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因当地官府延误灾情,因安置点管理不善,而死去的灾民,可额外领取一份补偿。因抗洪救灾而死去的人,朝廷将重恤其家属。
……
是她支撑着大家,从那段暗无天日的灾难里熬了过来,他们都熬过来了,可是长公主自己却熬不住了。
姜扶光仿佛被拉入了一个梦境。
身体变得很轻,如一片飞羽,慢慢地腾空而起,仿佛脱离身体的桎梏,整个人变得轻松。
她看到自己还躺在榻床上,面色灰败枯槁,脸上沾着凌乱汗湿的发丝,双目闭着,唇边带着一丝浅笑。
纤细的五指,无力地扣在男人的指缝间,而那个寸步不离,守着她的男人,正跪在榻床边,双眼赤红,不停地拍打她的脸,高声地呼唤她,额头上青筋浮现,神情透着一股令人不详的癫狂。
扶光心疼极了。
想要上前抱一抱他,告诉他自己很好。
可是她的身子实在太轻了,她尝试了很多次,始终没办法靠近他,飘荡间,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
铺天盖地般的黑暗将她笼罩。
她惊慌地四周张望,黑暗的空间里,只剩她一个人,她看不到来路,寻不到归处,茫然惶恐之时,她发现自己来到了尸山血海之中,到处都是面目可憎,凄厉哀嚎的恶鬼。
她听到有人在问她:“汝,可有心愿未了?”
“心愿?”她茫然地站在原地,她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守护太尉府,让疼爱她的亲人们,不要步上北朝俞氏后尘。
她做到了。
她怀着满腔孤勇来了杭州,赈灾救民,防病治疫,平定了一方灾祸,查到承安侯毁堤的证据,拿到了修河司的指控,承安侯绝无翻身可能,没了承安侯府,姜景璋对太尉府没有威胁。
等她死后,有关商盐的奏报,就会送进京里,御史台会支持她,户部看到每年增加这么多税收,也会支持她,其他五部看到户部增收,往后向户部讨银子会变得容易,也会相继支持。
大势不可逆。
百姓吃得起干净的官盐,以后就不会再受私盐所害。
“我心愿已了。”她说。
那个声音又响起:“汝确定吗?”
姜扶光又迟疑了,不知为什么,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她捂着胸口,心中似有所悟,一颗心仿佛被人揉碎了一般疼痛,眼泪簌簌落下:“欠下的债,只能来世再还。”
“姜扶光。”身后响起了一道呼唤。
耳边有个声音不停地提醒她,不要回头,不要回应,可她还是忍不住回头了,一个玄衣男子向她走来。
“姬如玄。”她下意识唤他,尘封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现。
他说:“乖,别怕,站到我身后。”
他说:“不论多少次,我都会来救你。”
他说:“倘若我们之间隔了千重万水,你就在原地等我。”
他说:“我会踏平这千山重重,万水迢迢,来到你面前。”
他说:“不要推开我。”
他说:“不要丢下我。”
姬如玄手执长刀,一身玄衣被血染成更深沉的颜色,血水从他的衣服下摆处嘀嗒落下,他从漆黑的远方深处,朝着她走了过来。
“阿琰,别怕,我来接你。”他身似修罗,却笑如春风。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就在原地等我过来接你。”他随手斩了撕扑而上的恶鬼,笑着对她说。
扶光听话站在原地,看着他步步上前,向她伸手,与她五指相交,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光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不停地往鼻子里钻,感觉自己被人抱在一具坚实又宽阔的怀中,一只大掌捏住了她的面颊,将苦掉舌头的药,强硬地往她嘴里灌。
她被灌得实在太难受,忍不住扭动避开,捏在脸上的手,又加重了力道,迫使她张嘴咽药。
她没有力气,也发不出声音,奋力咽了几下,咽不动,前一口苦药还没咽下去,嘴里就又灌了满嘴的药,药灌进嘴里,最后都吐了出来。
喂药的人疯了一般,用力捏住她的脸,让她仰头,洒了一碗药,就换一碗药,不停地重复喂药的举动。
“阿琰,阿琰,醒醒!快醒醒!”
第275章:转危为安
耳边传来一声比一声急切的呼喊,残余的药液,流入喉咙里,更多的药顺着唇角溢了出来。
药好苦……脸也好疼……
想打人。
扶光奋力抬手挥了一下,小声地嘤咛一声,终于从混沌之中醒来,轻颤了颤眼睫,用力掀动眼帘,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明亮的光映进眼里,姬如玄坐在床缘,将她半身抱在怀里,让她靠在胸口,一只手捏着她的面颊,一只手拿着药碗,不停地给她灌药。
她眼眶遽然红了,看到他眼窝深陷,颊颌冒出了凌乱的青色胡茬,一双疲倦黯淡的眼,密布了血丝,双眸赤红,正一眨不眨,凝视着她。
“君、君玄。”
扶光感到浑身无力,软绵绵地靠在他的怀里,用沙哑微弱的声音,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姬如玄目光颤动,眼里闪动着红色的泪光。
“别怕,”她张了张嘴,“我一直好好的,不要怕……”
她攒了一口劲,抬起手,爱怜地摸了摸他憔悴的面庞,指尖轻轻抚慰他,姬如玄潸然泪下了,用力地将她按在胸膛。
他紧紧地抱住她,越抱越紧,仿佛要将她细瘦的身子,嵌入自己的骨肉,从此与她再不分离。
扶光被他勒得透不过气,感觉自己要当场去世。
姬如玄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紧紧地抱着她,将脸深深地埋进颈侧,一动不动,慢慢地,姜扶光感觉颈间,无声无息地漫出了一片湿意。
“别怕,别怕……”她轻抚着他的背脊。
他一直抱着她,仿佛要抱到天荒地老,再次抬起头,眼中已经看不到泪了,可眼底却一片赤红。
“你醒了。”他声音嘶哑。
终于有一丝真实感。
“我听到你对我说,”她轻抿着唇,颊边浅梨涡似有若无,“不要丢下我。”
姬如玄又湿了眼眶,他轻柔地扶着她,将她放到枕头上,为她搭好了薄毯,嗓音嘶哑:“幸好牛鼻道来得及时。”
“他来了?”从姬如玄传信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只六七日左右,不可能这样快。
“他听说新安县爆发了疫症,就已经动身来了杭州,只是牛鼻子不做人,”姬如玄语气嫌弃的要命,“尽往深山老林里钻,这才来晚了。”
扶光脑袋一挨着枕头,就有些昏昏欲睡,她努力掀了掀眼皮:“那一定采、采了很多草药。”
“牛鼻子给你施了回阳救逆的针法,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之后又亲自为你把脉开方。”
她吃不进去药,他便将药含在自己嘴里,一口一口地哺进她的嘴里,许多药从嘴角流出来,只有残余的药,渗进了喉咙里。
姬如玄说着说着,就见她双眼紧闭,心中涌现了一股强烈的恐慌,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阿琰。”没有回应。
“阿琰,阿琰。”他连喊数声。
仍是没有半点回应。
他脑了翁了一声,仿佛又被人扔进了地狱里。
这时,外面帘子被人掀起,庄稼汉打扮的玉衡子走进屋里:“醒了吗?”
呆立原地的姬如玄,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她刚才醒了片刻,只说了几句话,就又昏睡过去,怎么喊也喊不醒,你快给她看看,她……”
玉衡子来到床榻前,只看了一眼:“没事,就是睡过去了,等她醒了,再喂一碗药,让她吃点流食,就没事了,只是她心神耗损太大,此次病情汹汹,皆因心神失养,我开几个方子,搭配培元丹一起固本培元,仔细养一阵子,只要以后不作死,我保证她长命百岁。”
姬如玄有些不放心:“你确定,她真的只是睡过去了?”
玉衡子深吸一口气,不搭理。
“要不再把把脉?”
“对了,你那里不是还有那种灵丹妙药,再喂她吃一颗,会不会好得更快一些?”
尽惦记他那点药是吧!
“你不要小气,回头我搜罗一些名贵的草药给你送去。”
被当成大冤种薅羊毛的玉衡子,一想到这么个缺德冒烟的玩意儿,还是他的重孙辈,额上的青筋就止不住一阵暴跳。
长公主转危为安的消息一经传出,隔离点外爆发一阵欢呼雀跃之声,所有人都喜极而泣。
隔日,消息传回了京里。
满朝所有人只有一个想法,长公主或许真有祥瑞庇体,否则在病危之际,一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竟是一直避世不出,行踪飘忽不定的玉衡子恰好赶到,把人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朝野上下难免又是一阵暗潮汹涌。
姜扶光再次醒来,已经是隔日早上,睁开眼睛时,姬如玄双目紧闭,靠在床榻旁睡着了。
他形容憔悴,眼底青黑,眼窝下陷,双颊瘦得微微凸起。
她眼眶一湿,挣扎着想要坐起,却不想惊动了守在床榻旁的人。
姬如玄用力挤了一下眼睛,睁开双眸,连忙托起她的后背,拿了一只迎枕塞在她身后,轻柔将她放下。
“身体好点了吗?”他拉起薄毯,一直搭到她胸口。
姜扶光点头:“我饿了。”
姬如玄眼里一阵颤动,隐隐透了一丝湿意:“灶上熬了山药粥,你等着,我马上给你端过来。”
外面帘子被人高高掀起。
璎珞端着山药粥进来:“仙长说,长公主该醒了,让奴婢端些吃食过来。”
一碗软烂清香的山药粥下肚,姜扶光恢复了一些力气。
姬如玄又端了一碗黑糊糊的汤药过来。
她瘪了瘪嘴,不想喝,可见姬如玄憔悴的面容时,只好乖乖地,几大口就喝下了苦药,差点没吐出来。
姬如玄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糖,甜津津地,压下了嘴里不断冒出来的苦味。
“我没事了,”姜扶光靠在迎枕上,“让璎珞过来照顾我,你去休息吧。”
他蹙眉有些不放心。
姜扶光理直气壮:“你在这儿,我没法好好养病。”
姬如玄还想说什么,却让她瞪回去了:“你都多久没有休息了,我也担心你生病。”
她双眼清亮有神,发丝有些凌乱地落在肩头,双颊雪白,带了病气,已经不像昨晚那样死气沉沉。
第276章:余毒反噬
姬如玄突然覆身上去,将她抱入怀中,紧紧地搂着,吻如雨点般落在她的额前,鼻头,面颊……又回到她的嘴边,顶开唇瓣。
姜扶光吓了一跳,连忙伸手要推他。
可他钳住一只手腕,将她的手按在迎枕上,吻了她很久,直到姜扶光快要透不过气,这才松开了她,又将她的头按到了自己的胸膛之上,扶光的脸贴在他胸前,感到他心口跳的飞快。
“你离我远点。”她闷闷地说。
姬如玄胸膛震动:“你的疫症已经好了,只是心神失养,病势汹汹,伤了元气,需要调理一阵才能彻底康复。”
姜扶光放心一些:“道长人呢?”
“去查看病患了,”姬如玄蹙眉,很不情愿地说,“新安县的疫情有些严重,好在控制及时,并没有大范围传染,加之药材比较充足,大部分灾民在发病早期,就能得到防治。”
姜扶光就像光一样,照亮了每一个身处无边黑暗,饱受苦难,绝望无助的灾民,让他们有了主心骨,有了与灾难对抗的勇气,战胜了水灾,也战胜了瘟疫。
“你病危的那天,灾民们涌到隔离安置点哀声痛哭,他们一直守着你,直到你转危为安,他们才渐渐散去,”姬如玄轻声说,“你守护的百姓,他们也在守护你。”
姜扶光眼眶湿润:“靠隔离点这么近,很容易染上瘟疫。”
“他们都知道。”但是对她的担心,胜过了对自己的担忧,“璎珞命人在隔离点十步外,划了一条安全线,做为警示,让他们不要越过这条线,又在附近的树上挂了避疫的香囊,在地上洒了硫磺粉……”
灾民每日都要喝防病避疫的汤药,医师每日都在筛查病患。
好在没有出事。
姜扶光说了一会话,便有些乏了,头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姬如玄心里一咯噔,伸手在她鼻间轻探。
呼吸绵长。
她没事了。
是真的没事了。
姬如玄将脸埋在手掌里,肩膀抖动了片刻,再次抬头来,情绪已经恢复镇定,他弯腰为她盖好薄毯,亲了亲她的额头,一转身,若无其事地将涌进喉咙里的腥甜艰难咽下,直到出了营帐,他再也忍不住,呕出一口黑血。
璎珞吓了一跳:“公、公子?”
“进去照顾她,”姬如玄一手扶着营帐旁的木柱,一边交代,“醒了之后,再喂她吃一些山药粥,一小碗就够了,她病了许多日子,脾胃很虚,要少量多次进食,养心蕴神的香药要不间断的熏烧……”
他句句交代,嗓音艰涩嘶哑,璎珞几次想打断他,可话到了嘴边又忍了下来。
她是戚家的世仆,打小就送到长公主身边伺候。
如何伺候长公主,她比姬公子更清楚。
这次长公主突发疫病,长公主不允她进帐伺候,她只能在帐外支应,她眼睁睁看着,姬公子不眠不休,翻看各种药膳食方,变了花样做各种吃食,就是为了让长公主多吃两口东西。
她突然就湿了眼眶:“公子请放心,奴婢会好好照顾长公主。”
姬如玄颔首,走到了旁边营帐里。
浓厚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主子——”严青眼珠几乎要暴眶而出,他惊呼一声,冲过去扶住摇摇欲坠,就要倒地的姬如玄。
姬如玄双眸紧闭,唇间溢出一声呢喃:“别、别声张……”
严青应一声,扶他躺好。
“还有,”他拉住严青的手,“不要告诉她。”
严青身体僵住。
“她要问起,就说,”姬如玄意识已经有些昏沉不清了,“是功法反噬所致。”
这时,玉衡子走进来:“他余毒反噬,我猜也差不多只能撑到现在,去准备药浴,让他服用五毒丸,散功攻毒。”
严青哆嗦着接过他递来的药方,脚步沉重地走出营帐。
来到杭州后,主上经历过一次攻毒,那惨痛的画面,便是他一个旁观者,终其一生也不愿再看到第二次。
可主上每个月至少要经历一次。
帐篷里水气弥漫,光线昏暗。
一道身影盘坐在黑色的药浴里,面色惨白,神情异常痛苦。
他额上青筋暴起,密密麻麻覆满汗水,紧皱的眉心挤成了一个‘川’字,眉心泛红,乌黑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隐隐散发着冷厉杀意。
宛如魔罗临世。
极度的痛苦下,他又在开始做恶梦。
金宝病了,病得很严重,他偷了一个内侍的银子,跟其他宫人换了风寒药。
内侍丢了银子非常生气,拿着鞭子怒气冲冲地闯入破陋的院子里,一脚踹开房门,骂骂咧咧,就要将病重的金宝拖走。
他当时怕极了,伸开双臂挡在金宝面前:“金宝他病、病了,你、你不要抓他,银子是我偷的,要抓就抓我。”
内侍尖细的嗓音掐出了蛇线,阴狠的仿佛能渗出毒来:“皇太子殿下,您都自身难保了,还要做个过江的泥菩萨,当真是天真又愚蠢,奴婢今儿就要让您瞪大眼睛,看清楚,这样弱小的您,能帮得了谁?又能救得了谁?”
小如玄很怕这个姓吕的内侍,吕公公和其他内侍不一样,吕公公会叫他“太子殿下”,每次同他说话时,都会用“您”这个尊称,也会自称“奴婢”,可吕公公也是欺负他最狠的人。
他会用鞭子抽他,一边抽他,一边发了疯地大叫:“太子殿下,您的身体里流的可是铁血啊,长着一副铮铮铁骨,您怎么能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向他们乞讨食物,您怎么能对一个贱奴卑躬屈膝,奴颜卑膝,您可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您怎么能自甘下贱……”
“嗒,反抗啊?”
“嗒嗒,你怎么还不反抗?”
“嗒嗒嗒,快反抗。”
“……”
吕公公狠狠地将小如玄拨开,冲到床榻上,一把将金宝从床榻上拖下来,重重地扔到地上,抬腿就重重地踹上去。
“你别打他,别打他,他病了,”小如玄扑过去,用力抱住他的腿,“我听话,我学狗叫,学狗爬,你别打他……”
第277章:唯阿鼻无间
也不知道小如玄哪句话惹了吕公公,吕公公当即怒红了眼,变本加厉,发了狂地去踹金宝。
金宝被踹得吐血,却紧紧咬着牙,蜷缩着身子不肯叫出声来。
年仅七岁的小如玄,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吕公公也不停手。
眼见金宝已经奄奄一息,小如玄彻底慌了,哆嗦着从袖里摸了一片铁片,这块生锈的铁片,被他日复一日磨得尖端锋利,他不知哪来的勇气,狠狠地将铁片,扎进吕公公的背上。
鲜血一下迸出来,他吓坏了,哆嗦着后退一步,身子猛然跌倒在地上。
吕公公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皇太子倒跌在地上,一脸惊恐地看着他,握着铁片的手沾满了鲜血,明明怕的要死,却仍然紧紧握着铁片不肯松手,他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吕公公低头看他:“太子殿下,您真让奴吃惊。”
小如玄身子止不住后退。
吕公公步步靠近,露出笑容:“藏器在袖,这说明您城府在心,懂得审时度势,更懂得韬光养晦。”
“濒临绝境,器不离手,时刻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您将来一定会成为,谶言之中的天命人皇。”
小如玄被他阴冷的笑容,吓得眼睛颤动,他举起手中的铁片,对准了吕公公:“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吕公公继续走近,就蹲在小如玄的面前,铁片就指着他的脖子:“太子殿下长这么大,还没杀过人吧!”
小如玄瞳孔微缩,握着铁片的手抖得厉害,却始终没有挪开。
“奴,教太子殿下如何杀人吧!”吕公公一把握住小如玄的手,钳住他的手,将铁片往前一送。
“噗!”铁片扎进了吕公公的脖子里,鲜血从脖子里涌出来。
吕公公口里涌出鲜血,砰一声倒在地上。
他还没死。
瞪直的双眼,死命地盯着跌坐在地上,已经惊惧失声的小如玄。
“不、不是我,”小如玄哐当一声,丢下了手中的铁片,双手抱头,颤声,“不是我,我、我没有杀人,不是我杀的,不是啊……”
小如玄吓傻了。
一个面无表情的宫婢推门而入,背起吕公公的尸体,沉默地向外走去。
小如玄连滚带爬地跟上去,满脸的惊恐慌乱,眼睁睁看着宫婢背着吕公公来到一口枯井面前,移开上面的石头,将吕公公扔进枯井里,然后将枯井封住。
小如玄瘫倒在地上,从那天起,尸山血海的梦境多了一具尸体,压在他脊梁上痛哭哀嚎的鬼魂又多了一个。
这一个个鬼魂们狞笑着,要将他拉进地狱里,小如玄也如他们所愿,被他们拉入了地狱。
因为,所有人都认为,他该待在地狱。
服用五毒丸时,要散尽功力,姬如玄肌肉愤张,五脏六腑绞痛不止,他仿佛一个罪人般,被人上了刑架,那些恶鬼们阴森地大笑着,拿着刀子冲上来,正在一刀一刀切割他的血肉,要将他千刀万剐,趴在他身上啃食他的血肉,令他浑身宛如万兽噬身,还犹不知足,狞笑着要将他扔进油锅里,油煎火烧,灼骨焚身。
疼。
很疼。
他身体剧烈颤抖。
青筋爬满了额头,几欲从皮肉里钻出来,一鼓一鼓的,仿佛连血管都要爆裂开来。
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疼。
玉衡子蹙眉,又取了一枚五毒丸,就要喂进他嘴里。
“你疯了,”严青一把抓住他的手,红着眼眶,“他已经濒临极限了,再继续下去,他很可能撑不住。”
“余毒反噬剧烈,一颗五毒丸压制不住,”玉衡子也有些意外,面色很凝重,“他已经散功了,如果不继续服用五毒丸,余毒会蚕食他的神志,令他陷入癫狂,变成一个杀人狂魔。”
严青颤着手松开。
玉衡子扳开姬如玄的嘴,一口鲜血从嘴里涌出来。
五毒丸入腹,他感觉疼痛越发剧烈。
忽然,有一道阴冷的力量,拉着他强撑的意识下坠,越坠越深,他意识虚无,湮没在茫茫无边的黑暗和幽冷中。
种种可怖景象逼入眼帘,血江翻涌,浮尸无数,江面为之堵塞,惨烈之状,犹如人间地狱。
另一个“姬如玄”手执长刀,狞笑着冲进人群,不停地挥刀砍杀,鲜血不停地迸溅,惨叫不停地响起,尸体不停地倒下,有人哭嚎着想要逃离,却被一刀削断了头颅,身体在倒下的前一瞬,还保持着逃跑的姿势。
有个声音,不停在脑中回荡:“杀,杀了他们,杀……”
“姬如玄”举起刀,一片凄惨的惨叫呼号声。
他此生注定杀戮。
地狱十八层,唯阿鼻无间。
无日月光,千万亿劫,以此连绵,求出无期。
时无间、空无间、受者无间,尽受终极之无间。
……
屋子里充盈着一股噬血杀意,姬如玄眉心浮现了一道红痕,他缓缓睁开眼睛,猩红的双眼,定定地看向严青。
铺天盖地的杀意笼罩,严青额头冒出冷汗来,脸色变得惨白,先是一条腿被压弯,单膝跪在地上,接着他一只手撑向地面,“噗”他喷出一口血,身体软倒在地上,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手脚并用,挣扎着爬出营帐。
外面天已经黑了,冷汗湿透重重衣衫。
微凉的夜风吹到他脸上,他仰倒在地上急促喘呼,喉头又涌起腥甜之意,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当主上猩红的双眼看他时,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被重重铁链锁住的巨兽,它正在无声地咆哮,大吼,下一瞬,就要冲破重重铁链,向他撕扑过来。
主上余毒反噬许多次了,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可怕过。
静夜里传来脚步声。
严青立刻爬起身,擦干净嘴角血迹,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就见璎珞扶着虚弱的姜扶光缓缓走来。
心脏一阵狂跳,冷汗一下又冒出来了。
“长公主,您、您不好好歇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严青故意拔高了声量,希望屋里的主上,还能保持些微理智,能清醒过来。
第278章:扼住她的喉咙
“今日躺了一整天,有些头昏脑胀,正好太医把完脉,说可以下地走动几步,就过来看看。”醒来后,她就有些心神不宁,姬如玄不在身边,脑中反复浮现,姬如玄憔悴青白的脸色,仿佛笼罩着不详之色。
终究有些放心不下。
“主子已、已经歇下了,长公主不如明日再来。”严青下意识挡在营帐门口。
“我闻到了药味,”姜扶光面色平静,目光淡淡地看着他,“有雪上一枝蒿、断肠草、马钱子的味道,这些都是剧毒之物,他究竟生了何病?为何要用这些毒药?”
严青脸色隐隐发白:“主、主子他功法反噬,隐有走火入魔的迹象,因功法太过刚猛,需要用一些特殊方法才能压制,不过长公主别担心,有道长在,公子他没事。”
姜扶光蹙眉,径直越过他,就要进帐看看。
严青吓了一跳,连忙冲过去,挡在长公主面前:“长公主,主子正在散功压制反噬,您还不能进去。”
“我不打扰他,就在外面看看。”姜扶光有些担心道。
“这……”严青不知如何是好。
主上现在这样子,实在不好让长公主看到,功法反噬之下,主上神志不清,万一伤到了长公主怎么办?
刚才他就被主上外泄的真气所伤。
“很严重吗?”姜扶光蹙眉。
严青不敢说,一脑门的为难。
姜扶光抿了唇,朝璎珞使了一个眼色,璎珞闪身挡在了严青面前,姜扶光掀帘进入帐篷。
“不要过去!”严青心脏一阵狂跳,闪身冲上前去。
甫一靠近,帐篷里的压力陡然暴涨,严青抖如筛糠,汗流浃背。
姜扶光几乎喘不过气。
她屏住了呼吸,看向药浴里的男人,青筋暴起,嘴唇乌黑,神情异常痛苦。
她心间遂痛,下意识向前一步,他忽地睁开眼睛,双眼冷酷噬血落在她脸上,幽深双眸爬满蛛网一般的血丝,昏暗的光线里,看起来着实吓人。
扶光心尖颤动,酸涩翻涌。
“是我!”她敛去心酸,向前迈了一小步。
姬如玄眉间一抹嫣红,眼神空茫,赤红的眼底,隐有幽冷的暗芒闪动,昏暗的烛光下宛若修罗。
他一语不发,显然认不出她,看着她的目光森冷无情。
让人毛骨悚然。
“是我,姜扶光。”她靠近浴桶。
姬如玄眼底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冰冷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她身上。
“阿琰。”她喉咙颤动。
姬如玄探出手臂,冰凉的大掌,扼住她的喉咙。
一直让她感觉踏实有力的手,一片阴冷,像蛇一般将她桎梏,姜扶光浑身战栗,呼吸变得困难,胸口间有些窒息闷痛。
她执意看着他的眼睛。
四目相接,幽冷的目光凝定在她脸上,映出她充血的双颊,姬如玄的手仿佛被烫到了一般,遽然收回。
“杀了她,杀了她。”
“快杀了她。”
“杀!”
脑海里,幻化出万千厉鬼,不停地在脑中痛苦哀嚎,凄厉尖叫,像密密麻麻的刺一般,令他头疼欲裂,状如疯魔。
“不!”姬如玄捂着脑袋,几声闷哼过后,昏厥过去。
“君玄。”姜扶光焦急大喊。
整整四个时辰,终于结束了,严青抹了一把冷汗,抬着重愈千斤的步子,走进了帐篷里。
“已经没事了。”他说。
姜扶光蹙眉:“他每次功法反噬都这样痛苦吗?”
“也还好,”严青垂下眼睛,避开了长公主的探究的眼神,“这一次比较严重,道长准备了缓解功法反噬的五毒丸,只要每个月散功服用,反噬会减轻许多。”
“没有其他办法缓解痛苦吗?”她脸色发白。
严青如实回答:“功法精进反噬就会减轻。”
所以,旁人都帮不了他,只能靠他自己,姜扶光很心疼:“你们习武之人,应该有许多辅助修练的方法吧!”
顶着长公主威仪的双眼,严青从箱子里翻出,玉衡子之前开的一叠方子,有固本培元的药膳,强筋壮骨的药酒,有打熬筋骨的药浴……
方子是好方子,问题主上怕苦。
……
姬如玄又做了那个梦。
他被万千恶鬼拖进暗无天日的无间之地,少女提着玉兔捣药的灯笼向他走来,温柔地对他伸出手:“君玄,我们回家。”
他伸手攥住了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捏住。
“君玄?”
耳畔一声轻柔的呼唤。
姬如玄睁开眼睛。
天光放亮,帐篷里一片透彻,扶光坐在榻边,低头看他,关切地问:“好些了吗?”
姬如玄点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扶光喂他吃了几枚药丸,满嘴苦涩,难以下咽,他咽了下去,眉头都揪紧了,耳边传来噗哧笑声,一碗水递到他唇边。
姬如玄就着她的手喝完一碗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神深邃。
姜扶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能认出我吗?”
他动了动眼睛,嗓音嘶哑:“阿琰。”
扶光松了一口气,正要收回手,却被他伸手握住:“身体好些了吗?”
她眉眼含笑:“道长早上把了脉,说病症退了,已经没有大碍,养一段时间就能完全康复。”
姬如玄目光定定看她,见她气色确实好了许多,这才放心一些。
玉衡子进了帐篷,为姬如玄施针,助他运功行气,压制余毒,姬如玄盘坐在床榻上,身上扎满了银针。
姜扶光对严青的话有所怀疑,又向玉衡子打探了姬如玄的身体情况。
没经姬如玄允许,玉衡子自然不会实话实说,只是避重就轻:“遭功法反噬,走火入魔。”
姜扶光抿了抿唇。
戚氏就是以武传家,她碍于根骨太差,不能习武,却也知道习武之人遭功法反噬,走火入魔,轻则经脉尽断,重则丧命。
姬如玄身为废太子,从小幽禁冷宫,修习武艺全靠个人摸索,难免会有错漏,长年累月导致经脉受损,又因所习功法刚猛,他处境不好,急于求成,埋下了功法反噬的祸根,也亏得他学得是正统的道家功法,虽刚猛,却也正中,往后功法精进,反噬也会得到缓解。
第279章:真乖
屋里安静下来。
姬如玄闭目调息一阵,就睁眼看她。
姜扶光晃了晃手里的书,颊加小梨涡,又娇又甜:“我在这里呢。”
他定定看了一会儿,阖上双眸,继续运功。
不觉就是两个时辰过去,姬如玄的气息渐渐平和下来,他睁开眼睛,一碗黑糊糊的汤药,递到他面前。
扶光眉眼含笑:“把药喝了。”
姬如玄表情有些崩溃。
扶光又把药往他面前递了递:“快趁热喝。”
姬如玄僵着没动。
姜扶光假装没有看到他僵硬的神情:“还是我喂你吧。”
“不用。”自知逃不过,姬如玄哆嗦着手,接过一碗黑糊糊的汤药,长痛不如短痛,仰头就灌进嘴里,舌头都要苦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