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当下就有朝臣跟着一起附和。北朝来的官员们,便是心中再不悦,也要努力露出尴尬不失礼节的微笑,以沉默应对来自南朝的贬低。
场面尴尬又无趣。
姬如玄端着酒杯,轻轻地转头,眼神不时看向上方的扶光公主,唇边似有若无地笑,透了一丝玩味。
春日宴过后,京里就多了不少传言。
大体是扶光公主恃宠生骄,骄狂成性。
承恩公府担心姜扶光插手宫宴之事,特地安排了这一出戏,又焉知扶光公主不是将计就计,以退为进?
京里有关扶光公主不利的传言,有多少是她自己的手笔?
舆论确实是毁人利器。
委实难以掌控。
一旦失控是要反噬自身的。
这位扶光公主比想象之中,还要更有趣呢。
她还长得这么好看,好像会发光一样。
嗯,舍不得她死。
或许,可以改一改游戏规则?
坐在对面的姜景璋,见姬如玄有些心不在焉,玩味地笑:“北朝大皇子怎的不喝酒,可是觉得我南朝的美酒,不比北朝的佳酿?”
此言一出——
一道道目光看向姬如玄。
宫宴上,没有人会明目张胆地针对姬如玄,设宴款待,是为了两国邦交,先有‘礼’仪之大,再有邦交之‘义’,断不会在正式场合,失了大国的风度。
但借机刁难,给北朝质子一个下马威,还是很有必要,以免旁人,因张成显方才之言,轻视了承恩公府的功绩。
看来,不陪他们把这出戏唱完,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姬如玄勾了勾笑,拿起了面前的琥珀酒,轻晃着杯盏,琥珀色的酒液,晶莹剔透,宛如玉露琼液。
他执着酒杯,缓缓起身。
起身时发出窸窸声响,令殿内的目光一下从各个方位向他投来。
气氛微沉。
姬如玄执起杯盏,略带散漫地走进了堂中:“承恩公说得对,北地苦寒,当不如南地富饶。”
北朝的官员,纷纷对他投以愤怒的目光。
姬如玄置若罔闻,对上了南兴帝居高临下审视的目光。
他缓缓低下了头颅,躬身施了一礼:“玄,进入南朝国土,所经之处,皆是赞讼南朝陛下文治武功,仁爱专德,其励精图治之功,感动上天,令上天降下祥瑞,护佑南朝社稷,成就了南朝中兴盛世。”
这个‘天降祥瑞’一出口,太极殿的气氛,立时变得令人玩味。
承恩公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姬如玄这话,只差没明着说,南朝之所以有如今中兴局面,是姜扶光的功劳。
承恩公能打胜仗,也是南朝有‘祥瑞’庇护的原因,仿佛承恩公府打了胜仗,功劳全在姜扶光一人身上。
承恩公和姜景璋一唱一和,要给姬如玄一个下马威,宣扬承恩公府的功绩,却是打错了算盘。
姜扶光终于觉得宫宴有点意思了,忍不住多看了姬如玄两眼。
南兴帝看着姬如玄,表情有些莫测:“朕,登基之际,南朝天灾人祸不断,各处暴动叛乱频发,国库空虚,社稷不兴,朕还记得,那年冬天,南朝许多地区,竟下了一场罕见的冻雨,各地流言四起,皆言是朕德不配位,故天降灾祸。”
第16章:抢风头
他是庶长继位,登基之时,朝中有不少旧部残党兴风作浪,处境一度十分艰难。
“冻雨一连下了半个月,许多百姓受了灾,越冬的作物,大片冻死,直到扶光出生那日清晨,冻雨竟奇迹般停了,霞光从肚白的云层里透出来,天边光华漫绽,随后边关传来捷报,有关朕德不配位的流言,这才渐渐平息。”
殿中有不少人,都是当年的亲历者。
因南朝下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冻雨,陛下忧心不已,每日在太极宫朝会,朝臣们天不亮,就要赶到宫门处,等着时辰一到,宫门大开,进入午门,到达太极殿,同陛下一起议事。
扶光公主出生之时,朝会还没散。
首先是淅淅沥沥的冻雨,毫无征兆就停了,紧接着,天边云霞透出,光华漫绽,张德全过来禀报,说是贵妃娘娘生了。
太史令推算了时辰,这一切的祥瑞,竟都是伴着扶光公主出生而降下,顿时大呼:“日以阳德,乃天降祥瑞。”
朝中许多大臣,都对扶光公主是天降祥瑞深信不疑。
林皇后用力攥住了手心,陛下这话,仿佛是认同了姬如玄的话,将承恩公府的功劳,归咎于天降祥瑞,护佑南朝。
殿中静了静。
南兴帝又看向了姬如玄:“依你此言,南朝比之北朝又如何?”
一个是生养他的故土。
一个是使他沦为质子的敌国。
无声的沉默,在太极殿内蔓延,满殿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就连姜扶光都想看看他要如何回答。
顶着南兴帝居高临下的威严目光,姬如玄缓缓抬眼:“玄,以质子的身份,踏进南朝国土时,便不能再以皇族自居,不敢再议故国。”
南兴帝似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朕,恕你无罪。”
帝王的威严,无声无息在殿中蔓延,文武百官们均噤若寒蝉,但幸灾乐祸的目光,却落在姬如玄身上。
殿内的空气几乎凝住。
“此一杯酒,借花献佛,”姬如玄撩衣跪拜,高举了手中的杯盏,声音清朗,“敬南朝陛下仁德英明。”
话音方落,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宫宴上寂静无声。
北朝的官员们,看着自己国家的皇子,对他国皇帝俯首称臣,心里满不是滋味。
许久!
姬如玄一直保持着跪伏的姿态,众人肆无忌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或嘲讽,或鄙视,或不屑,或奚落,他始终岿然不动。
宫宴上辉煌的灯火,仿佛聚于他一身,却越发衬得他身单影薄,清冷孤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南兴帝这才露了笑容,缓声道:“平身吧,你今日是我南朝宴请的贵客,不必行此大礼。”
明日,就要时刻谨记自己质子的身份。
“玄,多谢陛下恩典。”质子进了他国之后,便不能再以皇族身份自居。
姬如玄缓缓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一抬头,就对上了姜景璋阴沉的目光。
他弯了弯唇,笑得有些恶劣。
酒过三巡,场中的气氛也渐渐热络起来。
就到了宫宴的重头戏。
十余个薄纱覆体的美人儿,托着北朝进献的奇珍异宝如鱼贯入,北方女子不似南方女子娇小玲珑,一个个高挑、曼妙,腰细腿长,透着一股子妖娆妩媚,甫一进殿,就勾了不少人的魂儿。
高高在上的南兴帝,将目光放到美人献上来的珍宝上。
色泽纯黄无瑕,娇嫩如婴儿肌肤的巴林印石。
传说中制作传国玉玺的蓝田水苍玉。
产自安息国的圣物安息香。
天山雪莲。
……
见惯了好东西的姜扶光,也不禁晃了晃眼睛,目光落在一串赭色的手珠上,竟没猜到这到底是何物?
姬如玄挑起眉,冲姜扶光笑:“公主,眼光独到。”
可见,他方才也在看这一串手珠。
姜扶光真有点好奇:“本公主孤陋寡闻了,不知这串手珠是何奇特之物?”
“是千和香,”姬如玄神情有些复杂,似是想到什么,微仰着下颌笑:“《天香传》称,道书曰,上圣焚百宝香,天真皇人焚千和香,是道家仙神所焚之香,调和一千种香药材,制成香珠,久佩轻身、少病、延寿。”
千和香有明文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汉,唐代道教大兴,有王悬河作《三珠洞囊》,也有相关记载。
之后,便不见记载。
千和香就此失传。
香药同源,香药的配伍,也要讲究君臣佐使,使香药性融合,天人合一,又是何等盛大,姜扶光连想也不敢想。
姬如玄继续道:“此千和香,传自东汉末年。”
“古籍记载,千和香大多都是焚烧,还不见有香珠记载。”姜扶光觉得,姬如玄在提起千和香时,语气透了一股难言的微妙,许是有什么渊源也不一定。
北朝一位使臣正在滔滔不绝地介绍这些奇珍异宝,正巧说到了千和香:“……此异宝,传自东汉末,后辗转流落北地,被收藏于昔日太尉府俞家。”
原是俞家旧物。
昔年,俞家为北朝出生入死,如今北朝将俞家旧物进献南朝,俞氏昔日为北朝立下的功绩,全成了笑话。
俞家沦落至此,北朝竟连最后的体面和尊严也不留给俞氏,也不知姬如玄方才向她介绍千和香时,心里又是作何感想。
便连姜扶光也不禁一阵齿冷,看了一眼姬如玄。
他黑眸低垂,轻轻转着手中的杯盏,唇边吮着一丝淡笑,仿佛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便在这时,南兴帝偏头看了姜扶光:“这些奇珍异宝,可有你喜欢的?”
姜扶光敛了敛思绪,目光在安息香,与千和香之间来回,一指千和香:“父皇,儿臣观此千和香,质理脂润,色泽似有若无,触目有沧桑内敛之感,甚合心意。”
南兴帝知道她喜香:“既然你喜欢,便赏你,”他一边说着,又一连指了好几样南朝难得一见的珍宝,“这些北朝珍宝,也都一并赏了。”
林皇后便是修养再好,脸色也难免僵了一下,附和一句:“陛下待扶光,还真是宠爱有加。”
第17章:玉腕不胜‘金’重
南兴帝哈哈大笑:“朕的小扶光,那是云上日,扶桑光,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
承恩公顿时笑不出来了。
今日宫宴,北朝进献的奇珍异宝,理该当堂赏赐给他,方显他打败北朝,战功煊赫,表皇恩浩荡才是。
却叫姜扶光抢了风头。
戚凛风笑道:“承恩公此番能打败北朝,得胜还朝,是陛下仁德、威临四海,亦是扶光公主祥瑞,庇佑我南朝之故。”
与方才姬如玄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自从承恩公打了胜仗,几个月过去了,他还未像现在这样畅快,场中就数他声音最大,笑声最开怀。
文武百官琢磨了陛下的态度,纷纷夸赞扶光公主是天降祥瑞,称赞陛下是天命所系,君权天授,故吉人天相。
仿佛承恩公能打胜仗,是全靠了扶光公主祥瑞庇护。
吃苦受累好不容易打了胜仗的人是他。
得了荣光的是姜扶光。
令他情何以堪?!
承恩公彻底笑不出来了,却不得不堆起笑容,明亮的烛光之下,他看向了,高高在上的扶光公主,眼里一抹阴冷杀意,一闪即逝。
侍女连忙上前从北朝美人手中,接过陛下赏赐扶光公主的珍宝,送到扶光公主身前的案上。
姜扶光笑弯了唇,谢恩:“多谢父皇。”
殿中响起了丝竹乐声,进献异宝的十余美人,顿时化为舞姿倾城的妖姬,红绫抹胸,艳色纱裙,香肩雪肤,身段柔若无骨一般魅惑,随着曼妙的舞姿,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在舞动……
文武百官们便是极力压抑,也难免露出痴迷,血气随着美人儿眼波轻送,雪臂轻勾,一阵阵往脸上涌。
场中似燃了一把火,流窜着一股闷热,浓烈的气息。
气氛被推到了高点。
姜扶光对歌舞兴致缺缺,拿起了摆在面前的千和香,触之竟有温润熨帖之感,比之蜜蜡更甚,仔细一闻,历经千年,仍是香蕴其内,愈发内敛。
果真是难得的珍宝。
将千和香珠戴到手腕上,珍珠大小的珠子,错落有致地排列缠绕,在腕间缠了两道。
正是消瘦,消瘦,
玉腕不胜‘金’重。
姬如玄心中涌现了一股难言的复杂之色。
姜扶光抬眸时,姬如玄已经转开了目光,在看她面前那块名贵的彩霞冻石,洁白透明,肌体中渗之鲜红云霞,如血如荼,犹如一幅旭日喷薄,红霞漫天的瑰丽画景。
传说中,集‘寿山田黄石’之尊,溶‘昌化鸡血石’之艳,蕴‘青田封门青’之雅的印坛仙葩,
北朝仅有的一块传世彩霞冻石,
十五年前赏皇太子,
姬如玄,
现在,
到了姜扶光手里!
南兴帝有些乏了,稍坐了片刻,就与林皇后携同离开,招待北朝使臣的活计,就落在礼部头上。
气氛变得热络。
文武百官们一边欣赏着舞乐,一边推杯换盏,高谈阔论,更是明目张胆地挤兑北朝使臣们。
姜扶光觉得无聊,正要离席——
下边意气风发的姜景璋,突然出声:“七皇妹,父皇命本宫会同礼部,筹措宫宴,款待北朝大皇子,及诸位使臣,以彰我南朝国威,显吾皇仁德。”
场中突然一静。
文武百官们收起了笑意,搁下了手中的酒樽,端正了仪态,眼神隐晦地在这二人身上来来回回。
承恩公府打了胜仗,三皇子姜景璋在朝中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不仅在吏部观政,还一只手插进了礼部,连宫宴都交给他在办。
已经正式参与国事,在朝中支持者众多。
姜扶光轻敛了衣袖,静待他后文。
“不知道七皇妹要来参加宫宴,没有为七皇妹设座,幸亏父皇亲自为你赐了座,”姜景璋面露了些许歉意,“实在是对不起七皇妹了。”
今日宫宴,事涉了两国邦交,兹事体大,前来参加宫宴的,皆是朝中德高望重的大臣,姜扶光没有资格前来。
近来京里,已经有不少有关姜扶光恃宠生骄的传言,姜扶光逾越体统,朝臣们对她会更加不满。
他故意点出此事,挑拨之意十分明显。
姜扶光弯了弯唇,正要开口,就听到安静的大殿里,突然响起了“噗嗤”笑声,她抬眸看去——
“你们南朝人说话,还真是九曲回肠,拐弯抹角,”姬如玄一边噗嗤直笑,一边屈起长腿,将手让搭在膝盖上,“你直接说,扶光公主不该来呗!”
先口口声声地说,陛下对他有多看重,仿佛旁人不知道承恩公立了大功,他如今在朝中得势。
嘴里说着道歉的话,却明里暗里表示,这不是姜扶光该来的地方。
可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姜景璋留,姜扶光忍俊不禁。
姜景璋面色挂不住了,蹙眉看向了姬如玄:“今日宫宴,你是南朝宴请款待的贵客,还请北朝大皇子谨言慎行。”
语气里满是警告之意,只差没明着说,你也只有今天可以嚣张,等过了今天,就要沦为南朝的阶下囚。
“你可真有意思,”姬如玄噗嗤一笑,“这马后屁,放得可真响亮,大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酸臭味。”
南朝陛下都没计较姜扶光参加宫宴,还亲自赐座。
有意见,陛下在时怎么不跳出来说?
陛下一走,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内涵”人。
峨眉山上的猴子,都没他能。
嫉妒姜扶光受宠,不甘心在宴会上,叫姜扶光抢了风头,想压一压姜扶光的气焰,给承恩公府找点面子。
就这!
手段可真智障。
“放肆。”姜景璋声音含怒。
偏在这宫宴上,还真不能拿他怎么样。
质子邦交也刚议定,两国处于“新婚燕尔”,南朝也该象征性地,对姬如玄礼遇几分,也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寻姬如玄的晦气。
姬如玄掏了掏耳朵,“你也不用这么大声,俗话说啊,有理不怕声高,你这么大声,岂不是显得你很没道理?”
姜扶光轻笑出声,单手托着香腮。
方才姜景璋在宫宴上试图刁难姬如玄,他转头,一句‘天降祥瑞,庇佑南朝’,就让承恩公落了下乘。
现在又怼得姜景璋下不来台。
姜景璋大约也是最近风光过头,人也有点飘了,到底不如从前隐忍谨慎。
这时!
第18章:看热闹不嫌事大
“哈哈哈,”坐在顾丞相身边的戚凛风,拍腿直笑,“北朝大皇子言之有理,陛下都没有计较扶光公主参加宫宴,哪儿轮得到旁人置喙,可不是没得道理么?”
姜景璋顿时噎住。
“依我看,”戚凛风凌厉的目光看向了姜景璋,立时收敛了笑意,语气透了几分咄咄逼人的锐利,“三皇子赔礼道歉是假,借机刁难是真吧!”
承恩公也坐不住了,朝姜景璋使了一个眼色。
万万没想到,这个姬如玄竟是个浑不吝的,一点也不好拿捏,姜景璋有些憋屈,可戏唱到这个地步,却是不得不继续唱了。
“七皇妹,”姜景璋执着酒樽,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一杯酒,我敬你,权当向你赔礼道歉。”
姬如玄手肘撑着长案,支着脑袋,看向了台上的扶光公主,苍白的脸上染着薄红,带了些许慵懒。
好无聊的宫宴。
亏得还有这么个大美人看看,不然他都要无聊死了。
她可真好看啊。
这一杯酒不怀好意,姜扶光自然不会接下。
“我不胜酒力,怕是不能奉陪了,”姜扶光轻扶了一下额头,露出了微醺之态,“不知在座哪位大人,肯代我饮下这一杯酒?”
此言一出,惊愣了四座。
殿中又是一阵静默。
姜景璋也没想到,姜扶光这么不给面子,脸上已然没了笑容,端着酒樽,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来。”姬如玄眼底满含兴味,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笑吟吟地起身,踩着殿中的石阶,来到姜扶光面前。
宫宴总算不无聊了。
文武百官们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又是在唱哪出。
这位北朝的大皇子,是存心跟三皇子过不去了,才下了三皇子的面子,这会儿又将三皇子的颜面往地里踩。
可这三人,一个是陛下最疼爱的扶光公主,一个是嫡皇子。
就是这个北朝大皇子,在今日宫宴上,那也是陛下款待的客人,也不好当场下了他的面子。
眼角的余光,看到大舅舅起了一半的身,又重新坐了回去,姜扶光忍不住扶了一下额,在场谁都知道,这宫宴上,能帮她代酒的人,就是大舅舅戚凛风,这个北朝皇子站出来捣什么乱?
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没看到姜景璋脸都绿了吗?
“公主,可允否?”姬如玄人高腿长,他似是有些醺了,大掌撑着长案的边沿,微微折腰向前,与姜扶光对视。
风勋劭邈,有似明月之映幽夜。
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多谢姬公子,”姜扶光眼眸微动,眼里映着姬如玄,是那样清晰,明澈,“姬公子,请!”
她长袖轻挽,做了一个请势。
说出去的话,宛如泼出去的水,自不可能再收回。
“好!”姬如玄轻笑一声,他笑声低哑,带着愉悦,被南朝的琥珀美酒熏过,带着微醺的酒意,透着醇厚、低沉,宛如一首琵琶,正弹到低音婉转处,早已音嘶声哑,悱恻在耳,缠绵入心。
姜扶光觉得心间一麻,有些异样。
“愿为扶光公主,”姬如玄探身上前,直接拿过了姜扶光面前的酒樽,举着酒杯,还在笑,“效犬马之劳。”
他动作实在太快,姜扶光反应不及。
身侧的璎珞连忙上前,也迟了一步,眼睛盯着姬如玄手中的酒樽,张了张嘴,一个“放肆”在舌尖滚了又滚,到底没能说出口。
宫宴上,这种微不足道的失礼之处,没必要小题大做。
姜扶光面色如常:“有劳姬公子。”
姬如玄这才端着酒樽,一步一步闲庭信步,走回了座位:“三殿下,这一杯敬酒,便由我代扶光公主承情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姜景璋,等着三皇子先干为敬。
姜景璋握着酒樽的手,忍不住收紧,目光紧紧地盯着姜扶光,一时没了动作。
“三皇兄不是要敬我酒吗?”姜扶光弯了唇,与姬如玄如出一辙的笑意吟吟,“怎么不喝了?”
“七皇妹这是何意?”姜景璋按捺下心中怒火。
“弱质女流,不胜酒力,担心饮酒过量,在宫宴上失态,”姜扶光含笑看他,“三皇兄,以为呢?”
身为女子,有这样的担忧,也说得过去,姜景璋无言以对。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也是承恩公始料未及。
姬如玄当着陛下的面儿,下了承恩公府的颜面,原也打算,由三皇子压一压姜扶光的气焰,没成想,这位北朝大皇子又横插了一杠。
当真是可恶至极。
为了顾全姜景璋的颜面,承恩公笑着打圆场:“依我看,三殿下如果心里过意不去,倒不如自罚三杯,下不为例。”
文武百官们纷纷附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就将“敬酒”这一茬,给岔过去了。
姜景璋着实松了一口气,执着酒樽,大大方方道:“承恩公所言甚是,我确实该自罚三杯。”
他一仰头,将樽中的酒一饮而尽。
一连三杯。
等姜景璋喝完了酒,姬如玄也将樽中的酒,一饮而尽,笑吟吟道:“南朝的琥珀美酒,果真名不虚传,”他缓缓抬步,上了台阶,将酒樽放回姜扶光面前,又笑,“此酒,滋味甚美。”
他面上醺色更甚,白玉一般的脸,带了几分醉意妖娆,显得姿容甚艳,眩目得几乎让人挪不开眼。
姜扶光看了一眼面前酒樽,给璎珞使了一个眼色。
璎珞会意,上前撤下了酒樽。
“多谢姬公子,”姜扶光轻笑,随手拿起了面前的彩霞冻石,“这是谢礼。”
姬如玄捧过盛装彩霞冻石的盒子,笑得更开心了,大声道:“多谢公主殿下赏赐。”
殿中诸人,纷纷侧目。
连北朝使臣都觉得他丢人现眼。
姬如玄抬手,将彩霞冻石握在手里,掌心里,宛如婴儿肌肤一般娇嫩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少女把玩时的温软。
忽然就有些期待,接下来在南朝的日子,那一定会非常有趣。
第19章:虽万死,亦不悔矣
宫宴第二日,礼部安排北朝使臣朝会觐见。
南兴帝同意北朝皇长子姬如玄,将作为人质‘抵押’南朝,以促成两国和平邦交,达成休战目的。
姬如玄质子身份确立。
是夜,乌云蔽月。
姬如玄坐在窗台上,抬指吹了个口哨,羽翼伴着一阵疾风,急掠而下,一只游隼稳稳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解下了游隼足下的信筒,从中取了一张纸条,上面以蝇头小字写着:
路线已经确认!
只看了一眼,姬如玄便将纸条握在掌心,捻成了齑粉,接着将另一张纸条,塞进了纸筒里,放飞了游隼。
游隼振翅,掠过了深沉夜色。
转眼便与夜色融为一体。
“主上,”来人与黑暗隔为一体,“吏部会同礼部,擢任鸿胪寺寺丞钱榆,任右少卿一职,正式接管江少卿其下的一应事务,同时负责与质子之间的沟通联络,届时钱榆新官上任三把火,会将北苑的眼线,替换成我们自己的人。”
鸿胪寺设寺丞一人,佐鸿胪寺事务,是佐使,从五品,品级不高,但在鸿胪寺很有实权。
此次鸿胪寺罢免了不少官员,同质子相关的事,要交由熟知鸿胪寺事务之人接手,这才给了钱榆上位的时机,让钱榆连升三级。
姬如玄把玩着手中的彩霞冻石,没有说话。
“钱榆,想来北苑拜见主上。”
“不必了,”黑暗里,姬如玄声音分外低沉,“质子初来南朝,与鸿胪寺的联系十分紧密,倒是显眼了,让他依照鸿胪寺的规定办事,莫要曝露了。”
质子该怎么安置,鸿胪寺都有相应的规定,有钱榆的掩护,行事也不必束手束脚。
“是!”
夜,又恢复了平静。
过了半晌,姬如玄弯了弯唇,笑:“承恩公府妄图通过折辱质子,达到宣功颂德,打压太尉府的行为,已经惹恼了那位南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呢?”
不然,尊贵的公主殿下,又怎么会注意到,他这个卑微进泥里的北朝质子呢?
他轻抚着手中的彩霞冻石,有些爱不释手。
“好戏,”漆黑的夜色里,姬如玄喉间闷着极低的嗤笑,双眼像是夜色浸染般,望不见底,“开场了!”
……
质子邦交议定后,消息就已经先一步送往北朝,北朝官员在南朝盘桓了数日,就要归朝复命。
南兴帝命承恩公世子林弦照,协同虎贲军李校尉,率一百虎贲军,护送北朝使臣还朝。
一行人抵达北雁关,关外便是两国交界之地,再往前就是北朝境内。
临近出关,北朝使臣张成显忽然转身,目光遥看南朝上京方向。
他想到了,动身离开南朝前一天,秉着君臣礼数,北朝官员应去“北苑”拜别皇长子,以示敬意。
可同僚们被南朝的繁华迷了眼,忙着出去找乐子,不愿去也就算了,竟还对皇长子出言不逊,污言辱骂。
最后,只有他一人去了。
陈旧的宅院,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屋里散发着淡淡的潮霾气味,有种阳光也透不进的阴暗。
一身玄衣的皇长子站在窗前,他的身影仿佛陷在幽暗里,唯有从窗外透进的斑驳阳光,映照出他深邃的轮廓。
“老臣,礼部侍郎张成显,拜见太子殿下。”张成显一撩衣袍跪到地上,真心实意行了一个君臣礼。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
一身玄衣的皇长子终于开口了:“礼部侍郎张成显,辽东郡锦州人士,十二岁那年,父亲在边城行商,惨遭羌人劫杀,镇守辽东郡的俞老将军得知此事,带兵亲赴边城,斩杀了在边城劫杀过路行商的羌人,清点劫掠的财物,归还受害者家属,并交代其下属关照受害者家人。”
张成显陡然抬头,眼中一片震动。
“十七岁那年,俞老将军偶然得知你敏而好学,遂寻当地官员,向朝廷察举你之才学,后经朝廷考核录用,取得茂才功名,进入太学,受朝廷培养,正式步入仕途。”
“你因出身低微,在太学多受排挤,是俞老将军暗中托人照拂于你,又因你为官清正勤勉,渐渐在朝中崭露头角,一路官至礼部侍郎。”
“太尉府问罪抄家,举家流放,彼时你官微人轻,俞家托御史台暗中撤下了你为俞家陈情的折子,并且抹去了你与俞家所有干系。”
“但是,你知恩图报,多年来,一直暗中接济流放蛮荒之地的俞氏族人,照拂久居冷宫的废太子,以至于自己两袖清风,生活困窘,内衬的衣裳都打了补丁,四十余岁连一房妻室也无。”
张成显听到最后,双眼已经发热通红,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良久,屋里响起了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
身穿玄色衣裳的少年,无不惋惜。
“此次遣送质子出使南朝,你原不在朝廷安排委派的名册上,是你主动上了折子,要求出使南朝。”
他话音一顿,缓缓转过身来,低头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张成显。
“孤,已经命人撤下了你请命的折子,你怎的还不死心,竟然在朝会之上,公然请命出使南朝。”
张成显已经泪流满面,他面色激动,缓缓磕头下拜:“先公之恩,下官犹未敢忘,然下官人力浅薄,多年来碌碌无为,始终未曾为俞家平冤昭雪,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身陷囹圄,沦为质子,臣无能,不值当太子殿下这般用心。”
姬如玄沉默良久:“会有那么一天,可惜你看不到了。”
张成显愣了一下,陡然反应过来,拼命压抑着激动颤抖的心情,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遗憾、释然、欣慰诸多情绪。
半晌!
他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颤抖着声音道:“臣,张成显,虽万死,亦不悔矣。”
姬如玄低声道:“孤,同俞家,会记得你的。”
以及所有为俞家牺牲枉死的英灵。
张成显拜别了皇长子,他知道此一别,就是万劫不复。
直到他从容坚定的背影消失在屋里,姬如玄才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你们的血,不会白流。”
第20章:杀人夜
回忆戛然而止,张成显遥望南朝上京所在之地,神色庄重,郑重地躬身行礼。
愿此身黄泉,
赴肝胆。
他的行为让身边的同僚们有些莫名,不过张成显作为此次出使南朝的主官,其他北朝使臣们也都随了他一礼。
负责护送北朝使臣的林弦照,觉得张成显行为举止有些怪异,心中暗暗警惕,后见北朝使臣都向上京方向行礼,还当这是北朝使臣,在离开南朝前,向南朝皇帝献上了最后的敬意。
礼毕!
张成显按捺了心中的激动,郑重地对林弦照道:“承蒙南朝陛下皇恩,此一路,幸得林世子相护,方能安然还朝,向吾皇复命。”
“安然还朝?”便在此刻,一道沙哑的声音,伴着北雁关沙沙的风声,飘然而至,“未免言之尚早!”
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