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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老板还是戴着他的老花眼镜坐在柜台的一端,手上拿着本旧书,台子上的过滤玻璃水杯里泡着少许发黄的茶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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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进门时推动了窗户边的风铃,他从书面抬眼觑了我一眼:“又来啦。”

    “是啊,”我靠在柜台上,也不绕弯子,边打量左手边一排木架上的书一边问,“那东西您找到了吗?”

    本来瞧他这稳如泰山的样我就做好了再次空手而归的准备,哪晓得老板从竹椅上蹭起来:“等着啊。”

    他走向身后黑漆漆的库房,没两步又回头,扒下眼镜透过镜框看过来点了点我:“今天一直等着你,结果来那么晚……”

    我一怔,连窗户后头那书柜也不靠了,唰地站直,两眼直愣愣盯着那头库房,听里头抖落报纸的声音传出来。

    “喏,拿着。”老板步履蹒跚走出来,人虽老了,却很有精神头,递给我一卷发黄发脆的旧报纸,“你瞧瞧是不是这一期。”

    我顾不上说话,赶紧低头检查。

    找了几秒,才锁定住报纸左下角,有一栏触目惊心的红色字体写着:《海业工程再无后续,零落母子何去何从》。旁边还附了一张黑白照。

    我没有细看,又忙不迭翻页去找报纸的日期,果真是十年前的七月,李迟舒父亲出事不久。

    “应该是,后续不对我再找您。”我匆匆把报纸塞回包里,从钱包抓了几张一百的纸币放在柜台上,“这个,谢谢您——”

    “拿回去拿回去,”老头子看起来很不喜欢我这做法,“说了帮你就帮你,能帮到那是运气,帮不到也就算了。不收钱。”

    我四处看看,又从架子上随手薅了几本书:“那这些加上报纸总共多少钱,我买了。”

    他算好价格:“49。”

    这个时代网购才刚刚兴起,手机支付尚未普及到这样的店里,我给了一张50的纸币,老板从充作零钱柜的饼干盒里扔给我一个硬币。

    我迎着月光一路跑回家,指尖捏着那一枚圆圆的硬币,心如擂鼓。

    李迟舒曾经也给过我一枚一块钱的硬币,往前算算,那差不多是他刚开始准备自杀的时间点。

    有一次我面临出差,离别的前一夜和他做完,正埋在他颈间吮吸,他仰面望着天花板的吊灯在我耳边轻轻喘气。他一手抱着我,另一只手从我的发间慢慢摸到后颈,忽然说:“沈抱山,你去帮我接一杯水吧。”

    我问他:“渴了?”

    “嗯。”李迟舒那时还会点头跟我开玩笑,“快被你弄脱水了。”

    我笑了笑,很响地亲了他一口,披上睡袍起身:“等着。”

    接完水回来,他却穿好了睡衣,安安静静坐在床边,抬头望着我进来。

    “怎么了?”我把水杯放在床头,站在他身前,有一下没一下替他梳理被我弄乱的头发,“有事要说?”

    李迟舒从握紧的手心里拿出一枚不知从哪翻出来的硬币:“这个,给你。”

    那个年代几乎所有金钱交易都是通过手机,家里几乎见不到纸币,更别提这种零碎的小额钱币。

    我拿在手里仔细看了几遍,这枚硬币跟普通的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做什么?”我问他。

    李迟舒只是笑着说:“就是想送你,没什么。”

    第二天他尝试了人生中第一次自杀。

    他做这事时还没太有经验,趁我一走就吞掉了自己存了很久的一堆安眠药,没到半个小时,我因为改了航班而折返,在路上无法打通他的电话,一回到家就抱着他去医院洗胃。李迟舒的计划也因此中断。

    他吸着氧从病床醒来就看到我一张能拉到地面的脸,交叉胳膊坐在床头一动不动盯着他。

    李迟舒大概也是心虚自己做了不告而别的坏事,躲开我的目光沉默了一会儿又把视线转回我脸上,悄悄从被子里伸出两根手指扯我的衣裳:“沈抱山……”

    “叫谁呢?”我左右看看,“谁叫沈抱山?谁在叫沈抱山?”

    他抿着嘴,自知理亏地用那样讨好的眼神冲我笑,好像在说:沈抱山,你原谅我嘛。

    我就勉强原谅他了。

    “下回再敢这样,我把你手打断。”我一字一句警告他,“别说安眠药,什么药你都别想拿。病了就给我熬着,死不死看我心情。我让你有机会尝尝百岁老人被孝子赡养是什么滋味儿。”

    他又笑笑。以后每次自杀被我抓到逮着他骂他都这么笑。

    我把那枚硬币翻出来塞他手里:“一块钱?你的命就值一块钱是吧?钱给我了你就想跑了?你想得美。你的命便宜,老子的不便宜。我给你做饭,陪你睡觉,会所里点个少爷一晚还四位数呢,一块钱就把老子打发了?天下便宜都是你李家的?李迟舒我告诉你,我这就是留你条命慢慢还,还不清楚你哪也别想去。”

    李迟舒看见我哭了,终于笑不出来了,慢慢伸手去拽我的胳膊:“沈抱山……”

    我甩开他,霍地从椅子上起来,背过去仰头看了会儿天花板,转回来还指着他骂:“想死不容易?你以为你眼睛一闭就没事儿了?梦里的没事儿。李迟舒,我沈抱山从来不是你想惹就惹得起的。你前脚死了,老子后脚追到阴曹地府也要教训你。再有下次……”

    我说着说着,好像又把话说回去了。

    再有下次如何呢?我连他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还不是屁颠屁颠把人往医院里送,晚一秒都心如刀绞。

    李迟舒像个永远都教不好的小孩儿,每次被我发现都积极认错,但坚决不改。

    后来他也试着再把那枚硬币送给我,可他一掏出来我就应激似的跟他急,跟见了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李迟舒也就不送了。

    至此经年,我仍没参透那枚硬币的含义。

    我也不想参透,我宁愿我一辈子跟它不要相见。

    回到房间我一关上门就直接靠墙滑坐到地上,手里的硬币被我握出了汗,我放到一边,小心翼翼拿出报纸在腿上摊开,指尖触及到那一行醒目的标题,最后看向那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并非李迟舒故去的父亲,而是七岁那年被母亲拽着跪在市政府大门前的广场上,目光懵懂的李迟舒。

    真如他所说,照片上的李迟舒戴着一条拉线的红领巾,书包还背在背上没来得及脱下,脖颈被烈日压得低垂,疲倦与困顿使他微张着嘴睁不开眼睛。旁边的妈妈侧脸刚毅,即便跪着,嵴背也打得笔直,好像大楼上那几个镀金字体的光芒再如何刺眼也抵不过她眼中的执着。

    我很轻很轻地抚摸过报纸上小李迟舒乱糟糟的头发,恍惚间就这么阴差阳错穿梭在他的短暂的人生:七岁,十七岁,二十七岁。顺从,挣扎,最后放弃。

    越是拾级而上,他就离苦痛的认知越远一点。

    “什么时候呢?”我凝视着手下的黑白照片轻声问。

    什么时候能走得再近点,走到尽头,走到光阴深处,让他一生灿烂,如朝阳一尘不染。

    -

    第二个周六我去得很晚,天已经黑了。

    由于只有一个斜挎包挂在我身上,李迟舒见面时眼中隐隐失落:“没带土豆吗?”

    我一言不发到他身前,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口罩,趁他还满脸茫然就给他戴好,接着又把那件羽绒服背后的帽子盖到他头上,整张脸只留一双眼睛给他看路。

    李迟舒两个眼珠子滴溜溜跟着我的动作乱转,而我在确认他浑身上下被包严实以后,抓住他的手,只说:“跟我去个地方。”

    我带他去了初中部。

    李迟舒在去的过程中发现路线指向初中部时已经有些抵触,不断往后挣扎,以此来反抗我的力量。

    “沈……沈抱山。”他叫住我。

    “李迟舒,”我没有将就他的打算,脚下一步不停,“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我回头对上他惶然的眼睛:“我带你去毁了它。”

    20

    一中初中部没有修宿舍,偌大一个校区,周末入了夜就黑得仿佛深不见底。

    我翻墙进去,从墙头把李迟舒接过来,他第一次干这种事,又急又慌,喘得很紧,中间几度想摘下口罩都被我勒令戴回去。

    李迟舒不明白是什么样的行动让他非要戴上这幅口罩,而与他同行的沈抱山则打扮得明目张胆,甚至连校牌都没有摘下。

    冬夜笼罩下的教学楼静得能捕捉到每一丝风声,我们一路跑向顶层,到达走廊的监控盲区时我让李迟舒站在那里不要挪动,接着在他注视中朝另一端走去。

    月光寒成青白的颜色,冷冷铺在我脚下的每一匹地砖,十六班的班牌就在这样锋利的月色里反射着冷硬的光芒,像十年前市政府大楼那几个耀眼而刺目的镀金大字,每一寸反光下的阴影都压在李迟舒薄弱的嵴背,将他压得越来越小,越来越不敢直视日光。

    我站在班门口,从包里抓出一卷复印的报纸——那张旧报纸,我复印了整整一百份。我开始冷静而繁忙地开工:拿出胶带,从十六班班级大门起,把报纸一张张粘满教室的外墙,每一张张贴出来的都是相同的内容,白纸黑字的详实报道:海业集团工程出事,施工方闭眼装死,集团推诿责任,大放厥词“是工人自己不小心,责任全在死者自己”,民愤之下,赔偿款依旧下落不明,黑白照片上一对母子被逼上绝路……

    每一个字我都有去核实,十年前的报纸,只有我手里请求书店老板找了整整一个月的这一张报道得最为公正,也是这一篇报纸,成为了给集团和政府施压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李迟舒和他的母亲拿到了赔偿款与道歉。

    听话躲在暗处的李迟舒当然不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他离我很远,远到他只能看见走廊中央的沈抱山在不断地重复着手里的工作:拿报纸,贴胶布,剪胶布,再拿报纸。我的胶布用了整整五大卷,整个教室外墙被粘得像面镜子——我没有留下一丝缝隙,等到周一有人发现这面墙,想要撕下所有的胶带和报纸,如此巨大的工程量也足够让每一个人看清报纸上的内容。

    “沈抱山。”李迟舒扒在墙壁后头轻轻喊我,“要不要我帮你?”

    我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他比了个不许过来也不许说话的手势。

    很快,我手里的报纸下去了大半,胶布也用得差不多。完工以后,我回到李迟舒身前,他不明就里地看着我。我牵住他的手:“现在去下一个地方。”

    操场旁边的报刊栏到现在都还没从撤,里边一整面都是三年级作文竞赛的获奖作品,上个月李迟舒就是在这里突发了耳鸣。

    我后来回到这儿用了一个小时把每一篇作文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些作品主旨都大同小异,叫十三四岁的孩子们用各种或朴实或绚烂的记述手法歌颂自己的父母在自己成长路上所做的伟大牺牲:要么是父亲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准备了很完美的礼物,要么是母亲得知自己生病后立马放下手里重要的工作前来照顾,总之是无数个除了李迟舒以外的小孩在长大这条必经之路上收到爱的各种方式。这个世界被偏爱的人都是同一种诉说爱的口吻。

    直到我看到那一篇。

    写下文章的孩子从内容上看就知道家境不凡,从小左拥右簇,家里是许多照看他穿衣吃饭的保姆,他用十分平淡的语调记叙着自己超越大部分同龄人的优越生活,然后再行文一半的地方峰回路转,说起自己父母曾在十年前差点没过去的一桩苦难。

    大致内容就是他正在创业且事业刚有起色的父母在一边努力工作一边辛苦照顾年仅五岁的他时遇到了一对穷凶恶极的母子,非要把外省项目工地上失事的工人的死因归咎到他父母公司的身上,对着他的父母纠缠不休,还一度闹到市政府门前,最后讹到一笔不小的赔偿款才就此作罢。事情虽然摆平了,他们的公司却因此名誉受损,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如果不是父亲与母亲相互扶持,为了他的未来咬牙撑着走下去,他的家庭差点就走向破碎。

    落款人的名字很陌生,我记住以后回去查了查,果然不出所料。来⒌㈧0641⒌,0⒌,追更

    一中真是不少卧龙凤雏,高中部有我,初中部十六班有海业集团的小少爷。

    十年前才五岁的小孩子能记得什么,能明白什么,绝大可能是从父母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耳濡目染,才把这样颠倒是非扭曲黑白的错误事实拿来作为他歌颂父母的依据。我想这是李迟舒不愿意去跟他计较和追究的原因。

    可沈抱山是个小气的人。不但小气,还有钱,还睚眦必报。

    不知道真相没关系,总要有人帮他打破父母搭好的象牙塔让他看看真正的苦厄。十年前李迟舒的象牙塔被他伪善的爹妈打破,今天我就代替李迟舒的父母行使他们的职责。

    操场周围只有报刊栏下安了监控,我把李迟舒牵来,远远十米开外,他就不愿意再迈一步。小小两张作文纸,好像他再靠近一点,就会被上面毫无温度的文字灼烧到了。

    前头就是监控区,我也没有打算让他再走近多少。

    “就在这儿。”我握住他的双肩,“李迟舒,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动。你只需要看着我,看着沈抱山就够了。”

    我朝报刊栏走去,转身那一瞬李迟舒伸手够住了我,我只是在他手背拍了两下,没有回头。

    不得不说李迟舒的眼光真的很不错,这个斜挎包虽然长得平平无奇,但相当能装。平时能给李迟舒带早餐不说,关键时候还能装点别的工具。比如胶带,比如报纸。

    再比如凿子。

    报刊栏两面都是玻璃挡板,防止刊登在里面的作文和海报被随意触碰遭到损坏。要打开玻璃挡板,需要专门的钥匙开锁。

    我站在离挡板一臂远的位置,从包里掏出凿子,用尖锥那一面对准报栏,抡起来,然后用尽全力砸了下去。

    我侧身举起另一只胳膊挡住自己,听见身后噼啪声暴起,半人高宽的玻璃挡板在一刹那被凿成碎片,刺耳声后,泄洪一般哗啦啦落到地上。

    等玻璃碎完,我踩在碎片上走过去,撕下那两张作文纸,在原本的地方替换上我裁剪好的报纸,用胶带粘了上去。

    等一切搞定,我转身看向李迟舒。

    他就站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照我说的没有挪动半分,没有摘下口罩和帽子,也没有出声。只是双眼定定的,许是震惊我的举止,一直没有眨过一下,因此眼角有泪滴滑进了口罩。

    “李迟舒,”我把手揣进裤兜里,另一只手心还握着凿子,平静地问他,“耳朵有没有好一点?”

    李迟舒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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