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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南兴帝开口问:“你说有人害你,这人是谁?”

    “是,是,”脑中浮现了半夏千疮百孔,浑身是血的模样,姜宁瑗撑在地上的手缓缓握紧,眼里有些慌乱,“是、儿臣身边的令侍半、半夏。”

    令侍是从五品女官,品级不低,是宫中主子们的近身宫女,照顾主子的生活起居。

    也是主子身边最近的人。

    南兴帝目光微冷:“你说谁?”

    “回父皇话,”姜宁瑗嗓音发颤,晃了晃脑袋,甩开浮现在脑中那双瞠目圆瞪,死不瞑目的眼,“是半夏!”

    南兴帝嗓音沉了沉:“有何证据?”

    “我记得很清楚,”听着父皇那沉沉地,带了威严的声音,姜宁瑗心里又是一颤,“约摸子时时分,我在西侧院观看表演,兴致正浓,伏苓见时辰不早了,劝我早些回去,我很不乐意,但因伏苓是母后派到我身边的人,我担心她去母后身边告状,只得勉强同意。”

    张德全递了一盏茶过去。

    南兴帝接过,是阿穆亲手做的桑葚蜜膏,清甜爽口。

    “伏苓便去寻了,王府持重的女官打一声招呼。”

    原也是之前发生的事,姜宁瑗说来也流畅,到了后面,就又紧张起来。

    “原要等伏苓一起,但半夏一个劲地挑拨离间,说伏苓,仗着母后撑腰,越来越不将我放在眼里,窜唆我先走,我当时也是气糊涂了,就跟半夏先行了一步。”

    说到这里,半夏要害主子的企图已经曝露,若不是心怀不轨,为何要窜唆主子提前离开?

    她还提到了荣郡王妃,这是人证。

    荣郡王妃立时走到堂中,屈身行礼:“妾身因身体不适,亥时就已经回去了,贴身的令侍百灵与画眉二人,留在西则院照应,西侧院人多事杂,妾身命人记下了所有应邀的名册,及离开的时辰。”

    她呈上了一本册子,张德全立马接过,呈到陛下面前。

    南兴帝翻看了几页,没说话。

    荣郡王妃继续道:“宁瑗公主身边的令侍伏苓,确实在子时,过来提了宁瑗公主提前离开的事,并且记录在册,事发之后,妾身也询问过当时在场的王府侍女,有侍女证实,宁瑗公主确实是同半夏先一步离开。”

    姜宁瑗是公主,王府派了侍女,专门在附近策应周全,自然发现宁瑗公主提前离场。

    荣郡王妃的话,佐证了姜宁瑗的说辞

    南兴帝合上册子:“如此看来,半夏是有害你的动机。”

    姜宁瑗额头冒出冷汗来:“回去的路上,半夏一直在我身边,挑拨伏苓的是非,我当时只顾着生气,没去注意半夏,冷不防头顶就传来一阵钝痛,眼前阵阵发黑,人就晕倒了。”

    太医也证实,宁瑗公主的百会穴,确实受过袭击,此穴会令人陷入昏睡,不论怎么听,都毫无破绽。

    半夏窜唆主子提前离开,就很有问题。

    返回的路上,也只有她们主仆二人。

    南兴帝若有所思:“半夏也有害你的时机。”

    姜宁瑗眼睛都红了,声音带了哭腔:“返回的路上,只有我同半夏两人,当时半夏离我很近,只有她才能在我,毫无防备之下将我击晕,我倒地之时,迷茫的眼中看到了一双精致的绣花鞋,是半夏的。”

    南兴帝出声:“如你所言,半夏为什么要害你?你是主,她是奴,背主的奴才向来没有好下场。”

    “我、我,”姜宁瑗眼泪一下冲出了眼眶,嗓音一下变得嘶哑,“半夏打小就跟了我,她嘴甜,又会哄人,比张嘴闭嘴这不行,那不许的伏苓讨喜,我向来只同她亲近,一直待她不薄,我不知道她、她为什么要害我,母后还在审问。”

    一副惨遭亲近信任之人背叛的伤心模样,任人见了,都觉得可怜。

    南兴帝盯了她一会儿:“这些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让朕如何信你?”

    “父皇,请您相信儿臣,”姜宁瑗哭倒在地,“我同阁里思王子,从前都没见过,又怎会同他幽会,这种事,除了会损害我的名节,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吗?”南兴帝意味不明,冷淡的目光扫一眼坐在堂中的承恩公。

    承恩公十分警觉,拢在袖中的手,猛地紧握成拳,陛下已经怀疑他了。

    “父皇,请您相信我吧,儿臣句句属实,”姜宁瑗哭声凄惨,立马举手起誓,“我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就叫儿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若你父皇不肯信你,你就发誓。

    ——誓言越毒越好。

    ——到底是父女一场,你父皇便是再不满,也不好逼你太甚。

    ——不过一些虚无缥缈的誓言,做不得真,老天真要开眼,为何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的坏人呢?

    “你住——”口,南兴帝来不及阻止,就看到她无知无畏,指天发誓的行为,闭了闭眼睛,没再说话。

    “儿臣如今失了名节,已是残花败柳之身,自觉失了天家体面,无颜面对父皇,若父皇不肯相信儿臣,儿臣便,”姜宁瑗面如死灰,“以死谢罪。”

    说完,她猛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根柱子撞去,耳边还萦绕着,母后温软的话。

    第158章:死无对证

    ——如果你父皇仍不信你,你就当场触柱。

    ——乖瑗儿,这只是作戏,死不了你。

    ——且不说殿中那么多人,还能拦不住你一个弱女子,能眼睁睁瞧你去死?

    ——虎毒不食子,你父皇是不会背上逼杀亲女的名声。

    “快拦下她。”南兴帝面色胚变,忽地站起。

    小德子离柱子最近,一个闪身,挡在柱子面前,姜宁瑗一头撞到小德子身上,小德子‘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哀嚎,两个内侍这时也冲过来了,一个搂住姜宁瑗的腰,一个去扯开她的手臂,几个人倒在地上,摔作了一团。

    场中十分混乱。

    南兴帝身子一塌,就软倒在椅子上,后背湿了一片。

    张德全变了变脸,连忙端了一杯参茶上去,参茶是贵妃娘娘亲手准备的,防的就是陛下动怒。

    南兴帝喝了参茶,这时姜宁瑗瘫坐在地上,无声流泪,方才触柱的举动,仿佛真的吓到了她了。

    “荒唐,”南兴帝猛地一拍桌案,“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眼里还有没有朕?”

    他何尝不知,这只是姜宁瑗糊弄他的手段,他却不能不当一回事。

    原也只想搞清楚这件事,以免影响了同云中国的邦交大事,也并不打算追究姜宁瑗什么。

    偏有人要自作聪明。

    “父皇,我……”姜宁瑗终于知道害怕了。

    “住口!”

    南兴帝勃然大怒,操起案上的杯盏,朝她劈头盖脸掷了过来。

    杯盏就在她身前摔得稀碎,哐啷的声响,刺进耳里,姜宁瑗吓得闭眼尖叫。

    就这样,还学人家寻死觅活。

    便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通传:“皇后娘娘到。”

    南兴帝抬起头,见林皇后匆匆入内。

    “陛下,请息怒,”林皇后上前,扫了一眼瘫倒在地的姜宁瑗,对南兴帝福了福身,“妾身于宫中,得知这一消息,一路上肝肠百结,首先便想到,阁里思王子代表云中国来我南朝,朝贺陛下万寿,带着与南朝交好的诚心,此番闹出这等丑事,势必要影响两国邦交大事,心中之忐忑,是一刻也不能停。”

    一句话,便陈明了利害。

    南兴帝也不开口,任由她说。

    林皇后垂下眼睛:“妾身,卯时初至行宫,询问此事竟由,便得知了半夏不妥之处,思及西山行宫,闹出了南越国细作一事,心中不安更甚,便秘密拷问半夏。”

    南越国不希望看到,南朝和云中国共商伐越大计,利用细作破坏两国邦交往来,再合理不过了。

    南兴帝龙目微张,将她盯住不放。

    顶着帝王之威,饶是林皇后也不由心中一窒:“半夏熬不住酷刑,亲口招认,她是南越国安排在南朝的细作之一,同赵检一样,有一半南越国血统,从小就养在南朝,所以身份埋得极深,又因她平时只负责传递一些消息,没有接过任务,一直未曾曝露。”

    殿中气氛沉闷无比,再无人说话。

    南兴帝深深地看了林皇后一眼,只是林皇后低敛着眉目,并没有发现这饱含深意的一眼。

    “来人!”林皇后朝外唤了一声。

    候在殿外的景玉,便躬身入内,跪在殿门口,双手高高捧着一只托盘。

    南兴帝看了一眼,就听见林皇后继续说:“半夏的口供在此,请陛下明鉴。”

    仵作可以检验死人的手印和活人的区别,口供是事发之后,她命人写的,之后哄骗半夏按了手印,半夏甚至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小德子走过去,将那托盘取来,里面放了几张白纸黑字,上面有些斑驳的血迹,每一张上,都按了一个朱砂手印。

    张德全接过托盘,呈给了陛下。

    南兴帝翻看了这几张口供,不光对自己南越国细作一事,供认不讳,还供出了自己在皇城司的一个同党。

    她击晕了姜宁瑗之后,由对方借着巡逻之便,把姜宁瑗带到阁里思的小院。

    上面的口供很有说服力。

    说不震怒是假的。

    林皇后低着头,为了摆平这件事,她还抛出了皇城司里一颗重要的棋子。

    想着皇城司三番两次出现纰漏,陛下定会继续清理皇城司,这人大约是保不住了,倒不如废物利用。

    “半夏人在何处?”南兴帝意味不明。

    “回陛下话,”林皇后下垂的眼睫,止不住轻颤几下,“半夏熬不住严刑拷打,招认自己是南越国细作之后,就已经死了。”

    所以这一番话,是死无对证,只是她一面之词,勉强可以为证的,就是半夏临死之前画押的口供。

    屈打成招的手段多的是,口供就一定能是真的?

    衙门断案,都要人证物证俱在。

    “妾原也爱女情切,实在太忧心两国邦交大事,一时情急之下,这才对半夏用了酷刑,没成想,竟闹出了人命。”林皇后突然跪地,脸上透了羞愧,“是妾,越俎代庖,请陛下恕罪。”

    细作一事兹事体大,又岂是后宫可以干涉?发现半夏是细作之后,理应禀报陛下,交由皇城司彻查。

    可皇后有什么错呢?

    她也是为君担忧,害怕影响了邦交大事,手段厉害一些,也理所当然。

    除了是一国之母,她还是一个母亲,女儿在行宫受辱,爱女情切,也是情有可原。

    殿中静的落针可闻。

    这时,林皇后突然伏地不起:“全怪妾疏忽,看着半夏机灵讨喜,便放到了宁瑗身边,怎么也没想到,她竟还是南越国的细作,不仅害了我儿宁瑗,还险些酿成大错,坏了南朝同云中国的邦交,妾疏忽至此,实在愧对陛下对妾的信任。”

    南兴帝盯着她,久久不语。

    殿内死寂,最后只剩姜宁瑗,压抑不住的低低抽泣之声,回荡在大殿中,显得幽怨无比。

    沉寂的气氛,让原本胜券在握的林皇后,心中涌现了一股不安,流泪道:“陛下,全是妾的过失,当初西山行猎,闹出了细作之事,妾就该加以警惕,再仔细筛查宁瑗身边的人手,也不至于酿成今日之祸!宁瑗是被半夏所害,叫人害了名节,失了贞节,还连累了阁里思王子,求陛下明察!”

    第159章:何其残酷?

    南兴帝脸色极是难看,目光从大殿上一行人身上,依次掠过,忽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般地道:“好啊!”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青天白日,朗朗晴空,伫立片刻。

    良久之后,南兴帝神色渐渐平和,看向姜宁瑗:“宁瑗,你我父女一场,朕也知,今日此事,非你所愿,你遭此打击,朕也不欲怪你,事后也会把此事遮掩过去,不会影响你的名节,是关系了邦交大事,这才要问明缘由,你同朕说一句实话,你方才所说每一句话,是否全部属实?”

    林皇后藏在袖中的手,不由攥紧了些,担心姜宁瑗抵不住这番亲近言语,当场曝露了。

    承恩公父子俩,也是心里一‘咯噔’,几乎下意识低下了头,挡住了紧缩了眼眶,以及震动的双眼。

    “父皇,我,”姜宁瑗缓缓低下了头,内心不由陷入了天人交战,她握紧了手,“我所说的每一句话,皆尽属实,不敢欺瞒父皇。”

    母后说,背后做局算计这一切的人,用心很险恶,把矛头指向了承恩公府,令父皇怀疑承恩公府,为了获得阁里思的支持,故意将她这个侄女送给阁里思,父皇不怪她,可她不能让这件事牵连到承恩公府。

    “请父皇明鉴。”姜宁瑗再次叩首在地。

    林皇后心弦不由一松,到底不算蠢到底。

    望着俯伏于地的这个身影,南兴帝目光里渐渐露出失望之色。

    “罢了,你起来吧。”片刻后,他道。

    姜宁瑗连忙谢恩,从地上起来。

    南兴帝终于看向了林皇后:“你说的没错,确实是你的疏忽,也是你的过失,你既然对自己的错处,供认不讳,便交出宝玺,由贵妃代掌,自己回中宫好好反省过错。”

    他声音不高不低,语气也淡得很,却一字一句,如一把冰冷利剑,贯刺人心。

    “陛下!”林皇后愕然抬头。

    “陛下!”承恩公大惊失色,连忙跪到堂中,“请息怒!”

    林弦照也是震惊无比,跟着父亲一起跪下。

    “怎么?”南兴帝似笑非笑,“方才还一字一句,全是自己的疏忽过失,需要朕让小德子,再将你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吗?”

    林皇后呼吸一窒,顿时说不出话来,也担心多说多错。

    南兴帝又看向跪地不起的承恩公,淡声问,“承恩公对朕的处置,有异议?”

    既然事情是姜宁瑗惹出来的,就由皇后这个做母亲的承担后果,这很合理。

    话说到这份上,承恩公忙道不敢。

    南兴帝转头,威严的目光将阁里思盯住:“你对这个处置结果,可还满意?”

    顶着南兴帝那一双龙目,阁里思也算真切体会到了天子之威,冷汗一下冒出来了:“满、满意!”

    皇后的凤印都夺了,他还能有什么不满?

    为了表达云中国附属的决心,迷惑南朝,此次朝贺,他带来了一大批云中国的奇珍异宝,花了血本。

    再要得寸进尺,南兴帝肯定要怀疑,云中国同南朝邦交的诚心。

    思及至此,阁里思王子连忙跪地谢恩:“陛下英明。”

    南兴帝“嗯”了一声:“退下吧!”

    阁里思王子松了一口气,连忙退出大殿。

    南兴帝看着林皇后,淡声道:“便到此为止,昨晚的事,要怎样遮掩过去,由你自行处理。”

    林皇后软倒在地,像被人抽空了全身力气,震惊、骇然、惶恐、不信的情绪一一在脸上闪现。

    万万没想到,陛下竟也丝毫不顾念多年夫妻情分,穆贵妃那贱人,身子一大好,便迫不及待夺她凤印,盘算着让她给穆贵妃让位。

    南兴帝看也不看她一眼,吩咐道:“宣,皇城司吴中尉。”

    ……

    现在很适合开诚布公。

    芙蓉石凤首熏炉里,熏了姬如玄换上的安神香,许昨夜叫他三番四次摧折不停,没有睡好,她精神很差,靠在床榻上,也有些昏昏欲睡。

    姜扶光费力睁了睁眼:“当年,北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约是君心难测,天命抵不过人心吧,”姬如玄笑了一下,不带任何情绪,“十五年前,外祖父战死,北朝战败,打破了所谓的‘人皇降世’,‘天命所归’。”

    说不清此时是什么感受,年仅六岁的姬如玄,所遭遇的一切,似乎比她想象之中的更要可怕。

    她控制不住心中钝钝的疼意蔓延。

    “新上任的太史令,直言自古身负大命之人,有气运加身,祥瑞伴世,受命运眷顾,会庇佑一方,此番北朝战败,足以证明,皇太子非大天命者,并联合北朝官员废太子,”姬如玄弯了弯唇,“狗皇帝,相信了。”

    这样看来,姜扶光才像被命运眷顾的天命之人。

    接下来的一切,姜扶光都知道,因为戚氏和俞氏有相似的背景,她特地搜寻了许多,北朝有关那一场浩劫的文字记载。

    “所有人都在否定皇太子存在的意义,皇太子的天塌了,世界崩毁了,脊梁被人一寸寸敲碎了。”

    姜扶光看着姬如玄,他一出生就被赋予了人皇的使命,所有人都告诉他,那是他生存的意义。

    他也一直这样以为,被那些所谓的大儒们,日复一日像牲畜一样洗脑、驯化、鞭策,成为他们眼中合格的人皇。

    可是有一天,所有人都说他不是人皇了,甚至很多人都为了他失去性命。

    这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何其残酷?

    他所有的存在意义都被否定了,他会不会想,自己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自己是不是不该存在?

    天塌地陷不过如此。

    “你知道,我外祖父是怎么死的吗?”姬如玄无声地笑,问了一声废话。

    莫非俞老将军的死,还另有隐情,姜扶光睁大眼睛,后背陡然窜上了一股蚀骨的寒意,令她血液几乎僵凝。

    “是相思子,”姬如玄仍然在笑,笑得仿佛一只阴间恶鬼,“相思子的毒很轻微,但如果一个人,长年累月地服用相思子,毒素会日复一日地堆累在体内,终有一日,会酿成索命的剧毒。”

    第160章:你这个怪物

    姜扶光倒吸了一口凉气,英雄一世的俞老将军不是在战场上旧疾复发而死,而是中毒身亡。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是北朝皇帝根除俞氏一族的阴谋。

    “那你的母后……”姜扶光陡然住嘴,看着姬如玄,目光因为太过骇然,而不止地颤动。

    “你真聪明,”姬如玄还有心情夸了她一句,咧着嘴,露出了满口白牙,“不过,她不是死于相思子,是被人强行吊到房梁上,我就藏在殿后,看到她像一只涸辙之鱼,脖子圈在白绫里,两条腿,不停地蹬啊蹬,喉咙里‘唔唔’的抽息,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姜扶光猛然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看他。

    “我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哦,”姬如玄偏头看她,表情很乖软,仿佛一个正在讨糖吃的小孩,“死死捂着嘴。”

    她感觉到姬如玄气息渐渐发冷,在那种情况下,姬如玄如果被人发现,他也活不了。

    姬如玄阴阴地笑了起来:“北朝的冬天很冷,很冷,那天风很大,呼啸的寒风,不止地在我耳边哀嚎、怒咆、尖啸,风从破陋的纱窗吹进了殿内,吊在梁上的尸首,不停地晃啊荡啊,我就这样一直看,一直看,那时我一直在笑……”

    他偏头,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

    姜扶光惊得,一颗心都要从心口里跳出来。

    直觉要糟了。

    “小太阳,”他惨白着脸,嘴唇毫无血色,眸中鬼影幢幢,一片阴森,通身寒煞,令人感觉冷进了骨缝,“你会怕我吗?”

    姜扶光愕然望着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会吗?”他下意识,冲她扬起一个乖软的笑,笑得天真无邪,“小太阳,你会吗?”

    姜扶光却觉得毛骨悚然:“不,不会。”

    之前确实不会,现在有点会了。

    “真的吗?”姬如玄咧开唇角,嗓音也透着天真无邪,“敢骗我,后果会很严重哦。”

    他分明在笑,可姜扶光却透过这笑,看到了一颗支离破碎的心:“我不骗人。”

    姬如玄看着她笑。

    ——你要笑,只有笑,才不会被人讨厌,明白吗?

    耳边响起了,不知是谁的声音。

    “不许笑,”姜扶光讨厌他此时的笑,猛然倾身上前,一把拽住他的前襟,语气比他还凶狠,“我不许你笑,听到没有,这样笑起来,很吓人知道吗?你要再笑下去,我肯定得怕你了。”

    姬如玄被她凶傻了。

    脸上的怪笑渐渐凝固。

    他瞪直了眼看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她红着眼睛,鼓起脸颊,好像快气炸了。

    姬如玄呼吸滞住,喉结滚了下,用一种十分怪异的腔调,是女人的腔调,带着尖锐刺耳:

    “你是木头人吗?连笑都不会,哪有人天生就不会笑,你果然是个怪物,难怪你父皇不喜欢你。”

    “笑,快笑啊,你怎么不笑,怎么不笑?”

    “你快笑啊,不笑,就打死你。”

    “你笑不笑?”

    “笑,给我笑啊啊啊。”

    “笑啊,快笑啊!你这个怪物。”

    “走开,你这个怪物,快走开,不要靠近我。”

    “我没有你这种,连笑都不会的怪物儿子,滚,快滚啊!”

    姜扶光陡然红了眼眶,他模仿的是俞皇后的腔调。

    他一出生就被赋予了人皇使命,整日同太傅读书,没有一点孩童该有的乐趣与天真,又怎么会笑?

    俞皇后也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她并不能接受这样的儿子,私底下对他非打即骂,歇斯底里。

    “要笑,只有笑,才不会被讨厌。”薄唇一动,他淡淡地开口。

    一滴失控的泪水滚了出来,姜扶光捧着他的脸,轻声说:“不会的,你不笑,我也不会讨厌你。”

    你救过我的性命,我只会感激你。

    也会信任你。

    不会讨厌你。

    一滴泪水滑过她带笑的唇角,姬如玄轻轻一震,下意识抬起手,将那一滴泪擦去。

    “不笑了,好不好?”姜扶光嗓音微哑。

    姬如玄僵滞半晌,唇角扯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很轻的“嗯”声,接着又道:“还要听吗?”

    “要!”姜扶光毫不犹豫。

    “你有没有看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你跟前,为你死去的画面?”

    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缥缈,姜扶光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他是不笑了,可表情空白,双眼放空,像个木头人一样,心头浮起一丝怪异。

    忽然打了个寒战。

    “我见过的,”姬如玄的语气平淡得像是一潭死水,“是我的恩师,太史令杨太史。”

    “一个烦人的小老头,”姬如玄语气很嫌弃,表情带了点扭曲的怪异,“他会悄悄用油纸,将一支糖葫芦裹住,塞进袖子里,悄悄带进宫里,借着教我道经的名义,把我带到偏僻无人的角落里,把糖浆都化了,吃起来特别酸的糖葫芦,强塞给我,让我吃。”

    “将皮影戏夹带在裤腰里带进宫,给我演皮影戏。”

    “我每日只睡三个时辰,他就借着打坐的名义,让我偷懒睡觉,不然就向太傅告状,说我偷懒,不学习。”

    “夏天的时候,他带我去宫中僻静的宫院里,捉蛐蛐,斗蛐蛐……”

    “……”

    听着他字字描述,姜扶光已经在脑中,勾勒出一个瘦小的老头,留了一把灰白胡须,像个老顽童一样,是姬如玄人生里,唯一的一点亮色,是姬如玄口中的‘恩师’,姬如玄提起他时,语气嫌弃的要命,可嗓音里,却透了一股直钻人心的悲凉。

    杨太史的结局肯定不好。

    甚至改变了他的一生。

    “那年冬天,杨太史生辰,我向舅舅讨来了千和香珠,送予他做生辰礼,他高兴地抱着我转圈圈。”

    姬如玄弯唇在笑,笑得很松快,就仿佛,当时被杨太史抱起,举高时,那自由自在,仿佛不拘束的感觉。

    姜扶光猛然低头,看向了腕间的千和香珠,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初在宫宴上,姬如玄在提及这串香珠时,态度会那样怪异,他在提醒她,这串香珠来历非凡,让她珍惜千和香珠。

    并不是在向她介绍。

    作话小剧场~

    第161章:我很好养

    “那天很冷,”姬如玄不笑了,“寒风刺骨,天上洋洋洒洒飘着雪花,杨太史因为阻止废太子,被拉到午门,杖毙了,我当时就站在午门观刑,杨太史的鲜血,浸进了雪地里,化成了血水,漫到了我的脚下。”

    她的心脏‘怦怦’地乱跳,只觉得浑身冰凉。

    “这只是一个开始,很多人,坚决反对废太子,降罪俞氏,他们不是死在残酷的刑场上,就是死在阴森的大狱里,抑或是天寒地冻的流放路上。”

    “一条条鲜活的人命,都是为我而死,他们的冤魂,日日夜夜压在我的脊梁上,痛哭哀嚎,夜深人静的梦里,是他们浑身是血,唤我皇太子的身影。”

    他就这样被逼得人不人,鬼不鬼,姜扶光闭了闭眼,连心跳似乎也变得钝钝的,坠得隐隐作痛。

    那么多人,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谶言,付出惨痛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没有人在意过姬如玄的感受。

    他才六岁。

    “你之前说,要告诉我来南朝的目的,”姜扶光觉得自己很卑鄙,不停地在他伤口上撒盐,其实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还算数吗?”

    姬如玄偏头看她,仍是平静道:“算数的。”

    脑中‘嗡’一声,姜扶光脑袋突突地跳着疼,她双手交握,不让自己颤抖。

    “杀姜扶光,打破朝廷平衡局面。”

    “令承恩公府同太尉府两虎相斗,搅乱南朝局势。”

    “摧毁戚氏,扶姜景璋这个废物上位。”

    “在北朝发动兵变,屠龙斩虎,让俞氏族人重返朝堂,替那些为俞氏、为皇太子流血牺牲的人报仇雪恨。”

    “吞并南朝,统一南北。”

    每一样都令她难以接受,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拔下头上的簪子,刺进他的胸膛。

    她一把攥住了姬如玄的胳膊,嗓音嘶哑难听,语气还带了一点迫切:“当初在西山,你为什么要救我?”

    姬如玄低着头。

    “告诉我!”她拔高了音量,因为太过焦急,眼眶有些发红,眼角泛起了一点水光。

    他缓缓抬头,转动眼珠看她:“大约不想你死。”

    “为什么要送我膏油,救治我外祖父?我外祖父病痛缠身,不能上战场,岂不更符合你搅弄南朝局势,摧毁太尉府的算计?”姜扶光心中有种很糟糕的感觉,嗓音不觉带了咄咄逼人。

    “你很担心你外祖父。”姬如玄下意识回道。

    “那又为什么,要助我请玉衡子救治我母妃?你所做的一切,都违背了,你来南朝的真实目的,”她有些崩溃,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拔高嗓音,大声质问,“姬如玄,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扶光,你还记不记得,我初来南朝那日,在永安街。”姬如玄嗓音嘶哑。

    她死死攥住他的衣裳,眼里一片刺人的冰凉。

    “我不想说这个,”她按捺下心中汹涌的骇浪,弯了弯唇,试图露出笑容,放缓了声音,柔和地说,“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常言道,狗仗人势,既是丧家之狗,便也无势可依。”他凝视着她,眸间一片森黢黢的黑。

    “姬如玄!”她把他抓得更紧,声音隐隐发颤。

    “养狗吗?”姬如玄半跪在她面前,仰头看她,“被人抛弃了,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狗,可奶可狼,会看家、会打架、会咬人、会护主,会暖床,讨主人欢心,且忠心主人,永远不会背叛。”

    姜扶光愕然地看他。

    “要养吗?”姬如玄握着她的手,眼里带了点乞求,“我很好养,只要你不定时,给我一点甜头。”

    她呆呆愣愣的,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眼前不自觉地浮起了他,宛如神明从天而降,举刀——跃起——下劈——狞笑时的模样。

    他抱着她,在林间穿梭——跳跃——闪躲——喘呼着将她护在身后时的模样。

    还有他发着高烧,将同样发烧的她,密密匝匝地抱在怀里的模样。

    泪水涌了出来,她的嘴唇轻轻地翕动。

    “好。”她说。

    姬如玄心头一松,一喜,眸中燃起了火,大约是太激动,一时间,他手脚不知往哪里摆,不觉就紧握着双拳,额角有青筋浮出,咧出一个狞笑,身体还略有一点颤抖。

    黑黢黢的眼底,乍然绽放的喜悦光芒,令姜扶光重重地怔了下:“你要什么甜头?”

    “你真可爱,”姬如玄挑起嘴角笑,笑得胸膛乱震,“傻得很可爱呢。”

    姜扶光脑中一阵麻木:“我哪里傻了?”

    姬如玄缓缓起身,身体向前倾,双手按在床榻边沿,凑近她,丹凤眼微眯起狭长的弧度,显得格外迷人,丹脂一般的唇,慢慢浮现了一缕坏笑。

    姜扶光往后躲。

    他继续前倾。

    直到后腰传来一股酸意,姜扶光才发现,后背空荡一片,保持后仰的姿势,令她难受了。

    大掌绕过她后背,扶住她酸胀的腰,薄唇微启,他暗哑的嗓音,透了一缕热烈:“我很容易被你满足。”

    姜扶光抬眸看他,他眼底幽邃,‘哧’一声,像燃起了一族幽幽的火光,灼灼的烫意,令她不自觉地战栗了一下。

    他意味不明,嗓音里满含了笑:“你亲手做的香药,嘴边的小梨涡,唤我一声君玄哥哥。”

    ——叫一声君玄哥哥,命都给你。

    脑中陡然浮现了昨晚,他哄骗她的画面,姜扶光面颊微红,突然撇开头,不看他了。

    “当然,”姬如玄盯着她软嫩的唇,喉结滚动,嗓音透了一些干涩,“还可以这样。”

    这样是怎样?姜扶光脑中浮现了疑问。

    接着,他手臂渐渐收紧,将她柔软的娇躯,用力一推,推进了他的怀里,将她用力按在怀里。

    喘呼声落在她耳畔,呼吸灼人:“你哄一哄我,哄一哄我,我把命给你。”

    姜扶光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有点失控,也有些心慌意乱,决定将话题拉回正轨。

    “你的人皇使命,不要了吗?”

    “我本来也是要灭北朝的啊,灭南朝,统一南北,和灭北朝,统一南北,这有差别吗?”姬如玄还搂着她,她似乎忘记了拒绝他了。

    第162章:统一大势

    开诚布公到了这地步,实在大大出姜扶光的意料:“一定要这么做吗?”

    “你不懂,”姬如玄轻叹一声,“自从北朝俞氏衰微之后,北朝已经没有能抵挡羌人的将领,近年来,北羌屡次进犯,北朝损失惨重。”

    “是靠我外祖父当年苦心钻研的对付羌人的武器,以及一些排兵布阵之法,才勉强抵抗羌人北侵。”

    “羌人野心勃勃,想要入主中原的野心世代都有,一旦失了北境这一道防线,南朝也岌岌可危。”

    “这并非我危言耸听,不然你以为,去岁那一场仗,北朝怎么会轻易就投降,还同意割让城池,答应赔款,遣送质子?”

    姜扶光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狗皇帝沉迷酒色,荒淫无道,是不可能整军抗羌,五年内,羌人必将北侵。”姬如玄看她。

    所谓的谶言,其实指的就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北方羌族为患,南方南越雄强,云中国虎视眈眈,西蕃也是狼子野心,中原分裂已久,如不能达成统一局面,如何能抵抗四方邦夷。

    是统一南北的大势到了。

    ……

    当天,半夏是南越国细作的消息便传开了。

    宁瑗公主身边的令侍半夏,在回去的路上,撺唆主子,在附近小院里,互换了衣裳,宁瑗公主回到西侧院继续看表演。

    半夏借“公主”的身份行事,伙同皇城司的同党,给阁里思王子下药,将阁里思王子带到下人院,意图破坏南朝同云中国的邦交。

    人证物证俱在,个中详情因兹事体大,不便透露。若有人私下打探,或再拿去传议,一概以窥视皇权,扰乱视听之罪加以惩处。

    姜宁瑗的名节保住了。

    一连出了两起细作犯乱之事,险些酿成大祸,皇后娘娘自觉疏忽、过失,愧对陛下的信任,主动交出宝玺,由穆贵妃代掌,并回到中宫反省过失,待反省自身之后,再重履皇后之责。

    穆贵妃备了礼,派人去安抚昨夜闯进下人院,受到惊吓的各家小姐,顺便提点了几句,‘闯祸’的小姐们,无不感恩戴德,也不再惶惶不安。

    事情到此为止。

    此事,没有牵连承恩公府,可皇后被夺了宝玺,承恩公父子二人如履薄冰,无不战战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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