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鸿俊缓缓喘息,旱魃嘶哑阴沉的声音说道:“当年若非你们人族出卖了我,又怎会造就我如今的这一副腐烂身躯?!”鸿俊听到那句“你们人族”时,心脏不由得剧烈地跳了起来。
“你也曾是人。”鸿俊颤声道。
“人的尔虞我诈、争斗互啮,比这世上至为凶恶的天魔更为直接与赤裸!”旱魃疯狂地大喊道,“你早就该死了!懦夫,叛徒!妖族的杂种!”
鸿俊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与颤抖,他四处观察周遭局势,无时无刻提防着旱魃的瞬间出手,此时他没有外援,没有法术,他绝不会是旱魃的对手。而旱魃也非常清楚,只要一招就能锁住他的喉咙,将他拖到青雄面前去。
旱魃只将此时的鸿俊视作蝼蚁,吼完那一声后,一如寻常地出招,抬起左手如疾电般朝鸿俊攫来!
就在那电光石火瞬间,鸿俊的嘴角不动声色地轻轻一扯,旱魃手臂挥出之际,鸿俊朝后猛地一个空翻。旱魃已如影随形到得身前,而那一招,乃是鸿俊所面对的第三次,同样的招式令他早有应对,当即接着原地后翻之力飞起一脚,甩出脚踝上千机链!
旱魃万万没想到,鸿俊先前的惊惧与颤抖不过是令他轻敌的伎俩,而就在千机链甩出的刹那,旱魃瞬间意识到这厮绝不像表面般人畜无害!正要收手时业已太晚,他扑了个空,而鸿俊借着那一踢之力,令脚踝上锁链荡起,缠上旱魃高大身形,继而翻身一骑,骑在了他的背上!
旱魃纵声长嘶,鸿俊沉声道:“没想到吧?”紧接着他手持千机链一挥,再一甩,链条顿时缠住了旱魃脖颈,旱魃欲转身飞撞,将鸿俊挣下来,被那千机链一缠,链条顿时发出强光,束住了他!
旱魃怒吼道:“你!”
鸿俊腾空而起,要的就是这么一刹那,紧接着他一脚踹上旱魃后背,旱魃现出狰狞恐惧的表情,一头撞进了地脉法阵里!鸿俊脚踝上仍缠着那千机链,另一头拴在旱魃脖颈上,将他结结实实踹进法阵后,地脉火焰顿时爆起,灼烧旱魃全身。
第三只大妖怪撞进法阵,地脉能量顿时展开反击,旱魃又是全力施为,引发了蓝色火焰暴风的冲击,旱魃马上转身欲出法阵,背后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对不住了,前辈。”鬼王瞬间从旱魃背后现身,横臂一扳,带着旱魃来了个横摔,将他狠狠掼在了地上!一声巨响,鸿俊被那锁链拖得险些摔进法阵,在最后一刻堪堪稳住了身形。
旱魃发出狂叫,吼道:“你……是你!”
鬼王一手死死按住旱魃,旱魃方意识到,自己的轻敌大意竟是要送掉性命!当即发起更为猛烈的挣扎,地脉能量顷刻间全部冲着旱魃而去,轰然注入他的全身!
眼看法阵中压力渐轻,鸿俊单膝跪地,拖住脚上链条,喊道:“狐王!快!”
法阵中所有的地脉能量全部冲着旱魃而去,阵眼防卫力度一扫而空,说时迟那时快,玉藻云冲向阵眼,将飞刀与五色神光夺了过来!
旱魃的哀嚎声不断减小,在肆虐的火焰之中,他的全身泛起蓝光,庞大的尸躯如同被焚烧后碎裂的炭屑,飞速分解崩离,换作平日他原本不惧战死尸鬼王,奈何被千机链缠住脖颈,法力不得宣泄,地脉火焰又在身周狂喷乱烧,妖力竟是不断溃散。
一代妖王,竟是在这法阵内不断衰弱,鬼王只是死死按住旱魃胸膛,无论如何不让他离开,而他的浑身衣物渐毁,现出雄壮躯体,胸肌、肩背开始渐渐碎裂,按住旱魃的右手手臂至为严重,已现出灰黑色的骨骼!
“鬼王!”玉藻云喝道。
鸿俊猛力拉扯锁链,喊道:“鬼王!快出来!”
任凭旱魃如何挣扎,鬼王犹如山峦,旱魃的哀嚎渐化作求饶,呻吟道:“放……了……我……”
鬼王依旧面无表情。
玉藻云带走法宝,地脉火焰愈发强大,如同一个巨大的熔炉,冶炼着两具旷古尸王。
旱魃虚弱道:“你竟为了一个半人半妖的……杂种,要……置我……于……死地……”
“效忠他才是你最好的选择。”鬼王沉声道,“我给过你这个机会。”
鸿俊在法阵外猛力拉扯,吼道:“鬼王!放过他!我只要你活着——!”
鬼王纹丝不动,下一刻,地脉之火铺天盖地,瞬间吞没了鬼王与旱魃,鸿俊发出一声疯狂的大喊,要冲进去救人时,玉藻云倏然变幻为人,从背后一把拖住了鸿俊!
紧接着,地脉法阵蓦然爆发,朝着四面八方席卷开去,鸿俊与玉藻云一起被撞开,千机链飞出,另一头已再无牵系。
漫天烈火朝法阵中蓦然一收,单膝跪在旱魃胸膛前的战死尸鬼王缓缓起身,左手一捞,接住一枚红光闪烁的内丹,转身走出了法阵。
火焰在他的身周乱窜,鸿俊朝后仰坐着,眼中充满了震撼与泪水,只见鬼王被毁去小半身,全身肌肉被烧得焦黑,高大的身躯朝鸿俊前倾,缓慢地单膝跪地,伸出左手,手中是旱魃那枚闪烁的内丹。
而另一边,延庆殿前已被摧为废墟,众驱魔师齐上,竟是奈何不得金翅大鹏鸟,狂风之中,白鹿腾空飞至,袁昆则亮出一把手里剑,刷然飞射,禹州喝道:“陆许!当心!”
禹州飞来,将白鹿一撞,鲲神再幻化出万千手里剑,没入飓风圈内,霎时飓风已作充斥剑刃的巨大杀阵,鲲神喝道:“在此处杀了他们!”
李景珑喝道:“救不了了!撤退!”
李景珑在远处朝鸿俊投以遥遥一瞥,祭坛前,“鸿俊”依旧跪着,望向李景珑。
四周的呐喊声、狂风声渐远离,仿佛天地静谧,李景珑手持长弓,弯弓搭箭,看着鸿俊不住发抖。突然就在那一刻,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迸发出超乎寻常的强大意志,大吼一声:“鸿俊——!”
紧接着,李景珑迎向漫天肆虐的利刃,往祭坛直冲而去!
袁昆等的正是这一刻,当即转身,将蒙眼布一摘,黑袍在风里荡开。
他的左眼伤势未愈,仍在淌血,沉声道:“李景珑,你输了。”
霎时间,整个祭坛涌出强大的能量,地面法阵光芒一闪,朝着袁昆身上汇聚!能量集中到袁昆身上,他的另一只眼中,迸发出灿烂星河,时光刹那凝驻!
天空中翻飞的砖瓦与断木;地面被飓风卷得倾侧的大树;白鹿昂首转身刹那;莫日根射向空中离弦的一箭,甚至就连金翅大鹏鸟拍打翅膀纤毫毕现的瞬间。
无数利刃定格,继而齐齐转头,朝李景珑飞射而去!
眼看李景珑身形被定,万千利刃顷刻间就要扎向他的身体,再下一刻,横里飞来一道锁链,猛地卷住李景珑腰身将他拖离利刃覆盖范围。李景珑只觉眼前一花,整个人朝后疾飞,暴雨般的手里剑倾盆狂涌而下,平地爆出飞灰,轰然淹没了祭坛下方圆数丈区域。
“走!”莫日根高喊道。
莫日根连珠数箭射向天际,金翅大鹏鸟拉起高度飞开,飓风停得一停,驱魔师冲了过来,抢走李景珑,众人闪身冲出了战团。
袁昆一个趔趄,不住喘息,眼中淌下黑血,青雄铁青着脸落地,愤怒无比,一巴掌将“鸿俊”扇到一旁。
“带下去关押。”青雄沉声道,“旱魃呢!将旱魃叫来!”
第216章
奠定因果
鸿俊与鬼王、玉藻云藏身一处倾塌墙后,朝外望去,
鸿俊手中持千机链,
见袁昆背对众人,走下祭坛。
“他们发现了没有?”鸿俊朝玉藻云问。
玉藻云十分疑惑,缓缓摇头,
答道:“看似没有,
你动手时太混乱了。”
鸿俊再望向驱魔师们撤离的方向,
犹豫片刻,
玉藻云说:“追他们?”
鸿俊脑海中全是李景珑拼死一击的场面,这家伙在想什么?居然有这么不镇定的时候?
鸿俊回头检查鬼王,
说:“鬼王的伤势要紧,
先走!”
玉藻云便幻化为人,
与鸿俊一人一边,搀扶着鬼王,
仓促离开。
洛阳驱魔司。
“你疯了吗?!”莫日根愤怒道。
李景珑脸上、身上全是血,
疲惫地坐在驱魔司前坍倒的台阶上,不住喘息,
眼中带着疑惑与闪烁。
裘永思道:“救不了人,
别把自己性命搭进去,长史,
你得反省。”
“我知道了。”李景珑闭着双眼道。
“按狐王的计划罢。”阿泰说,“这时候,急也没有用。”
李景珑靠在柱前,抬手按压着自己的眉心,
缓缓道:“郭子仪将军正在往洛阳的路上,我就怕靠一封信劝不住,最好也是在这之前解决掉他们。”
陆许手臂带伤,乃是与袁昆交手时,短暂地被手里剑所割破的皮外伤。此刻莫日根正在为他包扎。
“不是只说是试探么?”陆许道,“怎么变成真动手了?”
“问他啊。”莫日根无奈道。
李景珑说:“记得他是怎么发现咱们的么?”
众人原本隐藏得十分妥当,根据玉藻云的情报,他们避开了飞鸟的监视,并悄无声息地来到延庆殿周遭,而青雄显然也不知道他们来了,正在审讯鸿俊。但就在李景珑动手前的刹那,袁昆仍然通过法力看见了他们的偷袭,来到祭坛前,指出李景珑的藏身之处。
“他看见了。”李景珑眉头深锁,沉声道,“袁昆始终在盯着咱们。”
地脉法阵前,原先的法宝存放之处空空如也,青雄看着眼前这一幕,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
“哪里出了变数?”青雄颤声道。
“这不可能。”袁昆三指按着额头,一手拄着木杖,喘息道,“今天李景珑必死!他是怎么逃掉的?”
青雄倏然转身,凝视袁昆,又问:“法宝呢?”
“我只能看见未来,看不见过去。”袁昆缓缓道,“这表象底下,一定有什么出了问题。”
“当初你是怎么告诉我的?”青雄一时不再镇定,紧张起来。
袁昆说:“鸿俊的存在就是一个陷阱,你告诉他审判将在三月初三也即是两天以后,狐王会为他与李景珑传讯,李景珑决定提前动手。趁着第二次,你提审鸿俊时,李景珑将倾尽全力,前来救他……”
“此时发动法阵,一举除去李景珑。”青雄沉声道,“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他的死。”袁昆说,“我看见李景珑在祭坛前丧命,战死尸鬼王与九尾狐王前来伺机偷走斩仙飞刀,被地脉法阵烧死。”
“但没有!”青雄近乎暴躁地说道,“旱魃又去了何处?!”
袁昆答道:“这确实是我所看见的未来,再一次被更改了。不可能!究竟是为什么?”
青雄沉声道:“我不管为什么更改!告诉我,接下来怎么办?”
袁昆自打在风雪圣山遭到李景珑狙击后,一身力量已极度虚弱,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他沉声道:“发动法术,还需一段时候,后天执刑前,我只能再窥一次天道,你想看什么?”
青雄审视袁昆,此刻袁昆将问题扔回了给他,以袁昆此时的法力,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让他来选择所看见的。
青雄没有回答,转过身,走出了地底法阵。
洛阳,民宅大屋内。
“他们在驱魔司废墟里。”玉藻云低声说,“过去?”
昨夜鸿俊在驱魔司中,今日李景珑却带着驱魔师们过去了,鸿俊搀扶着鬼王逃出洛阳宫,选择了这间大宅暂时歇脚。
鸿俊沉吟片刻,仍然决定,先不与李景珑会面,毕竟眼下谁也不知道袁昆能否料到未来将发生的事,但至少通过这次李景珑的试探,他明白了一件事——袁昆只能看见即将发生的“事实”,却看不见随时随地每个人的行动。
譬如说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驱魔师们的身上,便忽略了鸿俊与玉藻云、鬼王偷走斩仙飞刀的未来。目前的局势对他们来说仍然是有利的,只要在审判以前不与李景珑会合,袁昆就无法发现现在的“鸿俊”乃是杜韩青所冒充。
而一旦被李景珑知道困在青雄手下的“鸿俊”是假的,也许他在未来的行动中就容易被看出端倪来。
“所以,今天韩青要求面见青雄。”鸿俊朝玉藻云问,“全是景珑安排的?”
玉藻云“嗯”了声,答道:“昨夜我保留你脱身的事实,让他替咱们想个办法。”
玉藻云在前一天夜里朝李景珑详述了经过,只告诉他鸿俊被囚,且千机链无法破去,让李景珑帮忙计划。于是李景珑便为“鸿俊”设计了从青雄处套话的一连串心理活动,并打算趁机与裘永思等人冒险前去救出鸿俊。
“也就是说,”鸿俊突然道,“如果没有韩青,今天的情况就会变成……”
想到此处,鸿俊不由得背脊发寒,如果没有杜韩青冒充自己,他就不会出来与鬼王、玉藻云一起行动,两名妖王会被烧死在地脉法阵中,而前来救他的李景珑,也势必将死在祭坛下自己的面前。
“这难道就是青雄所说的,他们布下的陷阱?”鸿俊喃喃道,“可是为什么大伙儿都活下来了?”
“因为你。”鬼王在旁淡淡道,“这一切不是已经发生了么?”
鸿俊摇头,抬手,他朦朦胧胧,仿佛抓住了一个念头,却说不真切。
“袁昆是否料到这一幕?”裘永思与李景珑并肩坐在院内。
陆许说:“脑子不够用的人成日听你们说鲲神,简直太累了,我不开会了。”
禹州道:“我也听不懂,太复杂了。”
莫日根便打发二人先走,余下李景珑、阿泰、裘永思并莫日根四人,在驱魔司废墟之中思考。就在这时候,一抹白色无声无息地进了院内,却是玉藻云来了,它蹲踞院中,静静地看着李景珑。
“狐王?”
“狐王。”众人朝玉藻云打了个招呼。
玉藻云道:“我来向各位转告一句话。”
李景珑扬眉,示意玉藻云有话就说,一时众人目光集中在它身上。
“袁昆看见了今天你们偷袭的一幕。”玉藻云缓缓道。
“一定。”裘永思答道,“否则不会有那座祭坛与时间突然停止的法阵,他与青雄等的就是这一刻。”
莫日根:“但他先前并未告知青雄,而是选择在咱们动手前才出现示警。”
裘永思说:“因为他要防止一切变数产生的可能,知道未来的人越多就越容易……”
李景珑示意众人安静,听玉藻云说。
玉藻云点头道:“我们猜测,他预见了今天鸿俊与青雄的对话,预见了你们的偷袭,但最后一刻,他所预见的,绝不是你们成功撤离。”
李景珑道:“不错!我们也正在讨论此事!最后一刻,是有人……”
“嘘。”玉藻云突然说。
众人突然望向李景珑,李景珑微微扬眉,面部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裘永思突然问:“你们拿到飞刀了?”
“拿到了。”玉藻云平静地说,“原本我与鬼王,我想,我们会死在地脉法阵里,这也是我们所想不通的。”
李景珑突然不说话了,院内产生了一段漫长的寂静。
最后玉藻云说:“我们想不通的,兴许你能想通,走了。”
说着,玉藻云转身,离开了驱魔司废墟。
众人面面相觑,莫日根问:“最后一刻怎么了?”
就在袁昆施展那逆天法术的一刻,所有人都被时光强行禁锢了,莫日根盯着天顶,无法转头,陆许、裘永思等人则全神贯注,注意力都在祭坛中央的鸿俊身上,未曾有人看见飓风中所发生的事。
“有人打破了因果。”李景珑喃喃道,“救了咱们与两位妖王。”
“是谁?”莫日根皱眉道。
李景珑道:“是谁不重要,关键是……我想……我明白了!就像庄周梦蝶术……我回到过去,第一次改变了六器的因果,这是第二次……得将那个节点找出来!”
“成功了么?”阿泰有点茫然地说,“反正咱们都活下来了。”
“不。”李景珑说,“咱们并没有真正地活下来,现在咱们正置身于一个‘可能’里,须得将它彻底决定,才能成为必然!”
裘永思道:“没有彻底决定的话会如何?”
“我不知道。”李景珑摊手,说,“也许咱们仍然会死。”
“等等……”就连莫日根脑子也开始不够用了,说,“你们在说什么?”
阿泰说:“我从玉藻云出现开始,就听不懂他们的话了。”
最初的四名驱魔师心计都是一等一的,但到得这时候,李景珑与裘永思的智慧终于产生更高一筹的区别。但这一次李景珑没有故作神秘,毕竟事关重大。他取过一根树枝,在泥土上画了个圈,写下“六器”。
“袁昆曾经在咱们身上改变过一次宿命。”李景珑解释道,“他透过鸿俊带来心灯并授予我,令不动明王无法再将六器集中到我一人身上……”
莫日根在旁坐下,说:“这你说过。袁昆先是更动了命运,最后再用庄周梦蝶术,将你送回过去。”
裘永思沉吟道:“这个过程,咱们曾经也讨论过,只更动‘过程’是不行的,还需在改变了一连串的宿命后,再回到最开始,奠定这一路线。”
“因果因果。”李景珑道,“除了因,还有果。”他朝阿泰解释:“你可以将它想象为,每个人的宿命都是一本已写好的书,要更动,便须选择其中的一段,予以改写,写完以后,还得翻到最前面去,盖下一个印章。袁昆授予我心灯的过程,就是改写的本身,而以庄周梦蝶令我回到过去,奠定这一宿命的开启,便是这个……”说着,他做了个“盖戳”的手势:“就是盖印的动作。”
阿泰大致听懂了,说:“可这与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第一次对宿命的更动已完成。”李景珑说,“袁昆通过第一次更动,分散了六器,这也就导致了鸿俊依旧活着,同时削弱了驱魔司的力量。现在,他要趁机全灭咱们,而有人在这过程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发起了第二次的更动。目的是让咱们活下来,战胜袁昆与青雄。而现在,咱们就在这第二次的更动里。”
“所以,现在得找到那个‘印章’。”裘永思说,“也即我们说的‘节点’才能将已更动的因果彻底奠定下来。就像鸿俊活下来,与魔种分离的节点乃是景珑当初在不动明王跟前请求六器的分离,现在咱们全身而退,同样有一个事件的节点。”
莫日根与阿泰大致听懂了,莫日根说:“我觉得,得问那个更动的人。究竟是谁?”
李景珑摇头道:“若能告诉咱们,玉藻云势必就说了。不说,一定有它的理由。”
裘永思道:“我倒是觉得,从它的眼神里推测,兴许它也未曾想明白。”
李景珑喃喃道:“那不打紧,昨夜我们已经与玉藻云解释过了,它必须有所隐瞒,才能骗过洞察未来的袁昆。”
阿泰道:“但哪怕你找到了过去的节点,又要怎么回到那个时间点去盖戳呢?”
“嗯……”李景珑喃喃道,“是啊……只有袁昆能让我们从梦中回到过去,这取决于他。”
裘永思突然说:“景珑,还记得么?你回到的过去,并非真正的过去。”
“那只是一个梦。”李景珑认真道,“这个梦影响不了别人。”
这个问题驱魔师们也不止一次讨论过,袁昆的庄周梦蝶术,并非真正地改动了整个世界的时间线,而只是让李景珑回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身上。梦醒时,鸿俊的父母仍然死了,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他并没有改变已发生的过去。
与其说是“更改”,更不如说是“奠定”,袁昆已经将因果都改动完毕,等的就是李景珑最后奠定事实的那一刻。他在不动明王神尊前许下的承诺,成为这一切开始的源头,而这个行为,只有李景珑自己能做到。
“所以。”李景珑喃喃道,“这个节点,应当还是在我的身上才对。”
第217章
暗中推手
鸿俊为鬼王小心地擦洗身体,说:“你气味不重。”
“我经常洗澡。”鬼王说,
“尸气太重,
容易熏到别人。”
鸿俊:“你是具挺爱干净的尸鬼,不过战死尸鬼们都闻不见气味不是么?”
鬼王躺在数张案几拼起的矮榻上,缓缓道:“因为喜欢与人打交道,
你爹当年还送过我一个药包,
用以掩盖我的气味。”
“是这个吗?”鸿俊看了眼鬼王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囊。
“嗯。”鬼王答道。
鬼王的右臂与右肩都被烧得够呛,
露出手骨与肋骨,
还能看见里头少许漆黑的内脏,鸿俊挠了挠头,
他能为人看病,
却不知道尸族要怎么诊治。
“旱魃的内丹管用吗?”鸿俊问道。
鬼王穿上衣服起身,
右袖空空荡荡,骨爪试着舒张收拢,
抓住剑柄。
“不管用。”鬼王简单粗暴地断绝了鸿俊的念想。
鸿俊:“……”
鬼王试着挥剑,
右手那骨爪仍十分有力。
鸿俊:“朝云吞食巴蛇的内丹后……呃……我以为汲取同族的内丹可以……”
鬼王:“尸族与活着的妖怪不一样。”
鸿俊:“那要……”
鬼王:“无解。”
鬼王一句话堵死了鸿俊的念头,治不好了,
鸿俊也只得作罢。
鬼王挥了几下剑后,
侧头看鸿俊,将旱魃内丹再次递给他,
意思是送他了。鸿俊低头端详,鬼王又说:“尸族的内丹能固魂,三魂七魄离窍后,可收在里头。”
鸿俊约略明白了尸族始终存活的原理——按理说人死后,
三魂七魄合该被吸入天地脉离世。尸族的内丹恰恰好是存放魂魄之处,曾经刘非之死,正是因为击破了内丹而魂魄逸散,他对着苍白的日光端详内丹,鬼王又说:“旱魃是被地脉之火烧死的,最后一刻,我留下内丹,将他的魂魄送归天地了。”
鸿俊沉吟片刻,而后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是一个相当久远的故事了。”鬼王沉声道,走到大宅廊下,安静地坐着,他说:“他是天地间第一具活尸,亦是尸族的始祖。久远得足可追溯至蚩尤作五兵伐黄帝之时,那时你我尚未在人间……”
鸿俊想起古书上记载了黄帝与蚩尤一战,其中便提到过旱魃,鬼王更说过他是个美男子,只不知这些年里,这名大妖怪究竟经历过什么。
鸿俊正欲再问,突然间整个洛阳传来阵阵震荡,天地一片漆黑,飞鸟遮没了日光,万千妖兽卷向洛阳,袭向这座已成废墟的千年古都。
鸿俊快步出去,抬头眺望天际,妖兽纷纷入城,散布在洛阳的大街小巷。
紧接着,远方明堂,钟磬之声“当”地一响,伴随着鸟鸣。那是金翅大鹏鸟的长吟声,浑厚而清越,充满了威严。
“金翅大鹏正在召集全族。”玉藻云匆匆入内,朝鬼王说道,“他们发现法器失窃了。”
鬼王抓起剑,左手持拨浪鼓,沉吟半晌,复又望向鸿俊。
鸿俊按下那拨浪鼓,缓缓摇头道:“没到时候。”
鬼王与玉藻云低头,望向鸿俊脚踝上的千机链,鸿俊道:“你们去罢,我会想办法的。”
玉藻云说:“时机未至,金翅大鹏不敢与你我翻脸。”
“且去会一会他罢。”鬼王沉声道,“陛下,照顾好你自己。”
说毕,玉藻云转身,与鬼王一同离开旧宅。夕阳西下,鸿俊立于门前,身形拖着长长的黑影,投在废弃的厅堂地上。远方明堂金翅大鹏鸟鸣叫响过三声,便即止息,洪流般的妖兽经过大门外,纷纷涌向明堂。
鸿俊回到房中,拈起飞刀,失去法力后,飞刀已不再闪烁出光泽,五色神光亦如同寻常璞玉。
鸿俊以飞刀撬动千机链,法宝链条纹丝不动。这一刻,他知道青雄所言并无欺瞒。他眉头深锁,陷入了焦虑之中,四把飞刀逐一试过,千机链毫发无损。外头杂乱声响渐停,脚步声传来,鸿俊猛一抬头,发现却是朝云。
“驱魔师们回去了。”朝云道,“狐王让我往这儿来,听您吩咐。”
鸿俊示意不碍事,继续研究这法宝链条,朝云上前道:“我试试?”
鸿俊道:“我相信一定有办法,只是还没找到。”
斩仙飞刀只认孔宣一脉,莫说朝云是妖,哪怕仙神亦无法操控。朝云试得满头大汗,最后只得放弃,问:“这法宝世间还有谁能用?若有人能用,咱们就去找找。”
“斩仙飞刀传自牧野之战时的陆压道君。”鸿俊说,“后来交给了我爹,陆压已成圣脱出三界六道……要说能用的,就只有我爹了。”
鸿俊疲惫不堪,眼看再过一昼夜,就要与青雄交战,却毫无头绪。
入夜,李景珑坐在房中案后,房内乃是不久前朝云生过的火盆,众驱魔师暂且在这唯一完好的房内将就栖身,裘永思正躬身为大伙儿铺床。
“这房里有人住过。”李景珑突然说。
“嗯。”莫日根道,“有生火的痕迹,而且就在咱们来到的前一天里。”
李景珑沉默片刻,陆许翻看房内摆设,说:“这人还在房里放过血。”
他闻了闻一个角落里废弃的铜盆,盆上沾着斑驳的血迹。
“也许是妖怪?”莫日根说。
“睡罢。”禹州道,“我快困死啦。”
众人铺好床,纷纷就地躺下,莫日根重新升起火,房中暖和了不少,驱散了三月洛阳的倒春寒。
李景珑就像雕塑一般,膝上横着智慧剑,一动不懂,犹如入定。
“睡罢。”裘永思道,“明天还有一天。”
“智慧剑仍然找不到主人。”李景珑说。
从渝州出发后的这些天里,众人的话题无非只有两个,一:袁昆与宿命;二:智慧剑。
李景珑抬起智慧剑,仰头审视上面的花纹,自言自语道:“这不合理……”
莫日根一个翻身坐起,说:“弟兄们,我心里也不踏实。”
除禹州打着轻微的鼾之外,余人亦都未曾入睡。
“后天就要与他们决战了。”莫日根道,“鸿俊尚未救出来,捆妖绳无人能用。这也就算了,智慧剑的主人,究竟是谁?”
裘永思道:“现在才问这个问题,你不觉得晚了么?”
李景珑沉默不语,阿泰道:“长史,这回当真是不成功便成仁了,有什么话,你就说罢。”
驱魔师们都看着李景珑,裘永思说:“我始终觉得,这把剑真正的主人,应当是长史才对,不可能再有别人了。”
“否则你们想,”裘永思道,“长史与不动明王交谈时,狄仁杰手中只有智慧剑,这是他召集咱们的信物,也是六器中的第一件,怎么可能不认他为主?兴许只是时候未到,或是有什么条件,咱们还未完成罢了。”
驱魔师们都不说话,一时目光都停留在智慧剑上。
若仅仅是条件的问题,兴许还有点希望,最怕就是智慧剑之主另有其人,而他们千辛万苦,集齐了所有法器,最终竟是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个人。这才是最危险的。
“这把剑是在鄱阳湖水道内找到的,袁昆说,当时镇着的妖是他。”李景珑道。
“智慧剑的主人总不会就是袁昆罢?”陆许道。
莫日根说:“不可能,就像蚀月弓的主人不会是梦貘一样,这件法器不会认镇压的妖怪为主。”
阿泰摘下金轮,在案几上旋了个圈,金光嗡嗡地射出来,余下数器皆有感应。
“智慧剑在我面前,是展现出过力量的。”李景珑喃喃道,“只是时间非常奇特。”
裘永思道:“我仍然坚持,你就是它的主人,否则智慧剑不会时灵时不灵。”
莫日根道:“长史,你从头好好想想,再回忆清楚智慧剑每次发力的一刻,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信息?”
李景珑眉头深锁,无奈道:“当真就只有这些了。”
智慧剑第一次发出光芒,是在他与鸿俊经年后再见面的时刻,那一次智慧剑破去了五色神光。接下来,大部分时候李景珑都是以心灯在御使它,与其说不动明王在显灵,不如说哪怕换作凡兵,注入心灯力量后也同样有着驱魔收妖的效果。
智慧剑某一次非常明显地提示了李景珑,是在骊山,它发出光芒,指引着李景珑到得华清宫殿内,觐见了不动明王,并赋予他搜集其余法器的使命。
李景珑持剑,注入法力,智慧剑亮起白光,却并非它的原本力量,乃是心灯使然。
“还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想不明白。”阿泰说,“究竟是谁朝咱们送出了前来驱魔司报到的信?”
裘永思突然道:“这会不会就是因果轮回里的那个节点?”
李景珑望向裘永思。
“我们做个大胆的假设。”裘永思朝众人说,“如果送出信的人,就是长史自己呢?”
众驱魔师刹那傻眼,喃喃道:“不会罢?”
“这就是要完成更改,最后缺的一环,是不是?”裘永思说到此处,竟是十分紧张,“长史回到过去,发出信,召集我们,并为智慧剑解去某种封印……”
“不对。”李景珑打断了裘永思,“有一个细节足够反驳你。你们都看过信,我也看过,信上不是我的字。”
他们不止一次研究过那信,信上所用字体与李景珑手书有天壤之别。
“更何况,”莫日根说,“能用就是能用,不能用就是不能用,智慧剑不会出现时灵时不灵的状况。”
“会不会是狄仁杰?”阿泰说。
“也不是狄仁杰的字。”李景珑摇头道。
裘永思的猜测被否决,众人旋即又安静了。
李景珑道:“不过永思你的推断方向似乎对了,有一个人,正在暗中推动着这一切,从前咱们走一步算一步,想不通之处便未多想,只待更多的线索浮出水面。但现在我想……得将这人找出来,后天一战,方有胜算。”
“会是谁呢?”莫日根皱着眉,颇有点烦躁不安。
这是李景珑平生第一次,在考验即将来到前有着强烈的不安感,他不再像往昔那样成竹在胸,而是对未来充满了迷茫。
“我觉得这是件好事。”陆许突然石破天惊地说道。
众人随之精神一振。
“怎么说?”李景珑心中一动,问道。
陆许道:“每次当你以为胜券在握时,都会很倒霉,总发生些想不到的状况……”
所有人:“……”
陆许又续道:“……可当你觉得明天不知道该干吗,硬着头皮上,甚至总觉得必输的时候,反而就会赢了。”
莫日根:“哎!你这是什么解释?”
陆许:“不对么?打玉门关、潼关、打洛阳,大家都以为算无遗策,最后还是狼狈得不行。只有在长安那场,都以为必输,没想到运气这么好,居然赢了。”
李景珑哭笑不得道:“如果可以选,我倒是想用这辈子的运气,全换在后天。”
“已经是了。”陆许说,“你倒霉了这么久,总得来一次翻盘罢。”
“别说了。”裘永思扶额道。
李景珑叹了口气,将智慧剑入鞘,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上哪儿?”莫日根拿起衣服就要跟。
“出去走走。”李景珑回头答道,“让我自己想想。”
“当心鸟儿。”裘永思提醒道。
李景珑“嗯”了声,没入夜色中。
五更时,鸿俊醒了,身上脚链仍未除去。
整个洛阳安静得简直非同寻常,监视全城的鸟儿一夜尽数撤离,退往明堂。鸿俊推开门,站在院内,朝云听见琐碎的铁链响动,便跟了出来。
“陛下……”
“嘘。”鸿俊示意不要多问,他一手提着千机链,离开大宅,在巷内慢慢地走着。朝云则警惕地望向天空,预防有鹰隼的双眸盯着他们。
“现在见李景珑。”朝云紧张地说。
“还不能见他。”鸿俊说,“虽然我很想……很想,但为了大伙儿的性命,必须忍着。”
朝云:“我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一旦被袁昆知道,青雄所囚的人不是我时。”鸿俊喃喃道,“李景珑救人就会有着细微的差别。袁昆心思慎密,在他所窥探的景象里,出现了这点差别,容易露出破绽。一旦被他发现这破绽,他的注意力就会转到我身上,陡增变数。”
朝云四处张望,警惕道:“一定会被他察觉么?”
鸿俊摆摆手,说:“我不知道,小心为上,总是好的。”
第218章
故地重聚
朝云本以为鸿俊要去见李景珑,然而他却沿着枯水季的河道,
在桥下缓慢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