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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李隆基笑了起来,严肃的气氛又随之轻松了不少。

    李景珑续道:“但除恶务尽,过得几日,臣还得带他们往平康里去一趟,免得还有漏网之妖。”

    李隆基“嗯”了声,说:“执行公务,该去就去。”

    李景珑又道:“只恐怕再被长安百姓……”

    “朕颁个圣旨给你?”李隆基问。

    众人又笑了起来,李景珑答道:“臣惶恐。”

    鸿俊挠挠脖子,说:“陛下,我们还欠着卖离魂花粉的那家六千四百两银子,能帮我们出了吗?”

    李景珑:“……”

    “那是什么?”杨玉环道,“怎么这么多银子?”

    鸿俊便开始朝杨玉环解释,杨玉环听得十分惊讶,说道:“世间还有这等东西?”

    李隆基说道:“恩怨情仇,皆可忘却,此等神药,想必世间罕有,也能解人苦痛,当真奇妙。”

    杨玉环笑道:“可喜怒哀乐,再烦人也是自己的,人生在世,不正因为这些才有意思么?若让我去闻,我可是不闻的。”

    李隆基乐道:“说得也是,哪天要让朕闻,朕也是不闻的,就怕有些事,闻了也忘不了呢。”

    杨玉环嗔道:“谁知道呢?”

    鸿俊与李景珑都听不懂皇帝与贵妃的机锋,想必又是与什么耍小性子的事有关。鸿俊便说:“那我下回买了,给你们也弄点儿呗。”

    “找国忠领条子去即可。”李隆基想也不想便道,“爱妃这么一说,朕还是免了。”

    鸿俊点点头,还想开口讨点吃的,李景珑马上以手肘捅了下他,意思是见好就收,别再要东西了。

    “今日当真是证了我从小的一段缘。”杨玉环柔声道,“你们驱魔师,惯常与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打交道,只不知有什么新鲜事,能与我说说?”

    李景珑虽对驱魔略窥门径,却终究是凡人之身,不及其余驱魔师们自小与这些打交道,便朝鸿俊道:“你给贵妃说说?”

    鸿俊还挺喜欢杨玉环,觉得每次与她见面,都可用“如沐春风”来形容,是个能让人自在的,善解人意的女孩,难怪皇帝这么喜欢她。便拣了些妖怪的事说与二人听。杨玉环听得兴起,便不住追问,鸿俊开始谈天说地,从天脉说到地脉,再说到老子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天地俱从混沌生。

    就连李景珑从前也不知道鸿俊竟知道这么多,驱魔司众人中,只有鸿俊毫无显摆之意,更不自恃身份,平素不是点头就是“哦”,讲论起天地的玄妙来,竟是滔滔不绝。

    “你是道家的?”李隆基问道。

    “呃……”鸿俊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家的,硬要说的话,青雄朝他弘扬佛法反而比提及道家的思想多,“算佛家的吧?”鸿俊想来想去,说,“裘永思像道家的。”

    “你们的室韦同僚呢?”杨玉环问。

    “他算萨满教的吧?”鸿俊迟疑道。

    “泰格拉乃是祆教圣子。”李隆基笑道,“平日里若打起来,不就各自请各自的神了?倒也稀奇。”

    鸿俊答道:“天地万法,殊途同归,我爹说倒不必拘泥,但求本心光耀。”

    众人便缓缓点头。

    李景珑本以为天子垂询,乃是感觉到了此案还有蹊跷,想问自己接下来的计划,没想到大半夜里不问案情,竟是说了半天鬼神,绕来绕去,最终竟是求、长、生?!

    简直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家睡觉。

    杨玉环又问:“那么鸿俊小郎君,我倒是有一事想请教。”

    “你说。”鸿俊也不拘礼,大大咧咧,一手端着茶碗,一脚搁在李景珑膝盖上,把兴庆宫当成了自己家。

    “天地之间,有什么是长生不死的?”杨玉环问道。

    听到这话时,李景珑不禁起了好奇心,把鸿俊一脚拍下来,侧头瞥了他一眼。

    鸿俊意识到自己太没规矩了,忙坐端正,想了想,答道:“没有。”

    “没有么?”杨玉环问。

    “是的,没有。”鸿俊认真道,“硬要说有,只有你们头上的这天地。”

    鸿俊以茶碗一让,示意杨玉环与李隆基抬头看殿外的秋夜漫天繁星,笑着解释道:“‘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只有不为了自己而生的,才能长生。而万物但‘求长生’,就已经是为自己了,所以但凡天地之间,永无长生不死之物。”

    那一刻,李景珑仿佛有种错觉,持碗的鸿俊面对天子,面对贵妃,哪怕面对这天地神明,亦无任何畏惧,他的神情清澈无比,望之令人怦然心动。

    鸿俊收回仰望的视线,直视杨玉环与李隆基,笑道:“但我觉得,有时轮回转世是种长生;有时涅槃也是种长生,这一世离开的人,未尝不会下辈子再遇见,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不灭的,也就是缘法了。”

    “那么有什么药,是能让人延年益寿的呢?”杨玉环又柔声问道。

    李隆基握住了杨玉环的手,杨玉环问到此处,忍不住抬眼看李隆基。

    鸿俊答道:“活得越简单,越亲近天地,就活得越长。”

    李隆基笑了起来,说:“罢啦,不想了,孔鸿俊,你是个有灵性的孩子。”

    杨玉环叹了口气,说:“若能让陛下延年千岁万岁,修炼成妖,渡你性命,臣妾也是愿意的。”

    “凡人生而为人,可比浑浑噩噩、灵智未开的妖怪好多了。”鸿俊答道,“鹤寿千年,龟寿万年,天地万物,各有各的缘法,强求不来。”

    李景珑接口道:“想来让人与龟调换,终日在烂泥里爬来爬去过一辈子,想必凡人也是不愿意的。”

    杨玉环与李隆基都是笑了起来,李隆基自言自语道:“那倒是的。”

    鸿俊突然想起一事,说:“延年益寿,好像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三人同时错愕道。

    “成佛。”鸿俊说。

    “行了行了。”李景珑说,“莫要来劲了。”

    李隆基与杨贵妃扶额,鸿俊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在嘛,渡众生,也即渡自己。”

    “你是个很有灵性的孩子。”杨贵妃笑道,“方才你说‘成佛’的那一刻,让我突然想到一个人。”

    鸿俊笑道:“谁呀?”

    杨贵妃笑吟吟地端详鸿俊,突然神色一变,眉头微拧了起来,似乎在努力地回忆,说:“我总觉得见过你。”

    “咱们有缘吧?”鸿俊说。

    “嗯……那天我见你的第一面。”杨贵妃揉揉眉心,说,“就觉得小郎君你这笑容,忒熟,可一时半会儿总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好了。”李隆基说,“一切随缘罢,今天也闹得够了,早点回去歇下,李卿,得空再带你的小兄弟来讲讲世间玄妙。”

    李景珑知道他们要睡了,便忙带鸿俊起来告辞,杨玉环又招手道:“鸿俊,你过来。”

    “你还想再认个干儿子不成?”李隆基笑道。

    杨玉环笑吟吟的,拿了块点心递给鸿俊吃,鸿俊便道了声谢,杨玉环却道:“这孩子长得太漂亮了,我哥好几个孩儿,就不像他这般有灵性的。”

    夤夜,李景珑与鸿俊出了皇宫,走在街上,李景珑提着装狐狸的小笼子,慢慢地走着。

    鸿俊摘了片道旁的叶子,回头问道:“今天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有。”李景珑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说,“表现不错,你越来越聪明了。”

    他强烈地感觉到,鸿俊学习得很快,较之初入驱魔司时那忐忑不安的模样,现在已大致能适应长安的生活。

    “我就是太笨了。”鸿俊不好意思地说道,“总不知道你们话里还带着话的。”

    事实上这次的案子,鸿俊几乎是糊里糊涂一路跟下来,直到最后才渐渐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李景珑与裘永思、莫日根、阿泰四人仿佛都心照不宣,只有自己傻乎乎的,一路跟着他们走。

    “他们都是人精。”李景珑笑着答道,“你想不通很正常。”

    鸿俊端详李景珑,李景珑马上就不笑了。

    “继续笑啊。”鸿俊说,“挺好看,给小爷笑一个,来!”

    李景珑额上青筋暴突:“哪儿学的!”

    鸿俊真心觉得李景珑笑起来挺好看的,平日刻板严肃,不苟言笑,像名沉着冷静的大将军,但一笑起来,便让人心生亲切。

    “我倒是考考你,猜猜看咱们现在去哪儿?”李景珑正色道。

    鸿俊转头看看,这里不是回驱魔司的路,便挠挠头说:“这么晚了,你想去哪儿?”

    两人到得一处后巷内,李景珑把笼子交给鸿俊,从一堵后墙外翻身,飞跃进去。

    “又有什么案子吗?”鸿俊惊讶道。

    内里不闻应声,李景珑推开后门,牵出一匹马。

    “你把人的马偷了……”

    “借用一下,走!”

    那地方正是龙武军后门,李景珑牵了匹马出来,翻身上马,伸手拉鸿俊上去,让他坐在自己后头,策马发出连串蹄声,穿过长街,往西门外去。静谧长街上,蹄声显得格外清晰,出得城门后,在一处山丘顶上停了下来。

    “来。”李景珑把笼子递给鸿俊,摘下笼上的符。

    “就在这儿放了?”鸿俊问。

    “不然呢?”李景珑说道,“还带回去?”

    鸿俊心想这样也挺好,便从笼内抱出那小狐狸,李景珑伸几根手指,来回摩挲那小狐狸的下巴。

    启明星出现在天际,天边现出鱼肚白,神州大地由夜转昼,鸿俊抬眼,望向晨昏交替的蔚蓝天空,天脉散发着瑰丽的色彩,与地脉交接,宛若一个经万世而永不停息的巨轮。

    “喂,醒醒。”

    李景珑的声音在此刻温柔了许多,反复挠着那小狐狸的下巴。

    鸿俊“噗”地笑了一声,说:“第二次用的药不多。”

    那小狐狸“呦”的一声醒了,马上警惕看着李景珑,李景珑屈起手指,在它脑袋上敲了一记,斥道:“咬伤鸿俊的账还没找你算。”

    鸿俊忙道算了算了,小狐狸顿时紧张地看看鸿俊,又看李景珑,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时,李景珑却在它鼻前打了个响指。

    随着那声清脆的响指,李景珑手中离魂花粉迸开,小狐狸猛地打了个喷嚏,眼中满是迷茫。鸿俊松开手,那小狐狸顿时落地,箭也似的窜进了丛林。

    “别再回长安了。”李景珑说道,“再被发现,饶不了你。”

    小狐狸躲在灌木里朝外看,鸿俊带着点儿忧伤,与它告别,与李景珑从山丘上下来。

    太阳升起来了,八百里秦川苏醒,山林间百鸟齐鸣。

    “长史。”鸿俊说。

    “嗯?”李景珑牵着马在前头走,冷不防被鸿俊扑了上来,骑在背上。

    “我太喜欢你啦!”

    “快下去……像什么样子?”

    “这儿又没人。”

    李景珑把鸿俊从身上摘下来,说:“发什么疯?”

    “你其实不讨厌妖怪。”鸿俊得意地说道,“是不是?”

    “我不恨未作恶的妖怪。”李景珑正色答道。

    “那你还挺喜欢小狐狸的。”

    “长得可爱的,谁不喜欢?”李景珑说,“但仗着自己长得可爱就肆无忌惮,无法无天,可就不行了。”说着又用手指戳了戳鸿俊的脑袋,翻身上马,示意他快点上来。

    鸿俊总觉得自己似乎被含沙射影了一句,却没想明白。上马时他问:“长史,什么时候带我去平康里玩?”

    李景珑:“……”

    马蹄声渐远,长安晨钟远远传来,一骑在洒满朝阳的路上绝尘而去。

    阳光明媚,秋日清晨,驱魔司中还未起床,鸿俊已在路上马背睡着了,李景珑把他横抱进来,一路进房,放在榻上,吁了口气,说:“睡!”

    接着他又出去还马,刚回驱魔司,赏赐又来了,李景珑便自己躬身接旨,未叫醒下属们,这次乃是俸禄连赏银共九十两,又有点心若干。以及国库开出的条子,可凭此条交予离魂花粉商兑银。

    一切结束后,李景珑终于倒头便睡,一觉到黄昏。

    “伊思艾的后人,室韦人,裘家世子,外加一名毫无法力的凡人……”

    “我倒是觉得,那少年身份最是神秘,也十分蹊跷。”

    “我不管他是谁!你居然就看着这一切,在眼皮底下发生!”

    “所以呢?你想让我做什么?”

    身穿青袍的男子稍一摊手,答道:“你的狐子狐孙们着了道,愿赌服输,是不是这么一说?”

    贵妇不住喘息,双目发出红光,眼中几乎要溢出血来,喘息道:“我要为它们复仇……”

    男子与贵妇站在兴庆宫深处的阴影中,夕阳西下,二人拖长的身影犹如狰狞的、张牙舞爪的怪物。

    “除掉他很简单。”男子在贵妇耳畔低声道,“但人间皇帝已起了警惕之心,你若令天魔早早暴露……”

    “过不了几年。”贵妇专注地看着那男子面容,在他耳畔一字一句道,“他的气数、大唐的气数马上就要尽了。”

    “但你依旧对他无从下手。”男子冷冷道,“你最好给我想清楚,莫要再有任何变数。天魔的轮回,这伙驱魔师们再怎么强悍,也是抵挡不住的。非要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就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贵妇倏然发抖,声音中带着狠厉意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男子微一笑,说:“你太多疑了。”

    贵妇颤声道:“你早已知道他们的计划,为了不被牵扯进去,你竟是……抛弃了我所有的子孙们!”

    男子不再多说,转身离开,贵妇在其身后声嘶力竭道:“否则你为什么不去试场?!你给我记住今天!”

    第27章

    流莺春晓

    秋风萧瑟,傍晚时分,

    驱魔司众人欢天喜地,

    跟在李景珑身后,奉旨逛青楼。

    “待会儿都给我收着点。”李景珑特地嘱咐道。

    “哎呀!李校尉!不不,是李长史——!”

    流莺春晓乃是全长安最大最豪华的乐坊兼青楼,

    较之小巧诗意的依诗栏,

    充满塞外风情的驼铃听风,

    此地显然更豪华,

    更符合众人的要求。

    “离离离……离我远点。”李景珑一被人挽上就浑身不自在,赶紧把鸿俊拉到身边挡着。鸿俊第一次正式过来逛,

    顿时大惊,

    忙朝李景珑身后躲。

    “你自己要来平康里的,

    你躲什么?”李景珑颇有点幸灾乐祸,声音稍大了些,

    鸿俊霎时满脸通红,

    也体会到了一次李景珑的感受。

    “哎呀!是那个胡人郎有人发现了阿泰,登时叫了起来,

    紧接着一窝蜂地朝着阿泰涌去。阿泰在平康里已经出了名,

    进这樱红柳绿之地,倒是颇为怡然自得。

    “今天不弹琴了。”阿泰说,

    “听你们弹琴。”

    众女一时失望无比,老鸨忙给五人安排了大厅内最宽敞、最豪华的座位,李景珑走过时,厅内歌舞尚未开场,

    客人们谈笑风生,见李景珑过来,都是随之一静。

    李景珑走过流莺春晓一侧,特地往养了不少锦鲤的大池边靠了靠,随手一抖布包,将鲤鱼妖抖了进去。

    “玩得开心。”李景珑说。

    “谢谢!”鲤鱼妖冒出头,说道,接着怡然自得,游到鱼群里去,众鱼被吓得四散,鲤鱼妖便抱着一条锦鲤,说道:“别走嘛!美人儿!”

    不多时,嗡嗡嗡的议论声音再度响起。科举案显然成为了近日里长安的谈资,李景珑捉妖一事,更引起了全城轰动。消息是禁不住的,且传得飞快,以讹传讹,到处都是关于这伙人的揣测。

    伴当将人引到厅内最大一榻上,取来屏风摆好,请人坐下,左三右二,裘永思与阿泰两人坐一侧,李景珑、鸿俊、莫日根坐另一侧,李景珑又吩咐人挪来个小屏风,再把左右稍微隔一下,将阿泰与裘永思两个惯常逛青楼的挡着,免得教坏小孩儿。

    三人正对敞亮大厅,那厅占地足有近半亩,装饰得极其豪华富丽,屏风林立,偶有女子笑声传来。鸿俊再抬头看时,见流莺春晓三层楼中,一层更比一层高,顶上还有木桥连接,桥上挂满五光十色的灯笼,犹如梦境一般。

    “各位公子,有哪位相好的姑娘么?”

    “没有。”李景珑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老鸨。

    “那让姑娘们……”

    李景珑:“不用。”

    “另外两位公子,需不需要……”

    李景珑:“不需要。”

    鸿俊:“……”

    莫日根:“……”

    “咱们来这儿是做什么的?”鸿俊朝莫日根问。

    莫日根十分好笑,说:“那就要问长史了,我可不知道。”

    李景珑吃着案上的葡萄,答道:“听曲子,看跳舞,赏钱,完了晚上回驱魔司睡去。”

    鸿俊问:“待会儿有人跳舞吗?”

    李景珑:“有,还有奏琴的……莫日根,想找姑娘过隔壁坐去。”

    莫日根笑道:“说了我的第一次,得留着。今夜只听弹琴作乐罢了。”

    “留着?”李景珑有点儿意外。

    莫日根沉吟,一点头,李景珑便不追问,莫日根又问:“长史不给鸿俊……”

    “他不用。”李景珑毫不留情地截断了莫日根的话头,再看鸿俊,问:“我说得对吧?”

    鸿俊想起那夜李景珑朝自己解释的,本有点儿小雀跃,现在却被泼了一盆冷水,忍不住稍微抗争了一下,说:“其实也可以有。”

    “那你去隔壁坐。”李景珑一指裘永思与阿泰,说,“这边都是正经人。你想跟我们坐还是去隔壁?”

    鸿俊想了想,只得服软,说:“我还是留这儿罢。”

    李景珑说:“你想好,不许再挪位置的。待会儿我们要吃樱桃饆饠了。”

    鸿俊:“什么?吃什么?樱桃饆饠是啥?我不去了,那……我可以喝点儿酒吗?”

    喝酒倒是可以的,李景珑便欣然给他点了吃食与酒,更让伴当去隔壁韩将军开的店里买来名吃樱桃饆饠。鸿俊还是很容易满足的,食色性也,没有色,有吃的也一样,何况李景珑说的东西听起来就很好吃。

    “可几位郎君,稍后载歌载舞,总得有个人斟酒才是。”老鸨又来了,问道,“给您安排一个,就在角落里头规规矩矩地坐着如何?”

    李景珑正要拒绝,鸿俊突然想起,问老鸨道:“你认识桑儿吗?”

    老鸨马上连声说认识认识,转身催人去叫了,李景珑只得作罢。鸿俊说:“我绝对不会在这儿动手动脚的。”

    “你挺懂嘛。”莫日根笑道。

    不片刻桑儿盈盈来了,鸿俊便与她打招呼,说到底桑儿是他在长安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再见面便分外开心。其时桑儿只是流莺春晓中一名侍奉头筹姑娘的侍女,没料今儿有客人特地找她,还是天字号位的,便开心无比。

    两人一见面,都是笑了起来。桑儿打量李景珑,又看鸿俊,李景珑充满怀疑,不知鸿俊与这“桑儿”到底有什么关系时,桑儿突然来了一句:“哟,李校尉!你俩在一起啦!啥时候好上的呀?”

    李景珑正喝着水,顿时一口水噗地喷了出来,莫日根笑得歪在案畔。

    “我们在一起很久了!”鸿俊笑着说,“桑儿,你来帮我们倒酒吧?我给你钱!”

    桑儿笑吟吟地跪坐榻上,提壶依次斟酒,那壶中乃是上好的兰陵大曲,酿作琥珀颜色,倒在一个白瓷碗中,顿时酒香扑鼻,正所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当是楼内最好的酒。

    “少喝点。”李景珑朝鸿俊吩咐道,“这酒烈。”

    莫日根吃着干果,打趣道:“这是醋罢?”

    桑儿说:“怎么可能!这是最好的酒了!”

    莫日根抽了抽鼻子,说:“我怎么闻起来,总觉得咱们这儿酸酸的。”

    李景珑:“……”

    桑儿会意,顿时笑了起来,忙道:“小郎君,你坐过去点儿……”

    李景珑说:“莫日根,你……”

    桑儿不住将鸿俊朝李景珑身边赶,再挪了个位,坐到莫日根身畔,莫日根笑道:“这就对了。”

    鸿俊:“???”

    鸿俊变成挨着李景珑坐,便稍稍侧过来点儿与桑儿说话,背靠着李景珑半身,李景珑让鸿俊靠着,便不吭声了。不多时,伴当买的樱桃饆饠也到了,众人便“哇”的一声。

    只见那樱桃饆饠乃是以酱樱桃果子作主馅,蛋面皮将烤羊羔嫩腿肉、鲜酪、青葵丝与菜芯等馅料一卷,上屉蒸熟后囫囵团起,撒上切碎的薄荷叶,鲜甜咸香,入口不腻。

    “什么好吃的?”裘永思从隔壁探过头来看,这一看不得了,忙道,“韩将军家的?”

    “就我们这桌有。”李景珑冷冷道,“想吃自个儿买去。”

    李景珑买了四份,没想到桑儿来了,便只得分她一份,鸿俊飞速吃完后问:“还有吗?再去买点儿吧。”

    李景珑便把自己的给他吃了,转头望向大厅,心道怎么还不开场,再转过头看鸿俊时,另一个樱桃饆饠也没了。

    “还有吗?”鸿俊再问道。

    “你学赵子龙啊!”李景珑说,“吃东西用吞的?”

    鸿俊说:“吃完了啊。”

    李景珑答道:“没有了,不能让你吃够,才会总想着。”

    鸿俊只得作罢,打起莫日根手中剩下半个的主意,但莫日根已经快吃完了。李景珑说道:“天底下好吃的这么多,改天再带你慢慢地去吃个遍。”

    头顶二楼、三楼依次有仆役经过,调暗了灯火。厅内灯光便随之暗了下来,谈笑渐止。黑暗之中,“叮”的一声响起,满厅皆静。紧接着一轮琵琶声,犹如行云流水奏响,连弹轮拨,似高山白雪崩散,化作千万水珠,哗啦啦倾泻而下。

    到得尽时,又有数琵琶响起接上,与那领曲琵琶声相合,百鸟朝凤般托着领曲之音,环绕厅堂,飞往天际!

    是时堂内闻这十指连弹曲,轰然一声彩,纷纷拍手,鸿俊早已忘了要说什么,忙转身凝视厅内,眼中充满欣喜,太好听了!

    莺叫声响起,乃是乐师口技,紧接着所有屏风依次变得明亮,早已等待在屏风下的女孩们各自手托一琉璃碗,碗中置一灯,五光十色,离了屏风,快步朝场中走去。

    二楼、三楼,各楼逐一出现伴舞者,清一色的美貌,清一色的莺舞,手捧飞灯,腰缠水缎,“唰”一声从高处降下。

    “哇……”鸿俊平生第一次见这场面,李景珑则解释道:“流莺春晓,恰若其名。”

    花团锦簇的琉璃灯如春光闪烁,更有舞女倚在众人长榻前,嫣然一笑。

    厅内有人看过这舞,却仍忍不住喝彩叫好。鸿俊惊叹道:“太美了!”

    如百莺鸣春,生命盎然,众手托琉璃灯的舞女先是聚在其中,再往侧旁一分,现出厅内走马灯般的一面屏风,只见那屏风后有一窈窕人影,手抱琵琶,正是方才领曲之女。

    一轮琵琶声再次拨响,女子轻启朱唇,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青……”

    鸿俊:“!!!”

    那首阳关三叠,正是长安流传最广的乐府曲目,虽听过无数次,但在这明媚春光之下,周遭光影一点点亮起,却更有一番意味。

    桑儿躬身小步去换酒,鸿俊喝得有点儿醉了,便靠在李景珑肩头,出神地看着那琵琶女,随之低唱道:“劝君更尽一杯酒……”

    李景珑一手放在桌上,于鸿俊手边轻轻敲击,两人一同低唱道:“……西出阳关……无故人……”

    琵琶女所坐之榻在众女轻推之下,缓慢靠近正厅李景珑与鸿俊所坐之位,又接上了另一段,柔声唱道:“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李白!是李白的!”鸿俊听见偶像的诗,马上激动了。

    李景珑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手搭在鸿俊肩上,琵琶女被推到他们座前,凝视鸿俊双眼,唱道:“当君怀旧日,是妾断肠时……”

    鸿俊现出笑意,实在是太赏心悦目了!

    李景珑见那琵琶女抛来笑容,脸便再次板了起来。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唱完这句,那美貌琵琶女低头,目中竟有一抹哀伤之色,声音婉转,所坐之榻再退后。

    此刻厅内众人方纷纷喝彩,要送缠头时,那琵琶女却嫣然一笑,只听高处头顶一声火光轰响,鸿俊吓了一跳抬头,却是仆役点起高挂二、三楼上的那盏巨大走马灯。

    走马灯一点起,流莺春晓内顿时满堂大亮,屏风在灯光下投出无数莺鸟,彼此相映,随着走马灯缓慢旋转,周遭仿佛有无数飞鸟掠过。

    鸿俊再抬头时,却见那琵琶女已到了转榻后,转榻缓慢旋转,现出一名瘦高的中年男子,手中握有一把琵琶。

    伴舞女孩各自退开,厅内明亮宽敞,竟是成了这中年男子的舞台,那男子仿佛毫无炫乐技之意,只是以手一拨琵琶弦,流动数音,唱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鸿俊瞬间就震惊了,这人歌声,几乎与阿泰不相伯仲,阿泰嗓音清澈,这男子嗓音浑厚略哑,然而唱起歌来时,却与阿泰一般,有股直击人内心的穿透感,让他不禁头皮发麻。

    “李龟年?!”

    流莺春晓内,所有宾客尽皆哗然,有人刚叫出那乐师名字,便被余人示意莫出声。

    隔壁屏风后,突然传来杯盘打翻的声音。

    鸿俊朝李景珑问道:“他唱得太好了!是谁?”

    “李龟年。”李景珑随口答道,面带笑意,注视李龟年。

    那人正是京城第一乐师李龟年,见李景珑时,点头笑了笑,鸿俊惊讶道:“你们认识?”

    “嗯。”李景珑靠在屏风上,随手将鸿俊搭着,让他靠过来些,懒洋洋道,“这厮平时可是不会来流莺春晓弹琴,今日是冲我面子才来的。”

    鸿俊这才知道,原来李龟年是李景珑特地请来的!

    李龟年再拨琴弦,这次却是起了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高处走马灯再次暗了下来,众女涌来,分列于李龟年身后,纷纷手抱琵琶齐奏,李龟年低沉之声与那琵琶齐奏曲相合,如同潮水般温柔卷起,一轮明灯当空如春月姣姣万里。

    鸿俊听得神往不已,直到“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时,李龟年声渐歇,唱道:“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琵琶声渐渐远去,鸿俊那颗心方随着潮落潮生,渐渐归位。大厅亦渐渐暗了下去。

    “晚上可以找他玩吗?”

    “李龟年不卖身。”李景珑带着点醉意,哭笑不得道。

    “我要找他学艺。”鸿俊激动无比道,“唱得太好啦!”

    “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阿泰在隔壁略带幽怨地说道。

    鸿俊笑道:“真想有一天,你俩同台,一定会让全长安轰动的。”

    “我比不上他。”阿泰说道。

    裘永思说:“长史,你认识李龟年?这可没听你说过。”

    李景珑说道:“早年他还不大出名时,常花钱捧他的场而已,现在他是陛下御前乐师,早捧不起了,不过是卖个老脸,才将他哄来弹一曲。”

    一时厅内再亮,这次则是众乐曲齐响,厅内女子跳起了霓裳羽衣舞,然而被先前李龟年一亮相,今夜余下的曲目与歌舞都形同嚼蜡,鸿俊脑海中仍不住回荡着李龟年的《春江花月夜》,当真是心驰神往。

    到得二更时分,终于曲终人散,长安宵禁,客人们亦不胜酒力,纷纷搂着人上了二三楼睡去。鸿俊一夜只把酒当水喝,醉得趴在案几上。李景珑摇摇他,问:“哎,回去不?”

    裘永思过来看,李景珑便示意接下来随意了,莫日根则起身出去看秋月,李景珑要抱鸿俊回去,奈何此刻夜凉,便只得在厅内围了屏风,暂且对付一夜。鸿俊一身酒气,抬眼看李景珑,说:“长史……”

    李景珑也是酒意上头,问:“喝水不?”

    “你……还我心灯。”鸿俊笑道,说,“我要回家。”

    李景珑:“……”

    鸿俊继而翻了个身,睡着了。

    李景珑无奈,便也和衣在鸿俊身边睡下,两人并肩而卧。

    至快天明时,莫日根也不知去了何处,李景珑便拍拍鸿俊,酒劲稍退了些,让他与自己回去。

    两人骑马过九曲桥时,李景珑特意放慢了些许速度,见鸿俊并无声音,问道:“下来走走?”

    秋晨雾气凝重,鸿俊酒劲刚过,被冷风一吹只想吐,便到九曲桥下吐了出来。回头时李景珑提着个竹筒让他漱口,鸿俊漱过后又跌跌撞撞走上来,到得枫树底下,一时突然想念起家来。

    昨夜百鸟飞舞、流莺齐歌之景,令他念起了曜金宫的那一抹金云,终究不免伤感。

    “是不是我打碎了你的心灯,害你回不了家了?”李景珑眉头微皱,打量鸿俊道。

    李景珑让他在树下先坐会儿,预备待市集食肆开了,用个早饭再回去,鸿俊依旧醉意昏沉,便朝李景珑说:“我带你回我家去玩,后山有……好多鸟儿。”

    李景珑笑了起来,说:“什么时候?”

    “嗯。”鸿俊答道,“明天一早就走……”

    鸿俊整个人趴在李景珑身上,李景珑只不由自主的,不想再推开他。九曲桥下枫花飞舞,鸿俊整个人压着李景珑,脑袋枕着他的胸膛,只觉十分惬意。小时候他便是这么趴在树杈上睡午觉,像只挂在树上的猎豹一般,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犹如漫天风华,自由自在。

    “哎。”李景珑头开始疼了,说,“别睡了,回去睡……起来。”

    鸿俊只不答话,李景珑便也歪着头,呼吸渐渐粗重,在树下睡着了。

    车马经过九曲桥,响起轻声,在这雾气里,车上,虢国夫人揭开车帘,朝桥下远处一瞥。

    漫天枫叶下,躺着背靠树的李景珑,身上趴着醉得像条狗般的鸿俊。

    “夫人。”罩着斗篷的男子低声说道。

    “他是什么来头?”虢国夫人沉声道。

    男子摇摇头,答道:“玄音特地探过,未知其来历。”

    虢国夫人视线从九曲桥下收回,转而注视那男子,男子解下斗篷,现出一张极其丑陋与狰狞的脸,脸上横肉虬结,眉目凶狠。嘴角还现出四枚獠牙,脖颈下烙着一个烙印,那火痕乃是龙生九子中“睚眦”之纹。

    “去通知霸下与狻猊。”虢国夫人沉声道,“待时机一到便各自行动,留下那李景珑,把他的皮扒下来,挂在长安城门上。”

    睚眦答道:“今夜即可行动,驱魔师再如何,不过就五个人,敌不过咱们与玄音。”

    “必须求稳。”虢国夫人说道,“大唐气数未尽,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要轻启战端,以免招来雷劫。”

    睚眦只得躬身称是,退出马车,马车离开九曲桥,往皇宫驰去。

    第28章

    命案频发

    这日午后,大理寺少卿黄庸亲自来了。

    “李长史!”黄庸带着那名唤连浩的文官,

    带着个挑夫,

    挑了一口漆箱,送到驱魔司天井里,李景珑正宿醉头痛,

    头发散乱,

    眉头深锁着出来见客。

    经科举一案后,

    大理寺已不敢对李景珑再翻白眼,

    毕竟为国立下功,又得天子青睐,

    黄庸便满脸笑容,

    和蔼可亲了些,

    说:“还没起来?这可来得冒昧了,你们驱魔司想必都是夜里出去捉妖……”

    “里边请吧。”李景珑日上三竿才把鸿俊弄回来,

    被他趴得浑身快散架,

    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疲惫道,

    “是景珑冒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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