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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道玄色人影突兀地坐在北雁关残垣断壁的墙头,一轮残阳,如血如荼,在他背后,缓缓在天边沉没,便连天地,也因他黯然失色。

    张成显看着那道身影,依稀之间,仿佛看到了记忆里,意气风发的俞小将军,眼眶顿时湿润了。

    “什么人?”林弦照拔刀,厉声喝道。

    “承恩公世子,林弦照,”来人脸上戴着一张鬼面,衬得面如恶鬼,身如鬼魅,“你幼时,秉赋聪颖之姿,承皇恩,选作三皇子姜景璋伴读,受太傅庭训,养儒生之意气,惊才绝艳之才,与东海侯世子东方毓,并称‘东毓南照’,名动南朝,去岁南北朝再起干戈,承恩公奉旨出征,你随父出征,巧逞用兵之计,谋退兵之策,助承恩公大败北朝。”

    天幕下沉,风沙嘶鸣,吹得他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这声音一字一句,在这荒废之地,随风入耳。

    林弦照一身银色铠甲,坐在高头大马,与墙头的神秘男子遥遥相望。

    灰沉的天幕下,他长眉飞斜入鬓,一双桃花眼,天生含情,眼下一颗红色的泪痣,仿佛化不开的血,衬得他容颜邪魅。

    “本世子,奉皇命,护送北朝使臣至北雁关。”他手臂微抬,一百虎贲军列阵在侧,十位弓箭手,已经弯弓搭箭拉弦,将墙上的男子瞄准。

    只要他动动手指,一声令下,军器所制造的乌头箭就能将他洞穿。

    “阁下藏头露尾,意欲何为?”乌头箭淬火淬毒,中箭者活不过明天的太阳。

    “天黑了呢,”墙上的男子轻笑一声,抬头看向天幕,见天幕将最后一丝残阳吞噬,天空中现出了一轮虚月,“林世子可曾听说过一句话?”

    林弦照蹙了一下眉:“什么话?”

    “月黑风高,”风中陡然传出一声极尖锐的哨声,伴着男子沙哑的声音一齐响起,“杀人夜。”

    “不好!”林弦照面色一惊,“放箭!”

    他话音刚落!

    数十道黑衣人,从黄沙之下一跃而起,带起了漫天黄沙,一齐席卷而至,转瞬就将包括林弦照在内的百位虎贲军吞没。

    身经百战的虎贲军,被漫天黄沙蒙蔽了视线,眼里进了沙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搏杀而至的黑衣人打乱了阵形。

    厮杀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全军听令,”林弦照知道自己中计了,“休要与敌人缠斗,听我声音辨位,速向我靠拢。”

    这伙人埋身黄沙之下,潜伏,玄衣男子突然现身,故弄玄虚,是为了短暂地吸引他的注意力,好杀他一个措手不及,令虎贲军自乱阵脚。

    他不能中计。

    虎贲军不愧是训练有素,在短暂的混乱之后,便且战且退,向林弦照靠拢。

    突然!

    一道玄色身影迅猛如鹰,迎着漫天黄沙,转瞬间到了近前:“你的对手,是我!”

    他的喉咙里,仿佛含了一捧细沙,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仿佛都被沙子磨过,艰涩又刺耳。

    林弦照举刀上前,与他缠斗,刀光如霜,在他瞳中映出一道森寒杀气。

    刀光喷薄,火光四溅。

    二人你来我往,竟斗了一个旗鼓相当。

    “阁下究竟是何人?”灰沉的暮霾里,林弦照与男子短兵相戈,透过他脸上的鬼面,与他对视,看到了一双噬人的双眼,那双眼仿佛泯灭了一切身为人的人性,藏在一张鬼面之后,隐在暗幕里,仿佛噬人的恶兽。

    林弦照心中胆寒:“你既知我身份,应当知道与朝廷作对的下场,本世子敬你也是一条汉子,若能悬崖勒马,及时收手,今日之事,便不再追究。”

    回应林弦照的是,一条冲天而起的血线。

    林弦照身形疾退,一道鲜红血迹,立刻顺着他的衣袖,殷殷而下,他惊怒不已,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禀主上,北朝使臣皆尽诛杀。”

    “撤!”

    与林弦照缠斗的玄衣男子,疾退数步。

    “想逃?”林弦照冷笑一声,正欲追击,便有一黑衣人从斜里冲出,将他拖住,掩护那玄衣人撤离。

    等林弦照解决了黑衣人,玄衣男子与数十道黑衣人,宛如鬼魅一般,消失在沉沉暮霭里。

    林弦照面色铁青地看着伤亡过半的虎贲军,以及东倒西歪的北朝使臣们的尸体。

    李校尉清点了伤亡,过来禀报:“虎贲军亡三十九人,重伤濒死者九人,伤二十二人,北朝十位使臣,无一活口。”

    “好,很好。”林弦照险些将牙咬碎。

    玄衣男子身手高绝,还在他之上,且此人心性诡诈,故意与他缠斗,让他分身乏顾,给黑衣人创造杀人时机。

    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憋屈过。

    “经对方杀人手法判断,他们皆是隶属某个组织的死士,五十人,个个都是绝顶高手,互相之间配合默契,且各司其职,四十人负责牵制我们,余下十人,负责刺杀十位使臣,每人一个目标,一出手,便是一击必杀,任务完成,则功成身退,毫不拖泥带水。”

    李校尉也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胆敢对虎贲军下手。

    虎贲军隶属皇城司,专司皇城守卫,是南朝最精锐的军队,与负责内宫安全的羽林卫呼应内外。

    但凡虎贲军出动都是身负重要皇命,对虎贲军下手,形同谋逆犯上,是诛灭九族的重罪。

    第21章:赶狗入穷巷

    李校尉神色凝重:“伤重者,主动放弃逃生机会,把活命的机会留给同伴,以自身性命,为同伴创造撤离时机,使我等无法在第一时间追击,而被制服者,瞬间咬破齿缝间乌毒,毒素侵入心脉,瞬间毙命。”

    几乎每一环都经过周密的算计。

    林弦照沉默半晌:“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是为了阻止北朝使臣还朝,让北朝使臣葬身在我南朝的国土上,不仅令我南朝威严尽失,还会令南北两朝,刚刚达成的质子邦交再起波澜。”

    一旦南北朝再起干戈,承恩公府威望必失。

    承恩公府将继续受太尉府钳制。

    中宫的皇后娘娘,也要受穆贵妃的压制。

    三皇子姜景璋,便永无出头之日。

    是太尉府所为吗?

    林弦照心中起了疑心,面上却丝毫不显:“对方死了多少人?”

    “二十一人。”

    “可有从他们身上搜到辨识身份的物品?”

    “不曾。”

    心中早有预料,林弦照对这个回答也并不失望:“皇城司身负皇命,历年来处理了不少来自各国的威胁,可能推测这一伙人,出自哪个组织?”

    皇城司处理来自各国的细作、暗探、死士、杀手等棘手案件。

    每个组织都有独特的杀人手法,以及行动方案,这是死士组织的通病,便是再小心,在行动之余,也难免露出蛛丝马迹,一次二次,让人难以察觉,但接手这样的案子多了,难免就会从中发现规则。

    李校尉摇摇头:“下官经手过不少有关死士的案子,皇城司也有记录各个组织犯案详情,并未发现相似之处,这个组织似乎是突然冒出来似的。”

    说到这儿,他欲言又止,似乎另有隐情。

    林弦照:“但说无妨。”

    李校尉犹豫了一下:“下官之前与黑衣人交手,故意引对方露出破绽,发现对方的身手,竟隐带了军伍出身的影子,这细微的破绽,寻常人是绝对看不出来,但下官出身行伍,对军中训练战士的一套再熟悉不过,是绝对不会错认。”

    “李大人所言,我已知晓,”林弦照心中怀疑更甚,眼里掠过一丝阴鸷,“有劳李大人将在场所有北朝使臣的尸体都处理干净,并清理现场,不要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待我回京禀报陛下。”

    他刻意将“所有”两个字,加重了一个音。

    皇城司办事,有自己的一套规则,李校尉蹙了一下眉:“不带着尸体回京复命,恐难以向陛下交代……”

    林弦照盯着李校尉,眼中一片阴鸷,“有关北朝使臣被杀一事,在禀报陛下之前,切勿向外吐露半个字,若有违者,”他阴冷的眼中,迸发凌厉的杀机,盯着头领一字一顿,“以通敌论处。”

    李校尉低下头,单膝跪地:“属下遵命。”

    陛下命林世子奉旨护送北朝使臣,在返京之前,理应一切听从林世子安排。

    林弦照面色稍霁,可心情却无比沉重,他几乎可以确认,这是一场针对承恩公府,乃至南北两朝的巨大阴谋。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十位北朝使臣,均在南朝国土被杀害,在北朝看来,这完全是南朝出尔反尔,收了北朝的巨额赔偿,在羞辱北朝后,就背信弃义,拒绝北朝求和的挑衅行为。

    北朝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质子邦交失败,过不了多久,南北朝将再起干当务之急,趁北朝使臣被杀害一事,还没那么快传入北朝,应尽快回京向陛下复命,做好应对北朝兴师问罪的打算。

    另外,立储一事也不能再拖了。

    计划必须提前了。

    ……

    夜色如化不开的浓墨,山风凄厉,叶树发出“沙沙”的哀嚎,偶尔传来几声乌啼,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

    北雁关外,一处荒山野寺里,姬如玄一身玄色衣裳席地而坐。

    他神情专注,正拿着匕首在一刀一刀地雕刻手中的一块木牌,小巧的木牌,只有巴掌大小。

    良久,木牌雕刻完毕。

    翻动木牌,只见木牌一面刻着“张成显”三个隶体字,另一面却刻着“三千九百一十六”字样。

    姬如玄低头看了良久,缓缓将木牌收入怀中。

    这时,一道黑影掠进了寺中,单膝下跪,拱手以尊:“禀主上,林弦照命人清理了现场,并且派人出关探查。”

    摆在林弦照面前的有两条路,立即回京复命,上报北朝使臣被杀害一事。

    其二是循着死士的行踪,出关探查,若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承恩公府也不会太过被动。

    林弦照为人自负,无功而返,并不是他为人处世的风格,只要在北雁关故布疑点,就能引林弦照上钩。

    风声穿过山寺,发出凄厉嚎叫。

    姬如玄的声音在凄惨的风声里,透着凉意:“姜景璋已到了及冠之年,早就该立为储君,却受太尉府压制多年,如今承恩公大败北朝,想以此功,打压太尉府,向南兴帝表功,扶持姜景璋登上太子之位,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山寺里,又静了片刻。

    “贵妃无子,太尉府在争储上的弱势,是不可逆转的,两方龙争虎斗,也是必然。”

    说到这儿,他语气不由一顿,脑中不觉浮现了一张出尘绝艳的容颜,以及玄纁衣裳之下,那仿佛一掌能握的细腰,唇边露出了无声的笑,这笑无声,却比寺里尖嚎的山风,还要肆意嚣张。

    “姜扶光倒是有点意思,”他话锋一顿,轻捻了一下有些发痒的手指,“承恩公在宫宴上,表功不成,世子林弦照接了护送北朝使臣的皇命,却有负皇命,承恩公府连番受挫,恐怕是坐不住了。”

    立储一事,势在必行。

    还要加快步伐。

    否则,承恩公府经营的大好局面,也将毁于一旦。

    “赶狗入穷巷,才会狗急跳墙,”姬如玄把玩着手中的短刀,刀光在昏暗的夜色里,渗着白光,“通敌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他轻顶了顶后槽牙,笑容带了点恶意,“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黑衣男子问:“接下来,该怎么做?”

    第22章:立储树嫡

    “坐山观虎斗,也是别有一番趣味呢,”姬如玄勾唇轻笑,忽地又想到了,宫宴上,玉腕盛斗珠时,那委婉又娇媚的画面,“小太阳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哎,我管她生不生气,吃饱了撑着了么。”

    虽然她长得特别好看。

    但是呢!

    他是那种为美色所惑的肤浅人么?!

    他是绝不会因为她好看,就手下留情的。

    似是想要说服自己,他又补充道,“要对付太尉府的人,又不是我,太尉府和承恩公府利益矛盾不可调和,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不是现在,也是将来,我只是给承恩公递了一把刀,让承恩公占了点先机。”

    山寺里静了静。

    接着又是一阵凄厉的山风,穿透了寺里。

    姬如玄摸了摸鼻子,这话好像连自己也说服不了,又强自狡辩,“反正我没有要害太尉府,承恩公为了立太子,连通敌的事都干得出来,除太尉府之心,是势在必行,关我什么事。”

    一阵阴风哀嚎着,冲进了山寺里。

    仿佛又觉得这话,没有多少说服力,他表情丧丧地:“我要算计的,始终只有一个承恩公府,可没有主动算计过太尉府……”现在没算计,只是计划没到,不代表将来不会算计,事实上,在他的布局里,太尉府是最重的一环。

    不过,那都是后面的事。

    和现在没有关系。

    姬如玄有些自欺欺人地想:权力场上的博弈,从来不是哪一个人能左右的,他充其量,只是为自己创造了有利时机,将利益催化而已。

    非始作俑者。

    也非罪魁祸首。

    唠唠叨叨说了半天,越说越沮丧:“行叭,我肤浅,长得好看的人,总要给点特别待遇,”他阴着脸,又强调,“就一点,不能再多了。”

    黑衣属下保持着半跪的姿态,宛如一座静默的石雕。

    姬如玄一只手,搁在膝盖上,五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似在盘算什么,又似在衡量什么。

    “南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姬如玄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游戏般,他撑着手肘,胸腔中迸发出一阵沉闷的笑来,“我改主意了。”

    黑衣属下有些讶然。

    姬如玄托着腮,继续笑:“太尉府手握重兵,吞食入腹,可比毁灭要有意多了。”

    黑衣属下抖了一下身子:“主上的意思是?”

    姬如玄拿彩霞冻石,抛了两下,玩味笑道:“哎,有趣的猎物,自然要多花点心思,养肥了,慢慢吃才尽兴,不是么?”

    黑衣属下静默不言。

    火堆‘嗞嗞’地燃烧,火光在昏暗的山寺里晃动,不知打哪儿飞来的蛾子,扇动翅膀,扑向了明亮的火光。

    转瞬间,化为乌有。

    说着说着,姬如玄觉得自己越来越心虚,干脆捂了脸,蹲在地上:“算啦,欠了她两次,大不了以后帮她两次,不,三次,四次也行,看在她长得好看,就多帮几次,也算扯平啦!”

    黑衣属下悄悄松了一口气。

    没疯就好。

    又拉拉杂杂了好大半天,姬如玄终于站起来了:“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以免替身露出破绽,沿着来时的路线,穿插最近的山路,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上京。”

    ……

    质子邦交议定,两国处于“新婚燕尔”,不说‘如胶似漆’,但关系得到缓和,边境暂时安稳下来。

    但朝野内外并不太平。

    御史台联合奏请陛下册立太子:“陛下威临四海,泽被万民,治我南朝中兴盛世,尔今我南朝社稷安稳,百姓安居乐业,应立储树嫡,守器承祧(挑),承陛下之仁德,继奉祀祖先之宗庙,续我南朝基业。”

    这一番话,一明一暗,表达了两个意思。

    影射了北朝大败,南朝社稷安稳,到了立储的时候,立储一事悬而不决,会导致朝中人心浮动,于社稷不稳。

    暗示了承恩公府的功绩。

    立储树嫡!重点在一个‘嫡’上,按‘立嫡不立长’继承制,三皇子理应立为储朝堂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且附和者众多。

    大将军戚如烈旧疾复发,在府中休养,并未上朝。

    以戚小将军戚凛风为首的一干臣子,在朝臣们一片呼声中,只得装聋作哑,显得格外势单力薄。

    南兴帝并未当堂表态。

    散朝后,朝臣们请求立储的折子,送进了南兴帝处理政务的南书房。

    不过三日,就已经堆积如山。

    随后,南兴帝当朝驳了朝臣们立储的请求:“朕正值千秋,立储一事暂缓。”

    朝臣们顿时诚惶诚恐跪了一地。

    ‘千秋’乃鼎盛之意,只差没明着说,朕正值壮年,还能继续干,你们一干臣子,逼朕立储,是何居心?

    立储一事,到此为止,却并未打消朝中人心浮动。

    紧接着,南兴帝宣布:“即日起,三皇子姜景璋入南书房观政。”

    立储一事迎来了转机,姜景璋风头大盛,承恩公府门庭若市。

    与之相对,太尉府的门庭,一下子就冷清了许多,有关太尉府失势的传闻,也是越演越烈。

    皇权更迭悄无声息地降临。

    姜扶光坐在石亭里看书,突然听到一阵“汪汪”的狗叫声,她搁下书,就见顾嘉彦抱着一只斑点小奶狗,走进了石亭里。

    “扶光,你快看,”顾嘉彦将怀里的小奶狗,递到姜扶光面前,“这只小奶狗,像不像你之前养的那只?”

    姜扶光仔细看了几眼:“确实有些像。”

    她之前养了一只相似的小奶狗,奶乎乎的一团儿,抱在怀里又乖又软,原也养了一年多,已经养出了感情,还取了个名儿,叫团团,哪知前一阵子,团团误食了东西,就这样没了。

    为此她失落了好久。

    “我打听了许久,才寻到了和团团一个娘胎的狗崽儿,刚好有一只下了崽,就抱了一只与团团长得最像的,”顾嘉彦将小奶狗塞进姜扶光怀里,“你快看看,喜不喜欢?”

    姜扶光垂眸,轻抚着小奶狗软乎乎的绒毛,小奶狗也不认生,奶乎乎地叫唤,和团团一样又乖又软。

    第23章:流言蜚语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雪团,”顾嘉彦见她喜欢,“以后就让雪团陪着你。”

    “还是算了,”姜扶光摇摇头,将雪团送到了顾嘉彦怀里,“到底是一条无辜的性命,养在我这儿不合适。”

    团团是误食了有毒的糕点,才没有的。

    厨房做的胭脂糕,精选九种产自南朝各地的名贵食材,九蒸九晒,研磨成粉,配以上等的胭脂米粉,反复搓打至柔韧如面团一般,再做成精致的糕点。

    做好的胭脂糕,色泽鲜艳,宛如胭脂。

    一笼胭脂糕,需耗时三日之久。

    胭脂糕固本培元,滋阴养血,乃名贵的宫廷药膳,姜扶光每隔三日会吃上几块,原也是为她准备的。

    是团团替她挡了灾。

    顾嘉彦下意识劝她:“当初,那只是一个意外……”

    “这东西亲人,”姜扶光轻叹一声,还是摇摇头,“养得久了,到底要养出感情,倒不如挑个寻常人家,好生地养着。”

    顾嘉彦只好道:“既然如此,那就养在我家,以后我经常带它过来看你。”

    姜扶光可有可无地颔首:“你怎么过来了?”

    “这不是,”顾嘉彦话锋顿了顿,这才继续道,“宫宴过后,京里又多了许多关于太尉府的流言。”

    “哦,”姜扶光喝茶的动作,不由一顿,将茶盏放回了石桌上,“都说了什么?”

    顾嘉彦气愤道:“有人说,贵妃娘娘失宠,这才在甘露宫称病不出,就连陛下接待北朝使臣的宫宴,都没有出席;”

    “还有人说大将军的身体,怕是不大好,以后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岭南一带,南越国频繁扰边,我军损失越来越大,也是戚氏镇守不力;”

    “陛下至今也没赐戚小将军‘金印紫绶’,许是太尉府的风光,到了这一代就已经到头了。”

    字字句句,皆是在打击太尉府的威望。

    姜扶光眉目低敛,流言离谱到连顾嘉彦都听不下去,匆匆跑来了公主府寻她,想来差不多也该传进了宫里。

    京里这塘水搅得差不多。

    是时候收网了。

    顾嘉彦有些担心:“上次你参加宫宴,惹了不少朝臣的不满,我父亲说,他们私底下认为你仗着陛下的宠爱,恃宠生骄,逾越礼制,有失体统,想要寻机弹劾你,你最近要小心一点,千万不要被他们抓住了把柄。”

    上次宫宴,陛下默许了姜扶光的行为,朝臣们便是不满,也不好在此事上大做文章,以免触怒圣颜。

    但眼下,三皇子在南书房观政,立储一事到了临门一脚,朝臣们正愁没有机会打压贵妃党。

    姜景璋在宫宴上挑拨朝臣的行为,还是成功了一半。

    姜扶光颔首:“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顾丞相为官多年,奉行中庸之道,一心一意辅佐社稷,平衡朝堂关系,从不参与党派之争,看似无为,实则无所不为,在朝中名望极高,门生故吏,遍及朝堂,俨然是朝中不可撼动的存在。

    也因此,嫡次子顾嘉彦才能毫无避讳地与她往来。

    “咱俩谁跟谁啊,”顾嘉彦摆摆手,不以为然,“都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你可别跟我外道了。”

    姜扶光不禁莞尔。

    当年,父皇破例允她与皇子们一起受太傅庭训,顾嘉彦选作了伴读,进宫与皇子们一起读书。

    顾嘉彦性子跳脱,总喜欢往她跟前凑。

    久而久之,两人就混熟了。

    “对了,我还听到了一件事,”顾嘉彦突然道,“陛下有意将虎贲军并入射声尉,待林弦照护送北朝使臣归京后,让林弦照接掌射声校尉一职。”

    姜扶光倏然一惊。

    南朝六校尉,中垒、屯骑、步兵、长水、射声、虎贲,隶属皇城司,护卫皇城安危。

    校尉正六品,并不是多大的官职,领七百兵,却是天子近臣。

    射声尉顾名思义,就是箭术精湛者。

    林弦照若在皇城司领了实职,手里掌了兵,对太尉府的威胁也将更大。

    好在她提前动手,林弦照大抵是进不了射声尉。

    ……

    “公主,您的骑马装已经完工,明日一早,尚服局就会命人送过来,金累丝镶粉珠双蝶钿花,还要等几日。”

    公主前些日子得了一斛难得的粉珍珠,颜色虽然淡了一些,却好在大小均等,颜色均匀,也是十分难得的好珠。

    春搜的日子还没定下,公主便将粉珠送去尚服局做首饰,这些天,已经催了许多回。

    半夏隔三差五,就去尚服局问消息。

    “怎么回事?”宁瑗公主有些不高兴,觉得尚服局怠慢了她,“首饰的工期是五到十日不等,这都过了七天了。”

    身为嫡公主,除非一些本来工期就长的首饰,她的东西还没有工期超过五天的。

    “李公公说,钿花制作工艺繁复得很,要将赤金做成鎏金,再将鎏金绞成头发丝一样细的花丝,用花丝编成双蝶,只有经验丰富的老工匠才能做,因此工期要晚些,不过,”半夏目光闪烁,接着又道,“奴婢悄悄打听过了,前些日子,贵妃娘娘送了一盒紫鲛珠去尚服局,要给扶光公主做一个紫鲛珠簇花戏蝶鎏金步摇花,制作工艺远比钿花还要繁复许多。”

    钿花的工期迟了,公主肯定要问,尚服局那一套糊弄旁人还行,糊弄公主肯定是不成的。

    她悄悄一打听,尚服局果真因为贵妃娘娘,误了公主的工期。

    尚服局的老匠人,就那么些,同时做两件工艺复杂的首饰,工期肯定吃紧,贵妃娘娘身份摆在那儿。

    “贱人,”姜宁瑗气得直咬牙,“姜扶光这是成心跟我过不去呢,打了穆贵妃那个老贱人的名号,尚服局哪还敢耽误她的工期。”

    她要打了母后的名头,看谁压得过谁。

    半夏连忙端了一盏茶过去,让她消消气。

    姜宁瑗一把接过茶盏,正要喝,可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重重地将茶盏放到茶案上。

    “你刚才说,姜扶光做的那顶步摇花,比我的钿花工艺还要繁复许多?”

    第24章:见风转舵

    工艺越复杂的首饰,自然就越精美,半夏皮子都绷紧了,连忙道:“奴婢远远瞧了一眼,确实是巧夺天工,精美绝伦,尤其是上头的十二颗紫鲛珠,颜色粉润,色泽纯正,在鎏金的映衬下紫光莹莹,可真是美轮美奂。”

    “你没看错,那是紫鲛珠,不是粉珠?”姜宁瑗脸色越发难看,紫鲛珠也是粉珍珠,只因颜色纯正浓艳,在阳光的映照下颜色转紫,才得了此名,姜扶光这贱人想在首饰上压她一头。

    半夏察言观色:“奴婢绝没有看错。”

    姜宁瑗恼着脸,不说话。

    殿里一片安静,半夏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过了半晌,姜宁瑗冷声道:“明日一早,你就去尚服局,把姜扶光的步摇花给我拿回来。”

    半夏惊愣了神儿。

    姜宁瑗偏头看她:“听清楚了吗?”

    “听、听清楚了,”半夏打了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心里却有些不安,“到底是贵妃娘娘的东西,会不会……”

    “贵妃娘娘是长辈,总不行同我一个晚辈计较,”姜宁瑗眉目渐渐舒展,唇边也露出得意的笑,“东西到了我手里,贵妃娘娘总不行派人讨回去,身为长辈,赏晚辈一件首饰,这不是天经地义么?”

    正因为首饰是贵妃娘娘的,才好抢呢。

    若是姜扶光自己的,她倒不好拿了。

    半夏一听就把心放进了肚里去:“公主所言甚是,步摇花公主拿了,也就拿了,扶光公主便是再不乐意,也不能拿您怎么着,这个闷亏是吃定了。”

    成功得了一件精美绝伦的首饰,压了姜扶光一头,同时让姜扶光吃鳖,姜宁瑗心情大好,冷笑一声:“跟我斗,哼!”

    ……

    阳光穿过窗外一丛紫竹,斑驳地投进屋里,照在姜扶光的身上。

    她慢慢铺宣纸于案,以镇纸抚平,徐徐注水、研磨,宣城松烟墨坚如玉,拈来轻,研无声,嗅来馨,一股天然麝香味。

    端砚发墨快,反复数次,墨浓、汁亮,如油泛光。

    姜扶光拿起搁于笔架上的一支银毫,蘸足了墨,悬腕而书,墨落于纸,黑润如漆,丰肌腻理。

    这时,璎珞悄声进了屋:“公主,尚服局李公公求见。”

    姜扶光笔势不停:“什么事?”

    “说是,”璎珞略微一顿,“向公主请罪。”

    姜扶光唇边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他一个正三品内廷掌事,竟到我公主府请罪,有点意思,”随手将银毫扔进笔洗里,“走,去看看。”

    璎珞跟在公主后面,一前一后去了前厅。

    李公公正坐在前厅喝茶,见扶光公主进来,连忙站起身,走到堂中,跪到地上。

    “奴才,内廷尚服局掌事李延,拜见公主殿下。”

    姜扶光甫一坐下,就有侍女过来奉茶,她端过茶,掀开茶盖,慢条斯理地吹茶,也不出声。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李延伏在地上,分明不是炎热的夏天,却无端觉得空气沉闷得很,不知不觉就出了一身的凉汗。

    半晌!

    姜扶光搁下了茶杯,杯底轻轻地碰撞桌底,发出轻微的声响,看着跪伏在地上的李延,神色平静,一语不发。

    跪在地上的李延陡然喘上了气,终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说吧,”姜扶光弯了弯唇,笑不达眼底:“到底怎么回事?”

    内廷‘六尚局’,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下统二十四司,分掌宫廷事务。

    ‘尚服’顾名思义,掌皇家服饰。

    李延突然过来请罪,无非是,尚服局为她督制的衣饰出了纰漏,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呢。

    刚喘上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活过来了的李延,顿时又摒住了呼吸:“前些日子,贵妃娘娘送了一盒紫鲛珠去尚服局,命人为公主殿下打造一支紫鲛珠簇花戏蝶鎏金步摇花。”

    说到这儿,他的嗓子眼像卡了一样,一时说不出话来。

    姜扶光也不催他,耐心地等他继续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腕间的千和香珠手珠,珍珠大小的珠子,较之前,油润了许多。

    这手珠,除了初戴时,有些新鲜感,后头便也觉得寻常,可就是寻常的东西,常常会让人忽略了它的存在,戴着戴着就忘记摘了。

    大体是越是难得的东西,越是润物细无声。

    短暂的安静之后,李延猛地磕了一个头,白皙的额头,立时红了一片:“步摇花在昨日夜里已经督造完成,原是打算今日一早,就命人送来公主府上,哪知负责督送的小太监,竟然误将首饰送去了宁瑗公主府上。”

    近来,外家承恩公府得势,一母同胞的三皇兄进南书房观政,宁瑗公主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已有盖过扶光公主之势。

    璎珞吸了一口凉气,首饰到底是真的送错了,还是故意送错?

    殿内流淌着令人不安的气流……

    李延额头贴着地面,冷汗不停地往外冒,光彩鉴人的御窑金砖,几乎刺痛了他贴近的双眼。

    这御窑金砖,需一百五十余天,才出一窑,其中还有大量耗损,铺满这一方大殿,需两年余才能烧制完成。

    他只在太极宫、两仪殿和中宫见过。

    心里隐隐生出了几分悔意。

    “叫你一提,我仿佛有些印象,”姜扶光面上不见喜怒,只见威仪,也不为难他,只问,“既是送错了,可有派人去宁瑗公主府上追回?”

    李延闻言,身体差点趴到地上去。

    追回?他哪敢?

    若不是宁瑗公主想要,东西怎么也不可能到了宁瑗公主府上,宁瑗公主本就得势,他若是上门讨要,是嫌命太长了。

    “不说话,”姜扶光缓缓站起,来到李延面前,居高临下,“我就当没有了。”

    李延哆嗦着身子,猛地一磕头,额头死死地抵着冷硬的御窑金砖:“奴才该死,请公主恕罪。”

    “我由来知晓,这宫中之人,惯会见风转舵,逢高踩低。”姜扶光轻叹一声,语气也不见喜怒。

    宁瑗公主截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尚服局不敢去宁瑗公主府上讨要回来,却偏敢来扶光公主府来请罪。

    第25章:杖毙

    李延一个奴才,跪在她面前连一句实话也不敢说,还编造出了‘送错’这样荒唐的谎言来糊弄她、欺骗她。

    ‘欺主’之意,已然昭彰。

    李延吓得魂儿都没了:“奴才绝无此意,请公主明鉴。”

    “怎么,打量着得罪不起宁瑗公主,”姜扶光语气不高不低,不疾不缓,不紧不慢,却透着一股逼人的锐利,“就能得罪起我?”

    姜景璋还没立储,这宫里宫外,朝堂上下,便已经转了风向,仿佛太尉府已经失势了。

    甚至还公然欺到她头上。

    倘若有一天……

    她预感那一天不远了。

    “是我失势,还是,”姜扶光温雅的声音,倏然凌厉,“大将军拎不动刀了?”

    李延这才真正害怕了:“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我,给过你机会,”姜扶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既不肯坦白从宽,执意要做旁人的替死鬼……”

    “殿、殿下,奴才知错了,”李延惊恐地瞪大眼睛,不住地磕头认错,“请殿下饶命……”

    “这等不知死活的狗东西,拖到公主府外,”姜扶光殷红的唇儿,轻轻一掀,语气平淡,“杖毙!”

    就这么轻描淡写,决定了一位内廷掌事的性命。

    “扶光公主饶命啊,”李延哀求痛哭,“奴才是,是陛下钦点的正三品内廷掌事,求殿下饶奴才一命。”

    两个带刀侍卫,上前架住了李延,将李延拖出殿外。

    “饶命啊,殿下,您不能私自处置奴才……”李延尖细的声音,都喊破了音,久久才消失在殿外。

    璎珞表情一片漠然,这李延实在太不识相,满嘴谎言,欺上瞒下,是打量着太尉府失势,欺到公主头上来了。

    屋里恢复了安静。

    姜扶光眼里含笑,瑞凤眼里,黑睛微藏,眼尾优雅地微微地上翘,天生就含了盈盈神韵,看你的时候,眼里仿佛盛满了日华,明亮璀璨,能灼人眼目一般。

    便是被人欺上门来,她仿佛也不见生气,轻抚着腕间的千和香珠,笑容光艳无比。

    “堂堂一国之母,竟教出了这么一个眼皮子浅的东西,想来过不了多久,皇后娘娘应会相当恼怒呢。”

    璎珞低着头不敢说话,公主似乎并没有因李延冒犯了自己而恼怒,反而有些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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