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没有,”姬如玄嗓音嘶哑,轻声说,“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咳,”她轻咳了一声,惨白的脸,隐透了几分灰败,“你又在哄我,我现在的样子,肯定难看极了。”
姬如玄低头,她瘦了许多,连眼睛都瘦大了,巴掌大的小脸上,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憔悴又枯槁。
第269章:郎君,这厢有礼
“君玄,”她低唤一声,“伺候我梳洗吧,帮我梳头,画眉、点妆、描钿……我想要美美的样子。”
“好!”姬如玄红了眼眶。
春花姑娘含着眼泪,进来伺候长公主清洗。
长公主染了疫病后,便不许旁人靠近,璎珞姑娘只在帐外候着。
太医说她从前得过天花,不会感染疫症,这才能偶尔进帐伺候。
长公主是操劳病重。
从前在县衙时,她发现长公主书房里的灯,总要亮到深夜,第二天卯时左右,灯又亮了起来。
长公主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后来到了隔离点,她以为长公主会好好养病,可长公主仍然每天都要处理许多公文。
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劝了一句:“长公主,您好好养病吧,您已经帮俺们渡过了最难熬的日子,俺们都很感激您,希望您能早些好起来。”
长公主微笑:“正好,我要向朝廷,为那些因官府延误灾情,安置点管理不善,导致死亡的灾民,额外讨要一些补偿,还要重恤那些,因抗洪救灾死去的英烈家属,你觉得村民们最需要什么?”
她心中已有想法,但看到春花后,就想问一问她的想法。
春花呆住了,一下就红了眼眶,她爹就是大坝冲毁那天晚上,被冲走的村民,没想到长公主还要为他们讨要补偿。
“这,还有补偿?”她脑子一片空白。
“因地方官府不作为,造成的伤亡,朝廷会酌情给一些补偿的。”户部会出一部分钱,另一部分从官府财政里扣除。
她查了官府的财政账本。
杭州是富庶之地,官府每年税收,七成归国库,一成修路铺桥,二成归官府银库,用于治地,官府富得流油。
姜扶光笑:“你们需要什么样的补偿?”
“盐,”春花脱口而出,“长公主说,发黑发黄的盐不能吃,可官盐太贵,很多百姓吃不起盐……”
其他东西省一省也都成,可百姓不吃盐,身上就没力气,不能干活。
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姜扶光笑了:“行,我就奏报朝廷,让朝廷每个月给你们发放二两盐引,持续一年。”
春花一下哭了出声,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小心地为长公主穿好衣裳,端着木盆,匆匆出了营帐。
姬如玄端了热水进屋,帮她洗头。
“春花那傻丫头,不知又躲到哪里偷哭了。”她靠在一张小榻上,乌黑的长发垂了下来。
姬如玄坐在凳子上,将头发浸进盆里,拿了洗发胰子,均匀涂抹在头发上,侧柏叶和何首乌做的胰子,透了淡淡的药香,他将泡沫反复冲洗,然后拿了巾子将头发绞干。
若无其实地将洗头过程中,掉的一把头发裹在帕子里收好。
“阿琰。”
他轻唤了一声,却没听到回应。
“阿琰。”嗓音高了些,仍没听到回答。
姬如玄心中一慌,连忙起身来到她面前,见她面色惨淡,闭眼靠在榻上,气若游丝,呼吸轻得仿佛随时就要消失一般,脑子仿佛被人重重捶了一记,他颤抖着伸手探到她鼻间。
他说不清心中是恐惧还是庆幸,猛然低头,额头轻抵着她的额头,眼眶一下湿了。
“嗯?”姜扶光轻颤了一下眼睫,用力掀了掀眼皮,缓缓睁开眼睛,“洗完了吗?”
“刚刚洗完。”姬如玄为她抹了头油润发,拿了木梳为她梳发,从发根梳到发尾,黑发根根掉落,他心痛得无以复加。
头发很快就干爽了。
姬如玄抱她来到卧房,里面置了简易的梳妆台,置了一张照影朦胧的黄铜镜。
“想要梳什么发髻?”他轻声问。
姜扶光坐在镜前,从朦胧的镜中,看到自己憔悴枯败的面容:“就梳一个多鬟髻吧!”
“好!”
多鬟髻在头顶梳一个小髻,腮鬓两旁各结几缕鬟髻,垂在耳际,鬟上缀以珠玉流苏,显是明媚又婉艳。
姜扶光睁大眼睛,看着朦胧镜中,他站在她身后,拿着木梳,手指灵巧地帮她梳发结鬟的样子。
她喉咙发涩:“真好看啊!”
知道她不喜浓妆艳抹,姬如玄为她画了一个淡妆,如烟似雾小山眉,眼角晕了淡淡的桃色,衬得她眉眼如画。
淡妆无法遮掩她的病态,却使她的气色好了许多,便越显她便嬛绰约,柔桡嬛嬛,妩媚姌嫋,不堪罗绮,不胜髻环。
“衣箱里有一件袿衣,今天就穿那件。”是她吩咐璎珞特地准备,原是打算酬谢世家时穿戴。
姬如玄很快就找到了那件袿衣,曲裾深衣,玄纁遍地,绣以大红玄鸟纹,很像汉代女子的婚服。
他捧着袿衣,喉咙止不住地发颤。
手指轻抚着上面鲜艳的玄鸟纹,姜扶光轻笑:“扶我起来。”
姬如玄将她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她病了许多日子,浑身酸疼难忍,连行走都十分困难,双足一落地,双腿便不由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上,她用力撑着桌沿,这才稳住了身形。
“我为你更衣。”姬如玄拿起燕尾,系在她的腰间,燕尾拽地,铺在身后,之后将袿袍搭在她的肩膀上。
姜扶光伸臂入袖,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刻进骨里的优雅美态,令人见之忘俗。
大交领以宽带束腰,一个盛装隆重,浑身上下透着浑仪天成的贵女,便已经呈现在眼前。
姜扶光旋身,燕尾在身后轻拽,她叠手作揖:“郎君,这厢有礼。”
“别这样,”姬如玄上前一步,将她搂在怀中,“我给牛鼻道传了信,他很快就要到了,你再坚持几天,牛鼻道一定有办法治好你。”
“好!”她轻笑。
姬如玄看着她的笑颜,宛如春日里的一朵杏花,透了灼灼的艳丽,心里陡然涌现了一股浓烈的不详。
“帮我传黄景州、岳辰、楚庄楼,我还有些事要交代他们。”姜扶光轻声说。
“阿琰!”姬如玄双眼幽暗。
“最后一次好不好?”她小声地哀求,语气娇软,浑然无骨一般柔媚,“见了他们后,我一定安心养病。”
姬如玄喉咙发哽:“好!”
第270章:回光返照?
楚庄楼一行人得了消息,匆匆赶到了隔离安置点,璎珞已经等在安置点外。
楚庄楼连忙询问:“长公主身体怎么样了?何事这么紧急?”
璎珞红了眼眶,眼中隐有泪光,连声音都嘶哑了:“诸位还是快随我一起去见长公主吧!”
几个人心里不由一咯噔,难不成长公主的病情又加重了?
楚庄楼一行人,跟着璎珞进了隔离点,隔离点就建在一片空地上,搭着草棚和营帐,显得十分简陋,目及所见皆是病人痛苦的申吟,凄厉的哀叫,医师和学徒们,脚不停歇地穿棱在各个营帐之间。
万万没想到里面竟是这样一幅,人间炼狱般的惨烈景况。
所有人都惊呆了。
楚庄楼心里直发堵:“我在新安县还有一座僻静的宅院,不如让长公主去那边休养身体吧!”
璎珞哑声道:“长公主说,这就是最好的安排,便不劳费心了。”
岳辰目光微微一颤,顿时就明白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又是怎样的深明大义。
隔离点的医师不足,每一个医师都要同时看顾几十人,倘若长公主搬去别处,身边至少要留两位太医照料,就代表会有几十个人,没有医师看顾。
黄景州面色凝重:“可长公主金尊玉贵,待在这种地方怎么养病?”
璎珞低下头,没说话。
一行人穿过隔离点,来到一处偏僻的地方,璎珞站在帐外:“长公主就在帐中等着你们。”
楚庄楼一行人掀帘而入。
营帐里很简陋,除了一些生活用具外,只帐中一张长案最醒目,上面摆放了笔墨纸砚,及一些公文。
里面熏了防疫熏香,浓重的味道熏得人有些难受。
长公主一袭玄熏袿衣,坐在长案前,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也不待他们上前行礼,便道:“都坐下说话吧!”
楚庄楼见长公主气色颇佳,竟不似病人,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联想女官璎珞方才的态度,心中涌现了一股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骇然不已,袖中的手不禁隐隐发颤。
姜扶光没注意他们的神色,温声道:“大理寺文少卿,在杭州郡查了大批私盐,据统计,光整个杭州每一年的私盐定额,就高达三十余万引,贩私之猖獗,令人发指。”
此言一出,场中三人均大吃一惊。
岳辰心弦震动:“是因官盐价愈高,则私贩越多,禁私愈严,私贩之利越厚,利愈厚,则制贩私盐的活动越不能禁,故私禁愈严,则私盐越盛。”
“那就不去禁它。”姜扶光声音淡漠。
楚庄楼到底是生意人,心中隐有一些猜测:“长公主想从官盐入手,降低官盐价格,使百姓吃得起盐?”
他并不怀疑长公主的能力与手段,只是私盐兹事体大,长公主一人之力,未必能与私盐背后既得利者相抗。
黄景州却蹙眉:“盐税自古以来被视为国本,国之税收,盐独占三分,若长公主想从降低官盐入手,是绝无可能。”
“如果在不损朝廷利益,且让朝廷获利的情况下,降低官盐价格呢?”姜扶光出声问。
黄景州面色变得郑重:“倘若长公主真有这样两全其美的办法,黄某愿意联合御史台中相熟的御史,为长公主打头阵。”
但凡朝中推行新法,少不了御史台从中推动。
但朝廷推行新政新法并不容易,每一条新政新法的背后,都是一场惨烈的权利争斗。
倘若能成功,固然名垂千史。
可一旦失败,也会祸及满门。
黄景州是信任长公主,愿意以命相托。
“官盐每斗(一斤)四百文,这个价格在历朝历代都不算低,一个普通的百姓家庭,每年光是食盐的花销,不会低于二两银子,这对大部分百姓家庭来说,都是一笔负担很大的开销。”
“他们吃不起官盐,只能吃私盐,是因私盐便宜,每斗高不过三百文,品质越差,价格就越低,最差的黄黑盐,每斗只需一百文,甚至还会更低。”
“南朝至少有一半的百姓吃的都是私盐,相当于,朝廷每年少收了至少一半的盐税,官盐价格高,实则损人不利己,既是有害无利,为何还要继续推行?官盐价格愈高,真正得利的,不是朝廷,不是百姓,而是那些丧尽天良的盐贩。”
黄景州顿时说不出话来。
“我在来杭州的途中,在淮安一处私渡附近的村子借住了一晚,一村百口人,人均寿命四十余终,壮劳人手脚僵麻,做事迟缓,孩童发育迟缓,个子矮小,瘦弱,神情呆滞,他们都是受私盐所害。”
“倘若任由私盐泛滥,这将是我南朝的未来。”
岳辰也不禁神情动容:“想要扼制私盐其实很容易,户部选定地方有名望的商人,将部分盐产交给商人制作,让商人制盐、售盐,由朝廷向盐商收取盐税,保证朝廷税收,使朝廷获利。”
“同时,盐商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自然会防止私盐入市,伤害自己的利益,私盐没了发展的沃土,就不会猖獗发展。”
以商抑私。
地方有名望的商人,不仅家业庞大,背后官官相护,还有朝廷的支持,能轻易抢制私盐发展。
黄景州摇头:“这样做有利也有弊,万一地方盐商私自加大制盐,流入市场,逃避盐税,损害的还是朝廷的利益。”
朝廷给了二十万引盐的定额。
盐商私自制盐三十万引,就相当于,他们每年少缴了十万盐引的盐税,损失的还是朝廷。
盐流入市场,连查都无从查起。
“当然,这种情况是不可避免的,”岳辰有些无奈,“但,盐商不会过度加大制盐,使大量商盐入市,一来会惹恼朝廷,二来大量商盐入市,会导致盐价下跌,损害的也是他们自己的利益。”
“地方有名望的商人,与普通商人不同的就是,他们不仅有赚钱的头脑,魄力,更有远超常人的远见,不会贪一时小利,他们首先要维护朝廷的盐价,保障自己的利益,在可控的范围内,私自加大制盐,让自己获利。”
第271章:长公主病危
楚庄楼也道:“杭州郡每年贩私的盐高达三十余万引,但因是贩私,需要避人耳目,渠道有限,除了官盐外,杭州郡每年所需私盐保守估计,至少四十余万引,朝廷给我三十万盐引制作定额,我会私制至少七万盐引。”
说白了,是先保障朝廷的利益,再来营私。
这也是双赢的局面。
姜扶光颔首:“水至清则无鱼,虽然私自加大制盐,但因地方需求较多,所以不会使官盐价格下跌,自己赚了钱的同时,也避免剩下一部分百姓去吃私盐,朝廷拿了大头,舍一点甜头给盐商,利大于弊。”
黄景州仔细一盘算,朝廷确实得利了,面色缓和下来。
商盐保障了朝廷的利益,又使百姓吃得上更干净健康的盐,确实利大于弊。
论起生意经,没人比得上楚庄楼:“朝廷每年定额,向地方盐商下发三十万引盐的盐额,若每斗降价至二百文,每斗较之前亏了二百文。”
“但是,每斗盐收五成税,也就是一百文,每郡三十万盐引,折合每郡盐税三万两白银,浙州十二郡,每年商盐税三十万两白银,全国百郡,每年光盐商缴纳的盐税就高达三千万以上,朝廷不亏反赚千万盐税,是既得利者。”
朝廷肯将制私额下发给商人,莫说是五成税,就是七成税也有人愿意做。
制盐是一本万利。
姜扶光颔首:“每斗盐税收五成五,不能再低了,合作是为了双赢,商人知情知趣,知道维护朝廷利益,让他们赚些私钱也无妨碍。”
“孤只一点,所有流入市场的商盐必须经过查验,确定干净且健康,倘若有谁胆敢将品质差的盐流向市场,杀了便是,商人再怎么横跳,都在朝廷的股掌之间。”
楚庄楼不禁低下头,这是她头一次在这位长公主身上,见识到杀伐狠戾的一面,淡淡的一句“商人再怎么横跳,也在朝廷的股掌之间”,令人胆寒,却又令人钦佩,因为她也见识到了长公主的大格局。
她不介意商人赚私钱。
也愿意让商人赚私钱。
前提是,商人要知情懂趣,不要捞过线,损害朝廷和百姓的利益。
黄景州的眉头终于放松了:“长公主所言极是,降低私盐的目的有三,其一是为了让朝廷多收税银,其二是为了让百姓吃得起盐,其三是为了扼制私盐,制作商盐,一举三得,确实利大于弊。”
岳辰也十分赞同。
姜扶光点头:“有劳楚茂才现在就做一个详细的盐税方案,岳辰写一份商盐的利弊分析,及其对南朝的影响,黄御史需陈明私盐危害,以及南朝私盐泛滥的局面,及对南朝的影响与危害。”
三人连连应下。
“最迟明早交到我手中。”话音方落,她喉咙一痒,连忙拿了帕子捂嘴,剧咳了几声。
几人面上一紧,分明看到帕子上点点腥红,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骇然,他们之前的感觉真的没错。
长公主已经病入膏肓。
是因担心商盐一事没有时间做,这才匆匆找他们过来商议。
姬如玄端了一杯参茶喂她喝下,可她勉强咽了两口,就咽不下了,参茶从嘴角渗出来,流到衣襟上。
姬如玄没办法,只好从盒子里取了参片,让她含住,她张了张嘴,已经虚弱到,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楚庄楼一行人红了眼眶。
姬如玄抱着她,声音嘶哑:“长公主向朝廷上了折子,为这次新安县灾情,出钱出力协助朝廷赈灾之人请功,不论出身贵贱,但凡出力者,皆折上有名,陛下是一位仁德的皇帝,一定会论功行赏。”
“病疫已经得到了控制,并无蔓延趋势,最多两个月,官府就要安排灾民返乡事宜,岳辰暂代县令一职,现在就要着手准备灾民回乡补助一事,届时上报朝廷,朝廷尽早安排,以免误了民生之计。”
“新安县大坝也要筹备新修,让灾民以工代赈,不能让他们挨饿。”
“防疫是大事,便是灾民返乡也要持续,不能半途而废。”
“……”
黄景州不由热泪盈眶,这些事,定是长公主一早就交代了暗卫,一旦她病得不能说话,就让暗卫字字句句,代为传达。
“长公主,”黄景州扑通一声跪地,“下官定当竭尽所能,赈灾抚民,不负重托,您就放心吧!”
岳辰和楚庄楼也纷纷跪地。
姜扶光露出欣慰的笑容,终于闭上了双眼,姬如玄目光一颤,颤手轻探了探她的鼻息,猛然将她按在胸膛。
第二日一早,长公主病危的消息,就奏报进京。
“长公主咳血不止,已经吃不下东西,连药也喂不进去,从昨天上午,见了黄大人,交代了诸多赈灾防疫的事宜之后,就一直昏迷不醒,全靠楚家进献的千年人参吊着一口性命,恐是……”
回来传信的羽林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南兴帝脑袋阵阵发晕:“怎、怎么会?不是病发才七八日吗?”他勃然大怒,“太医呢?都是吃干饭的吗?为什么没有治好长公主?”
“太医说,”羽林卫红了眼眶,堂堂八尺男儿也不禁哽咽失声,“是劳累所致,长公主进了隔离点后,忧心新安县灾情,每日都要坚持处理公文,身边的人怎么劝都没用,当时新安县的疫情,正是蔓延和防控的关键时期,每天都有几十上百人死去,长公主根本无法安心养病,加之病情发现的太晚,又因前病未愈,身体本就较其他灾民要差,病症一发作,就来势汹汹。”
李太守和王县令均被关押,黄景州是赈灾监察史,不能过多插手县衙之事,世家虽从旁协助了一些,却不能干涉朝政,这些事都压到了长公主一人身上,十几万灾民的生死,全压在她一人身上。
她不敢休息,也不能休息。
也没人敢劝她休息。
岳辰暂代了县令一职,长公主紧绷的这一口气一松,人就倒下了。
羽林卫将一封信捧上:“这是长公主托属下,交给陛下的私信,再三交代属下,要亲自呈给陛下御阅。”
第272章:她还没死
南兴帝走下步阶,亲手接过这一封私信,信上还透着浓浓的药味,可想在她写完信后,曾交代身边之人,要将信反复熏烤,以免疫病传播。
信中只有薄薄的纸张,交代自己死后,不要迁怒旁人,看到最后,南兴帝脚下微微一踉跄,大怒:
“她想死后一把火烧了干净,连骨灰都要筑进新安大坝里。”
“她休想!”
“朕是天子,是她的父皇,朕不允。”
“不允!”
羽林卫哑声道:“长公主说,此次新安县的疫症传播很强,她染的是重疫,杭州距离洛京路途遥远,加之天气炎热,倘若扶灵回京,难保不会传播疫症,最好的办法,就是同那些因疫症死去的百姓一般,一把火烧了干净。”
南兴帝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朕,当初就不该让她去新安县,就该真的将她拘禁在宫中!”
顾相叹了一口气,这杭州城还真得长公主去才行,换个人都不能雷厉风行,迅速控制整个杭州城,接过抗洪救命,赈灾防疫等诸多事宜。
但凡晚一时片刻,整个新安县都要受灾,还要波及附近三四个县区,朝廷面对的就不止二十余万灾民,而是百万灾民,灾情紧急,国库就算能拿出银子,粮食要怎么办?
是因长公主控制了杭州郡,凝聚人心,威上慑下,杭州郡的世家、商绅才会极力助朝廷赈灾。
黄景州身为赈灾使,在世家林立的杭州不受掣肘,就已经算好了,指望她能像长公主这般合纵连横,把握杭州大局,是绝无可能。
届时,杭州或许会多百万反民。
或许会有更多人死于瘟疫。
顾相站出来:“长公主功在社稷,以一己之身,周济万民,此乃大义。”
柳大夫道:“长公主怀忧勤惕励之心,禀天地正大之气,学圣贤正大之学,蕴之而为道义,推之而为政事、功业,为国为民,一腔忠勇,天地可鉴,日月可追。”
朝臣们纷纷站出来,为长公主正名。
承安侯看着这一幕,他本该感到高兴,毁堤一事,虽然没能“倒长”成功,可长公主“病死”在新安县,于他而言也是算意外之喜,没了长公主的阻挠,就没人能挡三皇子的路了。
可是,他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朝野上下因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而震动。
张德全眼中含了泪,长公主小的时候,陛下总喜欢将她带在身边,可陛下时常忙于政事,是他陪着长公主,他是看着长公主长大的。
“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张德全带着哭腔,“长公主是天降祥瑞,吉人自有天佑,一定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南兴帝精神一振:“对,对,朕的小阿琰,一定会没事……”
散朝之后,朝臣们皆对此事议论纷纷,有些人感慨长公主红颜薄命,有人赞扬长公主大义,但还有更多人都在权衡利弊,盘算长公主“病逝”对朝局的影响,对戚党的沉重打击,对林党的好处,很多人都敏锐感觉皇权更迭的阴影,当头罩下,不禁想到了被封了安王的三皇子。
戚如烈面色沉重地回到府中,戚言淮大步迎上来:“祖父,外面有传言说,阿琰她、她病危了?”
乍一听到这样的传言,他觉得荒唐。
压根也不信。
戚如烈的眼眶一下湿了:“奏报一早就进京了,这种消息瞒不了。”
戚言淮呆住了。
他想到阿琰两岁多的时候,不知何故,突然上吐下泻,发热起疹子,高烧了一整晚也不退,连太医们也束手无策。
他守在糯米团儿面前,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小阿琰,你快点好起来,阿兄把寿命分一半给你好不好?”
后来是太医院的洪院史,从小阿琰的吃食里发现了端倪,南方进贡了一种名为芒果的水果,是导致小阿琰发病的原因,太医立马准备了胰子水催吐,小阿琰这才渐渐好了起来。
他把寿命分一半给阿琰。
阿琰能好起来吗?
戚言淮红了眼眶,眼里迸出杀意,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大步向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戚如烈不由一惊。
“去杀了承安侯那个狗东西,让她给阿琰陪葬。”戚言淮哽着声音,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
“回来,”戚如烈大步追上去,“给我滚回来。”
戚言淮充耳不闻。
戚如烈冲过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一个过肩摔将他按倒在地上。
戚言淮挣扎起身:“祖父,你还拦着做什么?那是小阿琰啊,璧弟没了之后,太尉府发誓要守护的小阿琰啊,”他发了疯一般大吼,“是我拿寿命和阎王交换的阿琰,太尉府流血牺牲,拼命守护的是太平盛世之下的阿琰,是衣食无忧,一世喜乐的阿琰,没了,都没有了……”
戚如烈红着眼眶大吼:“可阿琰是为了承安侯才去新安县的吗?”
戚言淮不由一怔。
戚如烈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揪起来:“她是为了承安侯,才在新安县舍生忘死的吗?”
“放开我。”戚言淮同样大吼。
“你做这副死样子给谁看,”他声音大,戚如烈嗓音比他还大,重重将他砸到地上,“她还没死!”
戚言淮瘫倒在地上,双眼无神地望天。
戚如烈冷声道:“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是你们逼她选的,”戚言淮大吼一声,“她才五岁啊,就被你们推向前朝,成为陛下平衡太尉府与承恩公府的棋子,她才五岁就进尚书房,受太傅庭训,三皇子和京里那些权贵子弟都欺负她年幼,孤立她,经常故意当着她的面指桑骂槐。”
“她没得选,北朝俞氏衰落的消息传进南朝,她让人悄悄买了一本北朝传记,隔三岔五地翻看,那时她就知道,自己小小的肩膀上,挑了整个南朝的兴衰,挑了太尉府的将来。”
“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她就这样默默地背负了一切,白天在尚书房受太傅庭训,夜里很晚了,还能看到她挑灯夜读的身影。”
“路不是她自己选的。”
“她只是没得选。”
戚言淮嘶哑大吼。
第273章:揽日入怀
“你还记得,阿琰两岁时,曾因饮食不当,上吐下泻,发热起疹子,险些没命的事吗?”戚如烈哽咽问。
戚言淮没说话。
“太医说是意外所致,可陛下打从那时起,就日日将阿琰带在身边,有一次我奉召入宫,在南书房看到,”戚如烈话锋一顿,声音一下哑了,“陛下将小阿琰抱坐在腿上给她念奏折,小阿琰就问岭南在哪里?”
“陛下抱起她,指着舆图上岭南的位置,告诉她,这里就是岭南,阿琰就问,岭南长什么样子?”
“陛下就说,那里瘴戾横生,不是个好地方。”
“小阿琰就说,大舅舅就在岭南,能让他回来吗?”
“陛下就说,父皇大约是做不到了,将来小阿琰可以试试,能不能帮你大舅舅回来。”
“她说好呀!”
戚如烈嗓音哽得吓人,他当时就站在帘外,听着这对天家父女,宛如寻常父女般父慈女孝,可话中的内容,却令人细思恐极。
他当时怕极了,浑身冒了一身冷汗,大步走进帘内。
“路是她自己选的。”戚如烈大声说。
纵然这条路是身不由己,可那也是自己选的。
“我放开你了,”戚如烈闭了闭眼睛,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你想去,我不拦你。”
戚言淮大叫一声:“祖父,我们去把阿琰接回来吧?”
戚如烈泪如雨下。
回不来了。
阿琰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阿琰要永远留在新安县,守护那一方水土。
……
此时距离姜扶光病危,已经过去了一个白昼,又过了一个黑夜。
长公主病危的消息,不径而走,已经传遍了整个杭州郡,一车车的药材送到隔离区,灾民们哀嚎成片,纷纷涌向了隔离点,怎么劝也不肯离开。
漫漫长夜逝去,窗畔白了,姬如玄宛如一座静默的雕像,不眠不休守了姜扶光整整一天一夜。
起初太医为姜扶光施针后,她还能清醒片刻,勉强咽下一些药,吃几口流食,还有力气同他说话。
可从后半夜开始,她开始昏迷不醒,太医们绞尽脑汁,也没办法让她苏醒过来,只能喂她吃十救丸,口含参片,先吊着长公主一口气。
几个太医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希望能找出救长公主的办法。
“长公主前病未愈,后病汹涌,身体实在太过虚弱,一些急猛之药,于寻常人来说,都是九死一生,对长公主而言,更是催命符啊。”
不是不能治,而是能治的法子长公主不能用。
“还是发现的太晚,延误了病情。”
“因过度劳累,导致心力耗损太过,致心力交瘁,精、气、神处于衰弱状态,疫病爆发后,身体无力对抗病邪,故疫病来势汹汹,难以治愈。”
“俗话说,七分药三分养,人体自身的精、气、神各占一分,可长公主却失了这三分,十成的药效到她身上不足三成,加之长公主身体抗药本就比常人要强,药用在她身上,效果大打折扣……”
“……”
几个太医摇头叹气,均束手无策。
“君玄——”昏迷不醒的姜扶光悠悠转醒,星眸半阖着。
从下半夜到天明,她终于发出了一声叫唤,传入了姬如玄的耳中。
就在昨日,她一身袿衣,浅笑盈盈,颊边的小梨涡浮现,病弱的脸上倏然绽放光彩,灼灼地宛如枝头上的秾桃,揖手唤他‘郎君’,那时他想着,将来他同姜扶光成亲时的画面,大抵也是这般。
可转瞬间,他被姜扶光病危的消息,重新打回了地狱里。
姬如玄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最为漫长而煎熬的一个昼夜。
他是枢机子谶言中的人皇,身负大天命,玉衡子说:你走的这条路,注定是一条荆棘丛生,血肉载道,白骨铺途的无归路,在这条路上,你会失去很多你在意的人,当你成为孤家寡人的那一天,就是你登临九天,以寡人自居的那一日。”
他说:“当我登临九天,就是我揽日入怀之时。”
玉衡子看着他:“这是你的选择?”
“对,”姬如玄看着他,“天命也好,人皇也罢,是你们强加予我,唯独她,是我毕生所求。”
“那是一条更艰难的路。”玉衡子说。
“我在地狱待了太久,”姬如玄轻笑一声,“这是上天指给我的一条,通往人间的路。”
可姬如玄没想到,他以为的人间路,不过是另一条万劫不复,连通地狱的不归路。
“君玄!”她轻唤。
有那么一瞬,姬如玄以为自己听错了:“阿琰!阿琰!我在!”
男人一膝跪于地上,紧紧地抓住她冰凉的手,双眼赤红,一瞬不瞬间地看着床榻上,苍白又枯槁的女子。
她浑身酸疼难忍,一个昼夜的煎熬,已经将她折磨得眼里没有一丝光彩。
姜扶光一张嘴,鲜红的血从嘴里涌出来。
“阿琰……”姬如玄慌忙拧着袖子,帮她擦拭。
“牛、牛鼻道,”嘴里不断有鲜血涌出来,“他、他来了吗?”
她答应过姬如玄,要坚持,要等牛鼻道,全是凭了这一份承诺与希望,她才坚持到了此刻。
她甚至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睁开眼睛了,感觉到了握住自己的手,是那样坚实有力。
不能叫他失望。
“不要说话,你不要说话,”姬如玄颤着声音,“阿琰,没事的,牛鼻道马上就来了,不要说话……”
“没来啊,”姜扶光攥紧的手,一点点松开,也不知打哪儿生了一股力气,她又用力回握了姬如玄的手,“我、我大约是等、等不到了。”
她扯了扯嘴角,努力想要扬起笑容。
“再坚持一下,阿琰,别怕,一定能等到。”姬如玄眼里流出泪来。
“你、你哭了。”她心中遽然一痛。
哭了?他茫然了一下,抬手摸了眼角,指间一片湿润,这是他第一次哭,有一度因为他不会笑,也不会哭,被人视作怪物。
可他宁愿永远也不会哭。
“别哭。”她艰难地安慰,五指颤抖着,带了一点横蛮,塞进了他的指缝里,和他五指紧扣。
第274章:不要丢下我
“阿琰……”他声声呼唤。
“我死后,就把尸体烧成灰,”她用力喘呼了一声,突然觉得压在胸口沉甸甸的石头,仿佛被人搬开了一般,身体变得轻松了许多,“你就、就带着我,去、去北朝看看好不好?”
“不好!”姬如玄大吼一声。
“那,”折磨了她许久的疼痛,渐渐从身体抽离,姜扶光整个人也随之放空,“也挺好的。”
“对不起,我错了,”姬如玄慌了,紧紧抓着她的手,“我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对不起,”浑浊的泪沿着眼尾滑落,没入了鬓发,“只、只能陪你到、到这里了,以、以后怎、怎么样都好。”
“阿琰,不要睡,睁开眼睛看看我……”
她听到了,努力睁了睁眼,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再看看他。
可眼皮却只是颤了颤,和男人紧紧相扣的那只手,慢慢地松软了下去,意识也随之渐渐飘忽。
耳畔除了太医们惊叫的声音,仿佛还夹杂着姬如玄不停地呼唤声,以及一些杂乱的嚎哭。
她张了张嘴,想回应他,却睁不开眼睛,惟只在唇畔露出了浅浅一缕笑意。
小小的浅梨涡,缓缓在颊边定格。
姬如玄喜欢她的浅梨涡。
他看到了,也就知道了,她很好,让他不要担心。
她只是有点累而已,她想睡一觉。
“阿琰——”
灾民们跪在地上哀嚎痛哭,只觉得天塌地陷。
长公主来杭州一个多月,帮他们战胜了水灾,惩治了那些祸害百姓的贪官,控制了可怕的瘟疫,让他们饿有粮吃,病有所治,让大水淹没的土地上重新种上了作物,她巡视安置点,告诉大家再苦不要卖地,再难不要吃私盐,要注意防疫避病……
向朝廷奏请,灾民返乡后,免三年人丁税,半年内每月可向衙门领取朝廷一定的钱、粮、盐补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