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高兴?!心里陡然有些明悟,为什么当日公主命人把紫鲛珠送去尚服局时,要假托贵妃娘娘为公主打造首饰之名。
是为了遮掩紫鲛珠实际是陛下赏赐。
宁瑗公主抢夺首饰,才顺理成章。
紫鲛珠、蝴蝶这是宁瑗公主才喜欢的,紫鲛珠簇花戏蝶瑬金步摇花,一开始就是为宁瑗公主量身打造。
可是璎珞伺候公主多年,至今也没猜到,公主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隐隐有一种风雨欲来之感。
不到一刻钟,便有护卫过来禀报:“李延已经杖毙。”
“把尸体拖去午门外,陈尸三日。”仍是轻描淡写的话。
“公主,”璎珞心惊不止,午门是百官上下朝的必经之路,也是宫人进出的必经之路,“御史台一直盯着您,想要借机弹劾您,他们正愁抓不到您的把柄,您岂不是主动将把柄,递到他们手中……”
“嗯,帮他们一把,可还行?”姜扶光淡淡道,“质子邦交都已经议定,网撒了这么久,是该收一收了。”
璎珞缓缓低下了头,早前公主碍于质子邦交议定在即,一直隐忍不发。
如今北朝使臣离京,公主便再无顾忌?
不消片刻,扶光公主杖杀内廷掌事李延一事,已经传开。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截了姜扶光首饰后,一直派人暗中注意扶光公主府上动静的宁瑗公主。
此时,宁瑗公主正在欣赏这支紫鲛珠簇花戏蝶鎏金步摇花。
九朵鎏金梅花,簇拥绽放,每一朵小花的花心,都镶着一颗光润莹莹的粉珠,花上有两只镶红宝的彩蝶停驻。
轻轻一晃,顿时花枝乱颤。
粉珠光彩熠熠,漫出了一片粉紫色的烟霞,彩蝶颤动着蝶翼,仿佛正在采花蜜一般灵动美丽。
“可真是巧夺天工。”姜宁瑗轻轻拨弄了步摇花上的小花,小花下面的弹片轻轻地颤动,灵动又鲜活,几乎可以想象,将步花摇戴到头上,步履轻盈时,花枝乱颤,蝶飞花舞时的绝美画面,“也只有这样精美绝伦的首饰,才能配得上本公主的金尊玉贵呢。”
“公主花容月貌,再配上这支紫鲛珠步摇花,美得跟天仙下凡似的。”半夏一边说着讨巧的话,一边帮她把步摇花戴到头上去。
“便是知道,我抢了她的首饰,她除了打杀一个奴才泄愤,还能怎么着,”姜宁瑗坐在镜前,仔细端详着头上的步摇花,得意洋洋道,“你且看她,敢不敢上我这儿讨要了去。”
她早就看姜扶光那贱人不爽了。
一个贵妃之女,却比她这个嫡公主的谱儿还大,不过是仗着太尉府势大,父皇宠爱罢了。
如今得了势的是承恩公府,看她以后还要怎么嚣张。
“公主说得是,”半夏立马附和,“风水轮流转,如今,您才是这南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
“本公主的尊荣,还在后头,”三皇兄进了南书房观政,这南朝的天下,迟早是三皇兄的,等三皇兄登上皇位,她就是南朝最尊贵的长公主,“又岂是,她姜扶光一时风光可比。”
等到了那一天,她定要姜扶光生不如死。
半夏又是一通花言巧嘴,溜须拍马。
宁瑗公主听得心中舒泰,连眉毛都翘高了:“本公主得了一件难得的紫鲛珠簇花戏蝶步摇花,怎能藏捏着?去,给本公主的皇姐皇妹们下帖子,就说,本公主府上的宝华紫玉兰开了,邀她们明日过府赏花。”
才办了春日大宴,又要办小宴。
半夏不敢耽搁,连忙就要下去办了。
“慢着,”宁瑗公主扶了扶发间的步摇花,又叫住了她,“可不要忘记,给七皇妹那儿,也送一张帖子。”
宁瑗公主揽镜自照,是越看越满意。
不一会儿,便有侍女过来禀报:“公主,承恩公府来人了。”
第26章:东海侯世子
“看来姜扶光打杀了李延一事,被外祖父知晓了,”姜宁瑗一脸幸灾乐祸,连忙站起来,“走,过去看看。”
承恩公府派来的,是一位老成持重的老妪,见了宁瑗公主之后,仔细询问这件事的究竟缘由。
姜宁瑗挑高了眉毛,以一种很了解姜扶光的口吻:“左不过是,太尉府得了一盒难得的紫鲛珠,进献给穆贵妃,为姜扶光做首饰,想让姜扶光穿着紫鲛珠做的首饰在春搜上大放异彩。”
老妪仔细琢磨了一下,没发现什么不妥:“尚服局那边的消息,也是紫鲛珠乃贵妃娘娘命人送去。”
春搜在即,哪家都在做衣裳、打首饰。
姜宁瑗嗤笑:“姜扶光的骑射功夫,连父皇都称赞过,太尉府势微,就指着姜扶光在春搜上抢三皇兄的风头,是尚服局送错了,又不是我抢的,穆贵妃还能因为一件小事,与我计较不成,大不了再赔一件首饰给姜扶光。”
姜扶光出风头,就相当三皇兄被抢风头。
她才不会让姜扶光得逞。
老妪又问了诸多细节,巨细无遗之后,发现没有错漏,也没有疑点,这才回了承恩公府复命。
“外祖父正愁没办法打压姜扶光,这不,姜扶光就主动将把柄,送到了外祖父手上,”姜宁瑗轻抚着发间的紫鲛珠首饰,笑得一脸不屑,“姜扶光也是真蠢,想来用不了多久,她就要倒大霉了。”
打杀李延,
还真是胆大妄为,不知所谓,她倒要好好看看,父皇这一次还要怎么包庇姜扶光这个贱人。
……
李延陈尸午门外。
宫人们经过午门,看着门外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尸体时,一个个心惊胆颤,连看也不敢多看。
堂堂正三品的内廷大监掌事,说杖毙就杖毙。
消息传进了中宫,林皇后在听到宫人说,紫鲛珠簇花戏蝶鎏金步摇花进了宁瑗公主府时,眉头不由一皱。
姜扶光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件首饰算得了什么?
也值得她如此小题大做?
全国各处的进贡之物,都要经过她手,越是贵重的东西,就越要慎重,她依稀记得,早前东海侯就进献了一斛难得的紫鲛珠。
她当时还想着,宁瑗最喜欢粉色,到时寻个合适的由头赏给宁瑗。
因此,她印象深刻。
林皇后顿时回过味来,枉她聪明一世,竟没看透陛下存了这样的心思,到底是有心防着她,还是故意瞒了她的耳目。
她眼睛一黑,指着身边的大宫女景玉:“去,马上出宫,把那个孽障,给本宫带过来,想个办法,给承恩公府送个信……”
宫外的消息,总比内宫传得更快,想来前朝已经有了动静……
“姜扶光,”林皇后捂着胸口,一时喘不过气来,“真是好算计啊!”
景玉吓了一跳,不敢耽搁。
香玉连忙倒了一杯茶,递上去:“娘娘,快别恼,左不过一件首饰,公主便是要了去,贵妃娘娘还能跟一个小辈计较不成?您是中宫皇后,后妃们都要敬着您,贵妃娘娘又岂敢因这点小事与您过不去。”
“那是东海侯进献的紫鲛珠,”林皇后脑仁儿噗噗地,仿佛要炸开一样,“是陛下赏的。”
若不是东海侯进献的紫鲛珠,姜扶光哪敢明目张胆地打杀李延,借题发挥?
香玉也有些惊讶:“便是宁瑗公主不小心拿了御赐之物,陛下总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怪罪宁瑗公主。”
赔一件精巧的首饰给扶光公主,不就完了?!
与东海侯有什么关系?
“陛下三月要去京郊春搜围猎,卤簿为何迟迟还未定下?”林皇后脑子里千头万绪,强撑着头疼。
香玉仔细一想,距离春搜也没几天了,按道理,卤簿早就定下,并已经下发到了各宫、各府手里,让他们着手准备了。
难道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香玉小心翼翼地回答:“许是,陛下另有安排。”
“是啊,陛下宣了东海侯世子进京,”林皇后陡然攥住了五指,指甲差一点刺进掌心的肉里,“等的就是东海侯世子呢。”
香玉一时不解,历来武将打了胜仗,陛下为了宣功赞德,勉励群臣,也为了彰显国威,威上慑下,去行宫围猎是常有的事,趁此机会,宣见各方诸侯一起去行猎,表仁德的同时,也有警示、威慑之意。
陛下宣东海侯世子进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为何皇后娘娘的脸色这么难看?
林皇后声音艰涩:“东海侯啊,那是南太祖时的旧勋贵族,南朝大定之后,太祖在鲁东始设登州,封东海侯,镇守东海,虽比不得太尉府煊赫,却也是执掌兵事,镇守东南的一方诸侯。”
香玉心中大骇,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陛下特意将东海侯进献的紫鲛珠,赐给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却送去尚服局,为扶光公主打造首饰。
隐含的意味,令人胆寒心惊。
便不难理解,皇后娘娘听到宁瑗公主抢了扶光公主的首饰后,仿佛天塌地陷的反应了。
林皇后胸口憋闷得慌:“听闻那东海侯世子,东方毓,已到了及冠之年,实乃人中之龙凤,与我那侄儿林弦照齐名,二人一文一武,素有‘东毓南照’,其惊世盛名,遍传天下。”
香玉‘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去。
若真是如此,那么宁瑗公主抢的就不光是扶光公主的一件首饰了,若是传到陛下那儿……
林皇后脑袋有些发晕:“扶光公主去岁,已经及笄了呢,”历来皇家公主晚嫁,陛下的几位公主,除了二公主下嫁,至今仍还在闺中,“陛下允了景璋去南书房观政,后脚就打量着为姜扶光张罗了一桩亲事。”
香玉埋着脑袋,不敢再搭话了。
林皇后心里堵得难受:“景璋才允了南书房观政,立太子一事,也有了转机,就发生了这种事,这让陛下怎么想?”
她和承恩公苦心孤诣营造的大好局面。
竟是毁在她这个蠢货女儿手上。
第27章:滚一边去
皇后脑袋又是一嗡:“是本宫没有教好她,堂堂一国公主,竟成了一个眼皮子浅的蠢货。”
……
与此同时,南书房里一片沉寂。
御前张德全捧着一摞折子,走进了南书房,南兴帝坐在堆满折子的案前批阅奏折。
南书房一侧,加设了一张小案,三皇子姜景璋头戴玄弁(bian,同便)冠,蟒袍玉带加身,衬得他威仪天成。
观政,即是学政。
他坐在小案上,翻阅父皇批阅过的折子。
南兴帝一夜未眠,眼底透着青黑,眼里亦布了丝丝缕缕的血丝,却丝毫不见倦怠,微微低头,凝神书写。
“陛下,”张德全恭身上前,将折子摆到龙案前,“这是,御史台刚刚递进宫的折子。”
“什么事?”这个时候还有折子呈上来,必然是有事发生。
张德全缓缓跪到地上去:“是弹劾扶光公主的折子。”
姜景璋精神一振,翻看折子的动作也不由一顿,眼睛盯着手中的折子,耳朵却不觉凝了凝神。
气氛倏然一沉。
张德全心中不安,近些日子,宫里宫外有不少,扶光公主恃宠生骄的传言,御史台也有几位老臣,弹劾扶光公主不妥之处,陛下没有理会,可心中不快,肯定是有的,但因事情没有闹大,陛下也不好计较什么。
可陛下疼爱扶光公主也是真。
一滴墨汁,渐渐凝聚到了笔尖,随着南兴帝那只轻颤的手,倏然滴落,溅在笔下的奏折面上。
“陛下!”
陛下虽然没有大发雷霆,但此时阴沉着脸的样子,也着实太惊人了,连姜景璋都慌忙放下了手里的折子,跪到了地上去。
半晌!
南兴帝将手中的御笔,放进笔搁里,他没看张德全递上来的折子,只问道:“何事弹劾?”
“是,”张德全压低了脑袋,“内廷尚服局李延,错将扶光公主的紫鲛珠簇花戏蝶鎏金步摇花,送去了宁瑗公主府上,李延得知此事后,慌忙就去了扶光公主府上请罪,扶光公主一怒之下,将他杖杀于公主府外。”
姜景璋倒吸了一口凉气,姜扶光也太胆大妄为,正三品的内廷掌事太监,说杀就杀。
区区一件首饰,也太小题大做,难怪御史台要弹劾她了。
他正愁没办法打压姜扶光。
真是天助我也。
“可是前些日子,东海侯进献的那斛紫鲛珠?”南兴帝神色不明,不在意堂堂正三品内廷掌事之死,却在意被抢的紫鲛珠。
张德全额头冒着冷汗:“正是!”
气氛又是一凝。
姜景璋心里有些不安,同为女儿,父皇便是厚此薄彼,也要有个限度,东西已经到了宁瑗手里,总不行,再把东西讨要回来吧!
可接下来父皇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窖。
“既是送错了,尚服局可曾派人去宁瑗府上请回?”南兴帝不喜不怒,仿佛只是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张德全摇头:“并未。”
“也就是说,他是空着手,去扶光府上请罪,”南兴帝笑了,“朕,听了一桩奇事,丢了东西,不寻回,还指着扶光大度,饶了他的狗命?”
空着手,于礼也不合。
轻慢之意,呼之欲出。
想到早前听到宫里有关扶光恃宠生骄的流言,他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逢高踩低都踩到扶光头上了。
张德全不敢说话。
南兴帝声音沉沉地:“左不过我姜家的一条狗,打杀了,便也打杀了去,不敬主子的东西,五马分尸也不为过,御史台因何还要大张旗鼓弹劾扶光?”
堂堂正三品内廷掌事,由着姜扶光打杀了,父皇竟还维护她?
姜景璋觉得荒唐。
张德全身子忍不住抖了起来:“扶光公主,将、将李延的尸首拖到午门外,说是要陈尸三日。”
姜景璋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姜扶光这是疯了不成?
午门是朝中大臣们上下朝必经之路,又叫‘朝圣之路’,朝的是天威,是圣上,又是何等神圣。
她、她怎么敢,怎么敢……
“午门外啊,是个陈尸的好地方,”南兴帝还真有些意外了,“扶光常有惊人之举,让朕都惊奇不已。”
却不见半分恼怒。
连张德全都惊呆了。
正三品内廷掌事,瞧着体面又风光,便是朝中大臣们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家奴,专为皇家服务,陛下不追究打杀之错,朝臣们就没有弹劾的道理。
至于午门。
除了是朝臣们上下朝必经之路。
也是宫人们进出宫,必经之处。
姜扶光杀鸡儆猴,‘儆’的不光是内宫,更是文武百官,乃至整个南朝,难怪御史台的人都坐不住了,纷纷弹劾。
一己之力,威慑了整个朝纲,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她姜扶光还没有失势,以后谁敢和她作对,都要掂量掂量才行。
一招就把他入南书房观政的风头压下去了。
张德全不敢说话。
南兴帝偏头,看向了张德全刚刚送来的一摞折子,不消一会儿,就有这么多人弹劾,若说没有人牵头鼓动,那是不可能的。
他唤来羽林卫:“盯着宫里宫外的消息,从现在起,内宫不允任何消息往来,朕倒要看看,这出戏还要怎么唱?”
南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儿。
“朕赐给扶光的紫鲛珠,还在宁瑗府上?”南兴帝随手拿了一本弹劾的折子看。
张德全道:“回陛下话,还在。”
“事情闹得这样大,连朕都得了消息,宁瑗就不知道首饰是送错了的?”南兴帝一番话,说得意味不明。
姜景璋却有一种大难当头之感。
果然!
南兴帝话锋一转:“既是尚服局送错了,宁瑗为何没有将紫鲛珠还回扶光府上?莫不是想将错就错,将紫鲛珠霸占了去,不欲物归原主了?还是送错只是借口,强占才是真?”
“父皇,”姜景璋顿觉糟了,连忙跪到父皇面前,为胞妹求情,“这其中,许是有什么误会,五皇妹断不会做出强占七皇妹首饰这等事。”
“滚一边去,”南兴帝勃然大怒,“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第28章:朕还没死呢
姜景璋如坠冰窖,完全不明白,区区一个首饰,父皇怎如此动怒,可接下来父皇的话,却叫他惊得魂飞魄散。
“近日,朕倒是听了一些传言,”南兴帝似笑非笑,看着跪在地上的姜景璋,“扶光恃宠生娇,嚣张跋扈,在春日宴上欺辱宁瑗。”
顶着父皇深沉的目光,姜景璋脑子里一片空白。
“所以,你现在告诉朕,”南兴帝冷笑一声,目光盯着姜景璋,“她们谁更骄狂,谁更跋扈,嗯?!”
冷汗不停地从额头上冒出来,姜景璋连身子,也在隐隐地发颤。
“朕还没死呢,”南兴帝勃然大怒,一拂袖,将案上的一摞折子,全扫落在地上,“一个个,便见风转舵,爬到扶光头上作威作福?”
张德全的身子,差点趴到地上去。
姜景璋更是吓得面如土色,父皇这话,是指宁瑗同尚服局合谋,抢夺姜扶光的首饰。
宁瑗糊涂啊!
父皇向来偏宠姜扶光,怎能如此明目张胆地欺到姜扶光头上?
“东海侯世子,什么时候进京?”南兴帝又转了话。
电光火石间,姜景璋想到了,东海侯进献紫鲛珠,父皇赏紫鲛珠给姜扶光,尚服局为姜扶光打造紫鲛珠首饰,紫鲛珠被宁瑗抢占,东海侯世子进京。
这一事事,一桩桩,串联在一起,宁瑗何只是抢姜扶光的紫鲛珠,简直是在忤逆圣意,抢夺陛下为姜扶光相中的亲事。
完了,完了!
姜景璋双眼无神地瘫倒在地上。
“回万岁话,”张德全稳了稳情绪,“约五日后就要进京。”
南兴帝走到了窗边,望着窗外绿荫扶疏:“宣,扶光进宫罢。”
张德全连忙吩咐下去,又体贴地倒了一杯茶,递到陛下面前。
南兴帝接过茶,却不喝,过了一会儿,又递回到张德全手里:“随朕去甘露宫走走,朕已经有一段时候没去甘露宫了。”
张德全应了一声是。
南书房只剩下姜景璋一人,至今他脑子还在发懵,父皇让他上南书房观政,却打算把姜扶光许给东海侯世子。
那可是执掌兵事,镇守一方的诸侯啊。
父皇是嫌太尉府压他还压得不够,还要再为姜扶光找一座山来压他?
许多日子没来甘露宫,甘露宫的门庭都清冷了许多。
陛下一路到了主殿,沿途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却在内殿外,叫穆贵妃跟前伺候的玉竹拦下来了。
玉竹跪在地上:“陛下,贵妃娘娘身子不适,在殿内养着,唯恐怠慢了圣驾,把病气过给陛下,所以命奴婢转告陛下,请陛下改日再来。”
“改日再来,”南兴帝怒极反笑,“朕看她这是,一辈子都不希望朕再踏足甘露宫半步。”
玉竹心惊胆颤地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世人皆知,陛下宠爱贵妃娘娘,甚至给了贵妃娘娘,与皇后平起平坐的权利,但又有谁知道,这二人貌合神离,形同陌路?
玉竹想到了,当年贵妃娘娘初进宫时,与陛下是有过一段,如胶似漆的恩爱时候。
陛下初登基,帝位不稳,朝局混乱,社稷不兴,中宫皇后只顾着揽权,为承恩公府谋好处,陛下最艰难的日子,是贵妃娘娘陪着陛下熬过来的,世人皆言,林后与陛下有患难之恩,可贵妃娘娘又何尝不是?
陛下待贵妃娘娘爱重,常在私底下唤贵妃娘娘‘梓童’。
梓为木中之贵者,梓木是印木,权贵人家以梓木刻章,是权力的象征,而南朝以‘梓为有子’,从陛下口中说出的是‘帝妻’之意。
给不了皇后之位。
便许以夫妻相待。
陛下赐了距两仪殿最近的甘露宫,仍觉得不够,还命人将两仪殿和甘露宫中间的宫墙打通,与贵妃娘娘同吃同住,陛下把所有的荣宠给了贵妃娘娘,此后不曾再临幸后宫。
连中宫也不例外。
他们是什么时候从一对‘恩爱夫妻’,走到如今的貌合神离呢?
玉竹恍惚记得,是公主出生不久,二舅爷战死南越之后。
“陛下请息怒,”张德全连忙道,“贵妃娘娘身体落了旧疾,多年来也不见好,扶光公主从万君山请来道长,为贵妃娘娘调养身子,近来贵妃娘娘的身子大有起色,您不如改日再来?”
贵妃娘娘的病,也是陛下的心病。
陛下牵挂了十五年。
如今贵妃娘娘的病有了起色,陛下心里应是宽慰的。
果真!
南兴帝面色稍缓,仔细询问了贵妃的身子,这才带着张德全离开了甘露宫。
“张德全,朕当年是不是错了?”南兴帝站在甘露宫门外,看着清冷的宫门,神色有些恍惚。
张德全冷汗不停地往外冒,哪敢说半个字?
“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南兴帝低喃了一声,“便是我再怎么弥补,她也不会原谅我了。”
陛下称的是‘我’,而不是‘朕’。
都说天家无情,可皇帝也是人,是人又怎么会无情?陛下把这一生少有的深情,都给了穆贵妃。
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陛下除了是穆贵妃之‘夫’,亦是这南朝的皇帝,许多事情身不由己。
这世上也没有如果。
“若我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那该多好啊!”空气中,传来一声遗恨。
玉竹回到内殿,贵妃娘娘靠在迎枕上咳嗽,她倒了一杯温水走过去伺候。
喝了水,穆贵妃似是舒服了些。
“娘娘,”玉竹心疼娘娘,忍不住劝道,“公主好不容易才为您请来了万君山的道长,您千万要保重身子,可不能让公主担心。”
穆贵妃笑了笑,只是那笑,极淡:“我这身子,怕是好不了了,什么保不保重,那都是哄着扶光的话,你可千万不要露了馅。”
玉竹心中酸涩:“道长说,娘娘这病是从心而起,只要您放宽心,这病也能调养,这段时间,您的身子确实比之前好了许多,可见道长是有真本事的。”
“放宽心,”穆贵妃苦涩一笑,“说来简单,我从前就是心太宽了,这才到了这一步。”
第29章:可恶至极
“我从前是不欲与她相争,可她千不该,万不该,”穆贵妃闭了闭眼,她神色一下变得漠然,“若没有当年那事,我太尉府又何至于落得如今这骑虎难下背的境地,姜景璋迟早是要册立太子的,届时我太尉府,又该如何自处?”
殿里静了片刻。
“林后视我戚氏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届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我与林皇后此生之仇,不共戴天,便是我太尉府满门死绝,也不会对姜景璋俯首称臣。”
“陛下以为,由着太尉府压制姜景璋,不立太子,安排扶光嫁给东海侯世子,就能继续钳制中宫,钳制姜景璋,我就会原谅他,啊!”
穆贵妃简直是字字泣泪,说到后面,便已经剧烈地咳嗽起来。
玉竹心底一阵哀伤,明明曾经那样相爱的两个人,可却……
“东海是个好去处,”穆贵妃缓了咳嗽,眼里涌现了泪光,“他能为扶光筹谋至此,对扶光确实是一片慈父之心,可登州远在东南,我怎么能放心让扶光远嫁登州?”
登州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到陛下乃至太尉府都没办法掌控。
这应是一个好去处。
若婚事能成,便连以后姜景璋登基,也要惧太尉府之威,及姜扶光背后的东海侯,扶光这一生尊荣加身。
这是一个难得的两全之法。
可她不愿为了太尉府,就牺牲了扶光一辈子的幸福,父亲也是不愿的。
陛下将紫鲛珠拿给她时,她犹豫多时,之后将紫鲛珠转交给璎珞带回了公主府,并一句话也没有交代。
她把选择权交给了扶光自己。
扶光是那样聪明的女子,又岂会不懂她的心思。
果真!
今儿这戏,可不就唱出来了。
穆贵妃轻笑了一声:“这样也好,东海侯世子很快就要进京了,想必到时,陛下会留他在京里暂住些时日,是个精,是个怪,仔细瞧着便是,这历来都是好事多磨,扶光一辈子的幸福,又岂能由一盒紫鲛珠就决定的。”
南兴帝回到两仪殿时,姜扶光已经进宫了。
看着女儿一身银红牡丹纹衣,是那样明艳绝俗,南兴帝不觉就想到了,从前娇艳不可方物的穆贵妃,心下一阵恍惚。
姜扶光正要下拜,南兴帝就拉住了她的手:“陪朕走走吧!”
父女俩沿着御花园,来到了摘星楼。
“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总让父皇陪你上摘星楼看星星,”提起往事,南兴帝有一种迟暮之感,“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朕也老了。”
姜扶光调皮道:“父皇正值千秋,可一点也不老。”
叫她一说,南兴帝便想到前些日子,御史台闹着要立储一事,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朕正值千秋,立储一事暂缓。
如今却叫这丫头打趣了去。
南兴帝忍不住笑:“胆儿是越来越大了,这天下,敢这么打趣朕的,也就只有朕的扶光。”
“冤枉啊,父皇,儿臣哪敢打趣您啊。”姜扶光晃了晃父皇的胳膊,“这可是儿臣的心里话,儿臣一点也不觉得父皇老。”
南兴帝心情好了许多:“不敢打趣朕,却敢陈尸午门?”
“是午门外。”姜扶光及时纠正。
一字之差,意思可是天差地别。
“午门和午门外,有什么区别?不就是隔了一道门么?难道朝臣们早朝都不用走门,能飞进午门里?”南兴帝故意板起脸来。
“那当然不一样,”姜扶光撒娇,“李延都欺到我府上去了,恐怕其他人,也都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踩我一脚呢,儿臣就是再生气,也不能让一个狗奴才,污了父皇的朝圣之路。”
南兴帝脸色沉了沉:“陈尸便陈尸,朕觉得这尸陈得好,陈得极有分寸,一盒紫鲛珠也不值当什么,你喜欢什么,朕都赐给你。”
“宫里什么稀奇东西,是儿臣没有的,”姜扶光一点也不在意,晃了晃父皇的胳膊,“只要父皇不生我的气就好。”
“看来朕这里,是真没什么你能看得上眼的东西了,”南兴帝神色微动,接着,就转开了话,“春搜的卤簿,这几日就要下发到各府,回头仔细准备,此次春搜,东海侯世子也会陪驾,朕早前就听说东海侯世子东方毓龙章凤质,玉质金相,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男儿,倒是想要见识一番。”
姜扶光颔首轻笑:“东方毓身为东海侯世子,将来也是我南朝的肱股之臣,父皇确实该好好看看。”
南兴帝笑着摇头,也不再提这话了。
他虽然有为扶光和东海侯世子指婚的心思,但东海侯是执掌兵事的大诸侯,东海侯世子也没进京,这桩婚事,也是兹事体大,还须从长计议,自然不好在此之前透露。
怎就偏坏在姜宁瑗这个蠢东西手上?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扶光前脚打杀李延,陈尸午门外,后脚御史台弹劾的折子,就送进了宫里,若说没有人在背后操控,他都不相信。
承恩公的手都伸进了内宫,
私自揣摩圣意,
妄图插手公主婚事,
打压扶光的意图,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恶至极!
消息传到了北苑,姬如玄唇边吮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痕:“公主殿下,果真不会令人失望呢。”
金宝垂着脑袋,不敢说话。
“走走走,”姬如玄笑容扩大,眼里透了兴味,“我们也去午门看看去,午门陈尸,肯定很有趣。”
姜扶光临近傍晚才出宫,经过午门时,看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人。
姬如玄。
他仍旧一身玄色衣裳,玄色比赤、黑更浑厚,鲜少有人压得住这厚重的颜色,姬如玄身高腿长,厚重的衣裳,仿佛被他驯服了一般,服服帖帖地,衬得他宽肩细腰大长腿,修长得很,唯有脚边上的衣摆,时不时地摆动,透了几分不羁。
旁人避之而唯恐不及,他倒是,围着李延的尸体看得津津有味。
姜扶光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第30章:是否脑子有病
南朝不会禁锢姬如玄的自由,但是姬如玄的一举一动,是在南朝的监视下,午门是‘朝圣之路’,达到品级,才可以进入,姬如玄身为质子,未得宣见,不得进入午门,但午门外面却是可以来的。
“见过公主殿下。”姬如玄看到她,双手作揖,行了个见面礼。
一如当日,在永安街初见时,尽显了君子端方如玉的气度,及谦谦有礼的风雅。
“客气,”姜扶光态度冷淡,“姬公子请自便。”
“尸体看完了,”姬如玄仿佛感受不到她的冷淡,笑得一派温良,“我也正要回去,正好与公主顺路。”
姜扶光转过头来,看姬如玄,他笑得一脸无辜:“你特地跑过来,就是为了看一具尸体?”
突然一想,姬如玄确实没有其他来午门的理由。
姬如玄唇角含笑,实话直说:“就来见识一下,是哪个勇士能被公主陈尸午门外三日,可真是,三生有幸啊。”
姜扶光一脸无语:“好看吗?”
“好……”姬如玄说话不过脑子,顶着姜扶光无语的表情,生生将一个‘看’字,咽进了喉咙里,“也就一般般吧,”为了增加这话的可信度,他还小声地咕噜了一句,“都不新鲜了。”
身后的长随金宝,强忍着想要捂脸的冲动。
我的公子喂,您正常一点,
行不!
姜扶光有点一言难尽:“那你慢慢看,我先走了。”
姬如玄唇边含笑,望着她窈窕矜贵的身形,在霞光晖映下,渐渐远去,双眼冷寂,深不见底。
他对姜扶光这个名字,一点也不陌生。
甚至是非常熟。
探子报给他的情报里,有一大半都和姜扶光有关,姜扶光从小受太傅庭训,学的都是治国经论。
她主张轻赋于民,削减人丁税,滋生人口,南朝的人口,在十年内,有了大幅度增长。
因南方多雨水,时有水患,她主张兴修水利,浙江的徽港在十五年间,两次大修,都是她牵头,曾被朝中不少老臣,大骂劳民伤财,可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坚固的堤坝,抵挡了年年潮汛,使南方水患减少,一直风调雨顺。
南朝的中兴盛世,至少有她一份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