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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容我换衣服……”

    “你睡!”黄庸忙道,“这是大理寺转交你的案子,

    这就放下了。”

    李景珑顿时彻底醒了,看着那口箱子,半晌没回过神来,黄庸便道:“有事你便与连浩说。”

    连浩忙道是是是,

    与黄庸飞也似的逃了。

    李景珑一脸震惊,打开那口箱子,里头横七竖八,堆满了案卷,足有两百余卷。

    当天众人醒后,都是一脸倦意,鸿俊出来洗漱时还在唱“春江潮水连海平……”大伙儿对昨夜青楼乐坊仍津津乐道。

    “晚上再去玩罢嘿嘿嘿。”裘永思说。

    阿泰说道:“我反正是没几个钱了,上回垫的那三千二百两银子还没还我呢。”

    “我有我有。”鸿俊说,“咱们去把那家做樱桃饆饠的买下来吧。”

    莫日根说:“好啊!这家店……”

    “查案了。”李景珑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说,“还玩?解散算了。”

    午饭后,鸿俊看着桌上一堆案卷,众人都是傻眼。

    “咱们只是找了只猫。”莫日根道,“至于吗?”

    李景珑一人扔了个卷轴,说道:“这是大理寺积下来的疑难案子,先全部筛一次,明儿再分头查。”

    “这全是和妖怪有关的吗?”鸿俊问。

    “哪儿来这么多妖怪?”裘永思笑道,“想必是因为咱们在陛下与贵妃面前得宠,便将不敢得罪的人、办不了的案,一股脑儿全扔过来了。”

    李景珑答道:“只要与妖怪无关,统统批个‘查无妖气’,退回大理寺,不管。”

    鸿俊看了眼手中卷轴,说:“秦姓货郎半夜于家中暴毙,也不管吗?”

    李景珑接过,看了眼便扔到一旁,说道:“被谋杀的,不是妖怪。”

    阿泰说道:“十一月初二夤夜家中四吊钱不翼而飞……”

    裘永思笑了起来,答道:“被家里孩子偷出去花了罢。”

    “小儿夜啼不止疑似见鬼中邪……”莫日根拿着另一个案卷说道,“这该去找收惊的,找驱魔司做什么?”

    “出城骡子受惊吓跑丢疑似见妖怪……滚滚滚……”李景珑只想带着部下去把大理寺推平了。

    鸿俊捡起那个死人的卷轴,说:“咱们不查的话会怎么办?”

    “那是大理寺的职责。”李景珑答道,“退回去,他们必须查。”

    鸿俊说:“按你们说的,要是大理寺得罪不起凶手,这案子不就没法查了?”

    “那就只好沉了。”裘永思答道。

    鸿俊便将那个死人案捡出来,放到一旁,李景珑叹了口气,说道:“也罢,横竖也是闲着,你要查就去罢。”

    鸿俊便拿起卷轴出门去。

    莫日根要陪,鸿俊却摆手示意不必,换了身衣服便出门去了。

    “我去看看吧。”李景珑坐立不安,起身道。

    余人忙纷纷道就是就是,长史你去看看吧,长史你这可得去看看。

    李景珑:“……”

    李景珑复又盘膝坐下,抱着手臂,认真说道:“三位,我觉得咱们有必要详细谈谈,你们是不是对我特别照顾鸿俊有什么误解?”

    鸿俊穿过数坊,来到归义坊内,此处乃是长安贫民所居,院墙破落,房屋一间挨着一间,巷中还有流散的污水。一间独户民房院中堆满了货郎贩卖的杂物,内里一片静谧。鸿俊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拨浪鼓,“咚咚”拨了几下,内里有年轻人的声音道:“喜欢就拿去吧,钱扔罐子里。”

    鸿俊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户长安穷困人家,窗户糊着纸,门口扔着一副铠甲,那铠甲十分眼熟,正是李景珑曾穿过的,龙武军甲胄。

    一名看上去比鸿俊大不了多少的小伙坐在榻畔,擦拭手中的一把剑,闻声抬头看鸿俊,眼里带着少许迷茫。

    “驱魔司公干。”鸿俊出示腰牌,问,“逝世的货郎是你什么人?”

    鸿俊还是第一次查案,得知那少年名唤秦伍,十九岁,恰好与李景珑是同僚。

    秦伍将手中剑搁到一旁,皱眉道:“驱魔司?不是李校尉的官府么?来这儿做什么?”

    鸿俊茫然道:“不是秦姓货郎夤夜暴、暴……出意外了么?”

    “我爹是被谋杀的。”秦伍站起身,盯着鸿俊,说道,“不关你们的事,走吧。”

    鸿俊却在榻畔坐下,迟疑道:“我陪你坐会儿吧。”

    秦伍说道:“家里没什么能招待你的,李校尉还好么?”

    鸿俊答道不错,两人对坐片刻,秦伍长长叹了口气,鸿俊又问:“谁杀害了他?”

    “杨家的。”秦伍说道,“杨国忠府上二采办,与我继母合谋,夜里勒死了他,没办法,我家太穷了。”

    鸿俊心道果然与裘永思猜的差不离,杀人犯大理寺不敢得罪,便推给了驱魔司,看来是白来了。

    “叫什么名字?”鸿俊于心不忍,又问,“咱们再上大理寺去。”

    秦伍不答,反而端详鸿俊,说:“那天我在龙武军外的校场上见过你。李校尉对你好吗?”

    鸿俊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到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上来,想了想,答道:“长史人可好了。”

    “嗯。”秦伍答道,“好好珍惜吧,让他不必担心我。”

    鸿俊:“???”

    鸿俊还想再问,秦伍却站起来送客,鸿俊只得回去,秦伍实在太冷静了,如果是鸿俊自己,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秦伍送走鸿俊没多久,门却再次被推开,他正要捡回自己的剑,回头一看竟是李景珑,蓦然站了起来。两人在昏暗房中沉默相对,末了,秦伍说道:“李……李校尉……”

    “鸿俊拿到案子的时候,我就猜到是你家。”李景珑叹了口气,坐下,问,“你姨娘呢?”

    “服丧。”秦伍答道,“四十九天,尾七一过就嫁过去了。现下在外头租了一家住。”

    李景珑叹了口气,说:“这些年杨家势大,这口气,你只能先咽着了。”

    秦伍没有说话,李景珑最后道:“同僚一场,便这么劝你一句,这案子,我会放在心上,只是时机未到。”

    “杨家只手遮天,狗仗人势。”秦伍说,“欺行霸市,强占良田,殴打妇孺。侵吞六军与边疆军饷,我要忍他们到何时?”

    李景珑说道:“人这一辈子,总有许多冤屈,却也终究有解开的那一天,不要想不开。这案子我会放在心上,就这样。”

    说毕,李景珑起身离开,秦伍只是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李景珑出外时,秦伍突然说了句:“李校尉,你还是与从前一样。”

    “已经不一样了。”李景珑侧头道,继而离开了秦家。

    翌日,新的案子又来了。

    “怎么这么多啊?”鸿俊连昨天的还没看完,众人简直服气了。

    李景珑道:“连浩!你给我站住!”

    “今天有命案!”

    连浩搁下另一大摞卷宗,一溜烟地跑了。众人看案子看得无聊,便开始轮班,上午阿泰莫日根与裘永思看宗卷,下午换李景珑与鸿俊、鲤鱼妖坐镇,余人出门核对案情,和妖怪无关的案子,统统退回大理寺去。

    “秦伍问你了。”当天鸿俊查阅案子时,说道。

    “说我什么?”李景珑漫不经心道,从案卷下朝鸿俊投来一瞥。

    鸿俊好奇问:“你们从前是不是朋友?”

    李景珑答道:“算是吧。”

    鸿俊看着他的眼睛,李景珑忍不住又说:“当年小伍进龙武军时,与你差不多大。”

    李景珑昔时在龙武军中担任校尉,一身武艺还是颇得部下们景仰的。但就在入军的第二年时,出了一件事,此事恰恰好与秦伍有关。

    “被背叛了吧。”鲤鱼妖埋头看案道。

    李景珑“嗯”了声,说道:“后来龙武军中有次提拔,秦伍家中太穷了,他想抓住这机会。也正因为我与下属走得近了些,秦伍便背着我朝同僚们说了些什么,乃至我在……军中名誉有损。”

    “快二十岁的人还不成亲。”鲤鱼妖说,“成天和小伙子打情骂俏,很难让人不想歪吧。”

    “你……”李景珑心脏险些就梗住了,鸿俊忙给他顺背,问:“什么名誉有损?哪里有损了?我怎么又听不懂了?”

    李景珑欲言又止,鲤鱼妖却不住打量李景珑,问:“是不是真的嘛。”

    “怎么可能是真的?”李景珑说道,“我清清白白,对他秋毫无犯!”

    当兵时虽全是少年郎,六军中更不乏俊秀子弟,未曾娶亲的少年们,亲近些是自然的。但从军之人,自当以习武为重。当兵是项责任,危难关头,是要操持武器,为国而死的。

    平日里龙武军就在天子眼皮底下,绝不能打打闹闹。训练,比赛,竞争,大到随天子出行围猎,小到每一队中初一、十五的例行操练,据实操评级,稍赶不上的,便要受辱骂与奚落,仪仗时更要在大太阳下全身着铠,站足四个时辰。

    这等强度,每日回到营中,当即倒头就睡,哪有力气搞?一旦拖了全队后腿,夜半说不得还要被同僚蒙着头揍一顿,若传出断袖风闻,定将拖累一整队,成为全军的笑柄。

    恰好秦伍被李景珑严格训练过,心中多少有些意气不平,外加想晋升将李景珑挤下去,便闹了这么一出。恰好也就在十八岁那年,于是手足情、姻缘,全被搞没了。

    “这是多大仇啊!”鸿俊这才明白,今日秦伍所言,应是心有愧疚。据李景珑所说,后来秦伍也晋升了,胡升听了传闻后,便将他调去另一队里,接下来的日子,李景珑麾下当兵的,便与他不咸不淡地处着。

    李景珑答道:“罢了,交浅言深,是我之过。”

    “噫——?”鲤鱼妖仿佛听出了什么,整条鱼顿时警惕起来,打量李景珑。

    说这话时,李景珑忍不住又看鸿俊,鸿俊却还在为此事愤愤不平。但以鸿俊的所知所闻,是不会想到这么多的。

    “那你喜欢秦伍吗?”鸿俊又问。

    “不喜欢。”李景珑干脆利落地说道,“只因为他年纪小,又……又……又……”

    李景珑低下头,自言自语道:“又家贫可怜,便特地照顾了一番。你不必为我鸣不平,此事我早已看开了,如今到得驱魔司,大伙儿都如鱼得水,自然不会再放在心上。”

    鸿俊想了一会儿,最后的评价是:“哦。”

    李景珑沉吟片刻,再抬眼看鸿俊时,鸿俊却转身朝鲤鱼妖说道:“我还以为只有公母之间才可以‘那个’,原来公的和公的也可以‘那个’。”

    鲤鱼妖:“……”

    李景珑:“……”

    鲤鱼妖:“但是公的和公的‘那个’,就不能生小孩儿了,我才不和公鱼‘那个’。”

    “你们鱼是怎么‘那个’的?”鸿俊十分好奇。

    这话越说越尴尬了,李景珑只想快点找个事岔开去,鲤鱼妖偏又说:“这你就别操心了,知道这么多做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当真喜欢上了也没办法,有的爱‘这个’,有的爱‘那个’,人间本就包罗万象,李长史就算爱男的又怎么了,也用不着旁人来咸吃萝卜淡操心。话说,鸿俊?先前你不也喜欢那只小狐狸么?”

    “我不喜欢他!”鸿俊说,“只是觉得他可怜。”。

    李景珑马上拿起卷轴,扔给鸿俊,终结了这个话题,说:“看一眼。”

    天宝十二年十一月初五日。

    驱魔司案:商队遇难(命案)。

    难度:人字级

    地域:平河梁

    涉案:西域龟兹商队廿二

    案情:十一月初五日,龟兹商队途经秦岭支脉平河梁处,午后遭遇袭击,队中十二人尽屠,凶手不明,怀疑有妖作乱,转呈大唐驱魔司处理。

    酬劳:龟兹商人,长安常驻商使翰国兰面谈重谢。

    “看看去。”

    “太晚了,明天罢。”李景珑说道。

    暮色沉沉,秋夜寒凉,莫日根三人也已回来,众人便分坐开吃,开始交换情报。

    “又上哪儿玩了?”李景珑见众人吃不下饭,便云淡风轻地问。

    “碰上一桩杀妻案。”莫日根皱眉,拈杯喝水,说道,“铁匠与媳妇拌嘴,用一把凿子、一把铁锤,把人活活给锤死了。那脑浆喷得……墙上、榻上……”

    “别说了!”裘永思与阿泰马上制止莫日根复述那过程,好不容易才忘了的。

    鸿俊正在喝一碗蟹黄羹,毫无干扰。阿泰又说:“还有一桩案子,是一个病人风热咳嗽,看大夫,大夫是个赤脚大夫,给他放血,把人放死了。大夫逃了,家属扛着棺材,正在春霖堂外闹呢。”

    “嗯。”李景珑还在想商队遇袭之事,又问,“还有什么见闻?”

    “月初至今,命案就这几宗。”阿泰说道。

    “十一月初到现在,发生了这么多起命案?!”李景珑放下筷子,问道。

    莫日根答道:“不知道长安往昔命案是否频繁,这算不正常?”

    裘永思说:“更正一点,这些命案都是昨天、今天两天发生的。”

    “两天三起,算上商队,死了十四个人。”李景珑皱眉道,“这么严重?”

    阿泰:“别忘了,妖王还不知道躲在哪儿呢。”

    鸿俊:“这是挑衅么?”

    李景珑深吸一口气,眉头又拧了起来,没有回答,示意众人先去睡下,明日清早再出门查案。

    深夜,鸿俊蹲在井边漱口,鲤鱼妖从池塘里冒出头来,说:“鸿俊。”

    鸿俊转头,眉头一扬,示意有话就说。

    鲤鱼妖:“你有遇见过,希望与其共度一生的人吗?”

    “什么意思?”鸿俊漱过口,坐在池塘边。

    “就是你一生都想与她在一起,再也不想跳龙门了,一辈子厮守到老,到她死的那天,你也想随着她一起。”鲤鱼妖嘴巴一张一合,出神地说。

    “有。”鸿俊笑道。

    “谁?”鲤鱼妖问。

    鸿俊:“爹啊,青雄啊。”

    鲤鱼妖说:“不是那个意思,算了。”

    鲤鱼妖要回去睡觉,鸿俊却揪着它的尾巴,把它拖了出来,问:“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鲤鱼妖说:“就是你想与她时时在一起,在她身边时,就总觉得凡事都说不出地自在,什么也不用想……”

    鸿俊答道:“李长史吧。”

    鲤鱼妖:“我呸!”

    鸿俊答道:“长史总是很可靠,人也很好,什么事儿都交给他就行了,不是么?赵子龙,你到底是怎么了?今天总感觉怪怪的。”

    鲤鱼妖说:“我爱上一条锦鲤了。”

    “啊?”鸿俊问,“什么意思?”

    “我想和她成家。”鲤鱼妖说,“永远也不分开。”

    “你不是要跳龙门的吗?”鸿俊诧异道,“不跳了?”

    鲤鱼妖一手搁在池畔,托着鱼脑袋,吐了俩泡泡,说:“那话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人生在世,总得有个念想是不是?哪怕这念想永远也达不到呢?”

    鸿俊挠挠头,问:“爱是什么意思?”

    “唉,你不懂的。”鲤鱼妖潜进水里去,从水底抬眼看着鸿俊,再不说话了。

    鸿俊正要把它捞起来继续问,外头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敲门声。开得门时,蓦然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冲了进来,颤声道:“救我……救我……校尉……我对不起你……救我……”

    “秦伍?!”鸿俊震惊了。

    第29章

    案发现场

    那人正是秦伍,穿着一身铁甲,

    鸿俊马上去叫人,

    秦伍歪倒在地上,不住哽咽,一边抽搐,

    一边抬头望向前厅供奉的不动明王。不动明王在月光下对他怒目而视,

    六臂法器高举,

    威严毕露。

    脚步声响,

    鸿俊带着李景珑匆匆出来,李景珑只看了一眼,

    便道:“外头血迹冲干净了没有?”

    阿泰、莫日根与裘永思也醒了,

    阿泰探头到门外,

    继而身穿睡衣,快步出去,

    手中戒指释放水汽,

    以旋风“唰”一声卷过整条长街,冲刷掉秦伍留下的血迹。再离开巷子,

    到正街上去清理。

    “打水冲他全身。”李景珑说,

    “鸿俊去准备定神香,快!”

    秦伍一身铠甲被卸下,

    躺在天井中,嘴唇不住颤抖,一身血腥气味。莫日根低声道:“我来。”

    就像那夜驱逐鸿俊的梦魇般,莫日根把手按在秦伍的额头上,

    令他稍稍平静下来。

    “我……杀了他们。”秦伍的声音发着抖,说道。

    “杀了多少人?”李景珑答道,“明天一早就去自首。小伍,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男儿大丈夫,为什么敢做不敢当!”

    秦伍五官扭曲,带着哭腔,说道:“我去郑家寻仇,郑文斌正与我姨娘在、在……我把他,还有他一家老小……与我姨娘……一并杀了……”

    李景珑:“一家老小?!秦伍!你疯了!”

    “救我,救我……”秦伍哽咽,抓着李景珑的手不放,鸿俊已被惊呆了,然而回想起白日间所见秦伍时,感觉到那沉重的气氛,以及擦拭剑的动作,仿佛一切都早有预兆。

    “有人在拉着我的手。”秦伍痛苦无比,抓着李景珑,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颤声道,“我不想杀那孩子,我不想杀,我只想把我姨娘与郑文斌这俩……”

    李景珑猛地甩开秦伍,走到一边,不住喘息,鸿俊抬眼看李景珑,见他眼里竟似有泪水在滚动。

    阿泰清理完门外痕迹回来,答道:“家里也清洗一下吧。”

    接着阿泰一挥扇,水雾爆发,卷得众人脸上湿透,李景珑怒吼道:“别捣乱!”

    阿泰莫名其妙被吼了一句,只得道:“好心被雷劈,不洗就不洗嘛,这么凶干吗?”

    “明日一早,必须去自首,你不去,我押着你去。”李景珑朝秦伍说道,“你们轮流看着他,鸿俊给他点儿定神香粉,别过量了。”说毕径自进了房内,重重拉上了门,发出一声响。

    “这人究竟是谁?”裘永思还不知秦伍身份,鸿俊却觉得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秦伍对李景珑来说,似乎十分重要。

    “不认识。”鸿俊无精打采地答道,莫日根便让众人回房继续睡下,自己负责守夜就行。

    “长史。”鸿俊还特地去敲了下李景珑的门。却得不到应答,只得作罢。

    翌日清晨,众人出来时,李景珑那神色却是恢复如常,天井里的秦伍已不见了。

    “他走了。”莫日根说,“我跟着他到大理寺门外,再没出来。”

    李景珑闭上双眼,叹了口气,答道:“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该干吗干吗吧。”

    早饭后,李景珑正要给属下派任务,连浩却带着宗卷又来了。李景珑只得让莫日根去休息,阿泰与裘永思、鸿俊筛案,自己出去调查。他前脚刚出驱魔司,后脚鸿俊却跟了出来。

    “回去吧。”李景珑转头说。

    “他们让我来陪你。”鸿俊坚持道。

    李景珑停下脚步,没说什么,转身继续行走,鸿俊便跟在他身后,昨夜他是第一次见到凡人身上有这么重的戾气,秦伍带着一身血冲进来时,鸿俊只感觉他就像个杀人无数的妖。

    李景珑叹了口气,说:“得买几匹马,否则出门不方便。”

    两人便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鸿俊觉得秦伍挺可怜,但看见李景珑这么在乎他,心里又很不是滋味。明明那么亏待过李景珑,李景珑却因为他而悲伤得不行。一时间鸿俊心里仿佛就有两只鲤鱼妖在吵架。一只愤然道:明明是我的长史,居然还有这段过往,还害得他这么难过!

    另一只鲤鱼妖则责备道:秦伍都这么惨了,你还讨厌他?

    第一只鲤鱼妖开始大吵大闹:凭什么?!你说凭什么?!关我啥事儿,哪天重明要是再捡个小孩儿回来,不就把我的爹也给抢了?!

    于是鸿俊就这么在纠结之中,跟了李景珑一路,穿过一条小巷,李景珑问:“吃面吗?”

    “吃。”鸿俊又笑了起来。

    李景珑心情好了些,说:“笑一笑,什么都好,你怎么也这么不高兴了?”

    “你难过。”鸿俊如实道,“我也高兴不起来。”

    李景珑让鸿俊坐下,点过面,这下有钱了,可以随便吃了,却仍然提不起劲,说:“昨天我也想劝他,但这些事,旁人是劝不住的,只能靠自己。”

    “他杀了人。”鸿俊说,“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证明……嗯……”

    他观察李景珑脸色,渐渐地也学会看人眼色说话了,便吃掉了后半句,免得又让他难过。

    李景珑听到这话时,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瞥鸿俊,皱起的眉头舒展了些。

    鸿俊:“?”

    李景珑:“没什么。”

    两人在这奇怪的气氛中吃过早饭,李景珑说:“别吃太饱,今天只能吃一碗。”

    鸿俊坚持,最后李景珑拗不过,只得让他吃了两碗,鸿俊说:“我自己给钱。”

    “不是钱的问题。”李景珑说,“你长史我现在有的是钱,把老板请回家给你天天做拉面吃也够了,是怕你……”

    “怕我什么?”鸿俊说,“你别小看我。”

    “好好好。”李景珑说,“你吃个够。”

    这家面摊乃是长安赫赫有名的五十年老店,专做卤鹅排面,宽面熟后海碗排开,专挑养五十六天的仔鹅,挂炉卤就,一天只出十只。

    卤汁一年一换,平日只加高汤,出锅的鹅肉香嫩无比,鹅肉以快刀斩条,再捎小半个鹅翅,卤水一浇,香气扑鼻,宽面劲道雪白,鹅肉金黄香嫩,鸿俊连吃两大碗。

    一个时辰后,两人刚进大理寺后的地下停尸间,还未坚持到走出五步,鸿俊就吐了。

    李景珑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鸿俊:“……”

    李景珑让仵作赶紧去打水给鸿俊漱口,鸿俊对着个坛子,吐得天昏地暗,李景珑说:“让你别吃太饱你不听,让你别跟进来你又不干,看吧?”

    鸿俊连忙摆手,李景珑推他出外头等去,鸿俊说:“我再吐、吐一会儿就好。”

    李景珑便一手扶着他,另一手持一块香料,捂在鸿俊鼻前,揽着他一路往前走。

    鸿俊一见那停尸房内场面简直触目惊心,包括昨夜莫日根去查的无头尸,以及被大夫放血死了的病人,非正常死亡者都被送到此地,由仵作验明死因后方可着家属领回家去。

    李景珑让鸿俊站直,要捂他眼睛,鸿俊却摆手示意不用,李景珑便改以左手绕过他脖颈,用香料捂着他口鼻,另一手揭开血迹斑斑的麻布,现出尸体。

    胡人尸体被斩得乱七八糟,血液早已流干。

    “利器所伤。”李景珑说。

    鸿俊:“唔。”

    鸿俊稍微好了些,来长安的路上不是没见过死人,就是被尸气一冲才吐了出来,当即示意自己可以。

    李景珑便挨个揭开麻布,依次看过,说:“都是被兵器斩死的,不是妖怪。”

    鸿俊皱眉看了一会儿,李景珑看到其中一个,说:“这是自杀的,伤口平滑,角度刁钻,直插心脏……”说着抓起尸体的手,拗了个姿势,恰好就是自刺心脏一刀的动作。

    “不是妖怪。”李景珑说,继而前去检查下一个。

    鸿俊看着那尸体,端详他的表情,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别碰。”李景珑说,“你没戴手套。”

    鸿俊凑近了些认真端详,李景珑问:“想做什么?”说着便将手套摘下来,递了一只给鸿俊,丝绸手套上还带着他手掌的温度。

    鸿俊戴上,埋头抚摸那尸体的脸颊,死了一天一夜,尸体已变得十分僵硬,鸿俊说:“你看?”

    他把那尸体的头搬过来些许,翻开尸体的眼皮,映入李景珑眼帘的,是一张睁着双眼,恐惧到极致的脸。

    这表情,鸿俊昨夜刚见过,正是秦伍冲进驱魔司时,那扭曲而狰狞的五官。

    李景珑眉头深锁,沉吟片刻,说:“他看见了非常恐怖的东西。”

    鸿俊说:“我追飞獒进长安的缘由,就是因为在城外,睡觉时听见尖叫,再追出来,看见了被咬死的尸体……”

    “表情一样?”李景珑说。

    若非鸿俊有此一说,李景珑险些就要错过了,他转身退回,与鸿俊一起注视那尸体面容。但凡人之将死,是安详辞世,还是心有不甘,死前一刹那,表情都会或多或少地凝固在脸上,李景珑虽知道这个道理,但极少见到被妖怪咬死之人,是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既然是自杀的。”鸿俊说,“死前不应该这么惊恐吧。”

    “会惊恐,但应当是另一种惊恐。”李景珑说,“咱们继续看。”

    鸿俊将那人眼皮合上,低声念了句:“往极乐去,不堕地狱。”的超度之语,转身跟随李景珑,查过所有的尸体,出得大理寺来,

    “去现场。”李景珑开始思考,在大理寺借了匹马,出门外时,恰巧见胡升在与黄庸谈话,见他牵了马过来,胡升便深吸一口气,朝李景珑道:“秦伍,你记得不?”

    “已经知道了。”李景珑神色如常说。

    黄庸震惊道:“李长史从何得知?”

    “不动明王告诉我的。”李景珑客客气气一点头,答道。

    胡升道:“景珑,你看能在陛下、杨相面前为他面前求个情不?”

    李景珑当着两人的面翻身上马,说道:“一念之举,终归自己承受。鸿俊,走。”

    鸿俊上去,依旧骑李景珑后面,李景珑一抖缰绳,纵马驰骋,离开大理路上鸿俊不敢多说,到得郑家门外时,李景珑想了想,还是下马去,举步入内。杨国忠的管家、龙武军副统领文效以及大理寺官员,刑部官员都在现场,众人见李景珑来了,知道他最近正是天子面前红人,便朝他点点头。

    那场面极其惨烈,厅中尽是鲜血,还有血迹拖向门外,看得出临死之人逃离时的绝望与痛苦。

    “这道血迹是郑文斌的老母。”文效说,“年近七十,小伍先是正面捅了她一刀,再从背后追上,结果了她。”

    李景珑说道:“就怕军中弟兄不知此中内情,忍不住为小伍伸冤。”

    文效叹了口气,将李景珑送出来,发生这等事,龙武军自胡升以下,都要被追责,谁也不好过。

    “杨家所积民怨至顶点。”文效说,“神武军、羽林军,都曾冲撞过他们,该打的都被打了,该罚的也都罚了,六军人心浮动,外加克扣军饷,早已不服,就怕有人要借题发挥,压不住。”

    李景珑正要说话时,忽觉鸿俊还站在那厅内,便道:“鸿俊?!”

    鸿俊静静站着,感觉到昨夜厅中一家老小临死前的戾气,怨气几乎无法消散,他喃喃念诵几句超度咒文,却没有用,背后突然伸来一手,却是李景珑抓着他的手腕,带他离开,让他不要再看了。

    “这血里有一股好重的戾气。”鸿俊说道。

    李景珑骑马带鸿俊转过长街,侧头道:“鸿俊,你答应我。”

    “什么?”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何事,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时,都先想想你长史我。”李景珑一字一句道,“一念之差,酿成如斯惨祸,痛苦的不仅仅只有你。”

    “不会的。”鸿俊答道,“我不是他。”

    “你是好孩子。”李景珑随口道,“但驱魔师的力量本来就远超凡人,斩妖除魔间,常常不被凡夫俗子理解。”

    鸿俊心想那倒是,但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像秦伍一样,丧失理智,做下屠人满门之事。

    第三处是那杀妻案的现场,同样鲜血溅满四壁,那景象简直惨不忍睹,尤其一张榻已被鲜血浸满,墙上更带着血手印。鸿俊今天感觉到的戾气,简直比以往任何一天都多,令他心情沉重,十分不舒服。

    李景珑让他出去,仔细检查房间,鸿俊却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一块东西,问:“这是什么?”

    一片黑黝黝的半月形铁片。

    李景珑答道:“铁匠家中,想必是甲胄一类。”

    鸿俊拿着那铁片,手指抚过锋锐边缘,李景珑问:“怎么?你觉得这东西有问题?”

    鸿俊眯起眼,拿着那铁片在阳光下端详。

    “收起来。”李景珑说,“回去再仔细看。”

    下一处,则是出了城,往平河梁去。平河梁乃是一片大草原,抵达之时已近黄昏,鸿俊伸了个懒腰,与李景珑走过横亘草原的官道,检查现场。

    “他们在这儿扎营。”李景珑找到篝火余烬,说,“预备第二天赶路进长安。”

    “货物都在么?”鸿俊问。

    李景珑眼中带着笑意,一瞥鸿俊,说:“都在,不是谋财害命。你越来越像个驱魔师了。”

    鸿俊:“我只是想问问看有没有剩下的货物,找点干粮……”

    李景珑:“……”

    “那人先是捅死一个。”李景珑指着一处血迹,说,“死者在这,再把另一个人抹了喉咙,死在……这儿。”他又转向另一处。

    “这人很壮。”鸿俊说,“尸体快和裘永思差不多高大了。”

    “唔。”李景珑说,“应当是商队的保镖,所以他先捅死的人,同样也是两名保镖,接下来,杀手无寸铁的商人,就像宰羔羊一般。”

    “他死在哪儿?”鸿俊问。

    现场已被破坏了,李景珑无法根据血迹判断,鸿俊绕了几圈,突然说:“长史,你来看!”

    鸿俊站在一块大石头后,这儿同样有着血迹,说:“有一个人,躲在这儿。”

    李景珑沉吟片刻,说:“可是附近没有血了,不像是生还者,你看草丛没有倒,附近也没有足迹,不像逃跑的痕迹。”

    两人对视一眼,鸿俊明白了李景珑的推断,若是躲藏的商人,想必被发现后,会被拖出石头,就地斩杀,势必会留下痕迹。也就是说——

    “躲在石头后的,正是那名突然杀人的刽子手,最后自杀的保镖。”李景珑搭着鸿俊的肩膀,与他一同蹲在石头后,朝案发现场望去,说,“他在看什么?”

    鸿俊忙起身,奔到染满紫黑血迹的篝火附近,转头四处查看。

    李景珑皱眉思考,慢慢走来,鸿俊转身,先看李景珑,再看地上,两人一同望去,只见草甸上有一行极其不明显的倒伏路径。

    李景珑深吸一口气,沿着倒伏路径,走向草甸边缘,那里是一片树林,地上有折断的树枝。两人一同抬头看,李景珑说:“人也好,妖怪也好,在那一天夜里藏身树上,观察着他们。”

    没有离开痕迹,只有从树上抵达篝火附近的极淡踪迹。

    “飞过来的?”李景珑说。

    鸿俊答道:“有可能。”

    李景珑:“什么妖怪会飞?”

    鸿俊:“许多妖怪都会飞吧,数到明儿早上都数不完呢。”

    李景珑只得作罢。

    第30章

    地底寻踪

    这时夜幕降临,李景珑提议:“在这儿等等看。”于是生起篝火,

    翻出些干粮给鸿俊吃,

    鸿俊一天都没胃口,蔫蔫的,喝了点溪水便径自躺下。

    “辛苦了。”李景珑说,

    “这案子初步认为确实有妖,

    完了再带你们好好玩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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