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姜景璋面色阴沉,压低了声量:“这个贱人,还真是命大。”承安侯蹙眉,却没多说什么。
“外祖父,是您说,我是陛下唯一的嫡皇子,立嫡不立长这是礼法,礼不可废,法不可逾,在朝中支持者甚多。”
“也是您说,废嫡立庶乃礼法所不容,汉高祖要废嫡立庶,君臣之间拉据多年仍未成功,最后登上皇位的,仍是嫡出的刘盈。”
“是您让我不要参与党派争斗,更不要趟承安侯府同太尉府之间的这趟浑水,只要做一个谦逊守礼的三皇子,让姜扶光拿不到把柄,陛下就没有废嫡立庶的机会,中立派仍会掣肘姜扶光,防止姜扶光乱政、专权,皇位迟早是我的。”
“可是,现在的结果是,母后被夺了凤印,在中宫反省,承安侯府被降爵,而我被封了一个名声不显的安王,岳家叶尚书倒台,我娶了一个毫无价值的王妃,向来没有存在感的姜景璜,娶了岭南望族孟氏之女,获得了太尉府的支持。”
姜景璜七月大婚,这是原本就预计好的,但因当时新安县灾情严峻,婚事并没有大肆操办。
可陛下却封了他雍王。
雍,和也。
字通庸,有中庸之意。
封号本也没什么,可姜景璋想到,父皇赐他一个“安”字,与姜景璜这个“雍”字,几乎没什么差别,他堂堂嫡皇子,竟与一个庶出相提并论,心里哪能舒服?
又思及姜扶光被封了护国长公主,“护国”封号等同亲王,然一个“长”字,地位竟还在亲王之上。
父皇想干什么?
难不成还真想废嫡立庶,让胆小懦弱的姜景璜继位,再令姜扶光成为名符其实的摄政长公主。
一个傀儡皇帝,只要平庸听话就行。
陛下赐姜景璜一个【雍】字,岂不更适合?
陛下之前赐他一个【安】字,是明摆了告诉他,让他安份守己。
第298章:韬光养晦
“住口,”承安侯目光巡视四周,脸色很难看,“有什么话我们回头再说,这里是皇宫,遍及眼线,你想让这些话传进陛下耳里?”
姜景璋呼吸一窒,方才他虽然情绪激动,却压低了声量,加之四周空旷,不能藏人,好在不会叫人听去。
“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不愿继续隐忍,更不想继续被姜扶光压制,想要在朝中有所作为,”承安侯叹了口气,“可如今,姜扶光平灾回京,名声大彰,风头正盛,你更应该避其锋芒,韬光养晦。”
姜景璋握紧了双拳。
“我不让你参与党派之争,是因先帝十一子,九子皆死于夺嫡之争,陛下最忌讳这个,一旦陛下知道你参与党争,你就会失去嫡出的先天优势,原本支持你的许多大臣,也不会再明目张胆的支持你,对你来说得不尝失。”
“承安侯府不论与太尉府怎么争斗,胜也好,败也好,只要你与皇后娘娘不犯错,便波及不到你们身上,你们便能永远置身事外,只要你与皇后娘娘不倒,承安侯府迟早会卷土重来,你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二皇子娶了孟氏女是不假,但你看,他的处境有改变吗?”
姜景璋听闻此言,渐渐冷静下来:“不曾。”
“这就是了,”承安侯点点头,景璋隐忍多年,也是最近立储一事,屡次三番,让他受到了影响,人也变得有些急躁,“废嫡立庶,陛下说了不算,长公主说了也不算,要文武大臣们说了算,接下来,你只需如从前一般,表谦逊品性,多显才德,许多老臣见你稳重、沉着,反而会更加支持你。”
姜景璋缓缓低下头,算是将这话听进去了,可心中的不甘,仍是徘徊不去。
……
与朝臣们寒暄之后,姜扶光打算去甘露宫看母妃,方行至太极宫与后宫的一道墙,就看到母妃站在一棵丹桂下翘首以待。
“阿琰。”穆贵妃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眼眶顿时红了,“瘦了许多,这几日就住在宫里,母妃给你好好补补。”
“阿娘,”姜扶光扑进母妃怀里,“我好想你。”
穆贵妃泪盈于眶,嗓音也哑了:“娘也想你,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好在上天垂怜,没让她在经历丧子之痛之后,再经历一次丧女之痛。
扶光病危的那天晚上,也许是母女连心,她于睡梦中,梦见阿琰穿了一身白衣,微笑着向她道别。
“阿娘,阿琰要走了,阿娘要保重……”
她如遭雷击,呆立原地,久久忘了反应,直到阿琰的身体不断后退,她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哭喊着追上去。
“阿琰,不要走,快到阿娘身边来。”
“快过来,哪儿也不要去。”
“阿娘在这儿,快过来。”
“阿琰,不要走。”
“阿琰……”
她嗓音凄厉,发了疯一般追上去,可不论她怎么追,却始终追不上阿琰,眼睁睁看着阿琰离她越来越远,她无助地摔倒在地上,不停地叫喊着阿琰的名字。
穆贵妃心中骤痛,恶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浑身惊惧地瘫坐在榻上,口鼻里发出惊惧地抽息声,早已经泪流满面。
“阿琰,”她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漫无目的地在甘露宫的大小院子里找她的小阿琰,“阿琰,快到阿娘身边来……”
甘露宫里的宫人,全都吓傻了。
他们都以为贵妃娘娘疯了。
在书房批阅奏折的陛下闻讯赶来,将她冰凉的身子搂进怀里。
她彻底崩溃,哭喊着:“你把我的阿琰还给我,还给我啊啊,我只有阿琰了,阿琰,不要走,阿娘只有你了,快到阿娘身边来,阿琰,回来啊……”
她因悲伤过度,生生晕厥过去。
……
穆贵妃紧紧搂着女儿,恍惚的情绪,这才有一些真实感:“以后不要再吓母妃了。”
姜扶光在阿娘怀里嗯嗯点头。
穆贵妃笑着擦干了眼泪,拉着女儿的手,回到了甘露宫,宫门口摆了一个火盆,姜扶光眼眶微热,拎起裙摆跨过了火盆。
“阿娘命人准备了柚皮水,要好好袪一袪晦气才行。”
姜扶光洗了一身“晦气”出来,就见穆贵妃笑盈盈站在门外,对她招招手:“快来,母妃给你梳头。”
姜扶光心中一酸,坐到铜镜前,白铜镜光鉴照人,阿娘像小时候那样,拿着木梳给她梳了一个高鬟髻,在发髻上妆点了精美的珠花,还插了一支凤凰衔珠步摇。
“我的阿琰,真好看。”穆贵妃唇边微笑,眼里透了欣慰。
姜扶光眉眼弯弯:“我和阿娘长得像,阿娘也好看。”
穆贵妃摸了摸她的头。
甘露宫种了几株桂花树,每当金秋时节,桂花开放时,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浓香远溢,沁人心脾。
姜扶光提着篮子,带着两个宫女去摘桂花。
不一会儿,就听到一声惊慌呼喊:“阿琰,阿琰……”
是阿娘的声音,姜扶光愣了一下,就见阿娘面色焦急地跑出来,茫然地张望寻找,惊慌地喊她的名字。
“阿娘,我在这儿。”姜扶光红着眼眶,对阿娘招手。
穆贵妃连忙跑过来,拉着她的手,故作无事地笑:“阿娘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红豆马蹄糕,担心马蹄糕凉了不好吃。”
姜扶光高兴道:“许久没吃阿娘做的糕点了。”
穆贵妃笑问:“桂花摘够了没有?”
“没有,阿娘喜欢桂花,打算多摘一些调香,酿桂花蜜。”姜扶光挽着穆贵妃的手臂笑着说。
“我帮你一起摘。”穆贵妃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她的头。
之后,姜扶光就一直陪在阿娘身边,没再离开阿娘的视线,晚上就歇在甘露宫旁边的院子里。
夜风轻轻地拍打着廊下的灯帘,发出啪嗒声响,姜扶光迷迷糊糊,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撑了撑眼,看到一道朦胧的身影,走到床榻边上,弯腰帮她盖好薄被,之后坐在床畔。
“阿娘。”她睁开眼睛。
穆贵妃柔声道:“外面风大,你从小就喜欢踢被子,我担心你受凉,所以过来看看,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第299章:我那是怂吗?
姜扶光睁开眼睛,摇摇头。
“睡吧!”穆贵妃起身欲走。
姜扶光拉住阿娘的手,撒娇道:“阿娘陪我睡。”
“多大的人了,这么喜欢撒娇。”穆贵妃摇头失笑。
“阿娘。”她轻唤。
穆贵妃拿她没有办法,脱掉鞋子上了床榻,躺到她的身边。
姜扶光依偎到阿娘身边,睡意渐渐涌上眼皮。
她眼睫轻颤,嗓音宛如梦呓:“阿娘,别担心我,我遇到了一个人呢……”
穆贵妃心下微怔,听出她声音里透了一丝柔软的甜蜜:“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扶光语气柔和,有些昏昏欲睡,“一个对我说,乖,别怕,站到我身后的人,对我很好。”
“是吗?”穆贵妃心中酸涩,她从五岁开始,就已经站到了人前,从此便没有退后一步。
大坝决堤,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了她。
她义无反顾地去了杭州,挑起了平灾治疫的大梁,挺身站在徽港百万民的身前,为他们殚精竭虑。
她心中没有骄傲。
只有疼痛。
倘若当年,她能自私一点,同意陛下的提议,将璜儿过继到身下,承受这一切的人,是不是就不是阿琰了?
“阿娘,我很好。”所以,不要再担心我了。
穆贵妃泪如雨下,一低头,看到女儿依偎着她,已经睡着了,她轻声道:“只要你开心就好。”
……
北苑。
金宝坐在门前石阶上唉声叹气,自从公子为爱奋不顾身,追着长公主去了杭州之后,他简直为自家恋爱脑的公子操碎了心。
担惊受怕了两个多月,好不容易等到长公主平灾回京,一大清早就在门口望眼欲穿,这会儿太阳都升到了头顶了,连人影都没看到。
唉。
他都开始怀疑,公子还知道北苑怎么走吗?
“你一个人坐在大门口瞎嘀咕啥呢?”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金宝睁大眼睛,看到公子慢悠悠地镀步过来,怎么瞅着玩了一回命,人不但没瘦,反而还胖了一点呢?
得了,白操心了。
还真是一腔真心喂了狗,金宝多心酸:“还知道回来呢。”
“唉,”姬如玄唉声叹气,“我也不想回来啊,但长公主进宫去了,这不趁着长公主不在,赶紧先回北苑,把该交代的事都交代一遍,该处事的事也都处理干净了,等明日回长公主府继续当差。”
完了,他还一脸骄傲:“我现在混上了长公主的贴身护卫,每天都和长公主形影不离。”
金宝气结:“您可真是为长公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孔明都没您任劳任怨。”
“没办法,”姬如玄又是一阵长吁短叹,“谁让长公主没我不行呢。”
金宝被他的厚脸皮震惊到了失语。
两人一起走进院子里,姬如玄就问:“鸿胪寺打算什么时候遣送质子归朝?”
我以为,您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早已经忘记了正呢事。
金宝腹诽了一句,回答:“南北两朝和谈已经签定,礼部为表诚心,早就提议让质子尽早归朝,只是您没回来,钱榆只好借口质子旧疾复发,不宜劳顿,暂缓了行程。”
公子回来了,质子的病也该好起来了,礼部也不愿拖延行程,自然是越快动身越好。
姬如玄颔首:“那就让钱榆尽快安排,你先同替身回去。”
金宝一阵错愕:“您不走?”
“没办法,”姬如玄摊了摊手,“谁让长公主离不开我呢,我要走了,她一准抱着我,哭着喊着不让我走。”
金宝忍不住牙疼:“人要有脸,树要有皮,咱能要点脸成不?也不知道是谁,每次见了长公主都一副怂样,怕长公主怕得要死,也不知道是谁,之前连命都不要了,要死要活地,愣是追着长公主跑去了杭州,究竟是谁离不离谁呢?”
这个伴从不能要了,姬如玄气得脸都绿了:“开什么玩笑,我那是怂吗?分明就是克己复礼,君子风度。”
金宝差点没喷笑出声,把口水喷他一脸,在心里腹诽他:对,您那不叫怂,顶多就是能下加四点火,从心而为。
“还有,你跟我说清楚,谁怕她了,”姬如玄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碎碎念,“我会怕她?我那是看她一个女的,故意让她,常言道,好男不跟女斗,我要跟女人一般见识,我就不是好男了,这能成么?”
所以您一个疯批,需要做什么好男人?
金宝十分无语:“之前在马球场上,您怼那个顾什么令的,不是怼得很丝滑吗?”
“那怎么能一样?”姬如玄连声量都拔高了,“那个顾什么顾,长得尖嘴猴腮,还喜欢挠头抓腮,像个丑猴儿,怎么能和长公主相提并论。”
“那宁嘉公主?”金宝又问,您在马球赛上,还让宁嘉公主失了球。
姬如玄摆摆手:“一个女汉子,不提也罢。”
于是金宝明白了,公子眼里只有长公主是女人,其他人只能勉强算得上是——人?!
这双标真是很可以啊。
“哎,我发现你的想法很有问题,”发现话题扯远了,姬如玄勉强又扯回来,“男人要有气量,这怎么能是怂?你对怂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金宝翻了一个白眼:“您真的不回去?”
“一年之期不是没到吗?”原就打算在南朝待一年,姬如玄托着腮,“枢机子谶言中的统一大势还没到,长公主还在观望,除非大势不可逆,否则长公主不可能陪着我一起发疯。”
之前在行宫,虽然开诚布公了,但姜扶光并没有正面回应此事,这段时间,更是连提也没提过。
姬如玄叹了叹气:“而且啊,长公主初入朝中,在朝中根基不深,至少要解决南越大患,戚家才能重振声威,目前不管是我,还是长公主,都没有统一南北的实力。”
金宝倒不怀疑,他真恋爱脑到完全没脑子,他是巴不得主子跟长公主强强联手。
可是!他眼里浮现了泪花,声音也带了哭腔:“这么多年来,公子身边一直是我在照顾,我还从来没有离开您身边这么久……”
第300章:东窗事发
姬如玄抚了抚额:“你哭得我脑壳疼。”
“没有我,您要怎么活啊……”金宝一脸如丧考妣,都哭成了泪人。
没有你,我会活得更好,姬如玄暗暗腹诽,嘴里却道:“你别哭了,你走了以后,我保证每顿多吃一碗饭,牛鼻道开的药也会认真吃,药膳一天不落,绝对会好好照顾自己……”
不认真吃也不行啊,姜扶光担心他逃药,照着玉衡子的方子,把药制成了药丸,药效虽然比汤药差了不少,总比逃药强吧。
所以现在应该放心了吧。
可以安心走了吧~
哪知他还没说完,金宝哭得更大声了。
……
京里平静了两日。
姜扶光也没闲着,每天召工部与户部的官员议事,为了新安县大坝新修事宜忙碌。
顾相与户部和吏部的官员,商讨遂安县从新安县划分而治一事,一直忙活到了深夜,实在抵不住身体的疲惫与困乏,草草在书房歇下了。
感觉自己才眯了个眼睛,就被一阵急促地叩门声惊醒:“老爷,宫里来人了,陛下急召您进宫。”
顾相一激灵,清醒了。
外面天亮了。
今天不是朝会日,长公主昨日才回京,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竟然一大清早就传唤他进宫。
顾相不敢耽搁,连忙起身梳洗,长史端了一碗银耳羹,他草草吃了几口就去了前厅。
小德子等在前厅,见顾相现身,急忙迎了上去,见了个礼,道:“顾相,烦请速速入宫。”
顾相见他神色微急,边走边问:“陛下因何急召?”
小德子也没有隐瞒:“长公主回京后,陛下心情大好,昨夜好不容易睡了一个安稳觉,哪知今儿一早,工部右侍郎兼河道监察史温大人,进宫向陛下复命,具体情况不得而知,只隐约听到陛下大发雷霆。”
顾相眼皮重重一跳。
河道监察史温亦谦,去新安县三个月,陆续向朝廷禀报了大坝详情,没有查到大坝冲毁的具体原因。
概因赈灾监察史黄景州回京复命之后,为长公主陈情,把大坝决堤的过错,推到了杭州郡大小官员的身上。
御史台没再紧咬着长公主驳回河道款这一桩事。
长公主顺利脱罪,温亦谦此行的目的也算达成。
陛下也没揪着这件事不放,随后下令让温亦谦协助新安县,准备大坝新修事宜,温亦谦这才延迟归京。
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
朝臣们也识趣。
温亦谦此番回京,向陛下复命,无非就是大坝被毁详情,和大坝新修事宜。
顾相眼皮又重重一跳,一时间汗湿重衫,连气也不带喘一下,匆匆进宫面圣。
此时,承安侯也到了。
得知长公主去了杭州后,承安侯就斩断了,与浙州那边的干系,又因毁堤一事实在重大,到底有些不放心,一直暗暗派人注意杭州的动静。
只不过,长公主戒严了整个杭州,禁一切消息往来,起初什么消息也打探不到。
后来杭州郡逐步放开,可消息往来仍然严查严管,郡衙、县衙皆在长公主的掌控之下,长公主身边还有那么多羽林卫,别说是打探消息,就是一只苍蝇都不能靠近,稍有不慎,就要打草惊蛇,引火上一身。
概因掌握的消息太少,长公主回京后,他心中便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此番陛下急召,更让他心惊肉跳。
不一会儿,长公主、昌郡王、顾相,兵部李尚书,御史台柳大夫,工部刘尚书,及安王殿下等人,悉数赶到。
大殿上站满了人。
南兴帝面色阴沉:“新安县位于原遂安那座大坝冲毁之后,杭州大小官员,及修河司联名状告长公主,认为是长公主驳回修河款,导致修河款项不足,河道检修不彻底,致河道失修,满朝大臣都站出来弹劾长公主祸国殃民,乃新安县的罪人,要求朕降罪长公主,以平民怨。”
这是陛下第一次,主动提及大坝被毁一事。
承安侯听着,声音越发沉怒的陛下,心中掠过一丝不祥之感。
“放屁!”
许是太过愤怒,南兴帝竟忍不住当堂破口大骂,朝中大小官员无不吃惊,姜扶光也呆住了。
“呼啦”一声,南兴帝操起面前那份奏折,朝着柳大夫大力掷去,厉声怒道:“这是工部侍郎兼河道监察史,温侍郎昨日回京之后,与大理寺一起奏报给朕的折子,都给朕睁大眼睛瞧瞧,大坝被毁是何缘由。”
折子啪一声,砸歪了柳大夫的官帽。
柳大夫顾不得去扶官帽,连忙捡起掉在地上的折子,飞快看了一遍,一张脸顿时扭曲颤动,连手也抖颤不止。
顾相立刻接过观看,扫了一眼,手一抖,“啪嗒”一下,奏折跌落在地。
“温亦谦,你说,奏折上写了什么。”南兴帝站了起来。
温亦谦走到堂中,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陛下,臣以项上人头,状告承安侯摆布杭州林氏,指使杭州郡原李太守,及新安原王县令二人,毁堤淹民,延误且扩大灾情,以此达成构陷长公主的目的。”
此言一出,朝堂之中立时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息声,朝臣们大惊失色,不由跪倒了一地。
承安侯缓缓闭了闭双眼,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温亦谦早就查到了大坝被毁的详情,却故意密而不宣,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什么也没查到。
赈灾归京的黄景州,在朝堂上演了一场戏,为长公主陈情,将大坝被毁的过错,推到了杭州郡大小官员身上,让长公主脱罪。
长公主脱罪之后,陛下满意了,就不会再揪着这件事不放。
此事到此为止。
承安侯自然放松了警惕。
殊不知,这只是长公主为了麻痹他,布下的陷阱。
“臣已经抓到了毁堤的关键人物王有财,经羽林卫审讯后,他对毁堤一事供认不讳。”
“李太守和王县令对毁堤一事,拒不招认,但臣查到修河司贪墨修河款,将王有财毁堤一事相告,修河司意识到,李太守竟要推修河司做替死鬼,也不再隐瞒,将所知详情一一招认。”
第301章:触柱死谏
“据修河司所言,事发之前,李太守曾借新安县连日大雨,担心水位上涨,引发灾情,屡次向修河司借大坝建造图纸,几次三番探问大坝修筑详情,修河司以为李太守是真的担心引发灾情,对李太守知无不言,还不慎向李太守吐露工部筑造时,用到的一种具有腐蚀水液配方,而毁堤的作案工具,正是这种水液。”
如何将这么大一座大坝,神不知鬼不觉地毁掉,负责修缮建造的修河司才最清楚。
修河司贪墨修河款的把柄攥在李太守手中,李太守有恃无恐。
“大坝冲毁之后,修河司以为河堤失修所致,担心贪墨修河款一事曝露,在李太守的威逼利诱之下,站出来指认长公主,修河司还出具了,李太守抗灾不力的诸多证据。”
“李太守和王县令,见推修河司做替死鬼不成,担心自己做了承安侯的替死鬼,这才招认了毁堤详情,羽林卫将李家和王家掘地三尺,找到了与承安侯往来的书信。”
毁堤是何等滔天罪业,李太守和王县令九族之内都承担不起后果,加之罪名都有主从之分,主谋者担首重之罪,从谋者担次重之罪,抖出承安侯他们就不是主谋,转做了污点证人,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朝堂之上静得落针可闻。
承安侯脸色灰败,根本想不到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温亦谦到底是怎么查到王有财身上?
更不知道,修河司贪墨修河款一事,有他从旁遮掩,温亦谦是如何拿到修河司贪墨的证据,破了“替死”一局,让修河司反咬他一口。
温亦谦也冷笑一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是长公主居高善下,在杭州郡广结善缘,杭州诸多世家折服于长公主懿德广大,又因林家跋扈,多年来迫害其他世家子弟,积恶甚重,自酿恶果,世家向臣告发了毁堤的线索,臣这才能查到详情。”
姜扶光目光微动,温亦谦将查实毁堤的干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承安侯顿时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岳家源远流长,在杭州根深蒂固,底蕴远非林家可以堪比,定是林家与李太守对岳家相逼太甚,岳家自不会坐以待毙,肯定一早就盯上了林家及李太守,窥知了毁堤一事。
这个蠢货。
“朱门酒肉臭,”温亦谦缓缓起身,目光环视满朝臣,悲愤直言,“你们这些人,整日里高坐在庙堂之上,居高临下,每天除了玩弄权术,勾心斗角,安知人之间之疾苦?”
“哈哈哈,我怎么忘了,你们这些世家,生来便享世间荣华,踩着天底下无数寒门的血泪,登高攀重,又怎知人间疾苦?”
“你们生来受世家教育,学的从不是治国平天下,为命请民的儒道之学,禀的不是天地正大之气,学的不是圣贤正大之学,养的也不是浩然正气,蕴之而不为道义,是私心私利。”
“你们学的是‘世学’,所谓‘世学’,就是永保家族世代传承之学,你们只知道玩弄权术,只知道如何为家族谋好处,你们是一群吸血蛆,踩在百姓身上,趴在陛下身上,吸陛下的血。”
“你们不愿意让长公主当权,不是因长公主是一介女流,是因长公主能力太强,自长公主涉政以来,所做所为,触动了你们在场大部分人的利益,所以你们怕了她,也容不下她。”
“……”
温亦谦饱含血泪的话,揭开了世族虚假伪善的真面目。
朝野上下一片死寂。
久久之后。
“好一个承沐天恩的承恩公,好一个承恩安国的承安侯。”南兴帝冷笑不止。
此话一出口,便觉得齿冷。
朝野上下无不胆战心惊。
“毁堤淹民,致百姓受灾,史书不见记载,实乃亘古未有之恶。”
“为了一己私欲,置百万民于水深火热,使百姓蒙难,朝廷蒙受损失,罔顾家国利益,畜生无疑。”
“一个个恶事做尽,拉堂堂一国长公主出来做替死鬼。”
“藐视圣躬,欺君罔上,你们眼里可还有朕这个天子?”
这话说的极重,朝堂之上无不战战兢兢。
南兴帝似笑非笑:“朕为何迟迟不立太子,是因太傅曾言,林氏一系私心太重,欲立太子,先削外戚之祸。”
承安侯目?俱裂。
他一直以为,陛下不立太子,是因穆贵妃之故,原来根源竟在孟太傅身上。
是了,孟太傅一直是支持长公主当权的。
“但朕顾念老承恩公的帮扶之义,辅佐之功,始终厚待皇后母家,”南兴帝的目光,缓缓看向了安王姜景璋,“但让朕失望的是,朕寄予厚望的嫡子,竟然甘受外戚摆布。”
安王姜景璋浑身瘫软在地,脑中回想起,小时候他在尚书房孤立姜扶光,被戚言淮揍了一顿。
父皇知道后,并没有责骂他,只是指着御书房里的舆图对他说:
——你以后的天地,有无边广阔,在此之前,你要拥有无边广阔的一颗心,才能容纳无边广阔的人事,你的目光要看前,看远,不该被尚书房方寸之地所困顿。
他只当父皇是在斥责他心胸狭隘。
南兴帝看向跪伏在地的承安侯,冷笑:“好在长公主秘密前往杭州,破除了你们的阴谋,否则新安县受灾的何止二十万人,若你们目的达成,杭州四五个县沦为人间地狱,灾民要骂,也是骂朕德不配位,故天降灾祸,要骂也是骂长公主,祸国殃民。”
无人敢站出来,为承安侯说一句话。
柳大夫冲到堂中:“毁堤淹民,乃亘古未有之恶,承安侯所犯之罪,祸在当代,罪在千秋,实乃倒行逆施,天理不容,死不足惜,臣恳请陛下,严惩承安侯,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为长公主正名。”
南兴帝还未说话,就见柳大夫仿佛一只发了狂的公牛,拱起脑袋,向不远处的柱子上奋力一撞。
“快拦他……”姜扶光大叫一声。
砰!
众人阻止不及,柳大夫一头撞到梁柱上,额头上鲜血喷涌。
第302章:非君不嫁
南兴帝面色胚变:“快宣太医。”
大殿上顿时乱成了一团。
柳大夫倒在地上,一边翻着白眼,嘴里一边喊着:“臣,以死谏言,恳请陛下严惩承安侯,求陛下……”
姜扶光冲过来,先喂柳大夫吃了一枚回阳救逆的药丸,双手死命按住柳大夫出血的额头,希望能减少出血。
朝臣上都要闹出人命,可御史台一众御史,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不思救人,竟还纷纷跪到堂中,要求陛下严惩承安侯,还扬言,若陛下不加以严惩,便效仿柳大夫,触柱死谏。
承安侯瘫倒在地上,耳边还回荡着柳大夫之前在午门外,对他说的话:
——待长公主平灾归京之后,会向陛下死谏,请求陛下降罪长公主。
如今长公主回京了,柳大夫言必行,行必果,果真在大殿上死谏,只是他死谏的对象不是长公主,而是他。
南兴帝坐回龙椅上,一只手还在哆嗦,目光扫向始终没有说话的姜景璋:“安王,承安侯是你外家,如今承安侯犯下如此滔天恶行,你可有话要说?”
姜扶光目光微闪,陛下这话实乃大有深意,接下来,就要看这位安王殿下,是不是一个糊涂蛋。
姜景璋跪在地上,冷汗涔涔:“父皇,承安侯为一己私欲,毁堤淹民,酿成灾祸,实乃不仁不义不忠之举,儿臣无话可说。”
安王当堂表态,没有犯糊涂,也没有因私废公,在大是大非上立场分明,令朝中许多老臣都纷纷松了一口气。
承安侯获罪,或许对朝堂影响巨大,却对社稷影响有限。
立储一事悬而未决,那才是社稷之重。
倘若连陛下唯一的嫡子都受了牵连,影响的就不单是朝局,更是南朝社稷安定。
陛下让安王当堂表态,也是为了稳定朝堂,隐晦的表态了,不会牵连安王。
当然,如果安王是个蠢蛋,自己往刀上撞,那也是咎由自取,朝臣们也无话可说。
南兴帝目光微深,冷冷看向承安侯:“朕与你君臣、郎舅二十余载,你曾为朕领兵出征,助朕平定内乱,稳定朝纲,朕亦视你为肱股大臣,自认待你不薄,你就没什么要向朕交代的吗?”
承安侯伏地不语,太极殿中陷入一片死寂。
顾相心中暗叹,只好站出来:“陛下,温侍郎奏报之事,兹事体大,承安侯乃国舅外戚,此事不应武断,应经由三司共同会审之后,再定罪不迟,臣请陛下明察。”
话虽如此,但温亦谦方才之言皆有理有据,三司结果不言而喻,这也是陛下,给承安侯最后的体面。
此事就此定下。
“陛下,太医过来了。”张德全匆匆进殿禀报。
南兴帝忙道:“快宣。”
好在姜扶光反应及时,减缓柳大夫伤口出血,喂了药丸吊住他的一口气,加之太医及时赶到,为柳大夫扎针止血,好险保住了柳大夫一条命。
南兴帝总算松了一口气,反应过来时,后背正泛着一股子凉意,紧跟着,就是一阵勃然怒意,命人当堂摘了承安侯的官帽,扒了他的官袍,将之收押,又派皇城司查抄承安侯府,府中家眷、下人全部下狱。
还没散朝,吴中尉就带着皇城司穿过永安街道,街上行人见之,纷纷退避让行。
众人只见皇城司如狼似虎一般,冲向承安侯府,迅速围了整个府邸,吴中尉带人冲进承安侯府。
“奉陛下圣谕,承安侯府一干人等,一律打入天牢,容后再审。”
“抓人!”
整个承安侯府鸡飞狗跳,惊叫四起,哭嚎成片,不论男女老少都被人扒了外袍,卸下钗饰,只留一白身,戴上镣铐,被押解上了囚车。
囚车从永安街上驶过。
消息传进了中宫,林皇后眼睛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承安侯府完了。
……
承安侯毁堤一事震动朝堂,姜扶光回到长公主府时,已经暮色四合,明烛初上。
她沿着蜿蜒曲折的长廊行至内院,就见姬如玄靠在月亮门前等她,朦胧灯影当头洒落,衬得他嶙峋身躯温柔缱绻。
姬如玄对她伸出手:“来。”
她抿嘴轻笑,快步上前,将手放到他的掌心里,腕间一串红得仿佛凤凰泣血的玉珠手串,衬得她一截皓腕纤细如玉。
姬如玄目光微凝,每一枚珠子都刻了凤凰纹,仿佛一只凤凰首尾相交,缠绕在她的手腕上。
随着她手腕轻动,凤凰在腕间游动,栩栩如生,只一眼便觉巧夺天工,美轮美焕。
姜扶光抬起两人交握的手:“好不好看?”
姬如玄突然低头,在她腕间轻吻了一下。
“好看。”
他嗓音微哑。
姜扶光轻颤了一下眼睫,眼中有些黯然:“可惜,你之前送我的簪子碎了。”
“这么喜欢我送的簪子?”姬如玄低笑问。
轻轻点了一下头,姜扶光敛下双眼。
姬如玄将她按到胸前,喉咙里发出低低笑声:“在你头上待过,那它碎得值了。”
他笑得胸膛乱震,姜扶光闷闷说:“我没想摔碎它的。”
“多大点事,”姬如玄扶着她的肩膀悠悠开口,“碎就碎了,我觉得碎了好。”
“那是你亲手雕的。”她强调。
姬如玄摸了摸她手上的玉珠:“在我们北朝,簪是定情之物,象征着夫妻之情,结发之义,男子若送了女子簪子,就代表此生非卿不娶,女子若是接受了礼物,便代表此生非君不嫁。”
姜扶光心中黯然,抿了抿唇。
“但是呢,若女子要将簪还回去,就代表她变心改意,”姬如玄抵抵后槽牙,一脸恶狠狠地表情,“这种不吉利的簪子,要来何用?!”
“你说的对,”姜扶光竟被他说服了,忍不住噗哧笑,“不过,有一点说错了。”
姬如玄微微眯了眼:“哪里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