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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也从少年时代剥离,成为无趣的大人。

    “泼了油漆……”秦一隅望着头顶的红色,自言自语,“真的好像幽灵同学的伞啊。”

    慢半拍地低下头,他发现,原来伞下还压了张纸,只是因为被泼了油漆,大半张纸上的字都看不见了,只剩下右下角一小块是干净的。

    是手写的贝斯谱。

    秦一隅捡起琴谱,心跳忽然变得很重,像军鼓猛打在胸口,耳边没来由出现幻听,不过不再是救护车的声音,而是南乙那晚的贝斯线。

    从回到这里,到目睹这一片狼藉,他都没骂半句,也没有一个字的抱怨。可现在,他却不由自主地开口骂了出来:“操。”

    “这还怎么看……”

    对面的门突然打开,手里提溜着垃圾袋的邻居小哥走出来,对方也是第一次见这阵仗,在原地愣了半天。

    秦一隅清了清嗓子,起身,抬了抬棒球帽的帽檐,挤出一张还算和善的笑脸,连连说了抱歉。

    “一会儿我肯定弄干净,我有经验,没弄您家门上吧,真是不好意思了。”

    男生有些吓到,摆了摆手,又问:“不用报警吗?”

    “没用的,我试过了。”秦一隅又笑了,“最多拘两天,有时候他们还会找那种没学上的未成年,这样连拘留都不用,充其量口头教育几句。”

    说得有些多了。

    秦一隅再次说了不好意思,打算以此结束话题,没想到邻居小哥又开了口。

    “前天还好好的……我下去买早点的时候,还看到一个男生站在你家门口,敲了好一会儿门。”他顿了顿,怕被误会又解释道,“不过应该不是他干的,他没拿油漆。”

    是南乙。

    秦一隅脸上的假笑不自觉消失了,问:“高高瘦瘦,耳朵上一溜耳钉,是吧?”

    “就是他!我买完早点上来他还在,他还拿了张纸垫在墙上写字呢。”

    小哥笑呵呵的,补了一句:“挺帅的,我就多看了两眼。”

    秦一隅瞟了他一眼,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眼吧,谁知道这小哥吓得一激灵,又连忙补了一句:“你也挺帅的!”

    倒也不是这意思。

    “谢谢。”他有些敷衍,“给你添麻烦了,我马上收拾,回见。”

    说完,他低下头,顺手将琴谱翻了面,没想到背面竟然还有,只不过不是谱子,是几行力透纸背的字。

    秦一隅从没这么认真地读过什么。

    但很可惜,最后一行被油漆染到,无论他读得多么仔细,拿多么近,都看不见了。

    “操你大爷。”秦一隅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解锁,找到了周淮的电话。

    下午五点半。

    “就是,我操你大爷!”

    梦岛里,带头打架的一个男乐迷骂这句骂得格外洪亮,周围人群立刻一拥而上,场面差点儿兜不住。

    谁知就在这时,另一个戴牌儿的工作人员从入口跑出来,气喘吁吁大喊“能进人了”,霎时间,排在前头的人都呼呼跑向检票口,跟开闸泄洪似的,谁也挡不住。

    “是真的要开始了!”

    的确要开始了。

    南乙三人此刻已经被逼到现场,迫不得已和调音师做最后调整,准备候场。

    迟之阳和场工大吵了一架,其中一个人态度不好,两人差点打起来,被其他人拦住。

    南乙站在一旁安静擦琴,严霁哄好了迟之阳,和调音师聊起来。

    调音师解释说:“设备原因,彩排的时候吉他的现场效果特别差,这会儿还没调好呢,平时也就算了,今儿是要比赛的,不能糊弄,还是得重调。你们这组没吉他,影响不大,所以调到前面开场了。”

    “放屁!哪能这么寸?”迟之阳本就没完全压住火,听到这话气血又上头,“什么设备原因,肯定有人搞鬼了!”

    调音师被他的声音震得耳朵疼,只好挠头,“没办法啊,顺序已经定了,我又做不了主。”

    他递过来一张纸,“你看,确实是把所有没吉他的都往前调了。但全场拢共就俩,另一组是爵士乐队,排你们后头。别说了,你们快确定一下调音效果吧,马上开始了,评委都在二楼坐下了。”

    别说评委,就连架子鼓都被布好了,南乙知道这事儿已成定局,不打算辩驳。

    隔着一堵墙,他听到观众入场的动静,骂什么的都有,表演还没开始就在齐声喊话。

    不过不是“安可”,是“退票”。

    这里根本不像livehouse,完全就是个炸药池,现在随便投点什么到台上,都是一点就炸,都得当炮灰。

    站在后台,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主持人的介绍。

    “……海选结束后,将有20支乐队入围,进入Crazy

    Band的正式比赛中。”

    “除了台下1600位听众,我们还有两位专业评审,他们的一票等同于200票,总计2000票。和听众们的玫红色手环一样,评委投票时,天花板的灯柱将会亮起玫红色灯光,直通舞台……”

    冗长的串词结束后,终于轮到了开场乐队的介绍。

    听着主持人的声音,南乙有些灵魂出窍。

    “接下来欢迎我们第一组乐队,也是开场乐队”

    “退票!退票!退票……”

    按照彩排时走过的路,三人上了舞台,场地不大,灯光还没开,这里黑压压一片,和台下观众区只隔着一排围栏。

    戴上耳返前,下面的每一句抱怨、辱骂,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南乙很少戴隐形眼镜,今天戴了,不太舒服,很干涩,他转了转眼睛,尝试克服。

    坦白讲,他没想过自己的第一次演出竟然会是这样的。

    但也无所谓了。

    台下一张张暴躁的脸汇成一片海洋,烦躁的热浪几乎要冲到他们脸上。

    “这什么乐队啊,听都没听过。”

    “不认识,新的小乐队呗。退票退票!”

    “别想推小乐队糊弄我们,退票!”

    “杏仁核什么时候上?”

    “能不能别他妈把手机举那么高!看演出还是看你手啊!”

    “开场的是谁?”

    是你爹!

    迟之阳燥得慌,耳返里的click跟电子木鱼一样哒哒哒敲着,越敲越烦。

    站定后,他听到了导播的声音。

    “开始,三、二、一”

    黑暗中,南乙回头,习惯性冲他歪了歪头,这是他们每次排练时都会有的动作。

    迟之阳深深吸了口气,扭头看了一眼右侧,严霁正好也看了过来,脸上依旧是那种好脾气的笑容。

    他忽然就冷静下来。

    练了这么久,总不能因为傻逼们放弃吧。

    活动了一下脖子,迟之阳抬起手,扬起鼓棒。

    “咚”

    随着鼓槌砸下,灯光和舞台屏幕同时亮起。

    一瞬间,黑色空间、黑屏幕、压着鼓点节奏闪动的红色灯光,屏幕上如血一般溅开的猩红字体,通通挤入整个昏暗空间,视觉效果极具压迫性。

    三顶红色追光落在他们身上,身后,大屏幕上播放着严霁制作好的背景视频一颗血红色心脏随鼓点沉重地跳动,是尚未苏醒的野兽之心。

    严霁穿着剪裁合身的灰色衬衫、黑西装裤,戴银丝眼镜,袖口挽到小臂,领口的扣子也没扣,露出锁骨。他背了架黑红配色罗兰战斧键盘,弹奏时会微微皱眉,少了私底下的平易近人,骨子里的逆反和倨傲随节奏释放,格格不入的精英气质和摇滚气场相冲撞,反差感极强。

    迟之阳穿着浅灰色牛仔外套,脖子上戴了金色铆钉chocker,右手戴了红色荧光护腕。一打起鼓,他的状态就变得很疯,将自己完全地投入到节奏中,低着头,一头银白发随着节奏晃动,身后的小辫子被他甩到胸前,像一根细长的银弦,在台上闪着光。

    刚开场就打得很凶,宽大的外套衣领渐渐往右边滑去,露出里面的黑背心和半边肩膀。

    南乙站在舞台左前方,挨着地返音箱。

    他穿得最普通:黑色短袖、深色牛仔裤,踩了双皮质短靴,头发半扎,全身上下少有的亮色就是腰间的银色皮带扣,以及耳朵上扎堆的金属耳钉,星星点点的冷色在黑暗中闪烁,被红灯镀上一层迷幻的光晕。

    晃动的追灯,一寸一寸勾出他身形的轮廓,肩颈、细腰、长腿,握住琴颈的修长手指,手腕突出的骨峰。

    在这个红色禁区,每一处细节、每个感官体验,都被摇滚乐无限放大。

    “贝斯手长这么帅是认真的吗?好高好苏。”

    “长得像个根音战士……一看就不会弹琴。”

    “鼓手的白毛和小辫子都好酷啊。”

    “不是,这组是卡颜队吧,谁家好键盘手穿正装上台啊。”

    “嘁,最看不上靠脸混滚圈的……”

    渐渐地,台下的声音从最初的愤怒,转向对他们的议论,但打动还为时尚早,台下依旧是一副死寂的黑海,没有一丝光。

    没有一个人亮起手环。

    就在这一刻,低沉的贝斯生猛闯入,南乙低头,迁就过低的话筒,用最冷淡的语气沉声说出歌名。

    “《狮心》。”

    台下瞬间哗然。

    “不是吧,无序角落的那首?”

    “听着不像啊,编曲完全不一样!”

    “改成后朋了??”

    “疯了吧?比赛cover无落的歌不就等于自杀吗?还没吉他,无序角落没了吉他还能听???”

    “秦一隅听了都要发笑。”

    没等这些质疑落地,强劲的贝斯riff就压住一切。

    全场静了三秒。

    在线阵列音箱的扩音下,贝斯的低音极为明显。沉而重的低音嗡鸣推着音浪,震荡开来,联合压迫感极强的鼓、冰冷迷离的合成器,组成连击的重拳,狂暴地砸向台下,狠狠撞击每一颗心脏。

    前奏结束,合成器占据主位,贝斯暂止,南乙手扶话筒架,将麦克风拉高到自己唇边,动作迅速又漫不经心。

    紧接着,他终于抬起头,第一次将看向台下的人群,也开了口。

    屏幕里的心脏炸开,溅了满屏猩红的歌词,是南乙的手写体。

    [诞生于钢筋水泥的丛林

    这里用心锻造流水线商品]

    [不同的心

    相同模具

    切割出雷同造型]

    右侧的严霁稍稍前倾身体,低声伴唱。

    [丢掉剩余

    创造悲剧

    全天不间断公映。]

    坐在二楼的评委赵楠眯了眯眼,盯住台上的年轻人,又一次低头确认了乐队信息。

    他的确才18岁。

    作为一个打造出许多支成熟乐队的制作人,他不是没见过好苗子,但像这么好的就太少了。

    完全是惊喜。

    如果说,秦一隅那样带有金属感的音色和极富戏剧性的表演风格像火,够疯,够玩世不恭,轻轻一点就挑起冷漠听众心底的能量,烧个彻底。

    那南乙就是冰。

    无论先前听众抱着多么极端的情绪,不论是躁动、烦闷、蔑视或愤懑,在他出现之后,都会被征服,回归欣赏live表演最本质最原始的状态震撼地仰望。

    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紧逼

    挤压

    切分

    打样]

    [跳动着送入制造零件的工厂]

    南乙的音色底色很冷,下巴微抬,面无表情。

    台下的听众仰着脸望向他。看他从小臂到手背上凸起的青筋,看他唱歌时会露出的对称又尖锐的犬齿,看他映着绚烂灯光却依旧很空的瞳孔。

    这人从骨子里透出一种不在乎,好像对什么都一样,无论是开场、是台下代表成败的手环,还是比赛本身。

    因为这种舞台魅力,很多人甚至都忽略了十分关键的一点:这首歌的节奏和律动全部被重写了。

    赵楠知道,这种以贝斯为主导的改动,一定也是由这个贝斯手推动并实现的。

    原版有种强烈的“愤怒感”,那是由重型鼓点和重复的失真吉他构建出来的。而这个版本完全跳了出来,抽出骨架,填上全新的、以贝斯为主导的脉搏,更沉,更低,融入后朋的暗黑、阴郁,鼓点也没那么急,改得更稳,而合成器的音色又更添迷幻。

    但这样天翻地覆的改变,却没有动摇原曲的内核。

    依旧是愤怒,只是变作冰冷的、漠然的愤怒。

    从火海坠入冰窟。

    [攻击

    撕咬

    挣扎

    反抗]

    南乙抬眼,红色的光落在他浅色的瞳孔,像狼的血瞳。

    这首歌,台下的乐迷几乎人人都听过、都会唱。谁当初没被舞台上的秦一隅迷倒过?

    理智上,他们本能地抗拒颠覆性的新编曲,抗拒全新的演绎,但身体是诚实的,尤其面对台上这个神秘的贝斯手兼主唱,这张冷淡的新面孔。

    人群开始躁动。从最初的排斥和愤怒,转变到沉默的震惊,而现在,已经有人从那种震撼中走出来,纵身跳入这音浪。

    之前黑沉沉的听众池,也逐渐亮起星星点点的洋红色灯光,如同形成燎原之势的鬼火,越来越多,越来越亮。

    舞台上,南乙一脚踩上音箱,灯光迷离,晶莹的汗水从他的下颌角滑向侧颈,手臂随着离弦的动作甩开。而台下,亮起手环的乐迷们跟随节奏蹦起来,如同被他所指引的信徒,大声地、歇斯底里地唱出了下一句。

    那是曾经会被秦一隅喊着唱出来的歌词。

    [可惜我有颗过分生猛的心脏]

    第12章

    欢迎我吗

    对livehouse的所有人而言,开场乐队的表现都是相当超出预料的,几分钟前还被像暴乱现场一样的地方,此刻已经完全被三人的演出所控场。

    台上,两段verse后,迟之阳加快鼓点,南乙也随之插入一段失真贝斯点弦加sp,速度极快,现场情绪随之攀升。

    “鼓好炸啊!”

    “卧槽这贝斯弹我前列腺上了!”

    “五弦sp都这么精准,牛啊。”

    “贝斯跟鼓是打起来了吗!好凶!”

    另一个评审韩江在此时也姗姗来迟,他刚挂断了陈韫的电话,带着任务坐了下来,还没听,就笑着给一旁的赵楠派了根烟。

    但赵楠拒绝了,无声地对他比了个看台上的手势。

    韩江不是第一次和赵楠碰头,知道他清高的臭脾气,只能直接摊牌:“那什么,陈总他儿子刚刚找我,说开场的乐队里面有个人跟他不对付,让我们想办法给刷了。”

    和赵楠这样的大制作人不一样,韩江是歌手,还得靠诚弘娱乐的资源出唱片,不得不卖太子爷人情。

    可赵楠置若罔闻,不仅没搭理,还直接按下了眼前的投票键。一条鲜明醒目的灯带直通舞台。

    韩江不知该说些什么:“楠哥……您这样那我也没辙,我只能把我这票压下来,对不住了,怎么着也得跟您知会一声。”

    二楼的利益对峙无人知晓。而台下,那些曾打算靠玩手机打发时间、等待自己心仪乐队的人们,已经逐步沦陷,不自觉被音乐牵着走。凶悍的贝斯,冷淡的唱腔,禁欲的台风,杂糅出最直接最震撼的冲击力。

    [活剥伪善

    生吞欲望

    没学过投降]

    而南乙脸上那一点尚未尽兴的倦怠,尤为勾人。

    他手下的贝斯弦化作绳索,圈住了所有人的脖颈,轻而易举掌控了感官、情绪与欲望。而他自己,却是全场唯一一个未被调动的对象。

    [野性尚未驯化]

    迟之阳完全沉浸在音乐中,汗水淋漓,比排练时发挥更出色。

    鼓越来越凶,暴雨般砸下来,毫无顾忌,剥下众人的皮肉,锤开骨架,唤醒野性,于是台下只剩下一颗颗心脏。每一颗心都要往外跳,跳出来,变成狮子的心,越来越快,越跳越猛,快要爆裂开来。

    洋红色的海洋在蔓延,如同大片大片盛放的弗洛伊德玫瑰。

    所有器乐都空了一拍,这一秒的寂静如同他们给出的一次喘息机会。

    南乙重新扫弦,再次开口。

    [你说:“别这么神经好吗?”

    “这里没人欢迎疯子。”]

    而下一句,所有人都已准备好,要用尽全身力气唱出这首歌最具代表性的副歌歌词,一起冲向情绪的顶峰、山巅,至高点。

    比登顶的快感来得更快的,是突如其来的黑暗。

    如同失明的一瞬间。

    “操?”迟之阳懵了。

    声音也断了。音箱仿佛被瞬间冻住。

    事故出现在无限靠近高潮的刹那。

    他们几乎都能从音乐中摸到闪电的尾巴,可就在那一刻,自上而下一池刺骨的冷水猛地浇下,黑暗像滂沱大雨,淋透了现场所有人。那把从冰窟中震出的火焰,被无情熄灭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和台下观众一样,赵楠也发出了相同的疑问。他第一时间看向身侧的韩江,也终于和他对话,脸上是明显的愠色,质问道:“你们搞的?”

    韩江立刻否认:“这我真不知道,他只跟我说了打分的事儿!”

    他起身,看向乱糟糟的一楼问:“会不会是场地出了什么岔子?”

    “没这么简单。”赵楠打开对讲系统直接和场工沟通,质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气愤很快得到了回应,但很明显,通过工作人员慌张的反馈来看,这的确不是他们做的。

    在所有人都被意外浇灭热情的时候,张子杰匆匆从后台总闸处逃走,离开梦岛之前,他给陈韫回了个电话。

    做到这种程度,他不相信还能有好结果。

    嘈杂的现场有很多声音,有人大骂主办方,更多人在低声议论,之前好不容易被三人的表演调动出来的情绪又一次沉入新的谷底,甚至比之前更差。

    而之前亮起大半的手环,此刻也都在同一时间没入无边黑暗。

    严霁皱了皱眉,不禁考虑起事故所导致的最残酷的后果:livehouse是荷尔蒙和肾上腺素主导的地方,很多决定就在情绪上头的那一瞬间产生,一旦这情绪断裂,那种刺激和欲望也就随之消失。

    再来一次,还会有几个人特意去点亮已经被熄灭的手环呢?

    密不透风的黑暗里,南乙听见耳返里导播的声音,很慌张,很吵。

    但不知怎么,他没什么感觉。这次事故反倒像是中场休息,让他得以思考。

    刚刚的演出没有问题,和排练时别无二致。

    唯一怪异的是,他明明唤醒了所有人的心,自己那颗却好像依旧冰封,死气沉沉。

    从站上这个舞台,表演到上一秒,南乙始终没能完全融入这场live之中。明明为这一天他付出了很多,等待了很久,练了很久,可却始终隔着一层雾,感受不到彻底的投入和快乐。

    甚至不如在秦一隅家中弹奏的时候,起码那时,手心还真切地出了一层汗。

    想到这个名字,南乙的太阳穴本能地跳了跳。

    也是这一刻,他忽然感应到什么,眼睛有些发酸、发涩。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他的视力忽然间变得极好。

    他察觉到一个人的存在。

    在所有晃动着的、面目模糊的黑影里,这人戴着帽子,漫不经心地两手揣兜,目光却很明亮。

    他竟然来了,竟然在笑,南乙眯起眼,那股缺失的兴致突然间回流至身体,引得全身的皮肤都战栗了一秒。空茫的瞳孔终于聚焦,如同野兽真正进入狩猎状态。

    我就知道。

    你看到那张纸条,一定会来。

    受内心欲望的驱使,站在立麦前的南乙,在一片混沌中轻轻招了手。

    在确认他们的心处在同一频道之后,他向前一步,朝那空茫的黑暗中伸出了自己的手,这画面,一如他过去曾在脑中预演过的那样。

    他幻想过无数次,并且相信,自己一定会在某一天实现。

    熙熙攘攘的浪潮中,一片利刃般的影子撞了出来,单手撑住围栏,利落翻身,啪的一声,抓住那只等待已久的手。

    一个跨步,他迈上舞台。陈旧的棒球帽掉下,掉落在暗影里。

    他的身体是摇晃的,带着酒气,声音却带着笑,几乎要被淹没在嘈杂的黑暗中,可是因为距离很近很近,南乙听得极为清晰。

    他轻声发出和上一句歌词对应的问句。

    “欢迎我吗?”

    手握得很紧,紧到发痛。

    “当然。”

    两颗心同时活过来。

    面对这种状况,迟之阳几乎快要扔鼓棒发飙,但耳机里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抢先一步压住了他的怒火。

    “不知道谁动了电控,我们现在排查好了,马上就恢复了!”

    “各部门准备”

    话音刚落,现场音响系统率先一步恢复,发出尖锐的蜂鸣,台下众人都捂起了耳朵,迟之阳也一样。

    更夸张的是,虽然很黑,但他真的看见一个人上了台,就站在南乙身边。

    是工作人员吗?

    “现场导播准备!调音台准备,演出重启”

    伴随着耳返里导播的声音,黑暗中,贝斯的试音传来,三轮指加sp,无形中炫了一波技术,一下子就压制住台下的躁动不安。

    和南乙的多年默契,让迟之阳早就练出了肌肉记忆,贝斯的律动迅速将他从震惊中拉回演出状态。

    他打起鼓,眼睛却盯着南乙身边那个高大的身影,困惑极了。

    不是,工作人员不下场吗?要重启了!

    即便是带着恍然和不可置信,迟之阳依旧打出最佳配合,这已经是本能了。

    而早就身经百战的严霁,面对如此状况百出的现场,竟然笑了出来。

    心跳像过山车一样,是真的很离谱……

    可这比上班有意思太多了吧。

    他的反应也极快,稳定地将旋律拉回到事故之前,合上迟之阳的鼓。

    “好了好了,有声儿了!”

    “我草听一半给掐了是真难受啊。”

    “灯呢!到底行不行啊?”

    “手环不会自己亮啊?还得重投一次?”

    “重投会不会浪费一票啊,我不投了,还得留着给我喜欢的乐队呢。”

    “开场这样算是废了。”

    南乙再一次开口,重复了中断前的那句歌词。

    [你说:“别这么神经好吗?”]

    “灯光组”

    灯效也紧接着恢复,只是略有延迟,红光闪烁好几下,忽明忽暗的几秒里,众人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台上多了一个人,揽着贝斯手的肩,优哉游哉地歪着。

    [“这里没人欢迎疯子。”]

    下一秒,红色光柱从天而降,打在两人的脸上,两张截然不同又张力拉满的面孔。

    任谁都觉得像是做梦。

    架在立麦上的话筒被侵入者摘了下来,台下众人如同长长的麦克风线,被他轻而易举拽着走。只见那人一脚踩上眼前的音箱,笑得很邪。

    [哈哈]

    这声笑太具有代表性。音源里的循环、一场场巡演live的表演,这一段几乎刻在所有人的DNA里。这样的疯劲儿不一定人人都喜欢,但一定谁都忘不掉。

    这场表演以最离奇的方式展开。

    台下有人不受控制地发出惊呼,不可置信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操!秦一隅!”

    “疯了吧!?”

    “不是?他复出了?!”

    “这声音一听就是他啊!!”

    “谁要看他啊?这人不是被除名了吗?”

    那尖锐的疯笑冷却下来,变得漫不经心。

    他懒散地往舞台边缘一坐,两条长腿晃荡来去,盯着台下一张张面色各异的脸。他右手拿着麦克风,左手放到耳边,像每个倾听乐迷欢呼的歌手那样面带微笑。

    紧接着,他耸了耸肩。

    [抱歉

    我根本听不见鬣狗的评价]

    第13章

    复活的心

    接到秦一隅的电话,周淮人都傻了。

    “海选?你问那个干嘛?”

    “我就去看看。”

    “真的假的?”

    “真的啊,骗你干嘛,就只是去看看。”

    秦一隅最初确实也是这么打算的。他戴着帽子和口罩,口袋里揣着那张被油漆浸透的纸,伫立在人潮最末尾,恍若隔世。

    这是他第一次以听众的身份来到梦岛。

    开场乐队迟迟没有登台,舞台上,主持人说完无趣的串词,又开始介绍规则,令秦一隅感到焦躁。

    原以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自我放逐,他应该早已习惯,早就放下了。可身体和精神都是诚实的,待在这里的每一秒都像是凌迟。

    最后一场live历历在目。演出前,无序角落内部早已四分五裂,被朝夕相处的队友出卖,被父亲出卖,与母亲在演出前爆发争吵。

    当他在后台得知母亲遭遇车祸时,直接中断了演出。挂断电话的他不顾一切离开,暴雨中开车去往医院。

    支离破碎的回忆在脑中炸开,一如当时碎裂的车窗玻璃。那闪着光的残渣好像溅到了他眼里,到现在都还在痛。

    又来了,救护车的声音。

    吵死了。

    “哎,没事儿吧你?”

    周淮盯着身侧的好友。他比谁都清楚,秦一隅站在这里有多痛苦。

    这是他踏足这个圈子的起点,也是他失去一切的地方。

    视线沿着秦一隅的侧脸缓缓下移,落到他垂着的手上,环绕在他指间的刺青是自己当初纹下的,秦一隅当时嬉皮笑脸,一声疼都没喊过。反倒是扎针的他,每一针都难受。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突然要来,是受了什么刺激?

    秦一隅慢半拍地扭头看向他,眼睛在笑,很随意道:“我很好啊。”

    说罢他看回舞台:“真新奇啊,原来站在下面是这种感觉。”

    神思在愤怒的人群里出离。

    他开始好奇,南乙什么时候会出场,好奇他找的队友会是什么样,他会唱什么歌?他有着那样高的天赋,想必也会有不少拿得出手的原创曲,一鸣惊人根本不是问题。

    他是什么时候为那支demo写下的bassline?花了多久?写在琴谱背面的话是真心的吗?被油漆覆盖的那一行到底是什么内容?

    为什么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我,为什么这么执着?

    可是这么执着,没我不也来参加比赛了吗?

    够了。秦一隅叫停了疯狂发散的思绪。

    来之前不该喝酒的。

    主持人的话到底什么时候才说完?Livehouse里塞一个主持人可真是搞笑。

    “下面,我们有请第一支参赛乐队,也是我们今天演出的开场乐队。”

    来了。

    秦一隅抬起头,望向还没开灯的舞台。

    他几乎是第一秒就确定那是南乙,哪怕只是暗影中的身形轮廓。

    这次他拿着的不是去他家的那把琴,而是一把适合重型的红色五弦贝斯。

    “他们的名字是恒星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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