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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他们有着相似的身世背景,境遇却是截然相反。

    仿佛此消彼长,天然对立。

    他曾设想过,来到南朝之后会和姜扶光有所交集。

    只是!

    姬如玄没有想到,会那么早,那么快,那么猝不及防,令人措手不及,更没料到白纸黑字上的人,远比想象之中更加耀眼、璀璨。

    也更加鲜活!

    许是关注一个人太久了,对这个人知道得太多,这个人难免会在心中烙下痕迹,变得和旁人有所不同。

    那天在永安街上,她乘辇而来,就那么猝不及防地,一瞬间,脑中所有关于她的信息纷沓而至。

    白纸上的黑字仿佛有生命一般,不停地往脑里钻,填满了他整个身心,一刹那间,他眼里、脑里、心里只容得下一个她,所思所想都是有关她。

    探子报的那些‘耳听为虚’的信息,与‘眼见为实’的她,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震动身心。

    可接触之后才知道,她并不想同他有太多交集,姬如玄能感觉到。

    不过,这样才有趣呢。

    夕阳西下,天边霞光漫绽,如火如荼。

    姬如玄眼里透着兴味,闲散地跟在姜扶光身后,绚丽的霞光,仿佛在她身上镀了一层粲然的光。

    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小的时候。

    他被关在阴森破败的冷宫里,无时无刻不在心里幻想着,有朝一日,会有一个神女从天而降,过来解救他。

    一天、两天、三天……

    期待中的神女没有降临,他依然在挨饿、受冻、遭人虐打……

    于是,他在心里说服自己,一定是他不够乖,所以神女不喜欢他,他要变得更乖,神女就会喜欢他。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神女依然没有降临,他的乖巧,不反抗,助长了那些宫人们的气焰,他依然每天都在受苦受难。

    他又在心里说服自己,一定是自己不够优秀,他每天晚上不睡觉,悄悄练习杨太史教他的呼吸吐纳,外祖父在世时教他的拳脚功夫。

    一年、两年、三年……

    父皇大肆清理朝中俞氏旧部余党。

    神女没有降临,他反反复复在心里幻想,梦想中的神女究竟是什么样子,是真的存在吗?

    姬如玄捂住脸,神女好像降临了。

    就是有点晚。

    怎么办?要不要嫌弃她?

    走在前面的姜扶光,总觉得如芒在背,她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背后灼灼的视线,却如影随形。

    姜扶光忍无可忍,脚步一顿,转头看他。

    没由来的,姬如玄一阵紧张心虚,转过头,装模作样地望天,兴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诗是好诗,此情此景,也相当应景——

    就是这吟诗的人——

    是否脑子有病?

    姜扶光瞥了他一眼,没理睬。

    姬如玄蒙混过关,悄悄松了一口气,没留神,走到她一旁去了,有点担心,她该不会是在生气吧,便忍不住又睃了睃眼睛,恰巧看到她,眼尾微微上挑,轻轻一眨眼,浓长的睫毛,像蝶翼一样扑棱……

    恰在这时,姜扶光偏头与璎珞说话。

    姬如玄虎躯一振,连腰杆都不觉挺直了几分,直到身上似有若无的目光消失了,他紧绷的身子,才放松了一些,心想着,方才小太阳看他了,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要不要看回去?

    “姬公子,”姜扶光再度转身,神色已然一片冷凝,“非礼勿视。”

    姬如玄眼儿无辜地看着她,连有些不羁摆动的衣摆,都服服帖帖地,浑身上下都透着一副“乖巧”、“听话”的那味。

    姜扶光有些啼笑皆非,这人怎么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仿佛不被大人喜爱的小孩,拼命想要装乖巧,装听话,装懂事,讨好大人,博得大人的关注,以此获得大人的喜爱。

    想到他在北朝的经历,姜扶光到底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道:“不要再跟着我了。”

    第31章:臣要参奏扶光公主

    姬如玄一脸理直气壮:“离开午门的路,只有这一条,我只是恰好与公主顺了一段路。”

    姜扶光噎了一下。

    “公主,马车就在不远处。”璎珞小声提醒。

    姬如玄一抬头,看到不远处停了一辆华盖马车,午门是‘朝圣之地’,不允代步行走,官员上朝时,到了午门处,约一射之地(150米),就要停车落轿,须步行入宫,出宫时,也要行至午门外,才能乘车坐轿。

    姜扶光懒得理他了,行到马车处,登车离开,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给姬如玄。

    马车缓缓走远,姬如玄沮丧地蹲在地上,捂脸:“金宝,我完了。”

    金宝一脸无语,也不知道他又在抽哪门子的风。

    “我跟她说尸体很好看,她会不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姬如玄搓了一把脸,小太阳突然跟他说话,他一时激动,就……

    “不会。”金宝想了想回答。

    姬如玄眼睛一亮,等着他的下文。

    “公主会认为,您是一个喜好独特的,”金宝又补充了一句,“大变态。”

    正常人都不会认为尸体好看,新不新鲜。

    姬如玄气结,蹲在地上不想起来:“我就知道从你的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他气呼呼地,“我可是你主子,有你这样跟主子说话的吗?不行,我要扣你的月钱,扣一个月。”

    金宝露出牙疼的表情:“公子,我未来十年的月钱,都已经被您扣光了。”

    “那不是还有未来十一年的吗?”姬如玄理所当然道。

    金宝无言以对,摊上这么个主子算他倒霉。

    姬如玄站了起来,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蹲到地上去:“她还说,非礼勿视,是不是认为我轻浮,不知礼数,不像个君子?”

    “人贵有自知之明,”金宝吸一口气,实在不忍心打击他,“您看看您全身上下,与【君子】这两个字,有一根头发丝的关系吗?”

    姬如玄气结:“我哪里不像君子了?”

    “装的是挺像的,”金宝有句话说句话,“可您装吧,好歹也在扶光公主面前装到底啊,”他吸了口气,一脸恨铁不成钢,“两句话就原形毕露了,扶光公主能给你好脸色那才叫怪。”

    姬如玄气得要死,“方才她看我的时候,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她一跟我说话,我就紧张,”他捂着脸,丢不起这个人,沮丧道,“她一看我,我就恨不得躲进墙根里去,不叫她看到我,这是怎么了,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就像小时候害怕被宫人欺负,他每次都躲在墙角里,畏缩着身子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生怕被人看到了。

    后来也一直没有人发现他。

    他就这样,躲过了很多次挨打。

    也不知道是不是犯贱,每一次,他害怕被人看到,又期盼着有人能看到他,至少可以证明,他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行了,行了,赶紧起来吧,”金宝心里漫起一阵阵疼意,“北苑就在东街,这会儿回去,还能追着扶光公主的马车后面跑。”

    “算了,我跟你一个太监说这个做什么,”姬如玄垂头丧气,像只斗败的公鸡,身体还是很诚实,连忙站起来,一边走,一边催促,“你走快点,再慢了,连马车灰都吃不着了……”

    上赶着吃马车灰,也是没谁了,金宝翻了一个大白眼,小跑着追上去。

    ……

    宁瑗公主抢夺扶光公主的首饰,在大多数人看来,这只是姐妹相争,上不得台面,也无伤大雅。

    可扶光公主打杀正三品内廷大掌事,陈尸午门的行为,却是骇人听闻,深深触动了朝臣。

    弹劾扶光公主的折子,如雪花一般飞进了南书房。

    三皇子姜景璋未得允许,不敢离开南书房,看着一摞摞的折子送进南书房,急得嘴里都起了燎泡。

    要说这其中没有承恩公府的手笔,他都不相信。

    他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

    第二日,朝会——

    “陛下,臣有事启奏。”站出来的周御史,已经年逾花甲,在御史台为官多年,也是德高望重。

    南兴帝坐在高台上:“何事启奏?”

    “臣要参扶光公主,行事张狂无忌,肆意打杀官员,陈尸午门之举,有藐视圣躬之嫌,更是荒唐之极,此风不可长,万望陛下明鉴。”

    周御史参奏完毕,御史台及朝臣们仿佛得了某种讯号,纷纷站出来参奏扶光公主,一个接一个都不带停。

    朝臣们细陈了扶光公主以八抬大辇招摇过市,逾越礼制,骄奢成性,目无法纪等不妥之处。

    戚凛风冷笑:“周御史,你都六七十了,官员到你这岁数,早该自请辞官,告老还乡,为朝廷腾出位置,注入新鲜血液,好让老旧的朝堂,呈现出新的气象,你占着茅坑不拉屎,还好意思在朝堂上弹劾人,我看最应该被弹劾的人,就是你了。”

    “你,你粗俗,”周御史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抖着手指,“老夫没到七十,还不到退休的年纪,你休要大放厥词。”

    “七十致仕,是约定成俗的规定。”

    戚凛风最讨厌这些御史,动不动就指手画脚,满嘴仁义道德,天天把礼数放在嘴边上,最没礼数的就是他们。

    “但是,年虽少,形容衰老者,亦听致仕,意思是,没到七十,但面容衰老,也要致仕,你都老成这样了,还赖在朝堂上不走,脸皮可真厚。”

    “你你你……”周御史气得浑身直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依我看,陛下干脆下一道旨意,规定让御史台弹劾那些该致仕,却还不主动致仕的官员,他们都年老昏花,尽天地仗着年纪,倚老卖老,在朝中指手画脚……”

    “戚凛风,我已经忍你多时,你休要无理取闹。”

    “我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周御史何必如此动怒,”戚凛风叹气,“你年纪这么大,万一气出一个好歹,赖到我头上怎么办?”

    “你,你……”周御史气得眼睛阵阵发黑,觉得戚凛风每一句话,都在羞辱他,气急之下,扬起手中的朝笏冲上去。

    第32章:护国长公主

    “周御史,使不得。”

    “快冷静些。”

    “万万使不得啊!”

    “……”

    连忙有人出声阻止,也有人上前拉扯周御史,被周御史的朝笏,抽得直咧嘴,朝堂上顿时乱成了一锅粥,生生变成了一场闹剧。

    这种情形在朝堂上属实太寻常,闹腾得差不多,自己就消停了,顾丞相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你竟敢在朝堂之上动手,眼里还有没有陛下了。”戚凛风连忙后退,免得被发疯的周御史碰瓷,同时还不忘煽风点火,“仗着年纪大,打量着陛下仁厚,给你脸了,就无法无天了是吧!”

    承恩公脸都黑了,让戚凛风这一闹腾,可还有人记得,方才是要弹劾扶光公主的?

    他轻咳了一声,御史大夫、柳大夫会意,连忙喝止了周御史:“在陛下面前闹腾,成何体统?”

    周御史眼睛发黑,不甘地退回原位。

    御史大夫上前:“臣也要参扶光公主,肆意打杀内廷掌事李延,陈尸午门,藐视圣躬,逾越礼制……”

    为免戚凛风搅和,御史台这次是咬死了弹劾扶光公主,以戚凛风为首的一干朝臣们,也不甘示弱,当堂与御史台吵得面红脖子粗。

    朝堂上唾沫横飞。

    南兴帝坐于高台上,隐而未发。

    堂下的承恩公埋着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想到,宫里至今没有其他消息传出,想来皇后娘娘和三皇子那边应是妥当的。

    于是,又摆出了作壁上观之态。

    这一吵,足足吵了半个时辰。

    直到,张德全奉茶上殿,南兴帝接过茶杯,送到嘴边,却连喝也没喝,就将茶杯用力掷到地上。

    “哐啷”一声,碎片飞溅。

    顿时!

    “陛下请息怒。”朝臣们‘扑通’跪了一地,尤其是周御史,额头上连汗都冒出来了。

    殿内鸦雀无声。

    半晌!

    南兴帝问承恩公:“扶光公主将李延陈尸哪里?”

    承恩公顿觉不好,连忙走到堂中,躬身作答:“回陛下话,是午门外。”

    “午门外?”南兴帝怒极反笑,“为什么朕听众卿们一口一个陈尸午门,仿佛真有其事,众卿们所奏不实啊!”

    一句“所奏不实”,令在场所有人都惊惧不已。

    南朝不以谏言获罪,御史台可以畅所欲言。

    却以【言论不实】论罪。

    轻者罢官去职,重则杀头流放。

    但凡言论不实,若皇帝有心追究,那就是愚弄天子,有欺君罔上之嫌,本就不是什么小罪名。

    可朝臣们不明白,午门和午门【外】一字之差,也就隔了一道门墙,百官们每日早朝,到了午门外一射之地,就要停车下轿,步行入宫,以彰显对天子的敬崇。

    二者之间又有什么区别?

    “朕记得南朝律法,没有哪一条明文规定,不允陈尸午门,更遑论是午门外,扶光也只打杀一个家奴,陈尸午门外,给宫里不长眼的狗奴才们警醒警醒,怎还闹到朝堂上,令各位卿家如此愤慨其说,仿佛十恶不赦?”

    午门是朝圣之路,不论是陈尸午门,还是午门之外,有藐视圣躬之嫌,他们弹劾扶光公主,何错之有?

    可陛下并不认为扶光公主此举藐视圣躬。

    他们就有小题大做之嫌。

    扶光公主杀鸡儆猴,儆的是宫人,也是满朝文武百官,可陛下却偏说,是为了警示宫里的奴才。

    朝臣们弹劾扶光公主的行为,就实在没有道理。

    承恩公惊惧不已,直到此时他才隐约明白,陛下故意隐而不发,是想看看,到底是谁联合御史台,在背后借此事兴风作浪。

    便不是宫里没有消息传来,而是消息根本传不出来。

    这是一个针对承恩公府的阴谋。

    承恩公府被算计了。

    “东海侯进献的紫鲛珠,是朕赏给扶光做首饰的,什么时候,朕的赏赐之物,也能随意被人抢夺了?”南兴帝留下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大步离开了大殿。

    张德全连忙掐着嗓子,喊了一句:“退朝!”

    可朝野上下,已经炸开了锅。

    紫鲛珠是东海侯进献的。

    东海侯世子不日进京。

    朝堂上下,又有谁是真的傻。

    宁瑗公主抢夺紫鲛珠,忤逆圣意还在其次,更深一层的意思,才叫人心惊胆战。

    承恩公藏在袖中的手,隐隐有些发颤。

    扶光公主以一盒东海侯进献的紫鲛珠,以退为进,打杀李延,陈尸午门外,主动将把柄递到他手中,是为引蛇出洞,在朝中揭开承恩公府打压她的意图。

    这一盒鲛珠,承载着姜扶光和东海侯世子的姻缘,宁瑗公主抢夺的行为,往小了说,是欺辱扶光公主。

    陛下宠爱扶光公主,岂能容忍?

    往大了说,是否也在觊觎东海侯世子这桩婚事?

    陛下怀疑是承恩公府在背后操纵,妄图阻止扶光公主与东海侯世子的姻缘。

    联合朝臣弹劾扶光公主,借机打压扶光公主。

    认为承恩公府窥视陛下,揣摩圣心,插手皇家内事,干涉公主婚事,这些罪名,但凡坐实一样,就是欺君犯上。

    下朝后不久,宫中传出陛下在南书房斥责三皇子狭隘偏私,无容人之量。

    朝臣们无不惶然。

    狭隘偏私,明显是意指,三皇子容不下扶光公主,及扶光公主背后的太尉府。

    未来‘太子’没有容人之量,这对三皇子来说,是致命的。

    姜景璋立太子一事,再一次变得扑朔迷离。

    第二日,朝中再传消息。

    陛下要越级封扶光公主为‘护国长公主’,一时间震惊朝堂。

    公主的品级划分,十分森严。

    长公主享有“圣尊”封爵,一个‘圣’字,彰显的不仅是血脉正统,更是万万人之上的尊荣。

    这种尊荣很少,要视皇帝愿不愿意给。

    当下就有御史台的老臣,站出来反驳圣意。

    “陛下此举,实有不妥之处,纵观历朝历代,长公主通常是皇帝的嫡长女或是姐妹,扶光公主在一众公主之中行七,为幼,不应予长,便不能封长……”

    “本朝不曾有越级封长的先例,此举不合礼法……”

    “此举有违祖制,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

    第33章:越级封长

    南兴帝淡声道:“《后汉书·皇后纪》载:皇女皆封公主,仪服同列侯。其尊崇者,加号【长公主】,仪服同蕃王,所谓封‘长’,是由皇帝赐予‘长’的尊荣,代表特别恩宠,并没有规定非是嫡长女,才能封长。”

    “史上,有汉武帝的嫡女,卫长公主,在【非长】的情况下,越级封‘长’,朕此举有史可据,有例可循,无不妥之处。”

    扶光公主一出生,便享有嫡公主才有的尊正爵位,她这个嫡公主的名位,是贵妃娘娘本该以皇后之尊,却屈身为妃换来的,是太尉府满门忠烈换来的,有谁敢说她其位不正?

    效仿汉武帝非长而越级封长,有史可据,朝臣们明知不妥,却也无法再反驳什么。

    然而,越级封‘长’还在其次,真正让朝臣们骇然的,还是‘护国’这个封号。

    “历朝历代如护国、镇国之封号,关乎社稷兴衰,不能轻易赐下,故凤毛麟角,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越级封长有史可循,臣等无话可说,但封号实有不妥之处。”

    “请陛下另选拟定。”

    “……”

    女子不得干政,如果需要参与政事,必须要一个理由和相符合的爵位、官职。

    史上有‘镇国’和‘护国’,具有安邦定国之能,在特殊时期,有佐辅幼帝,越过皇太子,享有监国之权,故在史上凤毛麟角。

    是一种允许干预政事的权力象征。

    所谓‘护国’公主,并非单是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是其“护国”之名意指:

    ——可参政,可越过宰相,直接递上奏章,并且可以处罚侯爵以下的官员。

    史上,就有一位赫赫有名的‘镇国’太平公主,乃名副其实的摄政公主。

    扶光公主仗着尊仪天授,明里暗里干涉朝政,在朝野上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早就引起不少大臣不满。

    早些年,扶光公主提议,要重修徽港大坝,就有御史台的老臣,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她劳民伤财,还直言女子不能干政,说了一堆男尊女卑,女德闺范的大道理。

    年方十二岁的扶光公主,就站在大殿中间,也不反驳,只是命张德全:“派人把这位老大人的老母亲,请上堂来。”

    满堂死寂。

    等到老大人的老母亲,被抬进了太极殿,扶光公主看着老大人说:“老大人请继续说,扶光听着就是了。”

    老大人瞪着自己的老母亲,什么男尊女卑的大道理,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男尊女卑很是没得道理,照老大人的意思,男子天生高贵,你便不必以孝为先?不必孝顺老母,上下有尊卑,照老大人的意思,你是男子,身份天生高贵,我为女子,你便不必尊重我?”

    只一句话,吓得老大人扑通跪地,要知道上下有尊卑,乃为礼法,不可逾越,公主为尊,他为卑,岂可不尊公主?

    扶光公主又笑一声:“男尊女卑,原是指男子当自尊,自强不息,女子当谦卑,应厚德载物,老大人断章取义,未免让人觉得老大人无知,且学问不足,误人子弟?如此又如何替天下请命,为民生谋福,安能治国辅政?”

    自此之后,便没人敢拿什么男尊女卑来压她。

    只是公主干政一事,始终没有摆到明面上来。

    陛下封扶光公主‘护国长公主’,却是光明正大地将公主干政摆到了明面上,甚至是昭告天下。

    南兴帝对大臣们的意见,充耳不闻。

    散朝之后,就有悍不畏死的朝臣们并不死心,上奏此事,并奏明诸多不妥之处,请求陛下,收回成命,另选拟定。

    御史台默认陛下越级‘封长’的不妥行径,以为退一步,陛下会更容易接受。

    哪知!

    “护国,历年来,都是自身尊贵,品行好,能力强,有福泽庇佑家国之人,”南兴帝面上一片莫测之色,“朕的扶光,母族戚氏,满门忠烈,皆为我南朝立下汗马功劳,穆贵妃贤良,堪为‘佳偶’,‘良佐’,亦是懿德之范尔,扶光天降祥瑞,尊仪天授,自一出生,便佑我南朝社稷,才有了如今南朝的中兴盛世,护国之名,名副其实。”

    朝臣们竟无言以对。

    南北两朝一百余年来,一直干戈不休,自扶光公主出生后,北朝第一武将世家,俞氏衰亡,南朝社稷安稳。

    扶光公主天降祥瑞,实在太深入人心。

    谁也说不出一个反驳之词。

    朝臣们更担心,将来扶光公主利用‘护国’封号,干权涉政,真的做了摄政公主,可这种话,实有危言耸听之嫌。

    御史台刚被扣了一顶‘言论不实’的大帽,陛下还没有发落,这个时候说这等还没影的话,岂不是嫌命太长了?!

    至于承恩公府!

    自是不甘,姜扶光被封护国长公主,明目张胆的干权涉政。

    可李延一事,已经让陛下对承恩公府猜忌愈深,陛下在南书房斥责三皇子,就是在敲打承恩公府。

    承恩公不久前,也收到林弦照传回的消息,北朝使臣被杀害,已让他有种大势将去之感。

    此时,就更不能跳出来公然同陛下作对,以免厌恶君前,那么三皇子立储一事,就彻底黄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当然了,又有以太尉府为首的一干大臣们鼎力支持,使这件明明有些荒唐的事,竟也在情理之中了。

    张德全亲自去公主府颁旨。

    姜扶光穿了翟衣礼服,携府里一干人等,跪于公主府外迎接听旨。

    “……封扶光公主护国长公主,食邑万户……”

    宣读圣旨的张德全,却是心惊不止。

    西周封公建侯,实行采邑制,邑地代表的是诸侯的封地大小,及户民多寡,及对封地有统治权,后期各朝为了遏制诸侯的势力,采邑制也逐步削弱。

    到了南朝,实施九品中正制,采邑制成了皇室宗亲的专邑,而受封者只有分封的户数,没有具体封地了,改为征敛民户赋税。

    第34章:一人之下

    封邑没有实权,却是一种极大的荣耀,往往也代表了身份地位,皇后娘娘食邑万户,护国长公主的食邑却同皇后娘娘等同。

    张德全宣读完圣旨后,姜扶光恭敬地接过圣旨,高举圣旨行叩拜礼:“儿臣,谢陛下隆恩。”

    张德全又道:“陛下赐长公主三尺玄龙杖一根。”

    此言一出,连姜扶光都震惊了。

    南朝有‘尚方斩马剑’,剑三尺余,乃天子赐下,上奏天子,下斩侫臣,有先斩后奏之特权,代表皇权。

    内侍托着摆放三尺玄龙杖的金丝楠木盒上前。

    张德全郑重地接过沉甸甸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护国长公主手上:“长公主,谢恩吧!”

    姜扶光感受到盒子沉甸甸的重量,再次三叩九拜,谢皇恩浩荡。

    张德全带着天子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回宫。

    “护国长公主啊,”姬如玄躺在高树上,老榕树浓荫遮蔽,将他玄色的身影遮掩,“敢情,我杀了北朝使臣,还间接给她做了一回嫁衣。”

    北朝使臣的死,让承恩公产生了紧迫感。

    南兴帝宠爱姜扶光,为了不让南兴帝有了包庇姜扶光的机会,承恩公只能抓紧时机,先联合御史台弹劾姜扶光,把事闹大了再说。

    落入了姜扶光的算计。

    “承恩公收到北朝使臣被杀的消息,林弦照有负皇命,回京之后,南兴帝肯定会降罪,失去这个机会,想要打压姜扶光,就更难了,承恩公心急出错,弄巧成拙。”姬如玄捂着脸,碎碎念。

    姜扶光以退为进,算计不可谓不高明。

    越级封长容易,但护国这个封号,若没有他还从中添的一把火,让承恩公心生顾忌,就未必能保住。

    “算啦,”姬如玄轻叹一声,“我给承恩公递了把刀,为你做了一回嫁衣,这一局算我们扯平了。”

    叶隙间斑驳的光,洒落在他的脸上,透着斑驳的暗色。

    扁长的金丝楠木盒,长约四尺,姜扶光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根梓木龙纹杖。

    南朝以梓木为贵,有‘千年不朽’之称,是御用贡木,民间私自砍伐者,以逾越论处。

    杖长三尺余,杖身是一条腾飞的蛟龙,蛟龙双目怒张,显露出龙威,龙口微张,正龇着龙牙,口中还衔着一枚珠子,花生粒大小的黑珠,在龙口里滚动。

    姜扶光倒吸一口凉气:“竟是玄珠。”

    玄珠,之所以叫玄珠,是因它是黑色的,比紫鲛珠还要稀少的黑珍珠。

    《南朝异物志》记载:“黑珍珠,智慧之化身,衔于龙之齿。”

    传说中,衔在龙嘴里的宝珠。

    故又得名‘龙玄珠’。

    这世间,没人敢在龙嘴夺珠,所以玄珠是陛下专属,陛下的十二旒冕,每旒十二珠,有六珠是玄珠。

    三尺玄龙杖,虽没有‘尚方斩马剑’先斩后奏的天威,但亦有上奏下打之权。

    宁瑗抢了她的紫鲛珠,父皇就赐她玄珠。

    阳光从窗格透进,将殿里的雕梁画栋照得富丽堂皇,黑色的玄珠衔于龙口,轻轻地颤动着,珠身上似有万千光华在流转,孔雀绿、浓紫、海蓝、铜青、玄赤等,不停地变幻,而且颜色深浅,浓淡,在不同的角度,每次都呈现了不同的变化。

    当真是千眼观之,千眼不同,眼眼看之,眼眼不同。

    姜扶光不禁有些炫目。

    护国长公主、三尺玄龙杖、玄珠,父皇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上权柄,送到了她的手中。

    便在这时,璎珞低眉敛目,走进殿中:“长公主,宁瑗公主过来了。”

    “来得可真快,”姜扶光将玄龙杖放回金丝楠木盒锁好,“孤,还打算去她府上赏玉兰呢。”

    《道德经》: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

    此非以贱为本邪?

    非乎。

    至誉无誉。

    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自始皇定下大一统格局,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谓之‘革制’。

    侯王以‘孤’自称,是时刻提醒自己,需身高而居下,只有居下,才能听得到别人的意见,才能看得见别人,才不会妄为、胡为,才能无为。

    故,侯王在人前‘称孤道寡’,在帝王前‘俯首称臣’。

    护国长公主食邑万户,等同列王。

    此时,宁瑗公主手里捧着檀木盒,正候在殿内等姜扶光,哦不,是护国长公主的召见。

    她来的时候,宫里的圣旨刚到,为免冲撞,自觉避到路旁,一直等张公公领着陛下的仪仗回宫,才敢登门。

    盒子里装的正是,那支被她抢去的紫鲛珠步摇花。

    与她一起同来的,还有中宫掌事景玉姑姑,奉皇后娘娘之命,‘押’她过来向姜扶光赔礼道歉,并监视她的言行,以免她因年少气盛,再度惹怒了姜扶光,道歉不成,反弄巧成拙。

    不仅如此,景玉姑姑还从中宫带了不少稀世珍宝作为补偿,一起送来了长公主府。

    姜宁瑗心里不忿极了。

    想到今儿早朝刚过,母后就派了景玉姑姑过来,把她带进宫里。

    到了中宫内殿,她连脚都没歇下,就被母后迎面而来的巴掌,挥到脸上,直打得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响。

    “母后!”她脚下踉跄跌撞,‘砰’一声,就扑倒在了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

    这是母后第一次动手打她。

    “眼皮子浅的蠢货,”打了一巴掌,林皇后犹有余怒,指着地上的女儿,“我是缺了你,还是短了你,好好的一只凤凰,偏学那野鸡互啄的做派,整天跟个斗鸡似的,落了一地的鸡毛,难不难看。”

    姜宁瑗呆住了,被打的脸,起初只是麻木一片,接着就像火灼一般,火辣辣地疼。

    “你是真勇士,头铁了往上撞,亲手把刀递给了姜扶光,来杀自己人,”看她瞪着大眼儿,一脸呆滞蠢相,林皇后眼皮一掀,“也不称量称量脑子有几两重?”

    姜宁瑗耳朵嗡嗡直响,脸疼得直流泪。

    第35章:笑话成了我自己

    “你父皇斥责承恩公骄狂,打了一场胜仗就得意忘形,人家大将军还打了一辈子的仗,斥责你三皇兄,狭隘偏私,无容人之量。”

    “转过头,还指责本宫治理后宫不力,纵容后宫奴大欺主,认为本宫没有教好你,纵得你骄狂成性,嚣张跋扈,欺辱自家姐妹,天家的脸,都被你丢到前朝去了,御史台弹劾姜扶光的不妥之处,全到了你身上。”

    “你父皇指着本宫的鼻子问本宫,不堪一人母,何堪天下母,何以母仪天下?!尚不如穆贵妃半分贤德。”

    “你可真是为娘的好大儿,大孝女,史上十大孝子,都不如你孝顺。”

    夫妻这么多年,这还是陛下第二次对她说这么重的话。

    第一次是十五年前,她心中一颤,脑中浮现了帝王举剑,猛然挥向她时的画面,那时候,她是真的感觉,这个身为她丈夫的男人,是真的想要杀她。

    那一剑,削断了她的一缕发,同时也削断了夫妻之间本就不多的情分。

    林皇后突然不敢继续往下想。

    姜宁瑗被骂懵了。

    父皇不满她欺辱姜扶光在前,认为她忤逆圣心在后,怀疑这事背后是承恩公府有心算计,把手伸进了内宫。

    承恩公府连辩驳的机会也没有。

    可不是她主动把刀递给姜扶光,反过来杀我自己吗?

    不仅坑了承恩公府。

    也坑了南书房观政的三皇兄。

    “母后,是姜扶光这个贱人,算计我。”姜宁瑗回想着有关紫鲛珠的事,脑子终于清醒了。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林皇后指着景玉:“你,亲自送她出宫,备上厚礼,带她去给姜扶光赔礼道歉,但凡有半点差池,脑袋就别要了。”

    姜宁瑗满脸不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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