却走向祭坛中央,青雄一手按在“鸿俊”肩上,认真道:“鲲神已让在场者窥见了千年后的未来,窥见妖族的宿命,你的承诺,又有几分可信?人族俱是背信弃盟、见利忘义之徒。我妖族众子民,拿下驱魔师,你们的王自然将不再遭到蛊惑。”

    “鸿俊”马上喝道:“不许动手!”

    李景珑弯弓搭箭,金刚箭指向祭坛上的杨国忠。

    祭坛下,鸿俊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半空中。

    袁昆遥遥望向高墙,冷冷吐出二字。

    “拿下。”

    刹那间金刚箭离弦,驱魔师各自纵身,扑向祭坛。妖族顿时大乱,在袁昆与青雄号令下,禽族纷纷腾空而起,水族各化为人,跃上半空朝驱魔师们释放出冰晶。

    兽族内部则发生了分裂,与驱魔师素有旧怨的熊、狐等则冲上高墙,前去袭击李景珑,其余虎豹则短暂一怔,未知如何是好。

    青雄与袁昆却朝后一退,鸿俊紧张地盯着两人,仿佛等待着某个时刻。

    “随我勤王”战死尸鬼王举起已成枯骨的右手,手中紧紧抓着锈铜剑。

    “随我勤王!”玉藻云大喝道,继而腾空飞起,冲向祭坛。顷刻间五万战死尸鬼、走兽冲上台阶,往被囚的“鸿俊”冲去!

    鸿俊被裹挟在那洪流中,纵马疾驰,天地间一片混乱,驱魔师们的法术几乎无法抵挡前赴后继的魔兽,青雄一声唿哨,调集飞禽与水族抵挡战死尸鬼王的袭击。

    只见袁昆口中念念有词,祭坛顿时爆发出强光,开始旋转,鲲、鹏的布置顿时发挥作用,祭坛外围的时间流逝变得极其缓慢,五万战死尸鬼、兽族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而空中的禽鸟与飞行的水族却不受影响,开始疯狂攻击玉藻云与鬼王率领的勤王军,顷刻间群鹰展翅,将冲在最前的战死尸鬼从马上抓起,抛出祭坛,顿时连尸带铠甲被撕得粉碎!

    鬼王与玉藻云竭尽全力,都无法冲破那祭坛的时光法阵影响,天地间战况再次逆转,众驱魔师落在祭坛下,却受法阵影响,极慢地冲上前去。

    “鸿俊”转头望向鲲、鹏二王,咬牙冲向青雄,但青雄仅仅抬手,他便被随之推开,被禁锢在半空中!

    整个祭坛周遭现出极其诡异的景象,驱魔师、兽族、尸族冲向祭坛,动作却极慢极慢,且越靠近法阵阵眼,就越难以突破。

    “等待着你们的,将是……”

    “死亡。”

    袁昆扯下蒙眼布,站在法阵旁,青雄则转过身,两人面朝阵中的杨国忠。

    杨国忠稍稍侧身,瞥向青雄。

    “换一种方式活在世上。”青雄说,“乃是求仁得仁,你开悟了不曾?”

    “来罢。”杨国忠道,“我已准备好了。”

    继而青雄与袁昆同时抬手,施法,杨国忠身在中央,发出一声痛苦大吼,散发出强烈的魔气,轰然涌入了青雄与袁昆的身躯!杨国忠刹那皮肉尽毁,现出蛟形,紧接着这黑蛟在风中碎裂,余下妖魂,七魄流散,以及被三魂包裹着的魔种。

    “不——”悬浮在空中,不得脱身的“鸿俊”狂喊道。

    “鸿俊——”李景珑大喝道。

    袁昆与青雄身躯发出光亮,祭坛上顿时发出一道大闪光,以阵眼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爆破!

    一声巨响,驱魔师们、尸鬼大军、兽族,乃至祭坛下所有的妖怪都被这巨力横扫出去,高墙如被飓风扫过,尽数坍塌,以明堂为中心的整个洛阳内城瞬间被摧成白地!

    灰烬散尽,现出一只堪比宫殿大小的上古妖兽,它长着十二只翅膀,全身漆黑,在阳光下折射着诡异的蓝光,它的身躯如巨鲸般庞大,悬浮于空中,头部镶有四十八枚眼球,眼珠之中,如有星云在缓慢旋转。无数触须从它身上探出,席卷了大半个洛阳城!

    巨兽现身的刹那,天地间顿时一片漆黑,它张口嘶吼。

    “我才是,这神州的主宰——”

    天际雷声隐隐作响,妖族纷纷抬头,只见那巨兽额前现出尖锐的长角,如引雷的撞角般,雷电轰鸣,在角上集结!它一挥动触须,整条街道顿时被横扫而过,大地上房屋、高塔尽被扫飞出去!

    “妈的……这是什么?!”莫日根喝道,“怎么没人说过要打这种怪物?!”

    “鲲鹏!”禹州恐惧地喊道。

    裘永思也愣住了,从未有人想到过袁昆与青雄会合而为一,化作如此恐怖的怪物,它庞大的身体彻底碾压了所有的攻击,触须展开如同天罗地网,每一下狠抽,便带着雷霆与冰霜,几乎势不可挡。

    它其中一根触须卷着杜韩青所化的鸿俊,便放在咧开的巨口与利齿前,尖角电光闪烁,形成一个光圈,低沉而喑哑的声音在天际震响。所有眼珠一同喷发出黑火,吼道:“李景珑——”

    战死尸鬼王在大地上喝道:“预备钩索!将它拖下来!”

    尸鬼士兵各自散开寻找掩护,手持强弩朝空中射出钩索,奈何刚一钩住远古巨兽身躯,触须便随之扫来,顿时人仰马翻。

    “送我上去!”李景珑朝禹州喝道。

    “送我上去!”与此同时,鸿俊朝朝云喝道。

    一尾长鱼腾空而起,载着李景珑飞向那远古巨兽之口。

    “靠你了!李景珑!”禹州之声喊道。

    李景珑弯弓搭箭,立于禹州背上,飞向“鸿俊”,这一刻他的手不断发抖,那一箭却迟迟无法发动。

    “鸿俊”转头,望向李景珑,眼中现出一抹绝望之色。

    巨兽四十八目黑火炽盛,咆哮道:“飞蛾扑火,愚昧至极,不动明王,孔雀明王,今日就是你俩神力消陨之际!”

    紧接着那巨兽角上雷霆绽放,李景珑窥见那一刻,松弦,放箭,继而飞向“鸿俊”!

    金刚箭带着万丈光辉飞向巨兽雷角,所有触须却一同射来,卷住李景珑,说时迟那时快,一声清喝响起。

    “抓稳了!”

    千机链横里飞来,顿时缠住李景珑的腰,将他拖得直飞出去,巨兽众目齐睁,顿时意识到受骗,发出狂吼,所有触须齐齐掉头,朝着飞翔的巴蛇卷来!

    禹州被电得浑身僵硬,撞上那假鸿俊,从空中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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