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穿耳洞是吧?当然记得,不过你确定让我来?淮子比我专业多了。”“不用。”南乙很干脆,“就你来。”
迟之阳喜欢凑热闹:“打耳洞?要不我也打一个?”
但他颇为怀疑秦一隅的业务水平,“可是他能行吗……”
秦一隅正要跟他掰扯掰扯,只见严霁忽然揽住迟之阳的肩,说:“小阳,我们不是约好要排练吗?”
“啊?什么时候约的?”
“走吧。”严霁笑着强行把他拽跑了。
走道里只剩下两人,一下子变得空荡,两小时前还满目猩红的墙,如今变回纯粹的白,投着两束孤独的影子。
“走呗。”秦一隅摘下围裙,又伸手接过南乙的,狮子和狼被团在一块儿扔进房子里,锁在门后。
“你想怎么去?”
“我有车。”南乙淡淡道。
秦一隅笑着看了他一眼,问:“你成年了吗就开车?驾照都没捂热乎吧。”
五分钟后,看到南乙停在楼下的车,他才意识到这话说早了。
轮子数都对不上!
“你说的车是机车??”
杵在这辆全黑的GSX250R跟前,秦一隅扭头看向南乙,郑重其事地问:“我再问你一遍,你成年了吗?”
南乙没什么表情,“今年成年,生日还没过,但快了。”
秦一隅眼睛睁得更大了。
这都没满周岁怎么考?
“那你哪儿来的证?”
南乙语气颇为随意,“我身份证日期早了一年,当时办的时候出错了。”
“然后就这么一直错着?”
“懒得改了。”
秦一隅乐了,“你这松弛感是家族遗传吧。”
南乙听了,心里却想,我过得一点也不松弛啊,比弓弦绷得还紧。
“还好吧。”
“你爱好可真多,又是弹贝斯,又是射箭,还骑摩托车。”秦一隅忍不住追问,“为什么喜欢骑这个?”
面对他的刨根问底,南乙显得很坦白:“就是一种发泄渠道而已。”
后座上挂着一黑一白两个头盔,他取下那个白的递给秦一隅,自己戴了黑的。扣头盔时,他听到秦一隅问头盔闻着怎么这么新。
鼻子真灵。
就是全新的,买了从来没用过。
“上来。”他回头说。
秦一隅头一次坐机车后座,前头还是个小孩儿,心里多少有点儿没底,但又觉得特逗,于是他贴近了些,故意问:“哎,我能抱你腰吗?”
南乙声音闷在头盔里:“你害怕?”
“是啊,我胆儿特小,而且我手不是受过伤吗?我有那什么……”秦一隅想了想,“ptsd你知道吧?一上路我脑子就嗡嗡嗡的……”
“我会骑慢点。”南乙啪的一声合上头盔镜片,启动了车子。
出发前,他小声说:“你想抱就抱。”
“行,那我可……”话没说完,南乙一个猛起步,惯性拉满,秦一隅身子猛地后仰,求生本能让他猛地前倾,一把抱住他的腰,“我操”
全黑的机车载着一身黑的南乙,和花衬衫配大黄鸭拖鞋的秦一隅,一个冷静自持,一个吱哇乱叫。
“你管这叫慢??!”风呼呼刮,秦一隅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靠喊。
南乙没回答,安静地在转弯时加了速。
“草!知道你会骑了!慢点儿!”
这小子绝对不是新手……
南乙被他逗笑,等红绿灯时,他低下头,不经意间瞥了一眼紧紧搂住自己的那双手,心情有些微妙。
但他暂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去形容。
“你腰真细。”秦一隅冷不丁开口。
南乙又一次猛猛加速。
大下午,太阳正好,纹身店敞着门,周淮正在外头躺椅上打盹儿,机车的声音吓了他一跳,脸上盖着的《故事会》都掉在地上。
迷迷瞪瞪一抬头,他就看见帅气摘头盔的南乙,以及猫在墙根儿要吐不吐的秦一隅。
“哎你丫别吐我店跟前啊!”周淮拿他没辙,“怎么又来了?”
秦一隅吐完,喘着气直起腰,领着南乙进了店里,“给你介绍生意来了,手穿的工具呢?”
“给您拿。”周淮没话说,“你是我活爹。”
店里工具齐全,秦一隅之前帮周淮看店,纹身刺青短时间入不了门,他又没有美术天分,只能帮忙穿穿耳洞。但事实上,穿孔这事儿他也仅限于学习,就拿自己练过手,结果体质特殊哗哗流血,吓得周淮不敢把客人给他做。
这次也一样,周淮连问南乙三遍是不是确定要他做,答案是肯定的。
对此秦一隅颇为得意。
“客人点名了,老板你就放心吧。”秦一隅在南乙面前坐下,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于是以周淮留在这里他会紧张的理由赶走了他。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忽然发现,平日里总是叮叮当当挂满两排耳钉的南乙,今天竟然只戴了一只,很朴素的银色圆珠,在左耳。
距离近得有些微妙,让他无法再忽视这张过分漂亮的脸。
南乙额发本就很长,总挡着眼睛,现在也是一样,但即便如此,灯光落在浅色瞳孔里,仍旧显眼又透亮。浅色瞳仁,微微露白,又配了狭长上挑的眼型,让他的好看多了许多侵略性。
这一刻秦一隅突然意识到,之前的许多次见面,他都没能清晰地看全这张面孔。南乙不是戴着帽子,就是眼镜,也很少直视,好像总在遮掩。
“你为什么总挡着眼睛?”他忽然问。
南乙愣了一秒,垂着眼,低声回答:“习惯了。”
他不想细讲缘由,说得太多仿佛是一种示弱,这是他最讨厌的事。
“可是你眼睛很好看。”秦一隅很直白,甚至差一点脱口而出音乐节的那次偶遇。喉结上下滚了滚,他最后还是没说。
南乙没对这句评价做任何评价,只是瞥了他一眼。
他觉得这大概只是秦一隅的善心泛滥。尽管看起来神经兮兮,可这人骨子里就是个烂好人。
但他这一眼,却让秦一隅的思考都变得迟缓。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始终盯着南乙的眼睛,于是赶紧移开,眨了眨眼,看向别处。看他的高鼻梁,和好看的嘴唇形状。
犬牙真长,抿唇时也能露出一点儿尖,陷在唇瓣上。
“你在看什么?”南乙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
“牙。”秦一隅张嘴,上下牙齿磕了磕,撞出清脆的声响,“你这口牙cos吸血鬼都不用戴假的,咬脖子肯定贼疼。”
南乙扯了扯嘴角:“我可没这癖好。”
秦一隅笑了,不再看牙,视线稍稍往上,像是突然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又一次凑近,鼻尖几乎快要贴上他脸颊。
“你也有痣啊。”
就在右侧脸颊上,两颗,一颗在颧骨附近,一颗在颧骨下方,很浅很淡的痣,不凑近看都发现不了。
南乙嗯了一声。
秦一隅笑了,指着自己的左脸,“我也有,咱们这两颗位置还挺像的,就是我的明显很多。”
我知道,南乙在心里说。
而且你其实有三颗,侧脸边缘还有一颗。
说来很怪,他们有许多正相反的地方。
秦一隅的短发微卷、在阳光下泛着金棕光泽,眼珠却黑得发亮,所以认真盯着人看的时候,总有种看猎物的神情。而南乙的瞳孔极浅,头发却是柔顺而深黑的,学生时代总是盖住眉眼,有些阴沉。
他们好像取了对方身上最浓烈的特征,灌注出自己的模样。
唯独脸上的痣,对称在不同的脸颊,位置却几乎一模一样。
靠得实在太近,南乙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很不适应,于是试图转移注意力。
“你是不是忘记正事儿了?”
秦一隅这才反应过来:“对啊,差点忘了,耳洞穿哪儿?”
“右耳耳垂。”
真稀奇。秦一隅发现,这人打了这么多耳洞,耳骨上都是,这只耳垂居然空着。
鬼使神差地,他直接上手,轻轻捏了捏。
“这块儿是故意留着不打的?”
南乙又不说话了。
第15章
大夜弥天
南乙的耳洞是一个加密记事本,只有他自己读得懂内容。里面一大半和秦一隅有关,还有一小部分,承载着他幽深又沉重的恨意。
他的身上一样满是空洞,被闪亮的钉子钉住、填满,打下桩子,这样才不会被风吹走,可以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
耳垂就两个,他都留给了秦一隅。一个用来记录认识他的那天,另一个则是成功招募他,纪念他心甘情愿成为自己的队友。
这些话说出来未免怪异,南乙很清楚,自己偏执的掌控欲已经远超正常人范畴,他也不想刚到手就把人吓跑。
正想着,忽然间,他感觉一双手穿过头发,触碰到后颈的皮肤,有些痒,不由得一躲。一扭头,他看到秦一隅两手笼在自己脑后。黑色的发丝从他指缝间溜走。
秦一隅两手仍僵在原地,解释说:“我想帮你把头发扎起来。”
他顿了顿:“但是我发现我不会。”
南乙愣了一秒,笑了出来,嘴角的梨涡隐隐约约出现,又很快消失。
“我自己来吧。”他向后拢好头发,利落地用手腕上的黑色皮筋扎了个短短的小揪,然后对秦一隅偏了偏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可秦一隅却盯着他手腕上红色的勒痕出神,细细一圈,微微凹陷。没来由地,他想起很久以前周淮纹过的某个纹身,也是红色的,也在手腕,是一圈蔷薇花枝。周淮对那个作品相当满意,说“纹在手腕很性感”。
当时的他很不以为然。
见他发呆,南乙“哎”了一声。
“嗯?哦我刚刚在想少没少东西,我点一下……”
人一旦尴尬起来就会很忙,他忙着对桌上寥寥无几的物件点兵点将。好一会儿才发现,确实少了一样。
“止痛钳呢?”
怎么都找不着。他正要搬救兵,谁知被南乙抓住手臂。
“没事儿,直接穿吧。”
“你确定?穿刺针扎进去还是有痛感的。”
“嗯。”
行吧。
秦一隅也没挣扎,但秉承着要好好对待自己人生中第一位客人的服务精神,他还是试着用聊天分散注意力,问:“之前这些都是在外面打的?”
他说着,手指轻轻捏住南乙下巴,扶着转了转他的脸,仔细端详两边耳洞位置是否对称。
好近。
秦一隅身上独有的一种柑橘气味若隐若现。
南乙避开视线,回答:“除了第一个,剩下的都是我自己打的。”
秦一隅的意外表现得很明显。
而他却很平静,继续道:“有的用钉枪,有的是穿孔针。”
“对着镜子自己扎的?”
“嗯。”
说话间,秦一隅靠得更近了,近到他能闻到南乙身上的气味。方才在坐车时,他隐约在风中嗅到,还以为是路边草木的气息。
淡淡的木质香气,偏冷,原来是他身上的味道。
随着气息的指引,视线不自觉跟着游走,瞟向软骨上凹陷的小眼儿,发粉的耳垂,翘起的黑色发尾和细白脖颈。
他忘了聊天,节奏被打乱,灵魂也有些出窍,懵懂间竟将一次性穿孔针直接扎了过去。
后知后觉地,他反应过来,赶紧换上耳钉。整个过程还算流畅,值得庆幸的是,南乙也没有像他那样流血。
不仅如此,他也确实毫无反应,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无端地,秦一隅脑中冒出这个小冰块对着镜子狂扎耳洞的画面,估计也是这样面无表情,一个接着一个,跟工厂流水线作业一样。
“你是有什么受虐倾向吗?”
南乙竟然笑了。
“笑什么?”
“这算什么受虐。”他的语气称得上轻快。
秦一隅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不疼吗?”
“这样就算疼吗?”
南乙的表情不是反问,似乎是真的好奇哪里痛。
很快,他又添了一句,像自言自语。
“可能我是很耐痛的人吧。”
离开时,接近黄昏,店外停了一群灰鸽子,落在银杏树下。
秦一隅说那是隔壁院儿大爷养的,之前丢了一只,好几年了,没想到这两天竟然自己回来了,只是瞎了一只眼睛。
“这小鸽子还挺执着,找了很久吧。”他指了指离南乙最近的那只,“看,就它。”
南乙没说话,静静望着。那灰不拉几的小鸽子又靠近几步,也盯着他,还歪了头,它的一只眼睛是灰色的,另一只则是正常的红色。
他抬手,摸了摸右耳耳垂,并不习惯那颗新出现的小钉子。
就像他不习惯秦一隅如今和他肩并着肩,毫无距离地说话、聊天,看着他眼睛。
比起秦一隅的眼神,他更熟悉这个人的背影。
“走了。”他跨上摩托车,戴上头盔,打算启动车子,谁知秦一隅忽然叫住他。
“等会儿”
明明声音不算大,但哗啦啦的,那群鸽子顷刻间全都飞走,只留下一树浓荫。
南乙将镜片抬上去,眼中映着烧得火红的暮色。
“有件事儿我一直好奇,不问出来心里也难受。”秦一隅专注地注视着他的双眼,“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销声匿迹多年,除了一直知情的周淮,南乙是第一个成功找到他的人。
鸽子在空中盘旋,又一只一只落下来,落在南乙背后,落在树梢。
怎么找到的……
这过程真是漫长。
南乙歪了歪头,崭新的耳钉在阳光下发着光。
“等挺过第一赛段,我再告诉你。”
秦一隅两手插在口袋里,姿态散漫,说:“那你从今天开始打草稿吧,我会认真听的。”
“咱们输不了。”他笑得从容。
回完宿舍,南乙打开海外社交软件,搜索了一个经常访问的用户,看到了她最新一条po文,内容是[成功落地北京!来找妈妈啦!],配图是他非常熟悉的北京某处街景。
是他每次骑车都会经过的街道。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巧,守株待兔这么久,还以为比赛前等不到了,没想到刚刚好。好像自从找到了秦一隅,他也逐渐开始有了一些好运。
南乙随即联系了029的经理,跟他申请了调班,改到今天下午。
在射箭区等了两个钟头,换了两批来团建的客人,目标人物终于出现。
打扫卫生的兼职小哥拖着地,正拖到他附近,见南乙盯着不远处的老板娘母女,也凑过来,两手往拖把杆头一搭,调侃道:“小南教练,你别是看上方姐女儿了吧。”
南乙只笑了笑,没搭腔。
小哥一脸八卦,“我听说,方姐老公是交警大队的领导,哪个区我不记得了,反正升迁特快,这两年还能再跳一跳,估计上头有人。方姐自己又做生意,女强人,俩人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
“是吗?”
“是啊,听说上学时候大小姐跟同学闹矛盾,她爸还专程去学校撑腰,就是一心肝大宝贝儿!”说完,兼职小哥拿胳膊肘拐了拐南乙,拿话点他,“哥知道你帅,学校也牛,但还是别打这主意了,不好惹啊。”
闹矛盾?
准确来说,是单方面霸凌同学,逼得人自杀,最后为了平息风波,在父母的安排下去国外念书。
他嘴角依旧勾着那点笑,随意道:“嗯,听上去……好像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小哥立刻哎了一声,“就是这意思!”刚说完,老板娘正好看过来,他赶紧弯腰继续拖地离开,当做无事发生。
南乙也注意到了,更准确说,朝他们看过来的不只有方洁,还有她的女儿蒋甜。
视线短暂地相触了一秒,他收回笑容,转过身,走向那一排靶子,一一拔掉上面的箭,收回箭筒。
还差最后一支时,身后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
“你就是新来的射箭教练?”
目标上钩的瞬间,南乙竟有些心不在焉。
扭头看见蒋甜的脸,他的眼前闪过血泊,耳边又一次出现救护车的幻听,但稍纵即逝。
“我中学就加入过射箭部,很喜欢射箭,可惜天分不高,技术一直不大好。听说你很强,能不能教教我呀?”
她笑起来和她爸可真像。
在舅舅留下的文件里,他见过一张穿着制服的照片,那笑容看上去格外正派和敬业,一点也不像会徇私枉法的人。
“当然,我的荣幸。”南乙微笑。
距离正式入营录制有一个多月的空档,他回归校园生活,参加了为期三周的军训。
在此期间,蒋甜来找过他三次。第一次他借口在忙没见面,第二次她则直接跑到了体育场外,大声喊了他的名字。也是那天,他在校园论坛出了名,一夜之间起了几栋高楼,室友把那些偷拍照片发给南乙,他一张也没点开。
第三次是军训结束的晚上,蒋甜带着蛋糕和花在宿舍门口堵住他,这次南乙收下了。上楼后他收到了消息。
[交警女儿:这是我亲手做的哦,你必须得吃!]
[交警女儿:你好冷淡哦,每次我来都怕你不见我,没想到今天居然笑着收了礼物,挺开心的嘛。]
南乙端详着那块精美的蛋糕,裱花堪称完美,只有一小处有被蹭过的痕迹,他转了过来,发现了一个孔洞,那是插牌子留下的痕迹。
很多私房蛋糕手作都会在完成后插上一枚印有自己logo的小牌子,只是这枚被人摘掉了。
[南乙:谢谢,蛋糕很好吃。]
“你们分着吃吧,不用给我留。”
他将蛋糕给了室友,自己推门出去,骑着摩托车在大马路上绕,兜兜转转,莫名就来了秦一隅住的小区。
停好车,南乙踱步到单元楼下,仰起头安静地望着。夜色浓重,半点星光都没有,唯独那扇橙色的小窗散发着温暖的光晕,淡淡的,令南乙逐渐平静下来,耳边的幻听也消失了。
大约半小时后,灯熄灭了,南乙也独自离开,没留下任何痕迹。
后来的几天,他都行踪莫测,蒋甜无处可找,而029的兼职,他也谎称生病,请了几天假。但会点赞蒋甜的朋友圈。
这种忽冷忽热的态度,让她颇有一种不得到手誓不罢休的态度。南乙看到了她在ins上的回复,说自己暂时不打算回欧洲了。
入营前一天,南乙去了医院。
已经是十月中下旬,北京忽然就变了天,路边的银杏不知什么时候就金灿灿的了,晃得人眼发酸。他在门诊大楼外买了份糖炒栗子,拎着去往耳鼻喉科。
刚到门口,他一眼便看到了父母,小跑过去,没开口,只扬了扬手里还冒热气的栗子,对着爸爸南维成打了个[对不起我来晚了]的手语。
南维成笑得温柔,伸出手。他乖乖弯腰,让爸爸摸头。
“你爸本来都不想让你来的,怕耽误你上课。”
“课上完了我才来的,放心。”他剥了一颗板栗塞妈妈手里,“妈,医生怎么说?”
“没说什么,得先做几个检查,我去缴费,你陪陪你爸。”
看见一个空座位,南乙带着父亲过去。从小到大,医院几乎成了他最熟悉的地方,小时候是爸爸带着视物不清的他四处求医,现在是他陪着听障残疾的爸爸。
平时在外沉默寡言,可面对父亲,南乙打起手语来又快又多,像个真正的孩子,总爱一口气说许多话。
[爸爸,我马上就要去集中录制的地方比赛了,学校那边我也办好了手续,你们放心,有时间我会溜出来看你们的。]
父亲的手语打得很慢。
[比赛会很辛苦吧,你要多睡觉,多吃饭,别担心我和你妈。]
没有多的座位,南乙蹲在父亲面前,摇了头。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南维成取下身后的旧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打手语解释。
[上次你在家找这个,没找到,你妈还以为是她打扫卫生不小心丢了。我们把家翻了个遍,在你衣柜的角落找到了,带过来给你。]
盒子里放着一条项链。
细细的银链子上缀着一枚红色拨片,正面是一颗心脏的手绘线稿。拨片微微旋转,露出背面的手工刻字痕迹YIYU0731。
孔是他钻的,链子也是他自己穿的。
拨片是秦一隅的。
这是他巡演第一场安可时扔到人群中的。很玄妙的是,那么多人伸手去抢、去接,谁都没接到,那枚拨片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可南乙回家时,脱下外套。
咚
拨片落地的声响。
他握紧了项链,对父亲笑了笑,又伸出大拇指,微微弯曲了两下。
[谢谢。]
失而复得是件好事,可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随身戴着,而是连同盒子收进口袋。交完费的母亲折返回来,三人一同去做了检查,在医院花了一下午时间,依旧没有得到一句准确的、肯定的答复。
这样的事他们早就习惯。
为了给外婆的枉死讨一个公道,父母四处奔走,殚精竭虑。怕影响南乙,他们很少在他面前提。无论是求助媒体,还是举大字报抗议,父亲从没带过他。只要在家,他们就会给南乙一个和美的、与仇恨无关的氛围。
但他太聪明,小时候放学时,只要看到是舅舅来接,就知道爸爸妈妈又去“想办法了”。
10岁的某个深夜,母亲接到电话,带着他匆匆赶到医院。在急诊病房里,父亲躺在床上,血从他的耳朵往外淌,染湿了床单和围巾。
站在门外的他,靠一些只言片语拼凑出答案被殴打、擦伤、骨折,比起这些,最严重的是突发性耳聋,需要立刻做人工耳蜗移植手术。
那一刻,南乙想起前几天语文课上的命题作文我的父亲。他一向不擅长写作,但那篇偏偏得了高分。老师让他当众朗读,他别扭地快速读完坐下,同桌投来羡慕的目光。
“原来你爸爸是同声传译啊,好厉害!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开会的时候给外国人翻译,特酷!”
走廊的消毒水味刺激着他的鼻腔,酸涩难忍。
求医这事一直是这个家庭的一个坎,从没顺利过。
术后,父亲感染了严重的并发症,植入失败,而自体耳蜗也完全被破坏,彻底耳聋,几次补救、治疗,仍旧无可挽回。
他偶尔还会去看之前父亲参会的工作视频。那时的他身着正装,专业、自信,和如今在小面馆里沉默煮面的中年人判若两人。
北京,港城,北京,7岁,14岁,18岁。在城市与城市的周转间,时间和时间的覆写下,这个家庭被磋磨到只剩一根尖刺,孤独地闪着寒光。
“别这么大压力,反正咱们现在也挺好的。”
徐盈的话将思绪拉回现实。
[是啊,就随便试试吧。]
他笑了,点头说好。
只有在父母面前,他才会从尖刺变回小孩。
想到南乙就要去比赛,徐盈忍不住嘱咐:“去了那边多交点朋友,都是玩音乐的孩子,应该也会有很多共同话题吧。名次不重要,凡事尽兴最重要。”
说完她停下来,笑眼盈盈,抚摸着南乙的手臂,“反正在爸爸妈妈心里,你永远都是最好的孩子。”
南乙没说话,抱了抱母亲,父亲站在一旁背着手微笑,他并没能听见母子二人的谈话,但也读懂一些唇语,因此也打了一句手语。
[不求第一,开心就好。]
这本就是他名字的来由。
听母亲说,生他之前,爸妈就已经准备了好几页纸的名字,可挑来挑去反而选不出来。
生产完,外婆在医院里陪着妈妈,同住一个病房的产妇也刚生完孩子,公婆操心鸡娃,说是已经在海淀黄庄挑了个厉害的早教月嫂,从小培养孩子双语。
“要争当人中龙凤,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外婆听完,说要下去遛弯,回来时捏了张纸,上面写了俩字,说是在楼下想好的名字。
“南乙?”
外婆是语文老师,字写得漂亮,说话也有条理:“你记得小时候,最喜欢让我给你读什么书吗?”
“水浒,我最喜欢燕青了。”
外婆笑了,“是啊,燕青经常自称‘小乙’,这是古代年轻男性排第一的俗称。这个宝宝也是你们俩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一个小乙。甲乙丙丁,乙字本身又指代第二。所以啊,到底是第一还是第二,一点也不重要,咱家孩子不用拔尖儿,想做什么做什么,幸福就好。”
幸福。
他越是幸福,就越是痛苦,越是被爱,越会失去。
有时候,他会抽离出第三视角,审视自己内心的阴暗、冷漠和睚眦必报,想弄明白这些到底是随了谁。
或许并非源于基因。
换做任何人,在获得了那么多珍贵的爱之后,又一一失去,都很难不扭曲。
回到学校,宿舍空无一人,南乙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个被软布包裹的相框,一个拍的是坐在院子里看书的外婆,另一张照片则是舅舅,他那时候十九岁,留长发,抱着一把木吉他坐在床上,神采飞扬。
他盯了一会儿,便放回原处,打开上了锁的另一个抽屉。
里面就两样东西,一个笔记本,一枚硬盘,是舅舅的遗物。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两个张扬的大字徐翊。里面夹着些纸片和照片,都是舅舅多年收集下来的,里面的每张脸他都忘不掉。
他将这些收进行李箱夹层,又打开衣柜,拿了些衣服叠好装箱。宿舍衣柜原本就不大,现在几乎空掉,剩下的几件衣服就显得格外醒目。
尤其是那件叠好藏在最深处的高中校服。
全校统一的黑白制服,一百件一千件也都没差,但这件不一样。领口内侧缝着的拼音缩写、被换过的金色拉链,校服背面手绘的吉他,每一处细节都在大声宣誓着原主人的独一无二。
他拿出来抖了抖,口袋里掉出一个香包。
黑布,彩绣,填充物是茶叶,质量称不上好,买回来没多久就破了,里面的茶叶漏出来许多,他又塞回去,自己补好。
总共补过三次。
捏了一会儿香包,他将其放回原处,也不打算将这件校服带走,重新锁回柜子里。
绝大多数时候,南乙都是无比清醒的,每一步,每一块靶子,每一个步步为营的计划,这些都清晰无比地刻印在他脑中,就像下棋,下一步想十步,落子永远心定如山。
但在一些极少数的时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唯一的规律是,这些都与秦一隅有关。
作者有话说:
校服是秦一隅给的(但他不记得了,后面会写的)
这篇文实际上应该是有一明一暗两条主线,明线是比赛暗线是复仇
明天就要换地图入营比赛了,加油宝子们,你们是最Gay的()
第16章
全新旅程
收拾好行李,秦一隅打算只身前往比赛录制地,谁知一开门,又碰上那个二愣子邻居。他慌忙上前,特务接头一样压低声音。
“帅哥,那帮人来过了。”
秦一隅也戏瘾发作,超小声问:“哪帮人?”
“就是泼油漆的人啊!”
秦一隅眨眨眼,问:“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了。”邻居早就组织好语言,“就昨天下午,你家门口吵得要命。我贴着门一听,好家伙,是两拨人!有几个是泼油漆的无赖,后面又跟上来几个大哥,一开始我还以为一伙儿的呢,没想到打起来了。大哥们太牛了,几下就全给抡趴下了。后来有人报警,听说两边儿都进局子了!”
啊?
说得太玄乎,秦一隅不太敢信,直到邻居拿出偷拍的照片。
“你看,就这几个,他们揍人的时候还大喊‘再来犯贱往死里打’,可凶了。”
照片上几人看着起码四十,跟胡同里那些个老炮儿似的,他一个也不认识。
“你是不是……混道上啊?”邻居忐忑地问。
“嗯。”秦一隅表情认真,“混下水道。”
“啊?”
他放大了那照片,发现里面有两人穿同款裤子,侧缝logo是三个字母QMC,裤腿处还有一块兔子印花,和这帮彪形大汉一对比,这小兔子萌得有些好笑。
哪儿来的好帮派啊还给定做制服?还整了吉祥物?
秦一隅想不明白,也懒得想,只当是自己的霉运攒下来的神兵天降大礼包,于是双手合掌对着天摇了三下当做回礼,过后准备开溜。
邻居瞧见他的背包。
“哎你是要出远门吗?”
秦一隅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是的,我要去地府散心了我的朋友。”
“啊?”
他手撑着楼梯扶手,直接一跳。
邻居大叫一声跑栏杆边往下望,然而秦一隅只是跳到下一层,还哼着小曲儿。
“真吓人……”
录制地点在近郊,秦一隅坐公交车颠了一路,也睡了一路,直到被司机摇醒,说终点站到了,他才迷迷瞪瞪拿着包下去,独自站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醒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